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见到暮雪,像个纸糊的人儿,薄薄地躺在床上,脸部是苍白的,一阵风就能吹走。不由想起尹江阿刚刚把他送给自己时,一副清秀可人的样子。
吴谦在御医中深得皇上信任,最是有脾气的。但他也最有好奇心,遇见奇病怪症,最想探究。和珅碰了个冷脸,之后才想起吴谦的性格,便信口说了个十三个月,激得吴谦不用请自己都想去了,和珅心中暗自得意。
冯霁雯想起身请安,被和珅摁住,冯霁雯此时满心的忧郁和期盼一瞬间释放,舒然道:“我就家里歇着,能辛苦到哪儿去。倒是你陪皇上走那么老远,腿疾可曾发作?”
“呵呵。”和珅笑道,“夫人对家产的见识,我可不敢苟同。我自小为财所困,四处借贷,每借得一分银两,脑子里就一片光明,光明之中出现一条坦途,我与和琳走在这条坦途之上,便能忘却当下的困苦与屈辱。反之,每到绝境时,脑子里便一片黑暗。那银元宝对常人来说,就是钱财罢了,对我而言,却是温暖,让我心中光明一片。家中每增多一份财产,我心中便多了一份安定,一份喜悦。我的家产越多,我的儿孙将来便能免受我那样的窘迫,他们可以稳稳当当地生活,进可取功名,退可守家业,何乐而不为。”和珅侃侃而谈,想着千秋万代。
刘全忙命家人把礼物搬过来,让夫人一一过目:苏州的锦缎,江南的各种精巧首饰、名贵小吃点心……
乾隆却不回答,直接道:“你可宣海宁进京,带他来见我。”
细细一想,倒也觉得在理。倘若救不回来,传出去,要损了吴师傅的医名。倘若救活了,传出去也是不好,一个堂堂太医来给书童治病,传到皇上耳朵里恐怕是要吃罪的。
刘全一直惦记着郭大昌的事,问起来,和珅便将经过说了一遍。刘全道:“郭大昌这么没运气,居然让大人找不着。”和珅皱着眉头道:“我感觉他是故意不见我,可是我找不着什么原因。”刘全笑道:“不可能,如今全天下的人都巴不得见老爷一面,哪里还会有故意避而不见的呢,这打死我也不信。”和珅点点头,道:“于我而言,虽然是件小事,但确实是个谜。郭大昌虽是小吏,却有与众不同的见识,将来我若解开这个谜,必定大长见识。”
吴谦微微抬头,道:“哦,是和大人,不知有何见教?”口气平淡,并不像其他太医对和珅恭敬谦和。
“哦。”和珅一愣,回过神来,道,“只要师傅要求的,我必定照办。”
吴谦听得此话,眼放精光,厉声叫道:“停下。”众人把担架搁下,吴谦像老鹰见了小鸡一样扑过去,探了探病者鼻息,又翻了眼睛,问和珅:“患什么病?”
“小气鬼,我才懒得陪你。晚上还要给你端汤药过来,你思量下到时候要不要告诉我底细。”
长二姑道:“都是你疼爱的人,我说了你要是不信,说不定还会惹祸上身,问太太有何难呢?”
“嗯,那谁知道?”
