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戴尔芬笑着说。她会笑,仅仅因为她对任何一个男人都会笑,仅仅因为这样的天空让她想起了家乡,她很开心。
“我觉得,我要离开你了。”戴尔芬说。
“求你了,不要离开我。”西普里安说。
他们这次住的是帐篷。她回到帐篷里的小床上,紧紧裹住毯子,睡了过去,但还没等到天亮就醒了,因为暴风雨的确来了,吹透了未涂蜡的帆布,把她浑身浇湿了。幸好,帐篷里的东西基本没有淋到,她在两棵树之间拉了条绳子,把东西都挂在上面晾干。西普里安一夜未归,一股怒火从她颈后蹿了起来。但等他露了面,却又让人恨不起来——他对她百般温柔,拼命讨好她,祈求她的喜爱。而且,他确实给她带回了礼物,是用巧克力精雕细琢的雏菊,让她的恼火顷刻间熄灭。她看着他的脸笑了,他将她拥入怀中,他的胸膛就像盔甲一样结实。
“我爱你。”她说。这不是她第一次说出这三个字了,此刻却仿佛打开了心中的闸门,一股悲伤宣泄而出。泪水刺痛了脸颊,她挺直脊背,精神又好了起来。
戴尔芬心想,等我们进了屋,会发生什么呢?她故意天真地想象,既然这个秘密已经不是秘密,她和西普里安终于可以成为彼此的真爱。但她残存的理智依然明白,这只是一种头脑简单的想法。其实他们进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已将他们消耗殆尽,再无气力去思忖一分一毫。他们脱去衣服,只剩内衣,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像两个守丧的人那样,握着彼此的手,警惕而茫然,默默无语。
西普里安在她的腹部稳住后,双脚托举着椅子,伸出脖子,直至双唇碰到她的唇。他的吻佯装火热而激情,在观众席激起一阵欢呼,让戴尔芬的心中慢慢升腾起一股怨气。椅子依然平稳地矗立在他们的上空,他们注视着彼此的双眼。起初戴尔芬觉得这个动作很迷人,但在一个用脚撑着六把椅子倒立着的男人眼里,你又能看到些什么呢?只能看到他害怕椅子会跌落的担忧罢了。
西普里安屏住呼吸,几近绝望。不过,出于同样的原因——不管真实的他是什么样,他都爱着戴尔芬,他还是搜肠刮肚,希望可以找到答案。他想了很久,戴尔芬都快睡着了,他依然在苦思冥想,大脑飞速地疯狂运转着,迸出蓝色的火花。
她又若无其事地转向人群,似乎任何异样都未发生,似乎她的话不会让他们大吃一惊、浮想联翩,最后她温柔地说:“可别忘了,演出时间是今天晚上五点哦!在露天剧场的二号舞台!”
在旗杆上倒立后的第二天清晨,她宣布他们有足够的钱吃香肠了,还配了点鸡蛋和燕麦粥。毕竟他们已决心接下来在一个养牛场里进行长期训练,提前强身健体还是很有必要的。他们用伤痕累累的厚碟子用餐,细嚼慢咽,颇为享受。现在咖啡馆的老板已经认识他们,送来了糖和吃剩的薄煎饼。西普里安画了个草图,上面有一个火柴人,在一把椅子上倒立,下面则是一摞看起来摆放随意实则精心布置过的椅子,最下面那把矗立在一个女人的肚子上,她那四根火柴棒一样的胳膊和腿支撑着地面,气球状的脸在一片残破的节目单上微笑着。
他说这话时既不自然,也不刻意,而是充满痛苦,就好像他的确哪儿也没去。他将她的头发从脸庞上拨开,亲吻了她的额头,就在头发分缝的下方。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梳向两侧。她看起来像个孩子,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孩子。西普里安的声音里透露的悲伤让人诧异,让她把自己的问题抛之脑后,紧紧抱住他,融化在了同情中。他把她抱得更紧了,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只能短促地呼吸。但这并不打紧。他们坐在一棵树下,戴尔芬会永远记得这一幕。她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就紧紧依偎在了一起,紧到她可以感受到他对她的爱毋庸置疑,感受到这份爱的每一丝每一毫欢腾地划过他的肌肤和心思。她感到无比踏实和安心,希望这个姿势可以一直保持下去。他睡着了,就在这棵树下,但他的胳膊依然紧紧搂着她。戴尔芬心满意足地看着整个世界在他们身边苏醒,大地变得明亮起来,一片又一片绿油油的麦田望不到头,在魔镜般的天空下像波浪般涌动。
“你是怎么保持平衡的?”
