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真的晕倒了,你们都挤在他周围也不能帮他恢复。”他尖刻地说道。
“我?我干吗要了解他们?我觉得他们不过是些普通人。”
他的眼镜掉了下来。
“不过他们身上有一点很可贵。”她答道。
“胡说八道!女人必须要结婚的。有太多女人想保持独立性,我对这种女人没耐心。”
葛瑞小姐为何一直独身对我而言始终是个不解之谜。我跟法官两人都肯定,她的机会多多。我也自问,当她跟我谈起克雷格夫妇时,看到他们婚姻的快乐,她是否感到一丝痛苦呢?我想,在人世间,完全的幸福少之又少,而葛瑞小姐对他们二人异乎寻常的关注,可能只是因为,在她内心里面有一种感觉无法排遣,就是说,某些东西因她的单身而失去了。
“你是了解女人的。她喜欢保护自己的隐私,当他们搬到隔壁后,她是断然决定不跟他们有任何交往的,不过当发现他们也不想跟她有什么瓜葛时,她便心神不定起来,不跟他们结识都不行。”
回来时,我的客人在喝第二杯咖啡。
“我真不明白,”他说,“你们想必都是些文明人,怎么还抱住那些粗野的、令人倒胃口的习惯不放?”
我叫人把白兰地拿来,看着法官自个儿倒了一大杯。他呷了一口,满脸的幸福。
“哦?她说的啥?”
“你那时或许不在英国,可惜了!你应该前来听听审判,你会喜欢的。这个案件曾轰动一时,各家报纸都争相报道。
“这是一种高雅的饮料,葛瑞小姐。如果你同意的话,我自斟自饮好了。我认识的女性,没有一个知道是如何倒酒的。对于女人,我们要扶住她们的腰;而对于酒瓶,要抓住其瓶颈。”
“你还记得温福德谋杀案吗?”他问。
“我亲爱的朋友,你非要用那些美国短语吗?在你看来,英国英语不够好吗?”
“那是美国短语?它倒能确切地表达我的意思。你别以为我是傻瓜,没看出你跟克雷格夫妇以前见过面。如果他们如同想象的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只能得出一个十分合理的结论,那就是,你们相遇时的情境实在令人不快。”
“昨晚你招待我的白兰地非常不错,”他说,“午餐后喝酒违背了我的原则,不过谁要是受到原则的奴役,那他就是笨蛋。就这一次,我应该尽情享用一回。”
“老天!这家伙真令人讨厌!”我心里想。
“人性实在离奇,不是吗?”
“她老说没人追求她。”
“但他们不是我的朋友,虽然见过很多次,直到昨天才开口说话。他们很乐意跟作家和著名法官见面。”
他从地板上站了起来。
“他们彼此相爱,而且都喜欢孩子。”
我给他喝了一杯白兰地,他的脸色恢复如初。
“哎呀,我们是邻居,每天在同一片海滩游泳,却互不说话,我觉得太荒唐啦。所以,我强令自己接受他们,他们也答应今天过来吃午饭。我想让你跟他们见见面,看看你对他们有什么印象。”她又转向兰德勒:“我希望你不会介意。”
我想说的是,这没什么,葛瑞小姐和我还是会喝上两杯干马提尼。法官带着烦躁和厌恶看着我们把酒喝完了。
我希望我能描绘出他留给我的强烈印象,他冰冷严峻的神色,话语结束时流露出的焦躁都表明,他不想再多说。余下的车程谁也没有再开口。
不过,晚餐进行得很顺利。美酒加上葛瑞小姐的轻快谈吐让兰德勒变得蔼然可亲,这个我从来没见过。显然,尽管他外表严肃,但喜欢跟异性交往。葛瑞小姐穿着合身的连衣裙,略呈灰色的头发梳理得干净整齐,眉清目秀,两眼晶亮闪烁,依然十分迷人。晚饭过后,法官又喝了点儿陈年白兰地,愈发有了醉意,便忘乎所以起来。接下来的几小时,他讲述了自己参与的一些著名案例,我们听得心醉神迷。因而,当葛瑞小姐提出第二天一起吃午饭时,甚至不容我回答,法官就立马答应下来——我对此毫不感到诧异。
葛瑞小姐住在圣让一座面朝大海的小房子里,跟我在费拉角的私人住所只有几英里之遥。第二天下午一点,我们开车过去,然后被领进了她的起居室。
“不了,我还是回家吧。只有一步之遥。”
法官从她手里把酒瓶拿过来,看了看标签,薄薄的嘴唇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什么呀?”