和珅见夫人语气如此重,慌道:“夫人息怒,我怎敢当耳边风,此事我牢记在心,定会处理。”
冯霁雯对丫鬟道:“去给老爷泡一杯热腾腾的参茶来。”丫鬟应声而去。冯霁雯道:“老爷,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谈到孩子,气氛好了许多。夫人忽然道:“暮雪病了许久,恐怕不行了。”
和珅并不以为意,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拙荆身体有些异常,想请吴师傅……”
“哦,这孩子年纪轻轻的,什么病让他一病不起?”和珅微微皱眉道,起身想去看看。
“我指的是这些,也未必是这些,我只知道,暴富之人,必失分寸。今天又暴增许多银两,明日又谁送了庄园,每听到这个消息,我不见得多高兴,倒是增加一份忧愁,夫君对财物万万不可太过执着。”冯霁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她自小在祖父家里,是大家闺秀,对钱财看得甚轻,所以也不打理家中财产,一切均由长二姑打理。
“你就不能多陪我一会儿吗?”暮雪哀求道。
“你说的是这些南方官员送的礼物?哈哈,这些只是一般的礼物,何足道哉。地方官员见了皇上,送上一份,我作为陪臣,自然也有一份,如果我不收他们的,倒是让他们难受,这些是明着的东西,皇上知道着呢,一点儿风险也没有。”和珅坦然道。
“按理来说,这时候早该生了,估计这孩子盼着能一睁开眼就见到你。”
冯霁雯听了,却没有露出期待中的喜悦,只是微微一笑,似乎话中有话,又不便说。和珅对刘全道:“你把礼物弄出去,跟长二姑一起归置归置,古董字画不必装箱,我回头还要欣赏完毕再说。另外那匹汗血宝马叫专人照看,给精细粮吃。”刘全应声而去。
这一日突然听见丫鬟喜滋滋报道:“老爷回来了。”冯霁雯心中一激动,从床榻上坐起,就要挺着大肚子奔出去。丫鬟急忙叫道:“不要起床,老爷随后就来。”冯霁雯被丫鬟扶着,复躺床上。果不其然,刚刚躺下,和珅就匆匆进来,见夫人肚子鼓得像个球,俯身摸着夫人的身子道:“夫人辛苦了。”
乾隆点点头,道:“朕这次下江南,有一个目的是考察官员的廉洁,现在看来,确实是有问题。”
和珅忙凝神听着,一一铭记在心。吴谦说完方子,道:“如果活过来了,你再来跟我续方,如果死了,则不必相告。我走了,大人不必再送。”由家人带着,坐上轿子,匆匆而去。
吴谦道:“我不去书房开方子了,就在这里。”
夫人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管她嫁给谁,只可惜了暮雪这个孩子。”
吴谦却不回答,缓缓说起往事,道:“我父亲壮年时,靠采药行医,一日路过街市,看到一个将死之人,妻儿在后面披麻戴孝,正要抬去埋了。我父亲问了情况,试探鼻息,居然有一口气在。当下问诊,给他开了一服猛药,叫她回去试试。那人居然活了过来,我父亲也一时名声大震,我们吴家自此有医名。但我父亲提起此事,后怕连连,说当时此人脉象极弱,而用药又极猛,十有八九是黄泉路上拉不回来了,能治好只能说此人命大,并非医术之功。”
暮雪张嘴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去,问道:“老爷回来了吗?”如意道:“老爷是回来了,可是不会来看你,夫人怕他沾了你的晦气。”暮雪呜呜地哭了起来,有气无力道:“老爷都不理我,我肯定要死了。”
吴谦摘下眼镜,眨了眨眼睛,站起来叫了声:“走。”
“常言说怀胎十月,瓜熟蒂落。拙荆怀胎十三个月,腹中胎儿还是不见出来,我想是不是要像哪吒一样怀上三年六个月才出来?”和珅自我解嘲道。
“如意,暮雪是怎么病的?”和珅问道。
吴谦忙摆手道:“不必了,今天不开方子,就说方子。久闻和大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今天我就说下方子,和大人若是记住了,则是书童有医缘,若没有记住,则是无缘了。且听着,附子五钱、地黄两钱、茯苓六钱……”
和珅看了看左右,踱进暮雪的房里。暮雪惊觉,朦胧中看见是和珅,叫道:“老爷,是你吗?夫人说过你不会来看我的,我是在做梦吗?”
“正是,这种难得一见的症状,我想吴师傅也是有兴趣的,也只有吴师傅高超的医术,才能说出个一二。”和珅见激起吴谦的好奇,不由小心翼翼地趁热打铁。
“我……我不知道呀老爷。”如意怯生生地回答。
吴谦不慌不忙道:“如果当时那人治不好,街市之上,我父亲也将落个将活人医死的罪名,不论你治好多少人,也是补不回来的。”
冯霁雯看都看累了,道:“老爷太费心了,给我带一点意思一下就是,也何必费那么多银子呢?”
