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达放低声音,悄悄说道:“据我所知,春季之时,叶护可汗一般都在素叶城一带游猎,盛夏会到千泉避暑。”
其实,独孤达心中明镜似的,知道玄奘没有过所。但同时他也很清楚,玄奘西行是为了求法,只会有益于社稷而绝对不会损害国家利益。所以,他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留难于他。
玄奘跟随着商队,不一日就抵达了兰州。他在兰州耽搁了一日,巧遇了几个解送官马到兰州的凉州(今甘肃武威)人。他们已经交了差,正要返回,于是玄奘便与他们结伴而行。一路与牧马人相伴,玄奘自然增加了许多这方面的知识。
独孤达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若能得到西突厥叶护可汗的信赖,请他下一道诏书,不但能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得到安全,而且还可以得到物资保障。这样你就能顺利到达天竺了。”
“什么、什么?你就是玄奘?”老僧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
一旁跟随的侍者赶紧说:“我师父上慧下威,乃清应寺住持。”
——这句话实际上是在暗示,玄奘很有可能是间谍,意图带着情报出去。
在玄奘的听众之中,有很大一批人是来自西域各国的商人。这些富商纷纷解囊,布施给玄奘大量金银珠宝。玄奘留下一些盘缠,将绝大部分用来燃灯供佛,转而布施给凉州诸寺。同时,他在讲经之余,也向这些商人打探西域各国的地理气候、风俗语言等情况。自然,他西行取经的想法,也就成了公开的秘密。那些商人回到自己的国家后,分别向他们的君王宣扬玄奘的德行学养,并报告了他意欲西行求法,将经国境的消息。因此在玄奘西行之前,西域诸国早已知道了他的大名。各国的君王大多信奉佛教,听了都很欢喜,纷纷准备迎接玄奘的到来。
“红粉送知己,骏马赠英雄。”与马匹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牧马人,开口闭口都是马。“在我们凉州,坐骑可以说是自己最知心的伙伴,往往比老婆还亲。”
一时间,玄奘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处在何方,疑惑不解地问道:“我这是在哪里呀?”
送走李昌,天已经黑了。玄奘坐卧不宁,万分焦虑,在寮房内来回踱步。毫无疑问,他必须马上离开瓜州。可是,一个月来他用尽了各种方法,也没有找到同伴或向导。孤身一人贸然犯险,无疑是找死!半天之内,他如何能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呢?
自古以来,河西殷富之首的凉州,同时也是河西的佛教中心。这里的官民普信佛教,寺院昌盛,番僧众多。城内有安圄寺、清应寺、宏藏寺、罗什寺等大型寺院十来座。
私自出境,当然是一件严重犯法的事情。玄奘可以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但万一被官兵发现、抓回,必将会连累慧威老和尚。因而,他们三人白天不敢公然就道,只能风餐露宿,昼伏夜行。最光明、最伟大的事业,竟然不得不以这种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形式进行。人有病,天知否?
“噢,原来是慧威大师。”玄奘向孝达打听过沿途的情况,知道慧威乃凉州一带的佛门领袖,赶紧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慧威大师名满河西,学僧也早有耳闻。”
“你呀,师父今天能大难不死,真应该感激观音菩萨。”孝达一边喂他粥,一边说道,“一个多时辰之前,天已经快黑了,我正在路上走着。忽然,路北侧的渭河边上闪烁着一团亮光。我转头一看,那光亮很像是观音菩萨在半空之中显圣。我为了看清楚一些,就走向了河堤。没想到,我刚到河堤下,就发现地上趴着一个人。我俯下身一看,昏倒的人居然是师父您!我查看了一下,发现您肚子扁扁的,知道是饿昏了,就把你背到了这无人的小庙里,煮了一锅黄米粥。”
玄奘知道,公职人员隐匿、销毁公文是重罪。李昌为了保护自己而烧毁上司的公文,可以说是冒着坐牢、杀头的危险,没有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万万做不到。面对这个虔诚的佛教信徒,玄奘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唯有深深鞠躬,心中西行的意志更加坚定。
“你年纪轻轻就入选了‘长安十大德’,被朝廷遴选为大庄严寺住持,早已轰动整个佛门。山僧自然有所耳闻。”
“师父,玄奘师父,你醒醒。”
独孤达却摇摇头:“不管是南道、北道,对你都不合适。”
“噢?你是怎样发现我的?”