“比方说你做了个梦,”他郑重地说,“在那个梦里,你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但你若是太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你就醒了。不过,你的意识若是刚刚好,却能反过来影响梦境。”
“噢,是吗?”
不过可别忘了,从头到尾,她都一直在下面撑起所有重量,扭着手腕,抻着脖子,腹部紧绷,双腿在优雅的红色长裙下稳稳地撑着地面!
“瓦茨卡太太!”
两个人都惊慌失措地从彼此身上弹开。亲眼见到这一切的震惊让她麻木,也让她变得邪恶。她在长凳上坐下来,开口说话。
“所以平衡也是这样?”
在北达科他州边界的肖特韦尔小镇上,他们和一个来自伊利诺伊的巡回表演歌舞杂耍的马戏团搭上了关系。“这样的地方更合我的心意。”戴尔芬对西普里安说。放眼四周,开阔的视野让她感到心旷神怡,每一条街道尽头都能看到天地相接的地平线。之前去过的城镇都被茂密的树林所包围,这里广阔的天空让她感受到家乡般的亲切。他们在这里也结识了一群可以一起痛饮狂欢的朋友,有几个是西普里安在剧场和其他一些演出上认识的。到了那里的第一天夜里,他带她去了当地一个酒馆,是个低矮阴冷潮湿的肮脏场所。他们坐在角落一个小隔间,和另外三对男女挤在一起。烈酒很快就端了上来。在此之前,虽然戴尔芬不时会从西普里安呼出的口气中闻到酒气,却从未亲眼看过他喝酒。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个装满烈酒的小酒杯和一杯啤酒,他本想将那一小杯烈酒一饮而尽,却呛住了。戴尔芬一言未发,只是慢慢地喝着啤酒,默默将那杯烈酒倒在了地上。她几乎要为自己对酒精的强烈厌恶感到羞愧了。
按理说,一个从农村出来的身材健壮的波兰裔姑娘不会轻易获得男性的青睐,但戴尔芬却是个让人难以忽略的存在。她脑子转得很快——也许有些太快了。从她嘴里说出的话经常把她自己都吓一跳,不过她以前在生活中常常被迫应付喜怒无常的醉汉,自然也就练就了敏捷的反应能力。她有一口小巧、整齐、雪白的牙齿,一侧嘴边有一个让她显得聪明伶俐的酒窝,细长的棕色眼睛明亮有神,在阳光下会呈现金蜜色,在棕褐色的脸庞上十分醒目。她的鼻梁笔直高耸,但两只耳朵却俏皮地一高一低。她经常把头发梳成自己想象中的西班牙女伯爵的样子——一缕卷发垂在额头正中,每只偏离了中心的耳朵前面各留一缕,剩下的梳成一个精致的圆髻。若她向哪个男人投去热烈的目光,直视他的双眼,他立刻就会心神不宁地移开视线,却又禁不住再看回去。不过她的生活并未因她的魅力而变得好过。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她将他翻过身来,面对着她。当他们注视着彼此的眼睛时,才开始产生一种奇妙的联结,这是戴尔芬之前和世间任何一个人从未产生过的一种感觉。他们脱离了时空,只存在于彼此眼神里那股安静的力量之中。他们没有就此结束。戴尔芬感到爱的力量在体内升腾,西普里安毫不费力地勃起了。她翻身压住了他,和他再次融为一体。他们越是深情对望,就越是渴望对方的身体,就越是相爱。就这样一直继续着,直至他们筋疲力尽。然而,每一次他们望向对方的眼睛,就会再次开始缠绵,感受到新的体验,进入新的领域。这是一次难以解释的神奇经历,后来他们谁都没再提起,或者说,不幸的是,没有再重演。