“十三个月还没出来?真有此事?”吴谦真给吸引住了,他行医大半辈子,从没见过怀胎十三个月以上的。
和珅这一次听明白了,皇上是认为督抚有可能说一套,做一套,不像述职那样勤政为民,看来皇上是发现了什么端倪,需要自己印证,于是沉吟道:“奴才确实感觉,有些督抚在地方上的所作所为,确实与在皇上面前陈述的有所不同,不过要说有具体的证据,奴才还没有亲眼见到。”
吴谦点了点头,舒出一口气。和珅满怀希望,问道:“看来师傅找到病源了,可还有救?”
乾隆道:“朕的意思是,督抚在各省的所为,是否与来京述职时十分吻合,是否有表里不一之处?”
和珅一惊,却没有多问,回道:“是,奴才让他火速进京。”
到了太太房里,隔着幔帐,给太太把了脉,吴谦沉吟半晌,对和珅道:“脉象也是正常的,我看不是病,就是懒月而已。只不过这懒月的时间比别人要长许多,也许是这孩子真的天赋异禀吧。”
刘全喜滋滋地插嘴道:“夫人的这些礼物只是一小部分,其他的珠宝古董、名马字画还多着呢,等夫人能走动了出去看看,定知道老爷此行收获不小。”
晚间,和珅会客完毕,在去长二姑房里就寝之前,到夫人房间探望。闲聊之间,聊起肚子里的孩子,迟迟不肯出来,夫人颇为着急。和珅本来不以为意,听夫人说有时候孩子半天在肚子里不动,便非常紧张,直到再动一下,才又放心,又想这孩子在肚里这么长时间,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和珅听了,也紧张起来,脸上却故作轻松道:“这个何须着急,有天赋的孩子,自与常人有所不同,你看哪吒,就是在李夫人的肚子里怀了三年六个月才出来的。”夫人笑道:“只求能平平安安生个小子,不求有哪吒那么神奇。”
和珅笑道:“有吴师傅这么断言,那我就放心了。需要开药吗?”
和珅不耐烦道:“你我之间没有那么多忌讳的,实情告诉我便是了,要是不说,我还真着急了。”
乾隆在须弥座上,若有所思。太监已经宣和珅进养心殿,和珅踩着小碎步快速进来,扑倒在地。乾隆道:“免了,起来吧。”从座上起来,踱步走到和珅身边,唠嗑似的道:“朕问你,这次下江南,你对各省督抚印象如何?”和珅不知道皇上何意,只好揣测道:“各省督抚,对皇上尽心接待,无不恭敬……”
究其原因,乃追溯到清初,朝廷吸取明朝荒淫亡国的教训,下令京城之内严禁各级官员嫖娼狎妓、侑酒行欢,违者削职问罪。《大清律例》规定,文武官员嫖娼、吃花酒的要打六十大棍,拉皮条的打三十大棍。此政策在咸丰之前贯彻得比较彻底,京城的妓院几致关门停业。平康北里的官妓几乎绝迹,即使有些私窑暗娼,一般官员也不敢问津。因此官员们另辟了蹊径,狎相公、逛相公堂子(男娼馆),狎伶之风在官员中盛行一时,巨商富贾、达官贵人纷纷买来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当男宠。乾隆年间状元毕秋帆,当其妻子称男娼还不如老妈子时,他说:“这些相公的好处,好在面有女容,身无女体,可以娱目,可以制心,使人有欢乐而无欲念,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吴谦进了和府,见和府上下奢华,不由左右侧目两眼。和珅甚是得意,问道:“吴师傅觉得我的府邸如何?”那吴谦嘴唇一撇,“哼”了一声,冷冷一笑。和珅这才觉得自己得意而失态了,吴谦根本不是趋利之徒,自然不会把奢华放在眼里,忙道:“吴师傅不必在意,下官只是觉得吴师傅见多识广,看看我的府邸哪里有不足之处,还需完善呢。”吴谦讥笑道:“世人活着攀比居所,死了攀比墓葬,可命却寄在阎王爷手里,只怕阎王爷见了都觉得可笑。”和珅附和道:“所言正是,吴师傅不愧是高人。”
和珅心知,这太医院里御医,吴谦最为皇上信任宠爱,自然医术最为高明,自己要请就必须请他,一是看得准,有成效;二是有面子,匹配自己与皇上的关系。但他没想到吴谦对自己这样不给面子,心中颇为恼怒,但也没有办法:吴谦不是官场中人,没有羁绊,除非皇上的命令,其他人是没有办法的。即便是皇上所命,他要是不真心给你看病,也是枉然。
吴谦摇摇头,道:“你听好了,我的条件就是,不论这病我能不能治好,是死是活,你都不能透露是我治的。”
暮雪哀求道:“我真的是没招谁没惹谁,连你都不信我么?”
