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早上到来的时候,我全身酸痛,并且在醉酒的恶心中呕吐了,呕吐出来的那些脏东西还裹在我的两腿间。我在床上扭动着,晚上身体感觉很糟糕,早晨稍微有点好转了。难道我整晚在和他们对话吗?他们有坐在我的床上吗?至少我看到了一个,至少我看到了蓝妮,并且遭遇了一辆火车已经离开,而我却晚来了一分钟的恐慌。然而当我穿好衣服下楼,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里有一台打字机,无论怎样我都不能把它留在那里。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带着它,但一小时前,在一时冲动之下,我曾把它放进当铺,我留的名字其实不是我的真名,写的地址也是一条不存在的街道。那本小说依然在那里,我把它放进信封,然后到中央邮局用我的新名字把它寄出去了。在一两天的时间里,或者说是一个星期里,我就会收到。错误已经犯了,我觉得有可能回到房间,也有可能见到蓝妮了。
“然后他打你了。”
她慢慢地摇着头。“你太傻了,米奇。我不介意他打我,因为我欠他。不是你带着酒瓶来,而是我在这里很孤单。”她看着她面前的墙。我什么都没说,过了一小会儿,她继续说,也许她甚至不知道她的话停顿过,“我多么仰慕她,”手指爱抚地摸着她的伤口,“当我看到她身上的颜色,红色的头发和粉红的肌肤,婴儿肥,自从那甜言蜜语的渴望消失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它没有消失,我自己是高温中的蜜饯。你听我自己,它变成泡泡,婴儿,婴儿肥。”她的嘴巴扭曲着,“但是他不会把我扔给她,不,他一定背叛了我。不可能,我还没准备好,假如他出卖他的母亲我会为他加油,但是他背叛了自己。”她厌倦地点着头,“我知道他身后和上面有人,但是他认为事实上他是自由的,并且拥有每一个尊贵的人为自己的优秀而特有的轻蔑感。他这次打我……啊,我可以忍受,并且乐意被他打,只要他不蔑视我。或者,因为他已经不再蔑视我了,但是他露出的是厌恶的表情。他是那么害怕,所以他要打败我。我不会忍受别人因为恐惧而打我,然而他比我更强壮,并且极不痛快。”她从嘴唇里呼出的气息充满憎恨的味道,“之后他很谄媚并且赞扬我,试图让我记起他带来了酒和小吃等礼物,他花了许多时间来取悦我。”麦克劳德站在门口,他用薄薄的嘴唇扮出一个鬼脸,他检查着蓝妮的房间,看着窗子上的油漆。
“我还没有给他。”麦克劳德回答说,他的声音非常温柔,把我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对他说要等一段时间,所以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那个依然会留在我的手上。”
她想把这当作一种嘲弄,但是他的声音太轻柔。她谨慎地告诉他:“我很好,谢谢你。”就好像只要他认为她不好,他就会成为她的一种威胁。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直立地站着,嘴上挂着微笑。“我很好,”她重复说道,“我吃了一顿大餐,现在口袋里有很多钱。有一个男人过来给我一张五十美元的纸币,像那样!然后逃到街上。”为了要证明她说了很多次的话,她那脏兮兮的手指伸进胸前的口袋里,翻出一张弄皱的支票。
像这样折腾几个小时后,蓝妮坐回床上,我看着她,能明显地感受到她的悲伤。如果她的前额发热,我的前额就会疼痛;如果她的四肢颤抖,我的四肢就会发痒。当她在熟睡中由于噩梦和疼痛而痛哭时,她的恐惧传递给了我,我坐在她的身旁,喉咙十分难受。屋子外面,下午已经过去了,阳光照在我们不透光的窗户上,直到我们昏暗房间里的空气变得难以忍受。有一次,费了很大的力气,我成功地抬起一个被涂了颜料的窗框,但是突然而来的一束光穿过窗子照在蓝妮身上,我只得把它重新关上。太阳下山了,整个天空由亮变暗,只剩下从窗子后面传来的极小亮光。阴暗越聚越多,墙壁越来越黑暗,直到我突然间意识到夜晚已然降临。
