那种低声吟唱变得几乎无法抵抗,屠夫们从前排座位上站起身,列纵队站上讲台,排好队形,开始演唱。他们中大部分都是大块头,但也有个别人消瘦却结实。他们的声音直冲云霄,震撼了人群。声音从他们宽阔的胸膛和腹腔中迸发,音乐就像一股释放的能量,从这些肌肉紧致的身体中喷薄而出。那些乐器和他们的声音,构建起一堵坚固的旋律之墙。戴尔芬看着他们,思维已飘远。很快,她就不再听得到歌声,只看到他们的嘴巴步调一致地一张一合,像在吼叫,就像动物园里的一群动物。不知为何,她看到了母亲模糊不清的照片,很大,闪烁不定,罩在眼前这欢乐的一幕前面。她想起这里发生过的一切——炮火、行军和她不曾经历过的深重灾难,让她产生一种强烈的陌生感,难以置信那些所作所为。然而,这些屠夫此刻就在眼前唱歌,他们的歌声悦耳动听,她丈夫的声音就飘荡在德国的上空。
路德维希鲁村下午将要举行纪念碑的揭幕仪式,以纪念在大轰炸时失去生命的受难者。附近边远的村庄,甚至更遥远的城镇上的屠夫大师们都会聚集于此,一起唱歌。彼时已是1954年,所有战争受难者的尸骨已归于尘土。在回归故里探亲的这一个月里,菲德利斯一直在和依然在世的几个成员,也就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一起练习。他忙着排练时,戴尔芬就出门散步,走过镇上以美景著称的公墓,或沿着单调乏味的街道溜达,两侧都是“马歇尔计划”援建的方方正正的商店和公寓,或逛一逛首饰店,感叹里面售卖的仿金盒式吊坠那么便宜,做工却如此精致。最后她走到丈夫儿时玩耍的公园,竖起的雕像就位于此,裹着帆布,用绳子小心捆扎好,好让镇上的官员拽一下绳子,就能顺利揭下幕布。
香烟从他麻木的指间掉落。他的眼神追随着它掉落的轨迹,看着它从鞋上弹开,依然燃着。然后,不知为何,他闻到它燃烧的浓郁烟味,就在鼻子下面,而他正看着地面上污迹斑斑的棕褐色油毡布,朝各个方向无限延伸。就像他刚从战场回到家中那样,他再次听到了阳光演奏的音乐,它在地板尽头伴着歌曲的片段微微发光,那里无人能及,地板依然光洁如初。菲德利斯对那个音乐很好奇,是熟悉的声音在哼唱。他像动物一样跪在地板上,手和膝盖着地。动物崩溃的瞬间就是如此,不过,他疲倦地想,这是入境口,不是屠宰槽。他感觉自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依然低头盯着地板。
他的情况不太好,我觉得应该找医生给他做个全面仔细的检查。请你关注一下我们新来的人手,注意他们的上班时间。我们已经吃得营养过剩了(不管去哪儿都有糖醋焖牛肉,要么就是森林里的鹿肉,还有我从没见过的各种油酥糕点),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了。请让玛兹琳替我亲亲约翰尼斯,不知他现在是不是学会站立了,再就是给她母亲服用木炭药丸治疗胀气。
他这一辈子,每周都会有屠宰的日子,菲德利斯总会在场执行死神的命令。现在,他的大限也到了——当他看到脏兮兮的地板在打转时就已经明白了。那又是谁在他身上执行相同的命令呢?他双臂张开,双腿僵硬,直挺挺地摔倒在地。有人将他翻转过来,有人握起他的手。戴尔芬的脸晃进他的视线,她朝他俯下身,蹲伏在地,俯视着他,用他熟悉的方式动着嘴唇。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也想回应,却做不到。他惊讶地发现,他张不开嘴,他的双手无法移动,他身上任何一个部位都不听从他的使唤。戴尔芬的脸模糊不清。灯光暗了下去,歌声停止了。
这次戴尔芬在急切的敲门声中醒来后,她明白菲德利斯隐瞒了自己的病情。时间就像屠夫们登台那样列队前行,时间就像合唱团,唱出灰飞烟灭的音乐。戴尔芬靠近菲德利斯,抱住熟睡中的他,聆听着他均匀的呼吸,低鸣着流动的血液和心脏不规律的跳动。
她坐在观众席中,旁边就是小姑,她朝着发言人的方向僵硬地伸长脖子,对她不理不睬。戴尔芬能看到的只有她的脚,线条依然优美,穿着一双做工精良的金色皮质高跟鞋。小姑另一边坐着菲德利斯的弟弟、弟妹以及他们两个成年的孩子,再往那边是埃里克和他的新娘。原本她和菲德利斯在策划这次回乡之旅时,将其视为一次迟到已久的蜜月旅行,没承想意外地偏离了计划。在前来的途中,菲德利斯的身体莫名感到疼痛,后来拍过X光才发现肝脏肿大,心脏也有犯病的风险。他们两人长期受到便秘的困扰,想通过吃大量的新鲜草莓来缓解症状也不奏效。他们噼里啪啦地交谈着,戴尔芬一个字都听不懂。她的嘴巴早就笑僵了,也厌倦了自己一个人亲切友好地点头,她的孤独变得沉闷无聊。不过一些亲戚看起来却对他们关怀备至——来自她丈夫过去的人生的人们,为他们安排好野餐、露营、森林徒步、山珍野味的丰盛大餐,送给他们手工制作的礼物,欣喜若狂地拥抱和亲吻菲德利斯。
