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想用诗人徐志摩翻译的《歌》来对他的死作这样的诠释,罗大佑谱的第一首曲就是用这个歌词:
《霸王别姬》里张国荣扮演着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就像徐志摩,在一个不允许爱情存在的时代偏偏要执着地寻找爱情,他正如自己的口头禅那样“不疯魔不成活”地生活着,当段小楼辜负了他的感情时,他便辜负了他,他的辜负,是一种通彻心肺的痛,所以他同样无法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我也许,也许我记得你,
我死了的时候,亲爱的,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
我们不用再举出更多的例子。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负心人、负心汉总是令人厌恶的词,于是陈世美被包公铡头从古到今,人们百看不厌。辜负与道德关系密切。中国人对道德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因为中国是一个靠道德维持秩序的国度,我们的法律与社会制度的不完善,使很多问题要靠道德来维持,个人的修身养性,个人的克己复礼,个人欲望的压抑,一直是被宣扬的。其实,我们也可以这样来理解,一个负心的人就是对社会既定秩序的对抗。他要用伤害自我的这种方式令世界震动,令既定秩序被破坏。
《异度空间》,更是张国荣成功地诠释辜负、心理负重感最突出的一部影片。他把现代人的分裂演到极致。一个成功、有爱心、有气质、总是扮演拯救别人角色的医生,却是一个夜游、害怕失败、害怕自己被别人洞察、甚至自私到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不惜诬陷病人的病没有好、失去做医生职业道德的人,这种分裂是竞争日益加剧的现代人最深切的体验。现代社会竞争的加剧,使每个人都只敢把最阳光、最优秀、最成功的一面呈现在别人的面前,于是造成心理状态的恶化。他很像戴望舒在诗中所描绘的,“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我有健康的身体和病的心。”而病的起源在于辜负,年少的他在不是很懂感情时对一个年少、痴情的女孩子的爱的辜负,这种辜负陪伴着他一生,直到他愿意以自己的生命与之交换,他的心理重负才被释放。最古老的故事被赋予最现代的体验。
这是一个用生命诠释辜负的人。是他令我们对辜负――这种人类情感世界中最复杂的类型有了深切的理解。
包括他的死,也是对辜负的诠释。他用那种悲壮的方式令深爱他的Fans们痛苦,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对Fans们爱的辜负。比如我的偶像罗大佑,虽然已经老去,可是我愿意陪他到老,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与你一起变老》。因为他见证着我的成长,他已经成为我的历史的一部分。可是当他的生命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时,我们会感到生命似乎被什么东西拦腰截断一样地痛苦。所以我宁愿我的偶像活着慢慢变老,即使老得不堪。我相信张国荣的Fans们也是这样的想法。可是他最终离我们而去,令我们痛苦,他辜负着我们的爱。
……
第一类:以电影《纵横四海》、《倩女幽魂》、《恋战冲绳》为代表,无论是宁采臣的、对感情的坚贞,还是《纵横四海》和《恋战冲绳》里的江洋大盗的义气与可爱,都是让人非常喜欢的角色,尤其是他们的感情都是一种很清晰的状态,爱就爱得不顾一切,对所爱的对象的坚定与坚持让人非常感动。
辜负,又是很复杂的一个词,是对人类复杂的情感世界的表达。因为辜负可以分为很多种,比如故意的辜负,无意的辜负,或不得已的辜负。但无论是那一种,都会给别人造成很大的伤害,自我往往也会产生很深的自责、负疚、良心不安,于是痛苦产生了。
我再不见地面的青荫,
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
而男性对自己的血缘是非常迷恋的。甚至阿Q也要说“我们以前阔得多了,你算什么东西!”旭仔因为没有历史,所以没有未来,所以他不能给那个女孩苏丽珍婚姻也就是对她未来的承诺,因为母亲辜负他的爱,所以他辜负她对他的爱,于是他令自己深爱的女人痛苦,于是辜负产生。其实他不爱那个丽珍吗,不是,张国荣总是有个经典的动作,就是看。在《阿飞正传》中,他是将百叶窗片按下,偷偷地目送女孩远去。在《春光乍泄》里是从汽车上回望。他不肯让别人知道他对他们的爱,如果对方知道他的留恋,就没法彻底将他忘记,他把心理的负担留给自己。这些镜头令我过目难忘。旭仔表面上很玩世不恭,实际上一切都放在心里,他的内心丰富而细腻。有人把忠孝节义挂在脸上,而张国荣是把心思深深地藏在心底,表面上是玩世不恭,对什么都无所谓,其实他是把一切都放在心底。