在阿育王寺,玄奘打听清楚了,瓜州向北五十多里有一条葫芦河。河流湍急,水深莫测,没有舟船摆渡。河上唯一的桥梁虽可通行,但桥南端就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边关——玉门关。玉门关有重兵有把守,严格盘查每一个过往行人。这是通往西域的咽喉,没有过所,绝对不让通过!
孝达知道他是因为把干粮都给了逃荒的难民而饿昏的,抱怨说:“师父,你呀你,你叫我说你什么是好呢?那么多灾民,朝廷都没办法,你一个出家人,就是把自己的肉让他们吃掉,也无济于事!我知道你是为了到西天取经才跑出京城的。若是因为这一类的事情死在半路上,岂不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这是在路旁的一座蚂蚱庙里。”说着,孝达扶着玄奘坐起来,继续喂他喝粥。
“好哇,好哇,师父,您终于醒啦!”
李昌不动声色地问:“法师从什么地方来?要到哪里去?法号可叫玄奘?”
第三日,玄奘到州府拜会刺史独孤达。寒暄之后,玄奘向他打听前往西域的路线。镇守瓜州多年的独孤达,不但掌握着大量西域各国的政治、经济、军事情报,而且对其自然、地理、交通也了如指掌。他把西行的路线向玄奘作了详细介绍。
古来,玉门关就是一座让人又爱又恨、感慨万千、反复咏叹的地理坐标。它是汉地与西域的分界线,是文明与荒蛮的分水岭,是故土与番邦的心灵极限。“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对于关外那个广袤的未知世界,所有人都会感到莫名的恐惧。
我的天,在这兜率天上,自己也叫玄奘?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慢慢睁开眼睛。天哪,难道连孝达也往生到了天上?因为他分明看到了孝达的面孔。
玄奘大惑不解:“为什么商人走得,我却走不得?”
玄奘说:“独孤使君也是好人。他很支持贫僧西游天竺。”
“可是,想要到西天去,必须经过那些地方。”
更主要的是,凉州一直是中国西部的镇边雄镇,历朝历代都屯有重兵。而此时,大唐的西域边界可谓战云密布:西南,实力强大的吐蕃对河西地区虎视眈眈;西北,东突厥的骑兵经常越边骚扰,掠夺财产人口。而唐朝军队正在暗暗积蓄力量,时刻准备对东突厥发动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为此,唐太宗李世民刚刚调来虎将李大亮督帅凉州。为防止国内壮丁与战略物资流失到境外,李大亮严格执行朝廷的“禁边令”,禁止没有“过所”之人非法出境。
玄奘的心思如何能瞒得住见多识广的慧威老和尚?他被玄奘精妙的佛学见地与高尚的僧格打动,更被这个不畏牺牲、孤身求法的年轻僧人的恒志所感动,所以他决定帮助玄奘,以成人之美。他悄悄派了两个徒弟,慧琳与道整,让他们护送人生地不熟的玄奘去边境。
“敢问老和尚尊号?”
听他实话实说,李大亮更加放心了。但他还是有些疑惑:“就你孤身一人,也敢前往几万里之外的天竺?”
古来,从瓜州前往西域,有南北两条道路。“其实,南北二道也就是围绕着大戈壁、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南缘、北缘行进。”独孤达道,“眼下,南道比较艰险,不大好走。而北道相对安全一些,故而商旅队伍大多走北道。”
玄奘赶紧合十说道:“请独孤使君不吝赐教。”
玄奘恭恭敬敬地回答:“弟子是洛阳人,刚从长安来。”
李大亮是一代枭雄,见惯长河落日、大漠狼烟的苍凉悲壮,但还是为玄奘万里孤征的壮举所感动。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违背朝廷禁边令,放他西行。他故意板起面孔,口气十分坚定地说:“朝廷明令,任何人都不能私自出境。法师没有过所,是断然出不去的。所以,你还是尽快回长安吧。”
“大师,您在河西,如何知道学僧的名字?”