暮雪道:“我想我死后,老爷能看在我伺候的分上,把我的骨头埋到我家乡去,保定的马墩,村口有两个大枣树,就埋在枣树下。小时候,我都在枣树下玩,打枣,掏鸟蛋,我希望死后魂儿也能在枣树下玩儿,其他地方都不合适……”
“我我我……我都要死了,你还这么折腾我……”
和珅吸了一口气,呵呵笑道:“吴谦师傅钻研医术,造福万代,真是令人佩服。我叫其他医师也可以,只不过拙荆的一些病状,吴师傅也许是比较有兴趣的。”
和珅见了暮雪很是喜欢,面若桃花,双目有情,翘臀如新笋鲜嫩,不由夸赞尹江阿的眼力。暮雪表面是和珅的书童,但内里很受宠爱,这一点府中上下心知肚明,因此也轻易不敢谈论暮雪的事。如今和珅见到暮雪身上活力全无,奄奄一息,岂能不心痛。
暮雪是九岁的时候被人买出来,几经辗转,到了和珅这里,虽是下人,但与和珅有肌肤之亲,自是有不同的情分。
“哦。”和珅点了点头,心头升起一团疑惑。
“那敢情是,孩子在肚子里就这么聪明,不愧是我的孩子。”
吴谦并不理会和珅的好意,盯着气若游丝的暮雪道:“他如今命悬一线,体内有三大症,一是阳虚,他本该血气方刚之年龄,如今阳脉几无,可见纵欲之深,放荡之频繁,病入膏肓;二是寒症,寒气趁阳虚而入,浸透五脏六腑,非猛药与慢养,不能驱逐;三是惊怕,受惊又重,神思不清。此三症须得下猛药,否则若即若离,反而根深蒂固。但这猛药下去,是药三分毒,他这病体未必能承受,这就是矛盾所在。”
“暮雪,要记住,有一口气在,就别当自己是死人。我不会让你死的。”
“好咧,轿子都给您备齐了。”和珅躬身,笑颜乍开。
“好吧。”和珅无奈地点了点头,似乎对天命颇为不服。
和珅听罢,心中五味杂陈。暮雪泪眼婆娑道:“老爷,以后我就不能伺候您了。”和珅突然怒了起来,叫道:“谁说不能,你不是还活着吗?”暮雪吓了一跳,道:“老爷,我是不想骗自己,全府上下的人都知道我不行了,能见着您一面我已是万幸。老爷,我……我只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个愿望。”和珅心软下来,道:“你说吧。”
和珅急切道:“人也没死,既然找到病根了,为何说无救?”
“老爷,我明白您的好意,哎,我知道马亲王去年得的病跟我一样,还不是照样走了,难道我的命比马亲王还大吗?老爷,您就答应了,我也确实想回去了,求求您了。”
和珅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只因暮雪是自己宠爱的书童,一个个怕说话得罪了自己,便避开话题。太太冯霁雯当然可以直言不讳,可是她在孕中,似乎因犯忌不太想提及此事。和珅觉得只有自己亲自问问暮雪是怎么回事。心里想着,便往后园踱步,正看见冯霁雯的贴身丫鬟如意正端着器皿,往暮雪的房里去。和珅想到如果让夫人知道他去过暮雪的房里,担心沾染上病,对她身体不好,于是停住脚步。
和珅极其聪明,已知吴谦的担忧,忙安慰道:“不烦,师傅尽管放手去治,若治不好,并不声张,亦不责怪,不论好坏,我对吴师傅都心怀感激。”
和珅一听,忙道:“这么说来,还有救?”