她的形象变得臃肿,脸上有着青紫色的痕迹。她露出不寻常的微笑,嘴角肿胀着。“发生什么了?”我又问她。
她喝醉了,而现在她露出了清醒的表情。她的身体和话语都精疲力竭,可以明显感受到她呼吸的起伏。她之前是充满愤怒地在工作着,油漆溅到她的脸上和头发上,下巴上有一处黑色的污迹。“你知道我觉得在一个小时里我就可以睡着。”她喃喃自语。
“我拿了,”蓝妮像是对自己说,“因为钱不算什么,而和我做朋友让他很快乐。然后他跑到街上,为他的友善感到羞愧。”
麦克劳德开始按照她说的做。“告诉我,”她用一种几乎就要窒息的声音喊着,“你认为我也是圈子之外的人吗?”她的眼睛里露出任性的触动。“你看,一旦我在这个运动、文化和战斗中心里受到足够的尊重,我将会重新得到所有的,我只是需要休息和振作起来。因为如果它真的来了,如果所有东西都没有消亡——昨天你看起来如此确信它没有,那么他们将会需要我,难道不是吗?或者他们会说,他们太残忍了,你不能和我们在一起?”就像她听到了她的声音,而现在她的声音减小到极致,她颤抖着说:“出去,啊,出去,出去。”她央求着。
蓝妮把门栓竖起来。“你要干什么?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的手牵着她的手,“但我为什么要抵抗呢?为了什么?”他放开她的手,坚决不朝我看。“而我又来到了你这里,”他告诉蓝妮,“我在寻找某种方法。我要你做什么?鼓励我吗?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用手在脖子上画着圈,然后咕哝道,“如果我能早点让你明白,我发誓……”
她抓着刷子在玻璃上来回刷着,斑斑油漆,层层水渍,耗尽了她的气力,她不停地哭泣着,她肯定像泼血一样把油漆泼到了窗上。品尝着水滴和瘀血,又厚又湿的一层叠着一层。窗户用它被油漆蒙上的眼睛,映照出我的身影,湿漉漉的,伤痕累累,刚刚刷的油漆淅淅沥沥不停滴落到地板上。
“不要向我发誓,”她用压抑的声音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蓝妮开始哭叫。她像个尊贵的孩子一样哭着,背部挺直,头扬起,手臂放在胸前。她没有试图去隐藏,因为那样太丢脸了。她快速地说着,脸上可怜的瘀青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啊,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对我持续工作着,所有的白人,如果你将要被消灭,你一定会爱上消灭你的人,因为当这个世界所有的空间都被挤满的时候,你还有其他人可以爱吗?你是为我准备的,他们允许我恨你,而这是很有必要的,然而从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他们描绘的那个人,即使过去是罪恶的,而现在是清白的。但是我怎么能承认这个呢,他们给了我另一个金发的男人,他打算带我走并且拯救我,就是最残忍的父亲要把我关在家里,他也要带我走。”她哭着,蜷缩在膝盖里,然后一阵疼痛袭来,她没有保护好自己,头重重地摔到地板上。
“啊,我累了,我累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如果这是一个象征,那么这个符号欺骗了她。“不要对我好,”她朝着麦克劳德尖叫着,“我现在受不了别人对我好!”
麦克劳德脸上露出睿智而又悲伤的微笑,然后亲吻了她的手。“稍后我再来看你吧。”他说,“稍后,我希望。”我听到他关上了门。
蓝妮已经杀死了她的老鼠。
一层童年的薄雾浮过来,把她带走了。从过去传来的回响徘徊着,她轻轻地碰了碰脸上的瘀青,但她那疼痛的手指触碰的伤口毫无感觉,缝合在伤口里的网状羊肠线已经被肉体吸收。她带着轻声的呜咽按了一下伤口的中心,好像是要找出那个疼痛之下的肉,然后把伤害剔除。她按了一下,但是太轻,手颤抖着收了回来。
因为这个房间是黑暗的。没有阳光照进来,那些昏暗的灯光像静夜里昏黄的月光一样亮着。房间的空气很污浊,松脂和颜料的香味与溢出的液体的恶臭混杂着。黑色的油漆洒得到处都是,墙壁上,地板上,甚至在地板上的小坑里。
“为什么是我?”