她还未弄清楚他说的“没去哪儿”到底是哪儿,为什么他启齿时如此痛苦,他们就一路来到了加拿大曼尼托巴省的戈尔菲尔德。这回住的是一家豪华酒店的蜜月套房,里面的家具设计繁丽,满目皆是纺锤形和卷轴形的立柱,椅套像从博物馆里拿来的挂毯,地毯很宽大,可能是波斯地毯吧,但戴尔芬又怎么会清楚呢!她舍得在这个房间上下血本,是想利用这次机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弄清楚,他们到底能不能坠入爱河。从某个方面来说,算是吧,但起初并非如此。他们拥抱在一起滚动时,他一直紧闭双眼,仿佛陷入一种聚精会神的状态。虽然他的一举一动都令人感觉呆板生硬,她也没想打断他。她对周遭还留着神,觉得有些无聊。他的手会在碰到她的乳房时弹开,或是用一种没头没脑甚至用力过猛的方式捏她的乳头。她想朝他的头敲过去,正要打算放弃,这时伴随着一声愉悦的呻吟,他达到了高潮,或起码假装达到了高潮。
这时他皱了皱眉,好像不太舒服。他在每把椅子上都坐了坐,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直到走到最后一把椅子旁。“你会介意吗?”他礼貌地询问戴尔芬。“我想不会吧!”她回答。于是他将她腹部托盘上的茶具清空,在上面放上第一把椅子。然后他们会请一位观众上台帮忙,往上面递椅子。就这样,西普里安一把接一把地将每把椅子的腿摞在另一把的木质椅面上,保持着平衡,爬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最后,他将第六把椅子也平稳放好,坐在了上面,从兜里掏出一支烟。
虽然戴尔芬此刻只想立刻回到屋里,但她忍住没有转身去看窗口,表现了良好的自我约束力和敏捷的思维。“唉,太太啊,”她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妻子的口吻说,“你想想看,他只有倒立起来才有感觉,就算是这样,我们都想法子有了两个宝贝孩子啦!”
“啊……我的天哪……”坐在长凳上的男人气喘吁吁地说。他一字一顿地从嘴里挤出每个字,最后伴随着一声呻吟,他的双手扑通一声重重跌落在凳子上,双腿向两侧摊开。而跪着的那个男人自始至终没发出任何声响。这时说话的男人转过身来,弯下腰去,扶住长凳的靠背,戴尔芬这才看清他穿着一身西装。而跪着的男人在他身后站了起来,身上的白衬衣雪白发亮,那闪亮的白色光芒似曾相识。戴尔芬透过灰蒙蒙的空气费力地盯着,却发现那件衬衣突然不见了,两个人都半裸着身体,一个急不可耐地伏在另一个身上,动作流畅地移动着。
她从身后的鸦雀无声判断,届时一定座无虚席。