“我什么都不喝,小姐。”
“该案件安排由我审理。指控方的说法是,被告斯达令小姐用花言巧语哄骗雇主把遗产馈赠给她,而她跟另一被告布兰登医生正疯狂热恋,二人为图谋老太太的财产,以便达到结婚目的,把可怜的老太太害死了。温福德小姐睡觉前总喜欢喝杯斯达令小姐冲的可可茶,原告律师声称,斯达令小姐就是把药片融化在可可茶里,造成温福德小姐死亡的。被告决定为自己做证,在证人席上,他们表现得可怜兮兮,谎话连篇。尽管有目击者做证说,他们看到二人勾肩搭背在晚上散步,布兰登的女仆也做证说,她亲眼看到他们在医生家里亲吻,但二人发誓说只是朋友关系。说来也怪,医学检查证明,斯达令小姐仍是处女。
这句问话让我把目光转向了克雷格夫妇。他们紧靠在一起并肩站着,仿佛要为彼此提供保护。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克雷格夫人看起来有些紧张,克雷格红润的脸庞涨成了紫色,脸色黯淡下来,眼睛似乎就要掉下来了,但这只是持续了一秒钟。
我注意到他瘦削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因为我和法官要去打高尔夫,喝过咖啡后,我们便开车往我山上的住所驶去。
我试了试他的脉搏,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我说他晕倒了,但不能确定他是否患了中风。他是个体胖且患多血症的人,可能很容易发生中风。克雷格夫人把餐巾浸到水里,然后轻擦他的额头,整个人看起来就要崩溃了。这时,我注意到兰德勒仍静静地坐在椅子里。
我十分喜欢兰德勒,但原先没意识到这一点。他是我所在的那家俱乐部的会员。午餐时,我常坐在他身边。兰德勒是中央刑事法庭的法官。有一次,正是通过他,我得以坐到了法庭的一张特别席位上,旁听正在审理的我感兴趣的案件。他庄严地坐在法官席上,戴着长长的假发,身着红袍,披着貂皮披肩。稍长的白面孔,薄嘴唇,浅蓝色的眼睛,有些让人畏惧。他是公正而严厉的人,有时,当他准备给一个既决罪犯宣判长期徒刑时,他对罪犯所作的痛责也会让我不舒服。不过,在午餐桌上,他辛辣而幽默,乐于谈论自己审理过的案件,这足以使他成为好伙伴,而忽略了在他面前我感到的些微不适。一次我问他,把人送上绞刑架是否让他内心感到不安,他啜了一口波尔图葡萄酒,笑了。
都以为法官会伸出手走上前去,但他纹丝没动。他把眼镜戴上——这副眼镜我在法庭上见他戴过一次,效果极其糟糕。他直视着新来者。
他们决定回去了,我认为这是最恰当的做法。
“你好!”他说,“我想咱们以前见过面,我说的没错吧?”