在王家卫电影中张国荣扮演着别人无法替代的角色。王家卫的电影已经打上了王家卫的标签,但是,我们可以仔细想想,如果没有张国荣,他的那几部电影张国荣所扮演的角色可以由谁来替代?这是无可替代的。比如《春光乍泄》中的两个人物,阿荣与阿辉,两个人的眼神都很打动人。梁朝伟的眼神是以忧伤动人,而张国荣是哀怨的眼神,张国荣的眼神比较女性化。梁朝伟是体制内的,而张国荣是体制外的;梁朝伟属于主流话语的,而张国荣是边缘的。张国荣的眼神很单纯、澄澈、婴儿般的单纯,无助。张国荣以自己无可替代的方式诠释着辜负这个类型的角色,让观众永远无法忘记,他使我们更多地去追问为什么,而不再是简单地做道德判断。因此,就只这一点,张国荣是个伟大的、无可替代的演员。
也无须浓荫的柏树;
我也许,我也许忘记。
零着雨,也沾着露珠;
再听不见夜莺的歌喉
第三类:是本文主要讨论的电影,包括《胭脂扣》、《阿飞正传》、《春光乍泄》、《霸王别姬》、《东邪西毒》、《异度空间》等张国荣从影史上最为经典的几部作品。在这些影片中,我们看见了人类最复杂、最暧昧不明的情感状态。这些影片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关于人类情感的一种相当复杂的类型――辜负的诠释,我个人认为这些电影才最能代表张国荣在中国电影史上无可替代的价值。
《东邪西毒》也是一个辜负的故事,它令我想起一句诗:“他站成一座雕像。”我不能忘记的是大漠孤烟中欧阳峰(张国荣饰)等待的姿态。欧阳峰说:“我是一个孤儿,我得学会保护自己,在被别人拒绝我之前,我就先拒绝别人。”正因为他曾经所受的伤害,他被这个世界所辜负,所以他变得小心翼翼,他不敢全身心地付出感情,任由他所爱的女人桃红的衣衫变得灰白,这令我想起张爱玲说过的一句话:“他把她像放在冰箱里的一尾鱼。”他辜负着她,可是因为他先被这个世界所辜负。他曾经这样理解一个女子:“我不知道他是慕容燕还是慕容嫣。其实这是一个人的两个身份。在两个身份的背后掩盖的是一个受伤的心。”其实这句话何尝不是夫子自道?在他对那个女子深切的理解中,我们洞悉了他的内心。
《春光乍泄》是关于三个男人的故事。在这部影片里,张国荣又扮演了一个没有历史的人物。影片中的另两个人,小张(张震饰)我们知道他来自台湾,小张的家人给他一种安全感,所以阿辉(梁朝伟饰)说小张可以开开心心地在全世界走来走去,因为他知道当他累了的时候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阿辉也还有一个家,阿辉有一个父亲。他们都是有历史、有来历的人。而何宝荣(张国荣饰)呢?只有何宝荣,我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永远在异国他乡漂泊,我们只知道他执着地想去找灯塔,可是那也许只是他为自己找一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借口。所以他一次次地辜负阿辉,是因为这个世界先辜负了他,先伤害了他。他也很像那只无脚的鸟,永远飞,直到死去,最终还是一只鸟,就像张国荣本身,最后像鸟一样飞离这个世界。《春光乍泄》是以黎耀辉叙述的方式展开故事,于是何宝荣的内心成为空白。表面上看,在张国荣所扮演的角色和其他人物之间的关系总是张占据主动,如总是他提出分手,重新开始,但是其实他更无助,如《春光乍泄》中的他就着对方的手点烟,他很期待对方关心自己受伤,一次手受伤后对对方的脸和自己的手看了几个来回,在黎耀辉塞给他一枝烟后将头靠上了他的肩膀。他赢得薄幸之名,比如他给黎耀辉手表,可是最后又要回去。虽然影片中的张国荣最终死了,可是我们所有的同情给了梁朝伟。张国荣所扮演的角色总是这样,把辜负留给自己,让自己背上沉重的道德包袱,让别人可以轻松地重新开始生活。
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作为一个伟大的演员,其责任是应该为观众诠释角色,即使是让人不喜爱的角色。张国荣在此就呈现出他的伟大,在他所诠释的角色中,有许多就属于这样一种类型的角色,但由于他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使我们对这样一些类型的人物感受一种叫做刻骨铭心的体验。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张国荣短暂的一生,所诠释的电影角色却非常之多。这么多的角色,我认为,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种类型:
李晓红
觉不到雨露的甜蜜;
辜负,又因为与道德往往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因此,它变得混沌不清。比如鲁迅先生的小说《伤逝》,男主人公涓生对女主人公子君始乱终弃,简单地说,这是一个辜负的故事。可是如果不爱了,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已经不相爱了,涓生离开子君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吗?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在黑夜里倾吐悲啼;