戴尔芬走出酒馆,回到刚才那条路上。天空瞬息万变,就像她以前演戏时换装那样快。自从离开父亲,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感到孤独寂寞和闷闷不乐了。也许是眼前这片空旷让她想家,也许是酒精在作祟,但肯定和西普里安的无故消失有些关系。他很在乎她的情绪,每当她心情低落,都会向他倾诉。他通常都会想些点子,哄她开心。比方说,平时她总会在上衣方便解开的兜里放些零钱,上次赶上她每个月心情不佳的那几天,他就从她兜里摸走了一点,给她买了一束温室里培育的红玫瑰。玫瑰,她以前从没收到过这样的东西。她把它们做成干花,把花瓣包在一条手帕里,留作纪念。还有一次,他给她买了一小罐花生酱,让她用勺子挖着吃。这些都是生活中的惊喜。他还给她买过一根冰棍,给她做过一些不需要花钱的小事。他在湖边捡了很多漂亮石头,里面有一小块箭头状的黑色石头。他说以前齐佩瓦人很有可能用它打过鸟。她用一根细绳系着它,至今还在脖子上戴着。此时此刻,戴尔芬断定,他很有可能是去什么地方给她买礼物了。她发现兜里少了两块钱,便开心起来。
“他们去哪儿了?”戴尔芬问。
当天晚上,西普里安表演了“转碟”。他用竿子顶着碟底,晃动旋转,保持着平衡,每只手转两个,每侧肩膀上各一个,额头上一个,嘴里还咬着一个。他就这样转动着一长排竿子和碟子,跑前跑后,而戴尔芬则鼓动观众押注,赌他能坚持多久。他们大部分的收入就是这么来的。无论观众提议什么东西,他都可以摞在头顶上——鸡笼子、更多餐碟。但洗衣机他还是拒绝了。头顶上的物件越摞越高,他轻快地跳着舞。除此以外,他还在剧场里架起的钢丝上表演了骑自行车。由于此夜无风,他的压轴节目是爬上旗杆,握住杆顶的小球表演倒立。他在现场塑造出的那幅场景——远处渺小而无可挑剔的身躯矗立在明尼苏达州广袤的天空下,让戴尔芬的心中涌起无限同情。在那个瞬间,她原谅了他,原谅了他对她缺乏火热的激情,心中暗下决定,他这么离不开她,也就够了。
他们亮相当天,盛况空前。戴尔芬穿了条红色长裙,美丽优雅,在人前走动时会打着旋儿。她先在台上翻了四个筋斗,然后坐在一张低矮宽大的桌子上。她盘起腿,闭上眼,双手交叉在一起,故作沉思状,制造悬念。正当观众们开始坐立不安,变得不耐烦时,她突然翻了个身,用四肢支撑身体,变成了一张桌子。这时,西普里安走上前来,端着一个大大的木质托盘,上面摆放着数件茶具,头和肩膀上则顶着六把椅子,然后他耸耸肩,一把接一把地将它们抖落在地。他坐在最后落下的那把椅子上,将托盘放在戴尔芬身上,冲她愉快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叉子、一把餐刀、一条餐巾和一条鲱鱼,紧接着摆好餐碟,开始用餐。他将那条鲱鱼切成小块,快速咀嚼。吃完后,他轻轻擦拭了一下嘴巴,伸了个懒腰,看样子打算享受餐后的休闲时光,抽根烟,读本好书。
紧接着,他就像只小狗一样,盯着她,寻求赞许。
“我懂的,”戴尔芬叹了口气,脸上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镇静,“他以前打仗的时候,你知道吧,中过毒。”她望着嘴巴张成了O形的房东太太,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然后走向街上聚拢在一起的人群:“求你们啦!求求你们啦!就不能尊重一下和德国佬打过仗的英雄吗?”她像赶鸡一样,快速挥舞着手臂,拍拍手掌,驱赶着人群。方才还直挺着脖子往上瞅的人突然都低下头,佯装查看采购的物品。其中有位女士双眼圆睁,脸颊上有些细微的皱纹,长着一张像鸟喙一样的樱桃小嘴。她朝戴尔芬俯过身去,凑近她的耳朵说:“亲爱的,你最好劝他休息一下!你看他现在把‘国旗升起来’了!”