就像现在,虽然他的肺憋闷而揪痛,他还是点燃了一支土耳其香烟,是在德国买的。他吐出烟雾,站在海关门口等待放行,跟在戴尔芬身后,拖着步子慢吞吞地朝海关官员的隔间走去。他想起多年前站在这里的情景,想起当时是如何回忆起父亲——父亲在很大的铜壶里煮香肠,他粗壮的前臂被熏得通红,拎着香肠在蒸汽中进进出出。父亲宽大的脸庞再次浮现在眼前,平静而克制,满脸都是汗水。他用厚厚的棉手帕擦了擦额头,活动了下双脚,这样就能继续站下去。其实他的步伐已经不稳,身体越来越沉重,开始有点头晕。他身上那件在路德维希鲁定做的外套在这个季节穿已经稍显厚重。过去和现在碰撞在一起,他第一次踏上美国的那一天直至今天的这些日子,就仿佛一副数不清的牌,摆放在一张巨大的桌子上,每一张都是预料之中的花色和颜色。它们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扫走,整齐地码了起来,塞进一只令人窒息的盒子里。日子就这样倒下了,一个压着一个。
然而,戴尔芬依然困惑不解,感到迷茫而无助。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戴尔芬环顾着周围的人,他们都满怀期待地坐着。随着演讲持续不断地进行,一波又一波的陌生语言盖过彼此的声音,她观察着他们。女人都戴着小圆帽,穿着款式已过时的灰褐或棕褐色套装,脚上是粗跟鞋,腿上套着弹性很大的长袜,不戴手套。她们也会穿灰暗的印花布料做成的连衣裙——紫色和棕色,大腿上放着鞣革过后的柔软皮包,颜色柔和,微微发亮。她把手架在眼睛上方,以挡住阳光,观看风景。太阳在大团的云朵后躲躲藏藏,每个人都投下清晰可辨的影子,影子掠过女人们的脸庞,落在她们的手下,在她们的脚边投下一团团阴影。她们的皮包旁、椅子腿旁也都有阴影围绕。挂起的横条幅也投下阴影,笼罩住镇上的官员。德国就是光明与黑暗并存,有明亮的花朵,也有单调的轻薄华达呢套装。戴尔芬呼吸着甜美的温室栀子花香,是一些女人胸前佩戴的。会场后方有个移动香肠摊儿,传来嘶嘶作响的脂肪香味。在席卷全场的厚重德语中,她听到一种低语,似乎是一种小声的哼唱,好像是另一群人非同寻常的歌声。
在上一封她从欧洲寄往北达科他的信中,她给马库斯的信是这样写的:
戴尔芬的幻觉散去,她有些眩晕地眨了眨眼。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朝她袭来,所有声音汇聚成一股响亮的声音,然后她的双眼猛地睁开,看到了眼前的真实景象。幕布已经被扯去,矗立的雕像沐浴着怡人的阳光,屠夫大师们开口唱着歌。烟灰就像从烟囱中冒出那样,从他们的嘴中喷涌而出。他们的心中郁积着愤恨,她想,失去了方向。他们的五脏六腑在燃烧,他们的肺就像滚烫的风箱,然而,他们依然若无其事地继续歌唱。没有人指指点点,没有孩子哭泣,黑暗和忧郁继续从男人们烤箱般炽热的胸腔中旋转着上升。烟盘旋着,灰飘移着。最后他们终于唱完了。男人们喷出的所有阴暗都已破碎、消失,只剩阴影留下柏油般的残渣。她周围的人都在笑,点着头,他们坚定而热烈地鼓掌,掌声经久不息。疲惫的戴尔芬和众人一道鼓起掌来,心想,这么说来,唱着歌的屠夫们口中喷出一缕缕黑烟,喷到花园里清新的空气中是很正常的事,在这里目睹这样的景象再自然不过了。
走下“不来梅号”,汇入纽约乱哄哄的人群中,菲德利斯深受疲劳的折磨,这种感觉并不熟悉。在穿越海洋时,他就和这种感觉较量了一路,一口气睡12或14个小时,下午也要小睡一会儿。这种疲劳来得令人费解——感觉逐渐强烈,现在已经让他无法掌控。其实他的心脏早在十年前就开始衰竭了,只是他不知道而已。当他的儿子在明尼苏达州的树林里,坚定地在队列中从他眼前走过,在上锁的牢房和父亲之间选择了前者,菲德利斯就第一次感受到这一疾病会削弱他的健康的征兆,最终还将阻塞乃至摧毁他的心脏。当他收到告知他弗朗兹受伤的电报和后来埃米尔死讯的信件,他感到心脏仿佛碎成了千万片。他撕碎手中的纸,开始咆哮。等弗朗兹回到家,在不解的愤怒中静待生命凋零,菲德利斯有一部分就已离开,和他一起气愤着熄灭。但作为一个生来就力大无穷的人,虚弱只是一个陌生的谎言。菲德利斯绝不能接受他生病的消息,他对自己的身体置之不理,鄙视它的需求,保持着自己固有的习惯,好像这样就能恢复往日的力量。
戴尔芬的梦境中出现了敲门声。清晰,轻而快,然后变得更加急切,持续不断,就像从旁边一堵墙后传来的。是焦急的敲门声。等她醒过来,发现自己依然在德国,身边是丈夫,和她一起躺在一张狭窄的柔软羊毛床垫上。戴尔芬很熟悉这个声音,她知道是伊娃想见菲德利斯了。戴尔芬很快就要把他还给她了,她知道这个声音来自伊娃,是因为她以前听到过一模一样的声音。它上次出现在戴尔芬的梦境里已是多年前,那时她在阿格斯,醒过来后,她知道伊娃就要辞别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