和珅道:“您也像令尊一样,死马当活马医就是。”
和珅朝张牛和老六一眨眼,他们慌忙走到墙角,和珅对吴谦悄悄道:“这是下官的书童,正情窦初开的年龄,多给了他一点月钱,结果就跑到外边寻花问柳,想来纵欲过度,把小身子骨掏空了。恰逢两个月前受了风寒,就一病不起,寻医问药始终好不起来,眼看快不成了,家人们正要抬出去呢!”
和珅忙道:“正是正是,这小子瞒着主人寻花问柳,担惊受怕是不少。”
“你没招她惹她,一定是她招你惹你了,那你说说她是怎么招惹你的?嘻嘻。”如意嬉笑着问道。
和珅道:“不管如何,师傅一定要出手相救,没有师傅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哎,想知道,问问郎中就行了,人生死有命。”冯霁雯道,“他那病咳得厉害,晦气重,你也别去看了,否则染上了,因小失大。”
“你要把我说晕了。”冯霁雯抚着头道,“我只知道世上有适可而止的道理,不该得的东西来多了,我在佛面前求平安也心中有愧。”
长二姑道:“这个我可不便说起,我要是说起来还以为争风吃醋呢,你还是去问太太吧。”
和珅笑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些哪用得着我花银子,人家都替我想好了,哪些礼物是送给夫人的,哪些是送给祖父的,哪些是由你送给亲戚朋友的,都说南方人心细,果不其然。”
“暮雪,这不是梦,我是看你来了。”和珅轻轻道。
和珅从养心殿出来,径直去太医院。和珅把紫禁城当成自己的家,与太监、宫女、御匠、御医都混得很熟。御医们也知和珅不同常人,见他进来,一一问好。和珅叫道:“吴谦师傅可在?”
和珅坐在床沿,握着冯霁雯的手道:“夫人有话要说?”
长二姑进来,和珅便问她书童暮雪缘何就病倒了。长二姑本来一脸兴奋,听了此话倒是严肃起来,道:“太太没有告诉你吗?”和珅道:“她身孕要紧,似乎不愿多谈病的事,嫌晦气,我来问你。”
如意十四岁,到夫人身边有两年了,刚来的时候怯生生的,帮夫人端茶倒水,伺候饮食,后来做熟了,越发伶俐,两只眼睛滴溜溜转,好奇地看着府里的各种人事。她端着饭汤进来,看暮雪面朝里侧躺着,一动不动,眼里流露一丝恐惧,叫道:“暮雪、暮雪,你还活着吗?”昏睡的暮雪被唤醒,呻吟了一声。如意听见了,振奋起来,道:“来,吃饭了。”把暮雪移转过身。暮雪睁着无神的眼睛,吃力地摇头。如意道:“吃吧,夫人心好,才天天让我给你送,要换了别人才不管呢。”暮雪启开苍白的嘴唇,道:“我会死吗?”如意道:“当然会死。”暮雪当即留下可怜巴巴的眼泪,呜咽道:“我真的不想死。”
“连皇上整天都在思虑钱不够花,我们这点家产又算什么?夫人是有孕在身,情绪多变,想多了。”和珅安慰着,岔开话题道,“我还怕错过了孩子出生的时辰,现在看来不会了。”
但凡一个女人,可以容忍丈夫纳妾,但丈夫与干女儿偷情这事,是万万不能容忍的。长二姑将纳兰各种消息传到夫人耳边,作为一家之女主,她自然不能忍受。这是她第一次对和珅说如此重话。
和珅胃口被吊起来,简直要冒无名之火了,道:“叫你说便是,这么古怪的是要气我么?”
暮雪道:“可是我一点都吃不下去。”如意道:“把嘴张开,我喂你——不过你可别跟别人说我喂过你,羞死了。”
和珅小心翼翼问道:“皇上明鉴,可否告诉奴才到底是哪位督抚有问题?”