西普里安自称“平衡大师”。没过多久戴尔芬就发现,他果然只会“保持平衡”这一件事。毫不夸张,只此一件,其他一概不行——他不会洗袜子,不会从事寻常稳定的工作,不会缝缝补补,不会卷烟卷,不会唱歌,甚至不会喝酒。他也做不到安安稳稳坐上一会儿,完整地看完报纸上一篇文章。他也不太会聊天,除了说个笑话以外,讲不了什么故事。他甚至懒得和谁打上一架。他玩不了“克里比奇”“皮纳克尔”这种用时较长的纸牌游戏。就算他们能长久定居在某个地方,他大概连棵绿植也种不活。不过,她确实开始爱他了,出于三个原因:其一,他说他爱她爱得无法自拔;其二,虽然还没和他体验过激情四射的鱼水之欢,但他一直表现得温柔体贴;最后一点,他的感情很容易受到伤害。戴尔芬无法承受伤害一个男人的感情,因为她对父亲罗伊·瓦茨卡过于依恋。虽然他酩酊大醉时总会做出极具破坏力的愚蠢行为,但她对他依然怀有永恒不变的爱意,而且很不幸的是,她已被树立为人人称道的模范。
只有三四个月大时,她就失去了母亲。她寄托在嗜酒如命的父亲身上的款款深情并未得到珍惜,甚至被白白辜负,但在面对他毫不遮掩、彻头彻尾的自怜自伤时,她依然不知所措。多年前,家中的一亩三分薄田和房宅原本就该保不住了,但租种父亲土地的那个农民拒绝一次性买断,并通过签订合同把这件事敲定。所以每个月,他们都会有一笔微薄的收入入账,若她没有行窃,这笔钱就会毫无例外地被父亲用来买醉。为了逃避这种苦不堪言的家庭生活,她缝制了艳丽的服装,练习了悲剧女主角们的经典桥段,全身心投入当地的戏剧表演中。她就是在镇上的剧团里认识了西普里安,那时他正跟着剧团打磨自己的节目。她跟着他离开了北达科他州,回到了明尼苏达的青山绿水中,那里城镇之间关系更紧密,经济上也没有那么依赖粗鲁贫困的农夫。他说,他们日后的生活定会惊喜连连,而这惊喜则以窗前一丝不挂的倒立开幕。他还说,他们会挣大钱,但迄今为止还没见着多少。戴尔芬也加入了表演,她原本希望自己会迷恋上西普里安——这个演出时唯一的搭档,更何况他相貌英俊,不过这一点只是意外的收获罢了。
他在床垫上轻轻弹了一下,站了起来,然后跳下床。这间狭窄的房间里有一把椅子。他双眼中闪烁着迫切展现自我的火花,握住弓形的椅背,双脚脚趾发力,紧紧抓住木地板,然后倒立了起来。椅子稍微摇晃了一下,随后就稳住了。“好样的!”他轻声自言自语道。他头朝下,背对着她,裸露着雕塑般紧致的臀部和绷直的脚趾,真是一幅完美展现男人气概的画面。戴尔芬庆幸自己看不到他身体的前面,也暗自希望这间寄宿公寓窗外的大街上不会有人恰好抬头,瞥见二楼没挂窗帘的窗户。紧接着,她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尖叫。西普里安未加理睬。
“我的妈呀!”男人说。
“这个能让我们发大财。”西普里安郑重地说。
外面又响起一声尖叫,然后楼下的大街上传来颤抖的交谈声。
西普里安曾和一个表兄、一个朋友一起入伍,加入了美国海军陆战队,顺利完成训练,挺过了也许是战争中最危险的那段时期——西班牙大流感迅速蔓延;在贝洛森林发起的第四轮进攻中冲锋陷阵;在那里的麦地里被烧伤。一战最后一年,他还差点因为吸入毒气而失明,差点因为机关枪枪管炸裂失去一只手,他因为痢疾变得怯懦,丧失了幽默感,并为自己当初的热忱后悔不已。直到返回家园,他才意识到,作为一个奥吉布瓦人,他甚至连美国公民都算不上。在度日如年的健康恢复期,连投票权都没有。