而玄奘恰恰没有这个官府发放的“过所”。人生地不熟的他不敢贸然行事,只好暂且隐伏下来。
都是出家人,不需要婆婆妈妈的。慧威老和尚说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那我就看着你上路吧。玄奘,等你取经回来路过凉州,若是老衲尚在人间,我们再把臂畅谈!”
“僧人?玄奘?”李昌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从内地来了一个僧人,一直在瓜州滞留,似乎是在寻机偷渡玉门关!捕捉逃犯,将人犯绳之以法,本来就是州吏分内之事,不必刺史的下令。李昌拿起公文,挎上腰刀,匆匆赶到阿育王寺,找到了玄奘。
“哦,”老僧颇感兴趣地问,“你从长安来,那你可曾见过那个玄奘法师?”
行行复行行,不一日,他们穿甘州(今甘肃张掖),过肃州(今甘肃酒泉),到达瓜州(今甘肃安西)。瓜州是当时唐朝最西边的一座边境城镇,西南连通敦煌,西北紧邻玉门关,南枕连绵起伏的祁连山,北带一望无际的苍茫大漠。瓜州刺史独孤达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一向敬重佛法。而且,独孤达与慧威老和尚相熟,看过慧琳与道整呈给他的信之后,知道玄奘是名扬长安的高僧,对他极其恭敬。
两难之中的玄奘没有动摇退却,他的性格使得他不会与李大亮直接对抗,而是选择了暂时的妥协,长久的坚持:玄奘减少了讲经的频率,很少在凉州大街上公开露面,还到凉州城外的白灵寺住了四天,好像是要在附近游玩一番,然后回京一样。但私下,他悄悄做着准备,等待时机潜出凉州边关。
见此情形,李昌心中明白:眼前这个僧人,就是被通令缉拿的玄奘。他吐了一口气,徐徐说道:“法师不必隐瞒,尽可实话实说。”
然而,事情并不像玄奘预想得那样简单——他首先要想法子走出玉门关!
李昌说:“刺史大人毕竟因职责所在,一旦见到了公文,反而就不能再维护您了。因而,不能让他知道,就算出了什么事也由我一人承担,不连累他。”说着,他当着玄奘的面将公文撕碎,扔进火盆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知道,兜率天是欲界第四重天,未来之佛弥勒菩萨所在之地。这就是说,他已经死了,往生到了这里?他不禁悲喜交集。悲的是,西天取经的大业未成,喜的是在兜率天可以值遇弥勒,听菩萨说微妙法,原来所有的困惑都会迎刃而解。
玄奘见到一身公差打扮的李昌,心里就发了毛,他支支吾吾地说道:“贫僧……贫僧是从凉州清应寺来……”
或许是眼下凉州正处在紧张的备战状态,军务太过繁忙,或许是看到玄奘还算老实听话,凉州都督李大亮渐渐放松了对玄奘的监管。玄奘在慧威老和尚的掩护下,终于找到了潜出凉州的机会。
被凉州最高军政长官当面勒令返京,绝非儿戏。玄奘遇到了西行路上的第一道难关:如果遵命回京,西天取经的誓愿就要落空,很可能因此而抱憾终生;若要私自西行,一旦被发现,将要面临官方追捕的危险!在这人烟稀少的河西走廊,一个外来之人很难逃脱。一旦被抓,不但会受到判刑坐牢的严厉惩罚,还会因此而身败名裂。
想到危机四伏的险境,玄奘虽然也感到胆怯,甚至惊恐得直冒冷汗,但他没有退缩,最后还是说:“尽管危险重重,但我宁死也要去天竺,为了求取真经,哪怕死在途中,我也不会感到遗憾。”
他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一朵硕大无朋的莲花之上。这莲花的花瓣很结实,托着跏趺而坐的他绰绰有余。这时,有百千个飞舞的天人飘飘而来,围绕着他上下翻飞,载歌载舞。弦乐声声中,那些披挂璎珞的天女一边曼妙舞蹈,一边向他身上撒曼陀罗花。一时间,天华芬熏,香气逆风。那些天女散花的同时赞叹道:“善哉,善哉。善男子,你在人间时曾广修福业,从而得以往生此处。此乃兜率天。今此天主名曰弥勒,你当皈依。”