张牛不满地把担架弄得一颠一颠的,抱怨道:“同样都是下人,老爷会用计请御医来给暮雪看病,如果是咱们病了,只怕老爷问也不会问一句,真是人同命不同。”老六笑道:“你倒是想得美,你长得有暮雪那么细皮嫩肉吗,你说话有暮雪那样的女人味吗?只怕你露出屁股,老爷一脚就把你踢出门去。你还是别怪命,怪你娘没给你生个脆生生的屁股吧!”
和珅来到厅上,问了刘全和呼什图几个月的事宜。由于家业大了,呼什图成内管家,因他原姓刘,人称大刘;刘全负责外事和一切买卖财务,人称外刘。和珅走后,崇文门上关税的事务,也是刘全一应照办。由于关税细则制定严谨,和珅虽然不在,并无大的问题出现,和珅对刘全的管理颇为满意。
尹江阿曾帮助和珅报信,使得和珅在永贵的弹劾中躲过一劫,因而成为和珅的挚友,和珅于是决定找机会提拔尹江阿。尹江阿投桃报李,想孝敬和珅,不过想来想去,金银财宝什么的,都是寻常之物,便送了一个自己刚刚得到的书童,作为小相公。
原来乾隆之时,男风盛行,一时引为风尚。
和珅的第一个反应,难道海宁有何贪污的证据被皇上觉察?海宁在云贵的职务是肥差,要说有些个克扣利己的行为,肯定能抓得到。但是海宁的官儿还是太小了,要是用抓住海宁来震慑督抚,那也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顺藤摸瓜,海宁只是一棵藤,把这根藤抓住,然后把瓜给揪出来。那谁是瓜呢?海宁的上司是孙士毅、李侍尧,要揪出他们?当然,还有……和珅突然吓了一跳,自己也算是海宁的同僚与靠山,莫不是抓住海宁再揪出自己?不过自己与海宁的瓜葛,除了送些贵重礼物之外,就是合谋弹劾李侍尧,算不上有要害的牵连,这个想法应该是多余的。哎,不想了,对皇上琢磨太多,不如就言听计从,加一点察言观色就行了。
如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哪个人不会死呀?不会死的就是神仙哟。你不吃我真的拿走了,到时候真要死了我也救不了你。”
“夫人总是有良言,但说不妨。”
吴谦神色凝重道:“要我出手,须得答应我个条件。”
“哦?”吴谦听了微微抬头。
吴谦指了指桌上的医书,道:“我有正事要做,和大人可以请其他御医过去看看。”脸上的表情已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耐烦。吴谦乃是太医院首席名医,医术精湛,自有傲气。虽然懒于了解政事,但对和珅多少有所耳闻,颇为不屑。
和珅明白此意,忙对吴谦道:“师傅如果看好了,可以到书房开方子去。”
吴谦戴着玳瑁眼镜,正在里间翻阅《医宗金鉴》,听得和珅声音,并不起身,仍在默默查看。和珅进来,打千道:“吴谦师傅,和珅给你施礼了。”
如意“哼”了一声,装作气鼓鼓地出门,刚在长寿廊中走了几步,蓦然一抬头,看见和珅就站在自己面前,正盯着自己,吓了一跳。
这次南巡一路接待均是由和珅统筹,若接待不周,和珅便有间接关联,难道皇上有何不满之处?
“没有病,又何必开药!”吴谦说罢,便要起身告辞。和珅忙引着他,从右边廊道出来。正走之间,突然见两个家人张牛和老六正用担架抬着一个人出去。和珅问道:“怎么,不行了?”家人回应道:“只差一口气了,还是先抬出去,以免晦气。”和珅无奈地叹了口气。
暮雪挣扎着要起来请安,和珅阻止道:“免了免了,你告诉我,是如何病倒的,又病到这么严重?”
