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只有蜡烛与我相伴,备感孤独。我所想象的,如今却已成为了具体事实。尽管我写作的房间里有电路,却早已老化得不能用了。时间流逝着,我倚靠着门,等待着听到房客们去上夜班的脚步声,十四小时后他们才能回来。
现在,在我写作时,当旁人要我编造一个名字、一个故事或者为他们杜撰一篇文章时,我都怀疑自己是否还具有这样的能力(除非我是自愿的)。因为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干这样的事,并且我已被过往的回忆引诱若干年了。他们肯定也遭遇了和我一样的事,我在想他们到底有什么苦衷。
零零散散地,我逐渐恢复了记忆。只是我仍然难以相信并接受如此痛苦的回忆。我很确定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成为孤儿的我在一家孩童收容所长大,过着穷苦不堪的生活。而且,仍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认为我回想起了母亲,并且想起了我受过的教育。耳朵失聪了,我却能听到无数噪音,沉寂中充满着各种烦人的喋喋不休和叮当叮当的铃声;双目失明了,却因飘忽不定的光线而感到刺眼。因此,对我来说,回忆从来就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个能发生最非同寻常抑或最无关紧要的事情的轮盘,所有回忆都混杂在这样一个轮盘里,直到最后,我无法从各种稀奇古怪的幻想中分辨出哪些才是我所要找寻的事实。既非过去也非将来,对大家来说极为普通的过往,于我而言却是一片迷茫。我无法判断到底哪些事是真正发生的,哪些事仅仅是我幻想出来的。我是否真的见过一个人或者这个人仅存在于某本书里,对我来说都已经没有了意义。我是否真正了解某个国家或仅仅道听途说,对我而言也无从判别。每当看到一则十年前旧报纸里所记载的消息,我都感觉它与我所住过的地方一样亲切而遥远。我没有任何过往,因此,也可以说我拥有所有的过往。然而曾有这样一段时间,我能够回忆起一些零碎的记忆,却又仅仅是个支离破碎的片段。诸多如此破碎的记忆,令我迷惘而彷徨。
他住在这座城市里,却发现自己从未见过这些街道,建筑物是陌生的,甚至连人们的衣着打扮也是陌生的。他又看了看路标,路标上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字母。
他赶着回家,很不耐烦地收拾着行李,结果却延误了。当最后终于打理好行李时,他叫了辆出租车,放好行李包,舒适地坐在后座上,随后懒洋洋地回头看了看街上正在玩耍的小孩,一切是那么安谧祥和。
出租车走错了路线。
我哭了,尽管他听不到我,我还是大声地朝他喊道:你错了,城市是真真实实的那座城市,只有你的出租车是过往的。说完这些话后,这个画面便破碎了。
我见到了个旅客,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他和我绝对不是一类人。我知道他刚刚结束一段长途旅行,刚下飞机或是乘火车刚到站,但这说明不了什么。
他该怎么办?似乎很简单,举起手敲打一下车窗就行,但他不好意思去打扰司机,所以,他再次向车窗外望去。
他不由得心跳加速,便用手摁住心脏以使其平缓下来。这绝对只是一个梦,他双手抱住自己坐在后座上这样想着。他想着他正在梦中,这座城市,这辆出租车都是想象的。随后,就继续前行了。
随着时间推移,我开始记起在以前每一个周、每一个月里,我究竟发生了哪些事情,而这些都成为了我的经历,我所有的也是仅有的经历。尽管记忆受到限制,无论如何这仅有的记忆也构成了一个世界,一年多来我第一次发现口袋里没有装着自己的名字(以便忘记自己是谁时,可以随时拿出来确认),我已经可以伪装成任何人了。我似乎变成了一个在沙漠中苦修的隐士,等待着指引。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而且一切也将会一无所有。我寻思着是否该找回我的童年和青春,但我也逐渐了解了我过去的大致框架,并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有它对应的目标。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已经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曾一度发疯般地回忆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在哪里发生的意外。直到最后,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可怕的画面:飞机撞毁,大火猛地冲进我的机舱。然而,没等我看到最后,飞机却变成了坦克,把我困在里面,随后画面不断跳动并出现新的场景:房子正在大火中燃烧,房梁砸到了我的背上。如此混乱的画面最终以玻璃碎片、手榴弹和炮弹的轰炸而结束——我可以想象出成百上千个类似的画面,但没有一个是我所寻找的真相。
我很有规律地重复着一件事,那就是耗费足够的时间,在某些事情再次发生前可以彻底忘却它们。
他太疲倦了,呼吸变得沉重。他尝试着摊开报纸看看,却发现报纸印花了看不清,就将报纸搁在一旁了。忽然间,他莫名其妙地变得很沮丧。出租车已经开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望着窗外,试图安慰自己。
这段时间里,我付出巨大努力去找寻过往的点滴。我的做法和一些官员的秘书惊人的相似,我在街上跟踪着那些用好奇眼光打量着我的人。我搜寻名单,研究照片,然后躺在床上,理清思路去面对每一个简单细节。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后,除了发现我没有任何过往且也不可能有任何未来以外,我一无所获。盲人听觉灵敏,耳聋者视觉敏锐,而我则需要耳聪目明,这是自然而然的,也是必须的。
当我凝视镜子,在镜子里看到的毫无疑问是一个英俊潇洒的人。但那直挺的鼻子、模型般的下巴和光滑的脸颊都清楚地告诉我:这个有着艺术品一般外表的人儿,对我来说是如此陌生。不管我多少次认为这棕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睛依旧是我自己的,终究无关紧要了,因为甚至连我的年龄在内,没有一样是我所熟知的。我确定我绝对不止二十五岁,甚至更老,但由于得到了别人的精心照料,镜子里的我却是一个没有一丝皱纹的年轻人。
或许,我从来没有走出过战争。耳朵后面那一小块不长毛发的干枯皮肉,便是战争之伤留存的痕迹。如今,应该是在某个三流理发师的处理下,这个伤口才被头发很好地盖起来了。然而,我内心深处的伤口,却是任何理发师都掩盖不了的。对于它,或许需要一位技艺高超的裁缝。
于是,盲人带领着盲人,聋子大声对另一些聋子发出警告,直到他们的声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