由于不知道他们的姓氏,她便称他们埃德温和安吉丽娜。还为他们编撰出一个故事来,一天,她把故事讲给我了,我对其嘲讽了一番,这令她有些恼怒。就我所能记起的,以下便是故事的来龙去脉:多年前——或许二十年前——他们便相爱了。当时安吉丽娜还是个小女孩,浑身散发着十几岁少女特有的清新秀雅,而埃德温是个敢作敢为的青年,刚欣欣然踏上人生的征途。据说,诸神对青春的恋情都充满了仁爱之心,并没有让他们受困于实际的事务,但二人终究一文不名,要结婚是不可能的,但他们有的是勇气、希望和信心。埃德温决定到南美去,马来亚也行,或者其他任何想去的地方,等挣了钱再回来跟耐心等待他的女孩结婚。也就两三年的时间,顶多五年——当你只有二十岁,整个生命才刚刚展现在你面前的时候,那有什么要紧呢?在此期间,安吉丽娜当然会跟寡居的母亲住在一起。
兰德勒六十多岁,身体很好。作为高尔夫球手,他从不打远球,每一杆都是直线球,是个极具杀伤力的轻击高手。因此,尽管让我遭受重创,但他总能赢得漂亮。晚饭后,我带他去了蒙特卡洛。走的时候,他已在轮盘赌桌上赢了几千法郎。这一连串的活动让他心情极佳。
“没有,我没注意到,”法官不悦道,“我历来是守时的人,我希望人人都能守时。”
我把她编造的关于邻居的故事讲给他听。他听着,脸上毫无表情。
兰德勒的表现无可挑剔。
“不要动,”我说,“再静躺一会儿。”
“好痛快的一天,”晚上告别时,他说,“我感到极享受。”
“你不再喜欢我了么?”他语无伦次地叫道。
“我一句话都不信。”葛瑞小姐的故事讲到了幸福的结尾处,我说道。
“好的,我们回去吧。”克雷格夫人说。她转过身来对葛瑞小姐说:“真抱歉,他以前从没这样过。”
“我给医生打电话。”葛瑞小姐说。
过去的三个星期里,我从葛瑞小姐那里听到了关于克雷格夫妇的太多情况。他们购置了她隔壁的小别墅。起初,她担心她的新邻居会是令人生厌的人。她喜欢一个人过清净日子,不愿意被琐细的社会交往所打扰。但她很快发现,克雷格夫妇显然跟她一样,都无意跟对方建立一种熟识的关系。尽管在这样一个小地方,他们每天都要见上两三次,但克雷格夫妇甚至连通过瞥她一眼来表明跟她见过面都没有。葛瑞小姐告诉我,她觉得他们试图不干扰她的私生活乃乖巧之举,但我想到的是,她虽然没有被冒犯,但会感到稍许的困惑,为什么他们显然跟她一样,觉得对对方的了解越少越好呢?对此,我猜测了一段时间,直到她抵御不了好奇心,要首先采取行动了。一次,我们在散步,正好从他们身边走过,我终于可以好好打量一下了。克雷格长相英俊,有一张诚实的红润脸庞,花白的小胡子,和一头浓密的结实灰发。他行为得体,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热诚,会使人联想到一位退了休的、财产丰厚的经纪人形象。他的妻子外表粗糙,身材高大,有些男性化,暗哑的淡黄色头发梳理得有些过火,大鼻子阔嘴,皮肤饱经风霜。她不只是相貌平平,而且让人感到沉闷。尽管她的服装漂亮、轻薄而优雅,但穿在她身上就显得怪里怪气,因为这些衣服穿在一个十八岁女孩的身上会更合适些,而克雷格夫人当然已经四十岁了。葛瑞小姐告诉我,那些衣服做工优良,价格高昂。我觉得克雷格先生看起来比较平凡,而克雷格夫人则让人不悦。我跟葛瑞小姐说,显而易见,克雷格夫妇不愿与他人交往,这对她而言,是件幸事。
因为他们有一个不超过一岁的孩子。由此,葛瑞小姐推断说,他们结婚的时间不长。她喜欢看他们跟孩子在一起。每天早晨,保姆用婴儿车推着孩子出门。在此之前,父母都会欢天喜地地拿出一刻钟教孩子学习走路。他们站在几码外的地方,鼓励孩子从一个地方蹒跚挪步到另一个地方。每次,孩子都会跌倒在父母的怀里,他们把他抱起来,满脸幸福地搂着他。最后,小孩子被放进了婴儿车里,盖上被子。两人俯下身去,说着醉人的儿语。然后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之外,仿佛孩子的离开让他们无法承受。
