矩纹锦在汉代已少见,同式花纹反映到其他装饰图案也少见。说明了一个问题,即由于生产发展,织机改进,这类近似几何规矩图案已不能满足生活要求。因此汉代彩色花锦出土不下数十种,基本纹样多是云山中鸟兽奔驰为主题,打破了传统束缚,自出新意。图案来源不外从两个方面:即反映现实主义的游乐狩猎生活,反映于文字则产生《羽猎赋》《上林赋》等叙述,其次反映浪漫主义的对于神仙方士长生不死的迷信情形,反映于文字,则有如《史记·封禅书》《汉书·武帝纪》有关海上三山等叙述,及乐府诗关于博山炉形容。这两种思想,影响到工艺装饰图案各部门,产生冠饰上的盾形金博山,和陶井栏青铜灯上的金博山形装饰。产生五鹿充墓出土的错金戈戟附件上的花纹,上作仙人驾鹿车在云中驰逐,各种鸟兽骇跃腾骧于山云间。产生朝鲜汉代古墓出土的同式错金银附件花纹,上作骑士射虎,及孔雀、鸿雁、麋鹿、野豕于山云中奔走驰逐。影响到翠绿釉陶和栗黄釉陶鼎或尊盖部博山,产生千百种各具巧思的金铜博山炉。反映于丝织物,则成各种大同而小异的锦纹,而以较著名的“韩仁”锦和“登高望四海”“新神灵广”“明光”诸锦最有代表性。事实上这种锦纹也可以说是立体博山炉的平面化,图案来源是共通的,都出于海上三神山的传说。这种锦纹的成熟,如据上面文字分析,早或在秦始皇,晚亦不会到武帝以后,因为“登高望四海”必然和当时封建统治者大奴隶主妄想长生不死上泰山封禅有密切关系。锦上字体也具秦刻石风格。有些也可能早到战国中晚期,因为花纹作式云纹,正和战国楚式铜镜花纹及彩绘漆盾花纹有共通点。古代有关丝绸名目的“轲”和“绮”,可能和这个花纹有关。“长乐”“明光”则系秦汉宫殿名目。这种花纹锦缎,直到晋代还继续生产。《邺中记》所说“大登高”“小登高”“大明光”“小明光”,及《南史》称“仙人鸟兽云气异样花纹”,和米芾所见晋永和时“仙人鸟兽云气织成锦”必然有密切联系。或简直就是同一织物。到北朝晚期或唐代初期,锦类才有进一步变化,龟子纹锦或属固有格式,连珠团花、对羊、对灵鹫、对天王狩猎、野猪头等图案,则有可能来自西域,或更远一些地区。根据见多识广的张彦远记载,说窦师纶在成都做行台官时,出样制作的瑞锦,游龙翔凤诸花样。既称章彩奇丽,流行百年不废,可知花纹图案组织及和色方面成就,均必有过人处。从日本正仓院所藏唐代实物及敦煌唐代彩绘壁画种种壮丽丝织图案还可窥见大略。韦端符《李卫公故物记》和《唐六典》罗列了部分绫锦名目,并特别对于一近似织成锦式刻丝衣袍花纹加以赞美。陆龟蒙《古锦裙记》则记述所见特种锦裙,虽说或陈、隋间物,其实以鸟衔花使用习惯而言,则大致成于唐初。
唐有“双矩锦”“盘绦绫”,和其他花纹一样,内容似还少人分析过。比较说来,这类丝绸花纹,实同源异流,同出于古代竹篾编织物,由之影响发展而成,且可代表较原始提花织物纹样。时期早可以到三千年前的商代,晚也必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即已成熟。古人所谓“纯锦”“重锦”,或陈留出的“美锦”,这种矩纹锦即或不占主要地位,也必然有一定地位。
一、商代白陶器上有相同连续矩纹图案。
双矩纹绫锦见于《唐六典》诸道贡赋,盘绦绫锦则著录于较晚的大历禁织绫锦纹样诏令中,李德裕《会昌一品集》“谏织缭绫奏议”也提起过。唐代以来,大撮晕彩锦类,虽已达到和色极高艺术效果,惟在应用方面似以本色花绫和染缬比较广泛。红紫使用有一定限度,惟青碧色不受何等拘束。
三、战国或秦汉之际大型空心砖边沿有这种连续矩纹。从类似砖上使用纹已确知为丝绸中的绫纹,则砖上连续矩纹,更必然是一种织物花纹。
二、同时或早些青铜器上也有相同矩纹图案(方鼎上反映特别具体)。