养牛场里并没有牛,地面上都是已经风干的圆饼状牛粪。她像扔碟子一样把它们扔到一边,拉伸了一下筋骨,做了两组弯腰触碰脚趾的运动,热好了身。万事总是开头难,她的腹肌很快就会非同小可。西普里安向她演示了一遍通过一系列科学训练来锻炼腹肌的方法。鉴于他要摔倒数百次,才能把一个技巧练到得心应手,所以每次戴尔芬腹部承受的重量变轻时,她只是平静地打个哈欠。片刻过后,他又跌落在她身边,直至所有椅子纷纷倒下,砸在他身上,她都纹丝未动。他不断调整着椅子的排列,以确保只要她在下面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就不会受伤。就这样试了一遍又一遍,他摔了一次又一次,用身体努力记忆每一次可以吸取的教训。她感受着腹部顶起的高楼大厦倒塌,撞击着她身边的地面。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动弹。有那么几次,有条椅子腿离她很近,弄乱了她的头发,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碰到过她。
两天后,戴尔芬去河边散步。演出结束后,西普里安就背着她溜了出去,不知去向。这就只剩她自娱自乐。鉴于这是她的强项,她没有闷闷不乐,也不会无所事事,而是去了镇上一个景点。戴尔芬坐在河边一条低矮的长椅上,望着河水从眼前流过。河水奔流向北,可以听到水流拍打着河岸,卷走岸上一些小树枝,同泥土、树叶和鱼儿一道前行。
“压轴的收尾动作会是这样,”他说,“我在离地面十英尺的空中,而你用腹部肌肉支撑住我的身体!”
两人不断变换着动作和节奏,像两条滑溜溜的鱼儿在彼此身上翻滚。他们就像小巧的动物般灵活敏捷,爆发狂热的激情,然后又缓缓进入更轻柔的节奏。现在,戴尔芬完全没有办法离开她的藏身之处了,但她也没迫切地想要离开。她看不太清他们做爱的细节,却好奇得很。她将各个动作在脑海中理顺,每有所发现便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突然,她发现那个脱去雪白衬衫的不是别人,正是西普里安。然后她像平日那样,做了件把自己也吓了一跳的事。她从灌木丛中走了出去,和他们欢快地打了声招呼。
“那你应该来看我们的表演,”戴尔芬说,“应该带上全家来看。”
“我是个看天吃饭的农民,就这关系。”
戴尔芬交叉起双腿,点燃一支烟,轻柔地吐出烟雾。她继续和他们说着话,诱出礼貌的回答,制造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被一种毫不真实的荒唐感紧紧裹住。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两个男人笑起来时,整个现实世界都扭曲了。她的问题没一个合乎情理,脑子里像一团乱麻,思绪纷飞。层层好奇心神秘而沉重。但她依然没有直面方才被打断的情景,而是肆意发挥着逗人开心的本领,继续东拉西扯。三个人慢慢走着,开着没什么恶意的玩笑,离开了河边。两个男人握了握手便告别了。戴尔芬和西普里安并排向住处走去,两人都神情严肃,心事重重。
“没去哪儿。”他说。
“会有人脱衣服吗?”