克雷格夫人搀住他的一只胳膊,我搀住另一只,葛瑞小姐打开了门。尽管还有些发抖,克雷格已经可以走路了。到他家门口后,我主动提出进屋帮他脱掉衣服,但两人似乎都没听到。我回到葛瑞小姐家,看到他们在吃甜点。
“我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我只能给出一个解释,你明白吗?有个情况已得到完全证实,那就是,他们根本不是爱人。你考虑考虑这个情况,这是整个案件最离奇的特征之一。那个女人想通过谋杀得到她所爱的男人,但她又不愿跟他有非法的恋爱关系。”
“不过,我有些雪利酒,他们说那酒不错。”
“没有任何不安。对那人的判决是合理公正的。我尽量公平地审判,是陪审团判他有罪。我宣判他死刑,是因为他罪有应得。庭审结束,我就把它置之脑后了,谁还会再想这个呢?除非是感情用事的傻瓜。”
我把这个朴实优美的故事讲完后,三个人——女主人、兰德勒和我都在等待克雷格夫妇的到来。
“跟你的任何朋友相见,我保证都是开心的,葛瑞小姐。”他说。
“你发现了吗?住在你隔壁的人总是会迟到。”葛瑞小姐问法官。
“恐怕你的朋友葛瑞小姐是个感情用事的傻瓜,我亲爱的朋友,”讲完故事后,他跟我说,“我告诉你,女人是必须得结婚的。如果她生上半打孩子,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不会有了。”
但事情并没有朝着预计的方向发展。埃德温发现挣钱之难远超预料,事实上,要挣够维持他基本生活的费用都难。唯有安吉丽娜的爱,以及她充满柔情蜜意的来信让他增添了继续奋斗的勇气。五年过去了,他的钱并不比出门时更多。安吉丽娜愿意跟他承担困窘的生活,但要离开卧病在床的可怜母亲是不现实的,他们唯有耐心等待了。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了,埃德温的头发慢慢变得花白,安吉丽娜也日益忧郁、憔悴,她的命运更加凄惨,只能等下去了,要不还能怎样呢?曾有的魅力正一点点消失——残忍的镜子每天都提醒她,终究她发现,青春带着嘲讽的笑意,用脚尖打了一个旋,然后永远离开了自己。长期照看暴躁易怒的残疾人使她不再甜美可爱,而是尖酸刻薄;她所在的小镇的交际圈子使她的大脑变得狭隘。朋友们纷纷结婚生子,而她依然是履行着义务的“囚犯”。
我知道兰德勒喜欢跟我说话,但从未料到,他没有仅仅把我看作是俱乐部的一个熟人。一天,我接到他的电话,说他正在里维埃拉度假,想在回意大利的路上顺便到我这里待上两三天。那一刻,我感到惊讶,我回答说,我乐意见到他。不过,在车站接人时,我心里仍感到惴惴不安。
葛瑞小姐一直在给鸡尾酒调制器添加奶昔,现在她为两位客人各递了杯酒,没注意到发生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实上,我根本不能确定到底怎么了。这个插曲——如果说有什么插曲出现的话——发生得也太快了,我只能大致相信,当两位陌生人被介绍给一位著名人士时,他们感到了片刻的尴尬。从中我想到,有可能发生过什么事情,但也没什么根据。我让自己变得和颜悦色起来,问他们觉得里维埃拉怎样,自己的房子住得惯不惯。葛瑞小姐也加入进来,像一般跟陌生人那样聊天,谈的都是些普普通通的话题。夫妇二人说话轻松而愉快。克雷格说他多么喜欢游泳,抱怨在海边钓不到鱼了。我这时发现,法官并没有参加我们的谈话,而是俯首看着自己的脚面,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来访者。