四、战国玉璧上有这种连续矩纹,此外玉羽觞、玉具剑上之玉璏上,也使用过这种连续矩纹。这个一般可说是一种云纹的变格,事实上却更近于连续矩纹的缩小。(周代礼制玉说的蒲纹,如非指这类纹样,即应当是另外一种青苍玉大璧上所反映的一种直格纹和纵横交错的条纹。至于《三礼图》所绘在璧上作小簇写生蒲纹,则只是宋人以意为之,完全不符实际。因直到目下为止,出土周代大小玉璧千百件,还从无作《三礼图》上那种写生般蒲纹的。)
中国织锦,从比较可靠的文献——《诗经》《左传》《国语》等称述,至少已有了约二千五六百年的历史。古代所谓贝锦、重锦、纯锦,虽为二千年来经、史学人时常称引疏解,实物究竟应当是个什么样子,却少有人具体提出。即或比较后来一些记叙,由于近半世纪的出土实物日益增多,把文献和实物相互印证,工作上得到许多便利,有种种可能,过去学者通人如汉代郑玄释《三礼》,晋代郭璞注《尔雅》,唐代颜师古注《急就章》,及明、清以来如顾炎武、赵翼等,孤立引书、证书,即再博学多通,不易弄得清楚明白的问题,也可起始从文物互证得到许多新的认识、新的理解。例如对于《急就章》中涉及丝绸部分,前人以为属于色泽形容的,新的发现已明白大部分实为花纹形象。但从整个情形说来,这部门生产成就及其在发展中如彼如此原因,问题还可以说是一片空白,不仅仅是汉代的知道的不够多,即近五百年生产,也还是所知有限。既未在艺术史研究工作范围之内,也不曾在国内几个有条件大博物馆,成为一个专题研究课目,布置一点人力,来起始认真作些初步探索工作。因此文化史或艺术史涉及这部门艺术成就时,多缺少应有理解,只能空泛交代几句不着边际的说明,居多完全触不着本题。一面涉及百十万劳动人民,累代连续生产了大几千年,还留下实物以十万计的艺术品,我们对之还十分陌生;另一面是明、清以来,少数文人、画家,在笔墨艺术风格上,略有突破,直到如今,还在艺术上占用若干篇幅,作详尽分析,而在艺术出版物上,也一再重印,还在国内作各种不同规模的展出。从这一点上,让我们感觉到,若对于“民族优秀遗产”的“古为今用”要求落实时,发生困难是意中事。特别是关于丝织物这一部分在艺术上的伟大成就,所抱的轻视、忽视态度,是不大合理的,有负于古人的。因不揣鄙陋,试从常识出发,作些探索工作。抛砖引玉,实有待国内专家学人共同努力。
二、楚式青铜镜子上,主要花纹图案之一种,且形成种种不同变格式样,地子或作整齐细致羽状卷云,或作不规则螺旋云纹。由于过去对于它的来源成因不明白,或称“山”字镜,或称“T”字镜,或称“矩形”镜,或称“规矩”镜,可极少注意到它和纺织物纹样的关系。并且它既和“山”字可能有一定联系,也和礼制玉中的“蒲纹”不可分割。
双矩锦得名虽出于唐代,敦煌唐代壁画服饰部门和边沿彩绘部门,均少有反映。恰说明唐代装饰艺术在丝绸上的要求,已将重点放在团窠图案一类以宝相、牡丹、地黄、交枝小簇花为主的植物纹样,和鸳鸯、鸾风和其他鸟鹊含绶穿花等动物图案相互交错处理上,较古式的矩纹图案已不再占重要位置。但是它的继续生产还是事实。而且还在发展中,千年来依旧生产,且衍进变化成种种不同花式。在稍后的宋代及近三百年,在锦类生产中,还续有发展,做出百十个新花样。
彩锦类在历史各阶段中如玄宗开元初年和肃宗时,常因政治上原因,一再明令禁止。矩纹和盘绦在织法上比较简单,且切合新流行于上中层社会坐具垫子类需要,从而得到发展是意中事。但从“谏织盘绦缭绫奏议”中,可见比一般本色花绫还是华美难织,货币价值也必然较高。直到宋代,社会生产有进一步发展后,锦缎花纹也因提花技术有了提高,更重要是丝绸生产数量的扩大和品种的加大,彼此竞新立异,因此由比较简单的龟贝锦发展而成的八答晕锦,由团窠锦发展而成的大宝照锦,由一般花纹比较疏朗的素地串枝牡丹锦发展而成的满地金,或间金红地藏根满地花加金锦。灯笼式也由北宋成都起始织造金线莲花灯笼锦而发展成各种各样不同式样。