喝完第一轮,有两对情侣站了起来,出去跳舞。这样就只剩下戴尔芬、西普里安和另外一对。不过,两个男人已经聊起了一些高深的话题,戴尔芬和另外那个姑娘都坐在自己男人的左侧,不能完全加入对话之中,也不方便和彼此交谈。戴尔芬假装看其他人跳舞,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去化妆间看了看,发现那里只不过是个可以补妆的地方,便走到户外,去观赏日落。天空中云海翻滚,云朵边缘呈现一种令人惊讶的绿色,而云朵中心却是一种让人惊恐、危机四伏的黄色。一个从路边经过的男人说,这天气看起来就像该死的暴风雨要来了。
她声音平静,充满好奇。一旦问出这个问题,她发现自己确实很想知道答案。西普里安也很清醒,一直没有全然睡着。他用手掌捂住脸庞,透过指缝发出呼吸的声音。
“我有个主意。”男人说。
虽然西普里安在其他方面都灵活机敏,却有些笨嘴拙舌。努力描述平衡的感觉几乎引发了他肉体的不适,但他依旧沿着自己的思路深入下去,绞尽脑汁。
“那你倒下的时候,”她终于又开了口,“是怎么回事?”
“你这是怎么了?”戴尔芬问。
“你死到哪儿去了?!”
西普里安把火柴弄到手后,会悠闲自得地缓缓点燃香烟,紧接着做出一系列戏剧性的手势,最后掏出一本书,摆出一副要通过朗读书的内容取悦观众的架势——或多或少有些低俗的笑话,他自己也会笑得前仰后合,甚至忘情地手舞足蹈,导致下面的椅子开始颤颤巍巍地摇晃,让人惊恐,在人群中引发一阵意料之中的惊呼。西普里安当然没有摔下来。他把书翻完后就丢了下来,在最高的椅子上做了个倒立。接下来就是节目最精彩的部分,从这里直至结束,观众席都掌声不息,也正是在此处,戴尔芬希望还能有个搭档敲出一串长长的鼓声——他头冲下,开始扶着椅子往下走,然后将椅子撑在自己的脚掌上,用每一把钩住下一把,直至来到最底下,在脚掌上撑起所有椅子,在戴尔芬的腹部倒立起来。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姑娘说。
在密西西比河上游的一个小镇上,在一间纯粹为了做爱租来的房间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各怀心事。此前数月里,他们彼此已很熟稔,甚至称得上是朋友。两人是在北达科他州阿格斯小镇的剧场里认识的。那时他们都禁不住好奇外面还有什么新鲜的表演,于是便一起动身了。他们能通过巡回演出谋生吗?他们算是恋人吗?男人伸出一只手,这个叫戴尔芬·瓦茨卡的女人像要有所指责一般,耸起用眉笔描过的眉毛。他的手突然转变了方向。“你的腹肌,”他说,“真的很结实。”他先用手指的关节,然后是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躯体。戴尔芬“砰”的一声翻了个身,把身上的毯子掀到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我的胳膊很强壮,我的腿也是,肚子也很结实,不行吗?我就是在该死的农场长大的,没什么可丢人的。我全身都很结实,好像我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似的……”
戴尔芬望着那一摞高高的椅子,看了看下面那条代表她肚子的线,用叉子又叉起一根香肠。
戴尔芬再回到酒馆里时,隔间里只剩下那姑娘一个人在气急败坏地抽烟,两个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有人觉得保持平衡的关键是要找到一个点,但其实不是这样。根本没有平衡点。”
“戴尔芬,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个宁静的夜晚。河对岸闪耀着点点灯光,足以照亮前方几英尺的地方。忽然响起一阵交谈声和脚步声,她有些心烦,便躲进了长凳旁高高的灌木丛中。她想待会儿再坐回长凳上,这样也不必和任何人交谈。没过一会儿,就有两个男人走到了空地上。他们刚走到长凳边,便不再说话,其中一个坐下来,另一个在他面前跪了下去。戴尔芬就躲在长凳后不远的地方。虽然她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激发起来,却无法看清发生了什么。等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这才意识到没有马上看清楚,也许是件好事,那样带来的冲击未免过于强烈,她还不知道男人之间还能如此相处。