两人虽然年纪相差许多,但一见如故,把臂欢颜,倍感亲切。慧威老和尚请玄奘移单清应寺,并让他在寺中为凉州道俗讲经说法。玄奘在佛教义林游学多年,善于辨析义理,应机领会,独具神解。因而,他在台上讲得妙语连珠,座下僧俗听得心花怒放。盛况空前的讲经法事,轰动了整座凉州城。
“哪里有什么莲花,那是我的肩膀。是我把你背到了这里。”
玄奘饶塔三匝,仰望着这座巍峨的高塔。恍惚之间,他似乎在蓝蓝的天空之中看到了鸠摩罗什临终前那永恒的微笑。他忽然想起鸠摩罗什送给友人的一首偈子,于是,徐徐吟诵道:
老僧看过度牒,知道眼前这位年轻僧人真的是玄奘,高兴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幸好孝达的行囊里带着一些米,他俩顺利抵达了秦州。孝达本想让玄奘在自己所在的寺院多休整两天,但仅仅住了一个晚上,玄奘就准备继续西行。孝达找到一支前往兰州的商队,让玄奘与他们结伴而行。
玄奘无话可说。不过他自己心里清楚,就算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他照样会伸出援助之手。就像孝达,最爱自己那匹西凉马。可是为了救济长安城里的灾民,他毫不犹豫地将它卖掉换了米面。而今回秦州,也只能像玄奘一样步行了。
玄奘开心地笑了。不过,他的笑容马上又凝固了,忧心忡忡地说:“我听说突厥王庭总是游移不定,就连中原大军的突然袭击,十有其九也会落空。我单人匹马,如何能在天苍苍、野茫茫、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找到叶护可汗呢?”
玄奘明白,单凭两眼一抹黑的自己很难偷渡出玉门关,更无法绕过五座烽火台,何况还有那八百里大戈壁。他必须有经验丰富的同伴,才有可能到达伊吾。
玄奘使劲点点头,眼中的热泪夺眶而出。他与慧琳、道整走了老远,回头望去,慧威老和尚依然站立在桥头,默默目送着他们渐渐远去。泪水再次模糊了玄奘的视线……
可是,为什么他仍然感到饥饿?兜率天,意为妙足天、知足天、喜足天、喜乐天。天人以想为食,也就是说,只要你心中念头一动,就会有美食佳肴自行来到你的口中。果然,他刚刚察觉到饥饿,一股热乎乎、香喷喷的米粥就徐徐流入了他的口中……
凉州乃河西的大都会,是通往张掖、酒泉、敦煌以及西域诸国的门户,商旅往来络绎不绝。到达凉州后,玄奘在安圄寺挂单住了下来。他没有再像过秦州、兰州那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玄奘虽然年轻,胸中也洋溢着早日取经归来的急切,但他毕竟学佛多年,思维十分缜密,不会轻举妄动。他之所以选择在凉州停留一段时间,一则,他囊中空空如也,身无长物,而这时已经是九月初,天气凉了,前方西域的环境、气候还会更加恶劣,他必须要为漫长的西行做好物质准备。二则,凉州离西域不远,城中居民大都为外国商人,玄奘在这里能了解沿途各国的情况,学习其语言,还能从城中往来的客商口中获得更多对西行有帮助的信息。
十月上旬的一个深夜,玄奘他们三人在慧威老和尚的引导下,从乡村小路绕过关卡,走出凉州城。在城西一道小桥上,玄奘拦住慧威老和尚,不让他老人家再往前送了:“大师,夜深了,您留步吧。”
事到如今,玄奘知道这位胆大心细的督帅早已摸清了自己的底细,所以他毫不隐瞒地说:“学僧计划要到天竺取经,探求佛法真谛,因而来到凉州。”
喝了两碗黄米粥,肚里有了食,玄奘体内暖气复生,微微出了一些汗,身体格外轻快,精神立马好了起来。他坐直了身子,与孝达闲聊起来。原来,孝达在慈悲寺跟随玄会和尚学《涅槃经》已毕,恰逢长安城里闹饥荒,所以就打道回府。在他回秦州的路上,恰巧救了饿昏的玄奘。不然的话,在那没有人迹的荒野里,就算他不饿死,也会在黑夜被饿狼吃掉。
玄奘说:“哦,既然如此,那我也走北道吧。”
“好,罗什大师的这首偈子,可说是他自己一生的写照。”
忽然,不知道哪里有人答话。随即,一位瘦瘦高高的老僧从塔后转了出来。玄奘见到长者,赶紧合十鞠躬。那老僧还礼之后问道:“听口音,你不是我们河西人,刚从内地来的吧?”