梭子杏仁式樗蒲绫,也由唐代遂州所织,到宋代发展而成许多相似不同花纹,有对凤、游龙、聚宝盆、牡丹等等,就织法说则有罗、纱、缎,就材料说有织金,有间金,有装花,有本色花等等。从簟纹发展而出的矩纹锦,这时节由于应用面的扩大,也得到进展,从《蜀锦谱》和后来些《博物要览》所记宋代几十种绫锦名目中试加分析,即可知至少有×种和簟纹有关。或由之发展而成。即明代普遍流行,清代又在南京、苏州大量织成的万字地大小折枝串枝花式,明人所谓“落花流水”锦,不下百种式样,也无一不是由之发展而来。这类宋锦实物虽保存已不多,但《营造法式》彩绘部门若干种花式,基本上即是锦缎式样,可以用来和现有明、清同式锦缎互证,给我们对于它有深一步认识。
五、长沙战国楚墓出土彩绘俑,有些衣沿作这种连续矩纹。如结合史志上说的“衣作绣,锦为沿”的记载,则无疑这种花纹,事实上即当时一种锦纹。最具说服力也是这个俑上衣沿的反映,和商代那个白石刻人像花纹一样,是直接出现于衣服上的。六、山西侯马近年出土大量铸铜用陶范,有几个约四寸长人形陶范,有著矩纹短短花衣的,也有著条子式三角回旋云纹花衣的。这个材料且进一步为我们说明,既有全身矩纹图案,又有间隔条子式花纹图案,白陶早已发现过这种条子式作方折回旋云纹,彩陶则间隔条子也常有发现。白陶上矩纹且和人形泥范上衣著花纹完全一致。由此可知,当时生产这种花纹纺织物,至少已有几种不同方式,幅面较窄只堪作衣沿或腰带用的,或和目前还在西南苗族、西北回族用粗毛编织的带子式材料技术相差不多,是属于原始腰机地机,用手指凭操作习惯理经提花,而用一种木石璋式刀具或牛肋骨作工具,代筘压线进行的。这虽是种原始提花机,而直到如今,却还在边远地区继续使用。十八世纪海南岛黎族使用的工具全份,还陈列于北京故宫博物院。运用这些工具进行织作方法,则在云南石砦山出土铜器上,还有极典型形象保存,陈列于北京历史博物馆。这还是一千九百年前时留下来的。(至于西藏式织氆氇工具,却已有了进一步改进。)同一时期也正是中原地区如陈留襄邑使用新式提花机织出“登高望四海”“长生无极”“韩仁”诸彩锦时!从这些发现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假定,即由商代到东周,这种矩纹彩色提花纺织物至少有两种不同幅度:一种不过三五寸宽,楚俑所用衣边,是不用剪裁照原来幅度缀上的。商白石人像和侯马泥范人形所穿花衣材料,却是照古代二尺幅筘立式提花机作成的。
矩纹锦在唐代,似只在张萱《捣练图》卷中一个骨牌凳垫子上绘出过。从比较得知它和青绿簟纹锦、金银锭式锦均同属一格。传世实物虽不多,惟《营造法式》彩绘部门,却还保留下好些种不同格式。明、清仿宋锦实物,以康熙有代表性,大致还可找出卅种不同样子,可以证实它原来的式样和衍变的过程。由此明白它在提花彩锦中出现,可能比龟子锦还早些。锦纹基本既从竹篾编织物而出,至少商代已可能有这种花纹产生,而在春秋战国时期却逐渐成熟,发展成各种相似而不同的图案。尽管到目下为止,还未发现过这种锦缎,另外一时必将从新的发现实物中得到证实。因为一切事物不是孤立存在,而又必然和其他事物有一定联系,且在不断发展中的。我们无妨从“联系和发展”来作些初步探索:
一、春秋战国中原地区各处出土青铜车轴头上还有这种连续矩纹,地子或作芝麻点,或作羽状卷云纹。时间比楚式镜子上反映当略早些。
特别重要便是白石刻人像上的花纹,虽间接却具体。且不仅商代各物上存在种种相同花纹图案,此后也还并未绝迹失踪,还继续反映到工艺品中,成为装饰图案一部门。
三、安阳出土一个白石雕刻人像,衣服上即使用这种矩纹图案,而且反映得十分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