第二类:以《东成西就》为代表。《东成西就》是1993年的贺岁片,因为是贺岁片,所以无论观众还是研究者都认为不过是一部娱乐的作品,对其不太关注。但是,张国荣在其中所演的黄药师是张国荣所扮演的角色中有些暧昧的状态,他自从七岁上山,只见过师妹一个女孩子,于是只爱师妹,可是当他有一天看见三公主时,发现还有更让他喜欢的女孩子,从此他一路追踪、保护三公主去丹霞山上去取九阴真经。他负心于师妹爱上了三公主,所幸师妹有洪七公的心心恋恋,于是他的负心未酿成大祸。
在辜负的世界中,古今中外的艺术家们不知写下多少篇章。《诗经·氓》这样写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非来贸丝,来即我谋。”《氓》里面的这个女子就是一个被辜负的人,她曾经被一个年轻的男子所吸引,可是“及尔偕老,老使我怨”,虽然她还一直记得“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可是又能怎样呢?只能在回忆中追思逝水年华了。辜负总是这样,痛苦着,却又回味着,这种情感特质令人尤其感到痛苦,因为它是这样的暧昧,如果通彻肺腑,也许就痛定思痛了。辜负的美学特征,就在于它的混沌状态。它非大善大恶,大是大非。张爱玲说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是一种启示。辜负就是张爱玲所说的“苍凉”的“启示”。它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特质使你不会产生痛快淋漓的感觉,岂止是让你不痛快,甚至是让你痛苦不堪。因此,对于这样一种角色,许多演员为爱惜自己羽毛,为了Fans的感受,是一定不会去冒这种风险,去演这种吃力又不讨好甚至挨骂的角色,因为我们太投入,我们很容易把角色跟演员去划等号,就如中国当代散文曾经为什么总是那么虚假,就在于“文如其人”的观念深入人心,于是每个作家都戴上道德的假面,我们看不到他真正的喜怒哀乐和真性情。
辜负,是分量很重的一个词。如果一个人说你辜负了我,那是很可怕的责备。
《阿飞正传》就是一个辜负的故事。旭仔与丽珍、露露之间的故事以及旭仔的结局让人唏嘘不已。有趣的是,我们的艺术世界中,有三部作品如此之相像,它们就是《阿飞正传》和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美国电影《阿甘正传》,在比较中或许我们更可以看到《阿飞正传》的特质。这三部作品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对人物历史的热情的关注。《阿甘正传》非常重视对人物历史的介绍,不仅阿甘有历史,而且导演还不厌其烦地介绍布巴、中尉等的家族历史。但阿Q没有历史,他不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而且籍贯也很渺茫,只是未庄的一个寄居者。阿飞如同阿Q一样也没有历史,虽然他有一个母亲,可是当他千里迢迢辛辛苦苦地寻找到自己的母亲时,母亲却并不愿意见他,我们从旭仔紧握的拳头、疾走的背影、不让母亲看到自己面容的心理中感受着旭仔的痛苦――也许像阿Q那样不知自己的来历和历史是不是会更轻松一些?虽然找到了母亲,可是她当年抛弃了他,现在再次抛弃他,他是这个世界的累赘,他的存在不过是提醒着母亲的曾经的羞辱,他的生命只是让母亲感到耻辱和痛苦。旭仔曾经的放荡不羁、折磨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因为在于他不知道自己的历史,旭仔寻找母亲的过程其实就是寻找自己、寻找自己历史的过程。可是这样的结局是旭仔怎么也没有预料到的,因此,从他不名誉的出生的那天起,旭仔注定了只能是一只无脚鸟。
辜负是在你身上重重地划下一刀,即使伤口痊愈了,还是有很深的疤痕,随时在提醒你曾经经历的痛苦。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辜负是对生命的苍凉的人生启示。
其实张国荣所诠释的这种人物并不新鲜。早在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鲁迅、郁达夫和丁玲的笔下就诞生过非常多这样的人物,那时有一个来自屠格涅夫《零余者的日记》,叫做“零余者”,就是边缘人、多余人的意思。但是在影视作品中,没有人能像张国荣这样将这种类型的人物塑造得如此之令人刻骨铭心。为什么张国荣可以做到这一点?艺术家的内心都是痛苦的,都与众不同,否则他没办法做出那种令人震撼的作品。正如鲁迅所言:诗人是痛苦的夜莺,越是痛苦才越能唱出甜美的歌来。比如梵高就是个在常人眼中的疯子。艺术家正是因其痛苦,才能对生活对人生有深刻的体悟与洞察。而对张国荣,他那不可说的爱情,使他对自己的角色领悟更深。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