呵呵,天人果然享福,不但有粥饭自动入口,而且还有人擦拭嘴角。玄奘从来没有被别人伺候过,下意识地向旁边躲了躲。
那天午后,刺史独孤达没有在府衙,接收公文的是州吏李昌。他打开公文,上面赫然写着:“有僧玄奘,欲私渡出境,着所在州县,严加捉捕。若知情不报或私下藏匿,与犯同罪!”
“好,那我就去素叶城。古人云,欲速则不达。到素叶城虽然要绕一个很大的弯,多走几千里路,但有可能得到叶护可汗的庇护,顺利往来于西域各国。”
独孤达胸有成竹地说道:“弟子有一计策,包你能在整个西域畅通无阻。”
玄奘在瓜州阿育王寺挂单住下,道整早就想到莫高窟朝圣,所以住了一个晚上就去了敦煌。慧琳很想跟随玄奘继续走下去,但玄奘见他年纪尚小,身体又很单薄,怕他行不得远路,就打发他回了凉州。
当玄奘活生生地出现在李大亮面前时,不知为什么,李大亮立刻感到了一种安详的清凉。是因为他明净灵透的眸子,还是他从容不迫的神情?李大亮说不出来,但戎马多年的他可以肯定,这玄奘绝对不是细作。因为,作奸犯科、心怀鬼胎的人绝对没有玄奘身上的这种叫人感到宁静的魅力。然而,他嘴上还是问道:“法师到凉州近一个多月了吧?不知你为什么从繁华的京师来到这穷僻的边地?这里除了大漠黄沙与遍地狼烟,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有一利,必有一弊。玄奘西行的情报,也传递到了凉州都督李大亮的耳里:“有僧玄奘从长安来,欲向西国,不知何意。”
心山育明德,流薰万由延。
玄奘莞尔:“弟子就是玄奘。”
这时玄奘才发现,天色早已黑透了。他迷迷糊糊地说道:“我记得我正从河堤下往上爬,忽然就跌在一朵莲花上,颤颤悠悠的……”
玄奘坦然说道:“学僧求法心切,匆忙上路,确实没有过所。”
至此,玄奘知道自己已经露馅了,索性开诚布公地说道:“实不相瞒,我就是玄奘。不过贫僧之所以要偷渡出境,并非走私贩私,更不是突厥的细作。我是要到天竺求法取经。早在从长安出发之前,贫僧就已经发誓,宁可西行而死,也不后退。而今既然已经被官府发现,无话可说。我宁可坐牢,也不返回长安!”
闻听此言,玄奘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太知道不同信仰之间的隔膜了!虽然佛教教义倡导包容、和平,佛教将杀生列为最严厉的戒条,连虫蚁都不许伤害,所以佛教徒能与其他所有人和平共处。但是,像拜火教之类的宗教排他性非常强,鼓励武力征服,杀害其他教派的信徒不但无罪,而且有“护教”功德!
一来二去,玄奘在瓜州耽误了将近一个月,除了买了一匹白色的西凉马,做了一些物资准备外,一直没有找到同行者或向导。这时,凉州都督李大亮已经得到探报,说玄奘没有返回长安,而是悄悄去了瓜州,准备偷越边境西行!于是,他马上派了一名军士骑着快马飞驰瓜州,专门送来一份加急公文,捉拿玄奘!