和珅笑道:“这腿到了南方暖润之地,也不发作了,看来跟北方的寒气有关。刘全,把给夫人带来的礼物让夫人看看。”
和珅笑道:“吴师傅不必多虑,我已跟皇上打过招呼了,皇上对我是如同家人,吴师傅不必见外。”
暮雪挣扎着,边流眼泪,边喘气,边把一幕幕说了出来。
“老爷这几年之间,已经挣下这么多家业,我想,适可而止。如果有哪些不该得的钱财,还是不要为好。”冯霁雯说着,眼巴巴地看着和珅。
和珅夸口道:“师傅尽管提,我府上的玩物宝贝也不少,即便我府上没有的,我也能弄得来。”
吴谦摇头撇嘴道:“神仙也难救了。”
和珅忙对张牛和老六道:“还不快去书房取纸笔,让吴师傅开方子。”
蓄养男宠并不以为耻,而引以为豪,例如大画家郑板桥在《板桥自叙》中,就提到了自己有“断袖之癖”,说自己“酷嗜山水,又尤多余桃口齿及椒风弄儿之戏……”余桃口齿及椒风弄儿之戏指的就是同性恋。郑板桥一生养过多个男宠,其做官的俸禄与卖画所得的钱,有许多是花在此事上了。郑板桥七十一岁时,曾与时年四十八岁的清代著名诗人袁枚有过一次会晤。二人乘兴唱酬,甚为欢畅。酒至半酣,板桥说:“今日之衙门,动辄板子伺候,那板子偏又打在桃臀之上。若是姣好少年,岂不将美色全糟蹋了?我要能参与朝廷立法,一定将律例中的笞臀改为笞背,这才不辜负了上天生就的龙阳好色。”袁枚一听,道:“我心有戚戚焉。”可见男风之盛,龙阳有情。
吴谦没有回应,手搭在暮雪脉上,眉头紧皱,双眼眯着,视眼前若无物。和珅不敢打扰,紧紧观察着吴谦表情的变化。吴谦陷入深深的思索,先是双眼睁开,眼睛一亮,而后似乎又有新的疑难而来,眉头紧蹙,陷入沉思,良久,微微开口,问道:“惊脉还很重,应有受惊?”
冯霁雯肚子很大,掐一掐日子,已经接近临产,心中又是喜又有几分忧。喜的是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就要临世,为钮钴禄氏家族添丁,这是何等幸福荣耀的事;忧的是和珅正在南巡途中,恐怕见不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这又是何等遗憾呢。
吴谦乃名医,任太医院右院判。作为御医,吴谦经常随侍于皇帝身边,数次治好乾隆的风寒感冒,奏效甚速,甚得嘉奖赏赐。乾隆皇帝下令编纂医书《医宗金鉴》,就是以吴谦、刘裕铎为总修官,堪称一代名医。
“您还是问夫人吧。”如意红扑扑着脸,低着头突然就跑开了。
长二姑知晓和珅脾气,倒不害怕,只是道:“我只能说此事与纳兰有关,具体的,你还是问太太比较好些。”说罢,把嘴附到和珅的耳朵上,道:“老爷你给我带来的碧玉耳环真是讨人喜欢,晚上我戴上你来看看。”说罢,嘤地笑一声,远远跑开了。
如意道:“死了就死了,那么怕死干什么?谁让你招惹上纳兰,府里的人都说她是丧门星。”
吴谦冷峻道:“真是胡闹,还有一口气在,就当死人抬出去,这不是杀人吗!”