他们每个人都从我面前经过,用夸张的语气大声地说着独白,而我只是一个观众。我辩护着,谴责着,祈求着,冷漠着,直到晕头转向。夜晚可能把我带到了一艘在赤道上航行的船上的燥热空气里,麦克劳德正吮吸着他嘴里辛辣的糖果。他站在远处说:“不要悲伤,我的小伙伴,因为这是命运,这也是所有秘密的所在。”
她耸耸肩,“几个小时前,也许是今天早上早些时候,我记得他走的时候我受不了照进来的阳光。一定是在这之前,他来到房间并且带来一瓶酒。他是如此友善,因为他拿走了他曾给我的那个盒子,然后上楼回到他的房间。啊,他昨天晚上忍受不了孤独,如此惧怕胜利和使那个小人物复活,他不得不跟我谈论,直到我所知道的最后的疑虑比真实还要真实。他是如此不值得,只有大人物才会犯罪。所以我们喝着酒谈论着,我告诉他所有的事。为什么他爱她,我说是因为人格的力量,可以拿你的吉米小妹做代表。他扬起手,他对我也扬起手,我想他以为我会喜欢。他走后,我想起那些买来的颜料。我在商店里大喊大叫,那人说:‘小姐,你要纯黑的吗?’后来我就去干活了。我想,窗户恨死我了。”
“你是怎么受伤的?”我继续问。
“啊,你好,米奇。”她说,声音死气沉沉的。她慵懒地抬起自己的下巴,把自己的头暴露在灯光下。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蓝妮喊着。“我知道了,然而……”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做了什么?”她问,但她说得太简略语速也太快了。“既然你把那个东西给了他,”她陈述着,“你已经向他妥协了,为什么现在还跑到我这里来?”
“是事实。”麦克劳德说。
“你需要别人对你好。”他回复说。
我们把蓝妮抬起来放到床上,但是当我们把她放在床上时,她挣脱了,僵硬地坐了起来。“你问我该怎么做?不要把那个东西给他。”她的脸扭曲着,“我会告诉你这个,然而,需要让某个人来协助我,我必须告诉你,即使现在你做出坦白,我也不能……也不能从自己身上找到除了恨你之外的其他任何东西。”这些努力让她精疲力竭,她重新躺回床上,“走吧,”她朝着麦克劳德喊着,“你走吧!”
“不,不能休息,没有休息的时间。”她的手摸着脸,“有一个十分悲伤的故事,关于一个公主出去寻找唯一一个恶魔。”她的眼睛盯着我,她那瘀青的脸明亮而又浮肿。我相信,即使她不知道我在她前面,她也可以对我做出评价。在我回答之前,她的眼睛盯着前面那堵阴暗的墙,眼神里隐射出一种发现新大陆或者天堂的喜悦。
麦克劳德点点头。“快去睡觉,”他几乎是温柔地说,“当你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算不上一处有吸引力的风景。“你怎么了?”我问她。
“别再说了。”麦克劳德突然咕哝着说。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多休息一会儿。”我告诉她。
我一整个晚上都保持着清醒,有时在黑暗中,有时——害怕弄出大的动静——开着床边的台灯。整个晚上,房间里偶尔发出的声音和窗外城市里的喧嚣声一直重复着,有一百次了吗?然而,不论是否重复,我在恐惧和不知名的悲伤中颤抖着,像一个人在一间无限大的空房子里无缘无故地受着折磨。
蓝妮眼神空洞地看着我,我意识到她酗酒了。一个空瓶子躺在她的脚下,她的脚趾把瓶子从一边推到另一边。“已经到早上了吗?”她问。
蓝妮从床上起来跟了几步,“他走了吗?”她问,手颤抖地抚摸着下巴。“你也必须离开我,”她说,“所有人都必须离开我。”她踉踉跄跄地走动着,突然她跌跌撞撞地撞向落地灯,灯被撞得摇摆起来。她伸出手臂,也许是为了去抓它,但是她又撞了它一下。“啊!”她悲惨地叫了一声,在伸手把落地灯扶起来的时候,她倒下去了,前额撞到地板上。当她挣扎着站起来时,我伸手去帮她,而她用指甲划过我的手,“不要管我。”
“发生什么事了吗?”她含糊不清地反问我。
“这有什么不同?不要傻傻地站在那里。坐下,我累了,不想看着你站在那里。”
“而你不知道该怎么做?”她问。
蓝妮的眼睛再次睁开了。头转向一边,她盯着灯泡发出的昏暗的光。
于是,我抱着双臂看着她在那里挪动,身体古怪而又协调,像是在追逐风中的一张纸。她的前额已经冒汗了,她起身穿过房间走到床边,没有说一句话,眼睛盯着天花板,而我无助地跟在她身后,只能随着她的脚步走。
“不,不允许你这样做,”她庄严地说,“决不允许。”
“我不能让他有那个东西,”麦克劳德沙哑着声音说,“然而我想我会给他的。”
“我想和你谈谈。”他用柔和的声音说。他那又长又瘦的鼻子仔细地闻着空气。他只是偷偷瞥了蓝妮一眼,也许是害怕引起一场暴乱。“你感觉不太好,不是吗?”他安静地提示着她。
“他打了你,你拿了他的钱!”我惊叫着。
麦克劳德盯着烟灰,他打算说点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他的嘴唇紧紧闭着,直到挤压得发白,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
“是我必须对别人好!”她叫喊着。她无力地走动着,那一刻她本可以笨拙地走向麦克劳德并且让他搀扶着的,因为这样她就可以很容易地袭击他。然而,她痛苦地避开了,手放在前额,她低声说:“你为什么来这里?”