跨出玉门关,往往象征着一去不复返,因为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从这里向西北有五座烽火台,每座烽火台间相距百里,中间绝无水草,沿路只有每一座烽火台下有水源。但台上都驻有守军,一方面警戒外敌入侵,另一方面拦截那些私自出关偷渡之人。五烽之外,便是八百里莫贺延碛,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更没有水草,人马难以通行。戈壁中大风一起,蔽天遮日,沙石如雨,行旅往往会被活埋在沙雨之下。大漠里的天气更是变化莫测,白天烈日当空,热风似火,能将人烤干;而夜间磷火闪闪,寒风如刀,可把人活活冻死。途中除了流沙,只能看见一堆堆的白骨,他们都是试图穿越大戈壁而丧生的人……只有穿过莫贺延碛,才能到达伊吾国(今新疆哈密)。
“是啊,老婆有可能跟着别人跑掉。而自己的马,无论遇到任何危险,都不会抛弃自己的主人。”另一个牧马人说。
玄奘愁肠百结却又无计可施。于是,他来到天王殿,在弥勒菩萨像前虔诚礼拜,祈求菩萨加持,能得一人引渡。
玄奘知道,作为戍边统帅的李大亮不会因私废公,也就无法得到他的同意。于是,玄奘便默默退下。
出家人不习惯打妄语,所以玄奘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李昌依然一脸的木然,将手中的公文递给了他。玄奘看到凉州都督李大亮亲自签发的公文,吓得浑身哆嗦,差点瘫倒在地。大冬天的,他额头居然冒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水。“这个,嗯,这个……”
临走,李昌嘱咐道:“法师,凉州都督府已经发出了这样的公文,您在瓜州就不能久留了。请尽快成行,以免节外生枝。”
独孤达一笑:“我知道您为了信仰不怕死,但要死得其所。若是在半路上被那些愚昧无知的拜火教徒烧死,那就太没价值了。”
李大亮不动声色地追问:“从凉州出关,除了必须持有朝廷颁发的过所,还得有通关文牒。法师你……”
那日,玄奘在安圄寺吃过早粥之后,徒步向罗什寺走去。罗什寺坐落在北大街,四面临街,前来拜佛的人络绎不绝,整日香火缭绕。玄奘离得老远就能嗅到一股熟悉的天竺檀香味。他走进山门,到大殿拈香拜佛之后,来到高高的鸠摩罗什舍利塔前。
“西域各国,都特别欢迎商旅。因为他们的穿梭往来,沟通有无,调剂余缺,给沿途各国带来丰厚的财富与税收。而你是个佛教僧人,必须要考虑沿途各国的政治情况与民众信仰。现在,葱岭以西的广大地区都被强大的西突厥所征服,而突厥信仰的是拜火教。试想,你一个佛教僧人,若无西突厥王庭的特许,如何能在民情复杂的西域各国安全、顺利地穿行?”
“就学僧一个人,而且原来身无分文。”玄奘说。他随即又补充道:“学僧之所以在您这里停顿下来,一则要结一些善缘,筹备一些盘缠。二来想找合适的时机,请督帅网开一面,放我西去。”
在这边关风云急剧变幻的特殊时期,作为凉州最高军政长官的李大亮,不敢掉以轻心,立刻着手调查玄奘的来历。经过一番排摸,李大亮发现玄奘的的确确是一位名扬京师的高僧,不太像奸细。但是,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敏感时期,他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于是派人把玄奘请来,他要当面察言观色。
“弟子的确是玄奘。”玄奘一笑,递过自己的度牒。
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
玄奘很想与那些商队同行。他们多次往来于瓜州与伊吾,不会迷路,而且有庞大的驼队,能携带大量饮水。然而,因他没有过所,商队们死活不肯带他。这些精明的商人不想招惹官府,那可是能倾家荡产的大麻烦。无奈,玄奘又想到了花钱雇佣向导。金钱当然很有吸引力,可是若是没了命,再多的银子也没了用——没有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帮助玄奘偷渡边关。
说完,坦坦荡荡的玄奘反而变得无所畏惧,他挺直腰杆,丝毫不为将要面临的牢狱之灾而担忧。这时,李昌反而笑了,笑得很开心、很亲切,笑得玄奘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李昌面对玄奘双手合十,深深鞠躬,然后说道:“法师能为法忘躯,不惜身命,可以说是感天动地。我也信佛拜佛,所以一接到公文就赶到了这里,没有让任何人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