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这几个字、听到艾蜜丽的声音回荡在他胸前,但他双手又开始发抖,如果扣下扳机,说不定会射到自己,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动手吧,动手吧。
她压一下他的手,他的手压下扳机,然后他头昏眼花,听不到任何声音,跌倒在地,艾蜜丽依然在他怀中。
手枪贴上艾蜜丽的太阳穴,他忽然明了,如果她自杀,他也活不下去。说不定不会马上死去,说不定不是死于同一阵突然的剧痛,但他会死。少了一颗心,你怎能活得太久?
她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的脸,但她可以想像他的模样:她想起去年夏天,他们在学校打网球,那天气温高达三十五度,天晓得他们为什么想打网球,但他们站在网球场上,艾蜜丽狠狠发球,球掉到隔壁球场,克里斯追着球跑,笑声像网球一样弹跳在空中。
但事实却不是如此。
手枪在她太阳穴旁白皙的肌肤上印下一道痕迹,他双眼始终没有离开那道痕迹:他们的双手颤抖得同样厉害,他心里直想:枪快要发射了;但接着又想:这就是她要的。
克里斯闭紧嘴巴等待,但她不愿看他:看看我,他默默哀求,你我都籯不了。虽然挨子弹的不是他,但如今他敞开胸怀,他清楚感觉到艾蜜丽的悲痛:他顿时难以呼吸,无法思考,他必须离开这里,他必须尽量远离艾蜜丽,这样他才感觉不到任何痛楚。
艾蜜丽伸手搭在他的手上,把枪举到她的太阳穴旁。“那就为我做吧。”她说。
她记得他站着,阳光在他身后闪烁,他左手握着球拍,右手把球往上一丢,他停下来抹抹额头擦去汗水,然后对艾蜜丽开心一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爱意。“准备好了吗?”他问。
克里斯想说的话全都哽在喉头。他知道自己大可夺下手枪、把枪扔到她永远找不到的地方、毕竟他比她强壮……但这正是问题所在。他不介意受苦,他向来吃得了苦,正因如此,所以他擅长困难的蝶式,也可以在严寒的气候中躲在打猎的掩体,一躲就是好几小时:也因为如此,所以他说服了自己让艾蜜丽自杀。但就算是小时候,他一看到艾蜜丽因为“同情之痛”而出现瘀青,他马上觉得比摔倒了还痛,他承受得了痛苦,但却看不得她受罪。
他看过她这种表情。
克里斯耳边隆隆作响,眼前忽然出现白光,思绪也随之清明,那种感觉就像有时比赛即将结束,他奋力一划、胜利地破水而出。他终于想清楚了:艾蜜丽并不怕死,她怕的是不死。
一看到克里斯的双脚,她马上抬头一看,她双眼通红,不停流鼻水。“我下不了手,”她说,彷佛自己的话吓得喘不过气。“我可以大声叫你滚开,也可以尖叫说我要死,但我就是下不了手。”
“我爱你!”克里斯大喊,一张脸痛苦扭曲。
他哭得好厉害,他从眼角看看艾蜜丽,她的脸庞一片模糊,他不禁以为自己已经开始忘了她。但他眨眨眼,眼前的她又是那么美、那么镇定,她静静等候,嘴巴稍微张开,就像她睡着时的模样。她张大双眼,他只看到她眼中的决然。
他伸手紧紧抓住艾蜜丽的右手腕,他个子比她大,可以把枪从她头边拿开。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扳开艾蜜丽在枪托上的五指,小心地推回击槌。“对不起,”他说。“你不能这么做。”
动手吧,克里斯,动手吧。
“克里斯,”她过了一分钟之后说。“你如果爱我,就把枪还给我。”
她双眼紧闭,牙齿咬着下唇,屏住呼吸,他晓得她正等着一阵剧痛。
他没有上车:他知道自己正等着枪声响起。
他忽然清楚想起一件日后忘了跟费因斯坦医生提起的往事。那时他还摇摇学步,所以肯定是他最早的记忆。他在人行道上跌跌撞撞往前冲,不小心跌了一跤,妈妈抱起嚎啕大哭的他、让他在前廊上坐好,妈妈亲亲看起来没刮伤的左膝,还在伤口贴上一小块绷带。他不哭之后才听到艾蜜丽也在尖叫,她妈妈也忙着进行同样的治疗,虽然她先前跟他一起在人行道上,她却没有跌倒,奇怪的是,她左膝也出现一道新的伤口。“他刮伤自己,”他妈妈笑着说。“流血的却是她。”
艾蜜丽脸上流露出难言的痛苦,克里斯看得吓呆了:不管这件她不能告诉他的秘密是什么,它正缓缓扼杀她,它所引发的痛苦也远超过这把柯特转轮手枪。
“我爱你,”他说,最起码他是这么想。但不管怎样,艾蜜丽听了进去。她举起右手盖住他的手,手指缠绕在他的手指上,催促他动手。
克里斯一颗心狂跳,赶紧拉着艾蜜丽站起来。这是个预兆,他心想,告诉她这是个预兆。但她一站起来就把枪塞到他手中,手枪沾了汗水而湿粘,感觉跟她的肌肤一样温暖。“我胆子太小,不敢自杀,”她小声说。“但也不敢活下去。”她抬头看着他。“我该怎么办?”
他跌跌撞撞冲过旋转木马周围的矮木丛,泪水使得夜色更加朦胧。他抹去眼中的泪水,往前狂奔,一路跑向吉普车。
他们小时候发生过好几回同样的事情:克里斯受伤,呻吟的却是艾蜜丽,有时反之亦然,她从脚踏车上摔下来,大叫出声的却是他。小儿科医生说这种现象叫做“同情之痛”(sympathyPain),长大以后就没事了。
已经过了半小时,感觉拖了好久。还弄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就已经走回旋转木马场。他看到艾蜜丽盘起双脚坐在木板地上,双手托住手枪,她像爱抚小猫一样摸摸枪身,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艾蜜丽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看着他,双眼先是充满困惑与惊讶,然后怒气勃勃。“我能,”艾蜜丽边说边伸手夺枪,克里斯已经把枪举到她构不到的地方。
“如果你不能留下来陪我,我会了解的,”她边说边看看手枪。“你走吧。但让我自己动手。”
艾蜜丽感觉枪贴上她的肌肤,深深吸了口气。“动手吧,”她说。
他抱住她,用左手拿起枪。“这就是你要的?”他小声说,艾蜜丽明白他的心意,轻轻点头。她在他怀中放松身子,这种小小的信任令他赫然一惊。“我不能对你做这种事,”他边说边抽身。
夜色愈逼愈近,在那一刻,克里斯没想到逃开,没想到求助,也没想到多争取一点时间。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他也没有其他选择。克里斯终于了解艾蜜丽最近的感受。“拜托,”她小声说,而他也知道自己始终只想让艾蜜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