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唯一能辨认出来的痕迹,就是他与老马走过的脚印。玄奘无可奈何,只能牵着马顺着自己来时的足迹往回走。目前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回到第四座烽火台,重新补充饮水,再作计划。他在掉转马头往回走了十几里地之后,忽然感到一阵心痛。他的心灵,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发过的誓愿:不到天竺,决不东归一步。
……
随着玄奘高声称念观音圣号,心中的恐惧景象应声消失了。然而,这不过是暂时的,片刻之后,随着四周鬼火的生生灭灭,他又感到那些奇形怪状的魑魅魍魉,从四面八方向他逼来。还有那些变幻不定的妖魔鬼怪,前后跟随,在他周围手舞足蹈,时时刻刻都有可能伸出魔爪,扼住他的咽喉,压迫他的胸膛,挖走他的心肺……
但是,他没有停下脚步,在白茫茫的沙漠中走了一程又是一程。或许他永远也走不出这无边无际的戈壁,更到不了天竺;但只要多向西走一步,他距离自己的理想就近了一步。正是这心灵深处理想的绿洲、信仰的源泉支撑着他、滋润着他,使他强忍饥渴,保持勇往直前的意志。
八百里莫贺延碛,上无鸟飞,下无兽走,天地之间,唯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和一匹可怜的老马在步履维艰地缓缓前行。不一会,太阳出来了。沙漠里的阳光,因为没有浮云遮挡,很快就把脚下的沙子晒得滚烫。于是,火辣辣的烈日在头顶上烤,热烘烘的气浪在脚底下蒸,整个大沙漠变成了一只偌大的烤箱,一心一意要把玄奘蒸熟、蒸透,再烤干、烤焦!
玄奘将心要默诵了一遍,眼前所有的鬼影、魔形、幻声统统消失不见了,再也没有出现。从此,每当心生畏怖,眼前出现群魔乱舞的幻影、耳边响起莫名其妙的幻声之时,他就诵持“三世诸佛心要”,一切妖魔鬼怪就会销声匿迹。
这时,连天戈壁中卷起阵阵热风,刮起漫天尘土。风沙漠漠,天昏地暗,玄奘更加辨别不清方向了。风沙过后,玄奘眼里、嘴里、鼻孔里都是沙尘,嗓子里像是着了火一样焦渴难受。他眯缝着眼睛,从马驮上取出水袋,解开绑绳,正要抬起胳膊往嘴里倒时,由于长时间跋涉,他实在太乏了,再加上眼里有沙子看不真切,水袋从手里滑落下去。袋中的水都洒在了地上,完全渗入沙地中,连一点都没剩下……
可是,无论多么美好的信念,多么坚定的信仰,也无法消除越来越强烈的干渴。玄奘的嗓子里像是有炭火在烤着,疼痛干裂,直彻心扉。那难以形容的煎熬让他简直想发疯,恨不得把白花花的沙子咀嚼出一滴水来!
玄奘打定主意,顿时觉得心中畅快了很多,信心百倍,勇气倍增。他立刻拉着缰绳,掉转马头继续向西前进。可是,那匹一直很听话、很善解人意的枣红色老马,四条腿却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了地上,死活不肯再回头。
炽烈的阳光像火舌一样,一下又一下不停地舔着玄奘。而沙漠里特有的干热风,能从人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钻进体内,榨干你体内的每一丝水分……
午后,正在埋首走路的玄奘偶然一抬头,忽然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大片绿洲!那里草木青青,小河蜿蜒,广阔的草原上有大片的牛羊在吃草。牧羊人悠闲地骑在马上,嘴里似乎正在哼着什么小曲。流水潺潺的小河边,有一位姑娘正在洗衣裳。她晾晒在岸边草地上的衣服花花绿绿,犹如五彩缤纷的花朵……
天地沉沉,完全成了昏黑一团。沙漠的黑夜,没有一丝声息,沉寂得像死一样可怕,死一样悲凉。这沉寂像死神的臂膀一样,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要把玄奘死死抱在怀里……他一激灵,挣扎着睁开眼睛。然而,他所看到的,是大漠里的点点鬼火!那些人死在沙漠之后,他们骨头中的青磷分解出来,闪闪烁烁,星星点点,随风游动……
它那空空洞洞的眼窝死死盯着玄奘,呲着惨白的牙齿,似乎正在发出瘆人的冷笑——它用这种方式告诉玄奘:你很快也会倒在大漠之中,不久之后也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更可怕的是,他对此一无所知、毫无警觉,一直在奋力催马前行。在错误的路线、错误的方向,越是努力,越偏离目标。玄奘日夜兼程前行,感觉已经走了一百多里,带来的水也已经喝了一大半,却一直没有看到什么野马泉。