“但女仆仍然没完没了,说个不停,最后警察不得不对此事进行关注——尽管他们并非乐意,这个我得承认,但终究下达了开棺验尸的命令。经检验,温福德小姐死于过量服用安眠药佛罗拿。验尸陪审团还发现,是斯达令小姐给服用的药,因此,她被捕入狱。苏格兰场派了一名侦探前往调查,搜集到一些出人意料的证据。其中,关于斯达令小姐和布兰登医生之间有大量的传言,说经常看到他们出现在一些不应该出现的场合,除非他们有意结婚。村人总的印象是,他们只是在等着温福德小姐死掉,死后马上结婚。这使得该案件更加扑朔迷离。长话短说吧,警方找到了足够的证据,证明村民的说法是对的,医生和斯达令小姐被指控谋杀了那位年老女士,被捉拿归案。”
“布兰登承认,他给温福德小姐开过一瓶佛罗拿,因为她抱怨说无法入眠。不过他声称,他已警告过她每次不能超过一片,而且只能在绝对需要时才可服用。被告方力图想证明一点:温福德小姐服用那些药片要么由于偶发事故,要么就是自杀。这一说法根本站不住脚,因为温福德小姐是个快乐、正常的老太太,极其享受人生。她的死亡发生在一个老朋友造访前的两天——朋友要在她家待上一周的。她没有向女仆抱怨过睡眠不佳,事实上,女仆一直认为她睡眠很好的。说她误服了致命剂量的药片也难以让人信服。我个人毫不怀疑,这事是医生和女伴两人合伙干的。动机明确、充分。我对该诉讼案进行了评述——我希望我的评述客观公正,我有责任把所有的材料呈送给陪审团,在我看来,那些材料都是确凿无疑的。陪审团员们陆续退出了。我想你可能不知道,当你坐在法官席上,你会莫名其妙地感受到法庭上的那种氛围。你要警惕这种感觉,确保自己不受影响。我从来没有如此肯定过,法庭上没有人不相信两位嫌疑人犯下了所受指控的罪行。我丝毫不怀疑,陪审团将做出有罪的裁决。他们出去了三个小时,当回来时,我立马知道我错了。在谋杀案中,当陪审团判定有罪时,他们不会正眼去瞧刑事被告,而是看向别处。我注意到有三四个陪审员扫视了一下被告席上的两名被告。他们带来的裁决是无罪。克雷格夫妇的真名是布兰登医生和布兰登夫人。我百分百肯定——如同这一刻我肯定自己正坐在这里一样,他们犯下了残忍歹毒的谋杀,绝对应该被绞死。”
“那你认为陪审团为何判他们无罪呢?”
主人宣布要吃午餐了,我们走进了餐室。只有五个人,圆餐桌又很小巧,我们只好谈些泛泛的话题。我得承认,主要的说话者是我和葛瑞小姐。法官一直沉默不语,不过他经常这样,他这个人总是喜怒无常,所以我也没加留意。这时我注意到,他胃口大开,在享用煎蛋卷哪。第二次发蛋卷时,他又拿了一份。克雷格夫妇给我的印象是有些拘谨,但这并不令人感到奇怪。第二道菜端上来时,他们已经可以更加自如地谈话了。我觉得他们不是有趣的人,除了孩子、所雇佣的两个行为怪异的意大利女佣,以及偶尔到蒙特卡洛游泳,他们对其余的一切似乎都不感兴趣了。我不禁想到,葛瑞小姐跟他们相识是个错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克雷格突然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又一头栽在了地板上。我们腾地跳起来,克雷格夫人赶紧蹲下,用手托起丈夫的头。
她一下子意识到了:在埃德温看来,自己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啊,多么让人狂喜,让人欣慰呵!他觉得她永远是过去的那个她。在过去的日子里,她的样子似乎刻在了他的心头。现在,当这个真实的女人站在面前时——在他看来,她依然只有十八岁!