“一个陌生人。”她说。
“他应该为这个付出代价。”我生气地说。
“不要说,”麦克劳德重复道,他的一只手抓住我的衬衣,脸上露出让人吃惊的愤怒,“不要说,一点点同情,难以容忍,漠不关心,以及漠视……”他找不到接下去的词。“你有什么权利来示威?”他颤抖着,然后突然抓住我,随后他的手指又松开了。他背对着我站着,消瘦的肩膀相互挤压着。一分钟过去了,他转过身时脸上又恢复了冷酷的平静。
于是他们跳起舞来,晚上的火炉也燃了起来,我的头被烤热了。
“因为,”他慢慢说,试图为自己组织着语言,“是你而不是他让我有挫败感。”
在某个时刻,我听到了他们离开房间穿过走廊下楼梯的声音。随后,我的身体像被风吹动的水面一样振奋起来,我觉得我听到了有人在哭泣,而且从我的孤独中可以听到相同的悲伤。在某个地方——不知是在远处还是这间房子的某一个房间里——我可以听到一个孩子在与醉鬼的争吵中哭喊着。
吉娜微用手臂将莫妮娜抱在怀中,而她为了抗议,对着空气胡乱捶打着,并且沮丧地尖叫着,却不可能伤害她的妈妈。“我是一个小女人,罗维特,一个小女人,罗维特,我已经变了质,像一个飘荡的鬼魂。你看这里有个孩子,我会对她做鬼脸一直到我死。但她是不会离开我的。”
“啊,现在有了理论,”蓝妮兴高采烈地说,“有许多方法可以找到一个信徒,但是没有方法留住一个信徒,直到公主哭泣。”她在睡衣口袋里摸索着,递给我一根皱巴巴的烟,一半的烟丝已经掉了。我开始点烟,她绷着脸。“不,”她说,“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一根烟了。”她用手指在纸上捏着掉落出来的烟丝。“她会去改变这个世界,给每一个人他们应得的,所以他们可以为自己的罪恶而自豪,并且知道美丽是在罪恶的基础上繁衍的。”她的声音嗡嗡响着,“她把树根露在空中,花蕾埋在地底深处。他们被她浇灌,直到她变成他们的唯一引导者,变成他们的仆人。这些她都可以忍受,如果他们有名望的话,但是他们很残忍地把她抛弃了,并且把她眼睛上的绷带撕了下来,对她说:‘你看看我们吧,我们是泥土,而你什么都没有改变,真实的你也是泥土,而不是一位公主。’然后雷声响起,天空暗了下来,那个公主看着自己并且尖叫着,因为她确实不是什么公主,她什么都不是,她不过是一根连烟丝都散落了并且害怕火焰的香烟……”
然后我看着蓝妮,她郁闷地躺在沙发上,脸对着墙。她一动不动,没有注意到我,也没有听到敲门的声音。我用力地把门关上,把她从昏昏欲睡中惊醒,但是她的感觉很麻木。她稍稍惊讶地转向我,好像听见了我说什么似的。
让我惊讶的是,她对他的话点头表示赞同,然后用一种出乎意料的语气直接回答道,“这是事实,不是吗?你没有和他们待很久。”她看着地板,等待着答复。
她的门没有上锁,并且在我敲门之前就慢慢打开了。我走了进去,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一片窗帘掉了下来,我想起那个晚上我是怎样悲痛地离开的,所有的往事又重复出现了。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咯咯地笑着,却被自己喉咙的声音惊吓到了。我待在我站着的地方一动不动,有人已经疯狂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