原来,他所看到的不过是海市蜃楼——由光线折射造成的幻象。
他的最后一个视觉意识,看到那老马也委靡倒地,缓缓倒在了自己身边。
据说,人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不动,能维持七天生命。而玄奘却置身在环境极其恶劣的大漠之中,而且还在坚持向西行进。一连五天四夜,玄奘没有滴水沾喉,沙漠里的阵阵热风如同火烧一般,烤干了他身体内的最后一丝水汽。他热得眼睛冒火,视线渐渐模糊了。他感到,他的生命就像他体内的水分,得不到任何补充,正在不可逆转地慢慢流失、流失。到第五天傍晚,他头晕目眩,奄奄一息,实在支持不住了,一步也迈不动了,一头栽倒在沙子里……
明知没有可能,但他的目光还是四下寻觅着,希望能找到一星半点的水。哪怕是一滴露水、一点霜雪也好啊!突然,他看到左边的沙丘半坡上半埋半露着一个半圆的东西,很像一只被人遗弃的钵盂,里面好像浮动着一层青白色的波光。那会是寒露、白霜,还是雨水?
——不,不能回头,决不违背自己的誓言!我宁可西去而死,决不东归偷生!
玄奘眼窝一热,抱住老马的脑袋,喃喃说道:“难为你了,真是难为你了……”
玄奘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玄奘忽然想起来,这“三世诸佛心要”,还是远在成都之时,一位病僧教给他的。病僧说这“三世诸佛心要”,可保玄奘往来天竺安全。
沙漠的白天,热风似火,活像蒸笼一般,他走不多久就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可是,他的水囊里连一滴水都没有了,只能强忍着。
玄奘拉着老马,拼命向前跑去。可是,那绿洲忽近忽远,总也赶不到跟前。刚刚走近了,它又远了,最后干脆不见了,没了踪影。
风沙之中,天色骤然暗了下来。恐惧与焦虑交加,使得玄奘更加口渴,感到自己浑身要冒出火来。等到风停,最后一缕天光完全消失了,天地彻底黑了下来。老马在没有饮水的情况下,在干燥的沙漠里折腾了一天,彻底乏透了,扑通一下卧倒在地。玄奘自己也走不动了,就地打开铺盖,胡乱躺了下来。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观世音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时,照见五阴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弗!色空故无恼坏相,受空故无受相,想空故无知相,行空故无作相,识空故无觉相。何以故?舍利弗,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如是……
走在这无垠的沙漠里,四周所见除了黄沙,还是黄沙。从清晨到中午,从午后到傍晚,唯有铺天盖地的黄沙,不见一株青草,不见路的尽头,玄奘只能这样不停地走着、走着。渐渐地,一种空空落落的寂寞袭上心头。这种落寞的感觉就像置身于弱水之中,你会慢慢地、不可救药地沉沦下去,沉沦下去,直到完全被落寞淹没。于是,恐惧就像一只嗅觉灵敏、不怀好意的豺狗,悄悄跟踪着你,而你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它,每当你冷不防的时候,它就会蹿上来狠狠咬你一口。玄奘对抗恐惧的唯一手段,就是一边默念观世音菩萨圣号,一边硬熬。他也不知道熬到什么时候是头……
这是一条很少有人走的路线,玄奘又从来没有穿越过大沙漠,与王伯陇告别没多久,他就走上岔路,偏离了野马泉的方向。
一人一马,在广袤无边的大漠之中缓缓前行。
忽然,前面的路上,在单调的漫漫黄沙之中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存在着!玄奘颇感振奋,疾步走了过去——
玄奘停住了脚步。颇通人性的老马不解地看着他。
玄奘从昏昏沉沉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仍在默诵“三世诸佛心要”。危难无助的他也只能祈求佛菩萨保佑了。