“把他的头放下,”我说,“他只是晕倒了。”
“关于这个,你想说什么?”我问。
他到的那天,为摆脱尴尬,我喊上了邻居、老朋友葛瑞小姐一起去吃饭。她年龄已经不小,但整个人散发着迷人魅力,说话活泼、利索,什么话题都谈得来。我用美餐招待他们,尽管我没有波尔图葡萄酒供法官享用,但我奉上的梦拉榭也不错,甚至还有一瓶更为上佳的木桐庄。法官两种酒都品尝过了,这令我很开心,因为我再提出上一杯鸡尾酒时,他愤怒地拒绝了。
“给你来杯鸡尾酒,我想是不是不太好?”
“我一定要让你相信,”她说,“我坚信这是真实的,一丝一毫的怀疑都没有,他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白发苍苍。”这时她说了一句话,我认为很有见地:“他们的爱或许建立在虚幻之上,但对他们而言,这种虚幻有着现实的所有外在,这又有什么关系?”
“这位是爱德华·兰德勒爵士,克雷格先生和夫人。”
第二天上午我忙于工作,直到午餐时才又见面。饭就要吃完时,有人喊我接电话。
“好了,乔治,”她痛苦地叫道,“没事了。”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她不知道埃德温是否还爱她,是否还会回来,常常陷入绝望之中。十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十五年、二十年也过去了。终于,她收到了埃德温的来信,在信中他说,事情解决了,他挣的钱足够他们过上舒适的日子,如果她仍然愿意跟他结婚,他马上返乡。就在这个当口,安吉丽娜的母亲自杀了,在这个世界里,她已成为十足的累赘——此乃仁慈的天意使然。但阔别如此之久,当他们再次相遇的时候,安吉丽娜惊慌地发现,埃德温年轻如故。不错,他的头发变得花白了,但跟他极其相衬。他一直就是个美男子,现正值壮年,更显得英姿勃发,而她已垂垂老矣。长期居留异国让埃德温的视野、胸怀变得宽广,而与此相对,安吉丽娜意识到了自己的狭隘局促和令人生厌的小地方习气。他跟原先一样快乐洒脱,而她的心灵遭受重创,苦难的生活扭曲了她的灵魂,仅凭二十年前的一个约定,就把这样一个机敏、活跃的男人捆绑在自己身边,似乎是极其荒唐的,于是她提出解除那个约定。埃德温听了,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不用,我觉得不需要,”我说,“他会醒过来的。”
“快点儿,亲爱的,”她说,“我们迟到了。”
“不知他为何晕倒,”葛瑞小姐说,“所有的窗子都开着,今天也不是特别热。”
“葛瑞小姐怎么能跟那些人结交呢?”兰德勒问我,“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些庸碌之辈,根本不属于一个层次嘛。”
法官又呷了一口白兰地。
法官没吭声,从盒子里拿出一支雪茄,仔细地看了看,然后缓缓点上了。
法官咯咯地轻声笑起来,冷冷的蓝色眼珠闪烁着。
我感到他的脉搏在增强,过了一两分钟,他睁开了眼睛。当意识到发生的一切后,他倒抽了口气,然后挣扎着要站起来。
“非常离奇。”兰德勒说道,忍不住又干了一杯白兰地。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保姆推着小孩子回来,刚从葛瑞小姐的房前经过。克雷格把孩子从婴儿车里抱出来,高高地举过头顶。小孩子一边伸手去拽爸爸的胡子,一边咯咯地欢笑着。克雷格夫人站在一边看着,脸上荡漾着笑意,那僵硬的表情也变得讨人喜欢了。窗是开着的,我们听到她在说话。
