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是无辜的。我从来没有干过那些事情。
这一点是有争议的。一切取决于你怎么看它。
真和善,布兰克先生叹了口气。这是哪些文雅之士提出的方案?
什么鸟?
是你自己挑选的地点。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你把我们大家召集到这个美丽的地方来的。我真要好好谢谢你。
海鸥。
不,不,布兰克先生厌恶地摆摆手,我们现在把它了结了吧。
噢,我料到是这么回事。这恶心的废物狗屎。
这房间有一个窗子,但被遮阳帘挡上了,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从来没有朝外面眺望过。同样,也没有迈出过那扇门,门上还有一个白色的瓷把手。他是被关在里面,还是可以自由进出呢?他依然在琢磨那问题的症结,正如前面第一段所言,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他的意识飘浮于过往之中,游荡在那些搅和着他脑子的幻影之中,竭力想找出一直萦绕于心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N. R. 范肖 著
它永远也不会完。因为现在布兰克先生是我们中的一员,虽说他竭尽全力想弄明白自己的困境,但总是失败。我相信,我说他咎由自取也正是在为他所有的罪责作辩护——既不是添油加醋,也没有避重就轻。并非作为一种惩处,而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正义和包容。没有他,我们什么都不是,然而矛盾的是,我们,作为另一种意识的造物,将比创造我们的意识有着更久远的生命力,因为我们一旦被抛进这个世界,我们就将永远存在下去,我们的故事将会继续流传,即便是在我们死去之后。
这无关紧要,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所面临的局势。我要为你拼争到最后一刻,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也需要作出某种妥协。
现在做什么好呢,布兰克先生决定还是继续阅读。就在特劳斯关于西格蒙德·格拉夫和联邦的故事后面有一部更长的一百四十九页的手稿,这部东西不像前面那部作品,封面上就有标题和作者名字:
密室中的旅行
画面不会说谎,却也等于什么也没说。它们只是一份过往的记录,只是一个外在的证明。譬如,这老人的年纪,就很难根据那些略显失焦的黑白图像确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岁数不小了,但老这个词大有伸缩余地,你可以用它来形容任何一个六十至一百岁的人。接下去我们就不再把房间里这个人称作老人,而是管他叫布兰克先生了。眼下看来,他的名字可以免去不提。
约翰·特劳斯
那么我们准是靠近海边了。
是的,是有一个公园。
我明白。但不是每个人的看法都跟我一样。
稍过一会儿,一个女人将进入房间喂他吃饭。我还没有拿定主意让谁去,但如果在那之前一切都顺利的话,我会派安娜进去。那会让布兰克先生高兴一下,毕竟,这一天也够他受的了。安娜将会喂布兰克先生吃饭,随后给他擦洗,安置他上床。布兰克先生将在床上清醒地躺一会儿,听着远处的鸟鸣,但接下去眼皮会变得越来越沉重,终于合上眼。他沉入梦乡,早上醒来时,治疗又将开始。但此刻仍然是这份报告第一句话里的那一天,现在安娜正在亲吻布兰克先生的面颊,把他的被子掖好,现在她正从床边直起身子,朝门边走去。好好睡吧,布兰克先生。灯灭了。
这么说,这里真的有一个公园?
老人坐在单人床边上,手掌抚住膝盖,垂着脑袋,凝视着地面。他一点也没意识到正对着自己的天花板上装有一台摄像机。快门每秒钟都在无声地闪动,地球每自转一周,摄像机就会抓取八万六千四百帧定格画面。就算他知道自己正在被监视,那也没什么区别。他的意识不在这里,他被脑子里的幻觉缠绕着,正在搜寻那个一直挥之不去的问题的答案。
奎因打开最上面那个文件夹,拿出四张八乘以十英寸的黑白照片。他滑动椅子挨近桌子,把手里的照片递给布兰克先生说:本杰明·萨克斯。这个名字让你想起了什么吗?
那是为了保护你。你自己说要住在顶楼,可我们得以防万一,是不是?
我可没打算自杀,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是否还有其他折中的办法,唔?
索菲
这是两小时前刚举行的会议,奎因说,我不想吓唬你,但确实有人跳出来主张把这个作为一种可以考虑的惩处方案。我给你念一念:他须以游街的方式被拉到行刑地点,在那里被吊起来活着受戮,身上须开膛剖腹,要掏出心和内脏,他的阴茎要割下来当着他的面扔进火里。然后,砍下他的脑袋,将他的身子四马分尸,再按我们的意愿分别处置。
(2005)
他是谁?他在这里干什么?他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还得待多久?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时间会告诉我们一切。眼下,我们只能尽量留意那些画面,避免过早下结论。
布兰克先生抓了抓脸,手指搓揉着皮肤。他觉得这时连呼吸都很困难,因为他已经知道第四张照片的内容了,尽管想不起自己怎么会知道那个事实,却已料到一枚起爆的自制炸弹把那人血肉模糊的尸体炸得四下横飞,他没有勇气看那张照片。手里的四张照片滑落到地板上了,这时,他把手捂到脸上,蒙着眼睛开始哭泣。
还有鸟叫。就在我头顶上,不然我怎么能听见?