大漠中气候瞬息万变,昨天烈日当头,酷热难耐,今日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风暴挟着沙砾席卷而来,抽打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玄奘眼睛张不开,连呼吸都很困难,他只能牵着老马俯卧在一个沙丘后面,用袈裟把自己和马头都罩起来,任凭肆虐的风暴蹂躏。疾风奔若惊马,把飞沙吹起,从半空散落下来,恰如骤雨一般。鸵鸟一样的玄奘,等一会儿就必须动动身子、挪挪地方,不然的话,就会被流沙活埋起来……
夜幕再次降临,沙暴不知何时停了。沙尘真是无孔不入,他的眼里、嘴里、鼻孔里、耳朵眼里,到处都是极度干燥的粉尘,吸走了他身上这些地方仅有的一点点潮气。玄奘眼睛干涩,嘴唇开裂,鼻孔流血——更加干渴难耐了。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走过去,拂开流沙,将那东西挖了出来——
所有的动物天生都有一种直觉,尤其是当它的生命受到巨大威胁的时候,它往往能下意识地做出最正确的判断。此时的老马就是这样,它能感觉到东边的水源更近,而且是它已经走过的路,绝对不会出错;而西方则是茫茫的未知,是绝路一条,等待它与主人的,只有死亡!
在沙漠中穿行,人畜都离不开水。可以说,是贮水的多少,决定了人畜存活的时间。没有水,只有死路一条。现在,玄奘与他的老马没有了一滴水,又找不到野马泉,也就是没有了赖以活命的保障。玄奘心中焦躁,又完全迷失了方向,怎么办?现在究竟该怎么办?
玄奘拗不过老马,就拍拍它的脖子,对它说道:“也好,放你逃命去吧。”他解开马背上的行囊,自己背上身,独自向西踯躅而去。然而,他刚刚走了几丈远,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沙哑的马嘶,老马喘着粗气,追了过来……
他感到事情不妙,就停了下来,努力分辨着方向。可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地上无生灵,空中无飞鸟,天色蒙蒙,荒沙漫漫,毫无生机。荒凉的戈壁,是真正的荒漠,放眼望去,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令人毛骨悚然,倍感凄凉。而且,玄奘是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其孤独、其寂寞、其绝望,可想而知。
绿洲,这象征着生命的沙漠绿洲!水,那所有生灵赖以存活的生命源泉!
渴急了的枣红色老马嗅到了水的气息,急忙将长长的嘴巴伸向水袋跌落的地方。可是,它除了啃了满嘴的湿沙子,一滴水也没喝到。
天哪,那是一根死人的骨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玄奘一步跳出老远。此后,路上的人畜骨头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尤其是那些死人骷髅,向天空瞪着大大的眼眶,张着大大的嘴巴,似乎至今还心有不甘,仍在不停地向老天爷诉说着心中的抱怨。
玄奘活生生地体验着制作干尸标本的全过程!
这是一只骷髅!一只死人头骨!
……我现在算怎么回事?回第四烽,岂不就是东归?难道自己先前的宏愿不算数,作废了?为什么一遇到困难就退缩了,就想打退堂鼓,走回头路?
第二天凌晨,玄奘被彻骨的严寒冻醒了。他活动活动僵硬的身子,坐了起来。大沙漠里依旧四顾茫然,看不到任何生灵,只有自己的老马卧在不远处。走,必须走。只有走下去,才有生存的希望。玄奘挣扎着爬起来,收拾卧具。那老马见他有了动静,也没精打采地站立起来。没有水,人咽不下干粮,马也无法吃草,他与它只好空腹上路。
玄奘恐惧到了极点。他就像溺水之人落入了无底的冰湖之中,向下沉、向下沉,却永远也沉不到底。绝望之中,他心底忽然迸发出一缕若有若无的吟诵之声:
自古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客商、行旅葬身在这荒漠之中,这其中包括许许多多像玄奘这样的求法之人。而今,这一堆堆白骨,是他们留下来的唯一标志。夕阳西下时分,一阵晚风吹来,卷起密密的细沙,把天光都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