到了深夜,在黑暗之中,戴尔芬脑子里突然闪过的一个念头将她惊醒。她任由激荡的情绪和澎湃的感受扑面而来,侵袭着自己,然后开始摇晃西普里安,直到他发出低沉的哼哼声。她本想恶狠狠地质问他的背叛,问他难道不记得他们当初互相凝视的情景了?她本想问他,为什么他从未向她坦承过自己是这个样子,想把他臭骂一顿或只是痛哭一番。但在这些话就要离开嘴唇的前一秒,其他语句脱口而出。
两人就这样躺在那张宽大舒适的床上,保持着平衡。
这个叫西普里安·拉扎尔的男人具有超强的柔韧性。戴尔芬思索片刻,不知他是否会立即将想法付诸行动。她希望他的决心能够战胜怯弱,但她的愿望还是落了空。虽然他为脑子里这个计划激动不已,但并未热情高涨地翻到她身上,而是跪在下陷的床垫上,挺直上身,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一大片缝合过的疤痕累累的皮肤覆盖着他的双肩。他三十二岁的身体如岩石般结实,因为练习体操的缘故,有着完美的肌肉线条。她觉得他就像一具从特洛伊古城遗址中挖出的古希腊雕塑,虽然经历过岁月和战乱的洗礼,依然完美无瑕。
他呼了口气,如释重负,没了气力。她沉吟了片刻。
总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会发现把火柴忘在了下面的桌子上,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戴尔芬肚子上。(观众里总有人大声点破这一点,为这一发现感到得意)也总会有人想主动帮忙把火柴扔上去,但西普里安会彬彬有礼地谢绝他们,因为他已经从衬衣领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可折叠渔竿,并放下了渔线。渔线的尽头装着一个浮子、一个夸张的大鱼钩和一个铅锤。那个铅锤实际上是块磁铁,很容易就能吸住事先改造好的火柴盒。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姑娘说。她的嘴唇神经质地蠕动着,像两条柔软无力的绳子,又是吸烟又是喝酒。她那涂成了光亮紫红色的双唇让戴尔芬的脊背不禁打了个冷战。她断定,这个姑娘脾气这么差,是因为长得丑的缘故。后来,她又点了两杯酒,戴尔芬起初以为有一杯是给她的,但那个姑娘当着她的面,把两杯都喝了。
“亲爱的,我正到处找你呢!”她说。
“当然了!”戴尔芬说,“我们每个人都脱!”
“差不多吧!”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在保持平衡时,整个身体都紧绷而专注。他还未曾用语言描述过这种状态,但也许是因为身处黑暗之中,也许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中没有愤怒,他开了口,起初有些犹豫。
比方说,她对西普里安没什么期望,除却一点,就是不要从椅子上摔下来。至于西普里安,刚过去一周,他就爱上了依附戴尔芬的感觉。他蜷缩在廉价出租房里的床上,盖着应戴尔芬要求重新洗过的床单,因为她受不了上面的虫子。他精心照料着自己酸痛的肌肉,戴尔芬则在为他们的生计忙活。她修补好表演时撕裂的道具,规划好在每个落脚点逗留的时间和下一个要造访的城镇,如果有钱可数的话就数数钱,给报社寄信和广告,想好要吃点什么。
她点燃一支烟,吐出的烟雾在他们头顶聚拢成一团白色的云雾:“那是什么?”
戴尔芬的声音裹在衬衫的衣领里。她最擅长的事情之一就是快速穿衣,是在话剧团换戏服时练就的本领,那时他们都要在一部剧中同时扮演两三个角色。西普里安还未来得及理会外面的动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就已经穿戴完毕,甚至还套上了长袜和鞋,铺好了床上的床罩。其实,他在练习这个倒立时还在念叨着自己的计划,而她则悄悄溜出门,急匆匆下了楼。在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后,她站住脚,冷静了一下,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从容自若地走出门,径直走向脸色发紫的房东太太。
“我的老天!”另一个男人一边喊,一边慌慌张张地找衣服。
“倒下的时候,”他突然说,把她惊醒,“必须忘记自己的存在,就像一个影子一样跌落在地,轻如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