暮雪是和珅的书童,在家中时刻不离和珅左右,十分受器重。
原来和珅走后,纳兰便整日缠着暮雪。纳兰初尝男女之事,一发不可收拾,硬生生与暮雪成云雨之欢。不论是在书房,或者在园中假山、树林之间,逮住暮雪,就四肢交缠。暮雪起初不肯,耐不过软磨硬泡,只好从了。纳兰与和珅是一种滋味,与暮雪又是另一种滋味,她情欲极为旺盛,又不以为耻,照着春宫图,无师自通,试了种种交欢。家人丫鬟,在花园各处,无意中撞见了,偷偷回避。有那种特别好奇的,便躲在一边偷看,又将纳兰情状,说了出来。长二姑早闻此事,心中生气,但她也是心性伶俐,知道纳兰是和珅宠爱的,不可与之敌对,否则斗来斗去,难免自伤。一次,长二姑候着纳兰与暮雪跑进假山山洞中,便使了一计,扶着太太出来散步。冯霁雯掂着肚子,长二姑扶着,丫鬟跟在后面,慢慢儿踱步,到了假山处,发觉洞里传来奇异的声音,冯霁雯经不住好奇,长二姑扶着进去看了,正逢着纳兰与暮雪倚着石头,正在干那好事。洞中天光从顶上漏下,觑得一清二楚。冯霁雯见此乱状,羞怒道:“真是成何体统!”怒斥一声,退了出来。纳兰见有人惊扰,并不在意,嘻嘻笑着。暮雪见状,惊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一下子软了,瘫倒在地,一时竟起不来。纳兰扶他起来再干,他却像一堆烂泥,立起来又瘫下去,自此病倒。好在冯霁雯好心,叫了郎中来看,郎中看脉象,是风邪入侵,开了伤寒症的药方,吃了时而好点,时而反复。是药三分毒,药吃了,却更加虚弱,不思饮食,脸如白纸,唇若锡箔,本来一副嫩生生的骨架,就跟风筝似的了。其时这种症状并不少见,一些体质虚弱的纨绔青年,往往极虚而无力回天,冯霁雯知道无药可解,现在死马当活马医了,能扛到和珅回来,见一面就算了心愿了。
又说到暮雪的病,夫人突然想起一事道:“我觉得纳兰到这个年龄,该找个人家嫁出去了,成天在和府里闹腾,不是出这个事就是出那个事。”和珅愣了一下,道:“哦,嫁出去,这个日后自然是要嫁出去的,只不过选择什么样的夫君呢,倒是个难题。”夫人道:“前几日果亲王的侧福晋来探望,她有个弟弟,算是与纳兰门户相当,倒是个难得的人选。”和珅急忙摇头道:“荒唐,荒唐。”夫人奇怪道:“怎见得荒唐?”和珅这才发觉自己失态了,辩解道:“那小子是个纨绔子弟,不事前程,怎能随口答应。”夫人道:“她的弟弟我也没见过,只是第一次听说,你怎么知道是纨绔子弟?其次,我也没有答应,只不过觉得是个合适的人家,你一向做事稳重,今天如何草率了?”和珅道:“夫人不必着急,纳兰要嫁,也得找个有仕途前程的,否则不如不嫁。这事夫人不必忧心,由我与她阿玛商议才是。”夫人叹道:“哎,我猜,你是舍不得将她嫁出去吧。”和珅红了脸,辩解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常理,我怎会舍不得,只是她阿玛将她诸事托付于我,我得慎重才是。”夫人道:“你我这么多年,诸事都是有商有量,没有红过脸。纳兰在府上,搅得上下风言风语,我是实在看不过去,才想出让她出嫁的法子,这是为你好。此事你如果当耳边风,我实在也是对你失望。”
和珅目送吴谦离去,慌忙回书房。张牛和老六又抬起暮雪,张牛道:“瞧我们俩把老爷的戏做圆了,回头该有赏钱吧。”老六轻蔑道:“你可别指望,咱们只不过照着老爷的吩咐做,真正的戏是老爷自己做的。”张牛道:“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没有我们抬出来装作要埋了,太医哪里会出手相救,肯定是我们两个演得像嘛。”老六道:“你个傻牛,这一切都是老爷预料中的,哪有你什么功劳。回头要是暮雪活过来了,咱们去老爷面前说句好话,或许老爷一高兴,还能赏你几个钱,现在你就别想了。”
和珅话没有说完,吴谦冷冷笑道:“和大人,我是御医,恕不能出外就诊,这一点想必你是心知肚明的。”
“哼,还是不想说,真是小气鬼。你不说我也知道,府上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你是自作孽不可活。你不吃我就走了。”
和珅听了,心中不是滋味,退身出来,去长二姑房里。长二姑早已暖好床,光溜溜地缩在被子里面,佯装睡着。和珅摸进被子里,摸到光滑如瓷器的一人儿,欲焰瞬间燃起,早忘了刚才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