奎因耸耸肩作为回答,垂下眼睛,看一下手表。
不是,事实上不是弗勒德,但这不等于说他不是一个危险的家伙。你没有跟他一起去公园是非常聪明的做法。事后,我们发现他在衣服里藏了一把刀。一旦把你哄出房间,他就打算杀害你。
马尔科·福格
丹尼尔·奎因
他穿着一身蓝黄相间的条纹睡衣,脚上穿着黑色皮拖鞋。他很难确切说出自己身在何处。没错,是在这房间里,但这房间是在一座什么样的建筑物里边呢?一所住宅里?一个医院里?一座监狱里?他记不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一下子到了这地方。也许他一直就在这里;也许这就是他出生以来就生活的地方。他只知道,自己内心充满了无法消弭的犯罪感。但同时,他又无法摆脱那种感觉——自己是一桩可怕的冤案的受害者。
在过去那些岁月里,布兰克先生面对自己的职责时有些冷酷无情,但我们中没有谁会认为他不是在尽心尽力地为我们服务。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让他待在他所待的地方。如今,这个房间就是他的世界,治疗时间持续得越长,他就越是能够领受为他所安排的一切的慷慨之意。布兰克先生是一个日渐衰弱的老人,但只要他还待在这个门窗紧闭的房间里,他就永远不会死去,永远不会消失,永远不会只是我写在他那些文稿上的词句。
乌鸦或是海鸥,我说不上是哪一种。
那么,你为什么不让我看看外面?我甚至都打不开那扇该死的窗子。
我知道被拘禁在这房间里相当难受,但我还是建议你待在这里,布兰克先生。如果还有别人邀请你到公园去走走,你要想出拒绝的理由。
布兰克先生沉默地点点头,他已在打量那些照片了。第一张是一个身材瘦长、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倚在消防梯栏杆上,眺望面前的夜色,背景似乎是纽约的布鲁克林——可是当布兰克先生转向第二张照片时,猝然间,就是这同一个人,从栏杆上失手跌下去了,跌入了黑暗中,图中抓拍到半空中四肢张开的身形,直往地面坠落。这真够让人心惊肉跳的,可是等布兰克先生再看第三张照片时,一阵辨认出来的感觉使他全身为之一颤。这瘦高个子在某处乡村泥路上,正挥动一根金属棒球棒砸向站在他面前的那个蓄胡子的男人。照片正好定格在球棒击到大胡子男人头部的一瞬间,从照片上看,受这一击这人显然必死无疑,接下来他准是脑瓜开瓢倒在地上,血从伤口汩汩涌出,在他身下淌成一摊。
屋里有一些东西,每一样东西上都贴有一张白色字条,用大写字母写着一个单词。例如,床边的桌子上,贴着桌子的字条。台灯上,贴着灯的字条。甚至墙上也有,严格来说那并非一件物品,却也贴了白色字条,上面写着墙。那老人抬起头来,看见了墙,看见了粘贴在墙上的白色字条,轻声地吐出墙这个词。就这情形很难让人判断他是在念墙上字条上的那个词,还是只不过在说墙本身。有可能他是忘了这个词,却还认得出这些物体本身,故而能叫出它们的名称;或者,也可能正好相反,他失去了辨认这些物体的能力,却还记得这些词怎么念。
现在奎因走了,布兰克先生再一次独自待在室内,他坐到写字台前,右手拿起圆珠笔。泪水扑簌的哭泣二十分钟前就停了,他打开拍纸簿,翻到第二页,对自己说: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即便事情变得很糟,这份报告还是得写出来,我不至于因为说出了真相就要担罪,对吧?接着,他让自己的手动起来,在那份名单上加了三个名字:
时间很紧了,他说。我带来了其中一件案子的档案,我想我们现在得开始做这件事了。当然,如果你觉得太累就算了。看你的意思吧,我可以明天再来。
布兰克先生放下笔,合上拍纸簿,把两样东西都推开去。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在盼着福格到来,这家伙有着各种各样好玩的故事,不过这房间里没有钟,他手腕上也没有表,这就意味着他不知道时间,甚至也拿不准大致是几点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意识到喝茶和轻松聊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也许,过不了一会儿安娜就该回来伺候他吃饭了,如果偏巧不是安娜来,而是另一个女人或男人来顶替她,那么他就要抗拒,要捣乱,要大喊大叫嚷嚷个没完,要闹得人仰马翻把屋顶掀掉。
我想起来了点什么,老人回答,可我不敢确定。
是弗勒德,对不对?布兰克先生问道。那卑劣小人,他今天早上到这里来侮辱了我。
布兰克先生终于从床边站起来,停顿一下,稳住身子,然后慢吞吞地走向房间另一头的桌子。他感到很累,像是刚从时长不足且断断续续的夜间睡眠中醒来,鞋底在没有铺地毯的木地板上蹭过,让他想起砂纸摩擦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远离这个房间,远离这个房间所在的建筑物,他隐隐约约地听到某种鸟叫的声音——像是乌鸦,又像是海鸥,他说不上是哪一种……
奎因没有回答,手伸进黑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把纸展开让布兰克先生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字迹。
这是很糟糕的一个案子,事实上是最糟的,但如果我们能够对这项指控做出有力的辩护,就有可能为后面那些案子创立一个先例。你能听明白我的意思吗,布兰克先生?
见血。我不明白,你是说处死?
如果我们输了,会怎么样?
现在,布兰克先生已经把能看进去的内容都看了个遍,这些东西丝毫没能使他愉快起来。压抑已久的愤怒和沮丧突然爆发了,他手腕猛地一抖把那一整叠手稿朝肩后扔去,甚至都不想去看一眼它们落在何处。纸片纷纷扬扬地从空中撒落到他身后的地板上,这时他攥起拳头往桌上狠狠砸一下,大声喊道:这些胡说八道什么时候有个完?
啊哈,布兰克先生大声叫喊起来。好像有门儿了。也许总算找对地方了。
至于采用哪一种惩处方式还在讨论中。一派主张从宽发落,全面赦免每一项罪名。但另一方却主张见血。况且他们都并非一两个人。有一伙人,他们嚷嚷得越来越厉害。
本杰明·萨克斯
他翻开第一页开始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