“我想没有见过,”他用浑厚、低沉的声音说道,“当然,我听说过您,爱德华爵士。”
“葛瑞小姐的电话。”我说。
“克雷格夫妇家里上了门闩,昨天晚上,他们家的人失踪了。女仆住在村里,今早来到他们家,发现已经人去楼空。他们——克雷格夫妇、保姆,还有孩子,全都走了,还带走了行李。他们把女仆的薪水,全部的房屋租金,和零售商的账单都放在了桌子上。”
“哦,知道克雷格夫妇来晚的原因了,他们在等小宝宝回来。”
“不过,温福德小姐有一个跟随她长达三十年的女仆。她一直认为,遗嘱中会有她的名字,她声称,温福德小姐曾许诺说会让她得到良好的供养。当她发现遗嘱中根本没有提及她,她大光其火,告诉前来参加葬礼的温福德小姐的侄子和两个侄女,她敢肯定温福德小姐是被人毒死的,还说如果他们不去报警,她就去报警。啊,不过,他们没有那样做,而是去找了布兰登医生。医生听他们的来意后笑了,说温福德小姐心脏功能衰弱,他已给她治疗多年了。她是在睡眠中平静过世的,他一直期待她能以这种方式离世。他建议他们不要去管女仆的话,她一直憎恨、嫉妒那个叫斯达令的小姐的女伴。布兰登医生是个德高望重的人,长期以来一直是温福德小姐的医生;那两个侄女,也经常到姑姑这里来,跟他非常熟络。从遗嘱中,他并没有受益,没理由怀疑医生的话,所以家人觉得既然无可奈何,那就坦然处之好了,于是回了伦敦。
“我感到惊讶。”法官说。
克雷格把孩子放回婴儿车里,然后两人来到葛瑞小姐的门口,摁响了门铃。女仆领他们进门,他们先是跟葛瑞小姐握了手。由于我站在旁边,葛瑞小姐把我介绍给了他们,然后又介绍了法官。
葛瑞小姐常常看到他们在自己花园的草坪上牵着手来回散步。两人都不说话,好像在如此的幸福之下,任何口头的交流都已多余。看着那个阴郁、漠然的女人对他高大帅气的丈夫掩饰不住的爱意,葛瑞小姐的心里感到了温暖。还看到她把丈夫身上模糊的污点掸掉呢,多么美好的一幕呵!葛瑞小姐确信,为了体验织补袜子的快乐,克雷格夫人一定会故意把袜子搞出一些洞来。看起来,他似乎是深爱着她的,如同她爱他一样。不时地,他快速看她一眼,她则仰起头来看着他微笑,这时,他会轻轻拍一下她的脸颊。由于两人年轻不再,他们对彼此的忠诚也就格外感人。
“关于克雷格夫妇,你了解哪些呢?”我问。
“不记得了。”
克雷格夫人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充满了痛苦和怨恨。
“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握手时她对我说,“克雷格夫妇也要来。”
“我觉得现在好了。”他说。
法官美滋滋地品咂着陈年雪利酒,葛瑞小姐的目光扫向窗外。
“我们把你抬到隔壁房间,你在沙发上躺一会儿。”
“知道傻瓜的人比傻瓜知道的多。”法官说。
于是,他们结了婚。
“真是个好女人,”当她离开后,法官赞叹道,“头脑也聪明。当她是个女孩时,一定非常漂亮,现在也不错。不过她怎么不结婚呢?”
“打发他上床,不要起来,到明天就全好了。”
“温福德小姐是个有钱的老姑娘,年纪不算小,跟一个女伴住在乡下。相对于她的年龄,她算健康的了,但突然间就死掉了,朋友们都感到震惊。她的医生,一个叫布兰登的家伙,签署了死亡认定书,然后就按时埋葬了。遗嘱也宣读过,她好像把所有的财富——大约有六七万英镑——都遗留给了她的伴侣。亲人们都很恼火,但也无计可施。遗嘱是她的私人律师起草的,当时律师助理和布兰登医生都是连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