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石美听后,也认为是个好名字。
当小姑娘摇晃着身子把水桶挑进家门时,水已泼出大半。后娘一见,拿起棍子就要打小姑娘。小姑娘也不怕她,站在水桶旁望着里面的亲娘,说后娘要打我了。后娘觉得蹊跷,走过去一看,水桶里小姑娘的亲娘正对她怒目而视,嘴唇一张一翕,眼皮上下翻动,整个脸孔犹如一团跳动的烈火,让后娘的心一阵阵灼痛,她感到很危险,立即跪倒在地,对着水桶和小姑娘,不停地磕头求饶。从此,尼郎镇少了一个歹毒的女人,而多了一支又一支美丽动人的歌曲,那是小姑娘发自内心的赞歌,是唱给高应楷听的。
雕天下 一(4)
紧接着,楼板上,院子里,还有那些脏乱不堪的地方,都出现了老鼠的叫声……叽叽叽叽……吱吱吱……嗡嗡嗡……很明显,是老鼠在痛苦地呻吟,也有活跃的,要么烦躁不安的跳动,要么疯狂地咆哮。
雕天下 一(6)
果然,没过几天,就有人说,尼郎镇为什么死了那么多人?不是什么瘟神降临,而是因为尼郎镇的地毒发作。因此,他们发动许多人,在尼郎镇的中心挖掘了一个巨大的地洞,拉来一车又一车木炭,推入其中,然后点火。半个小时后,只见地洞一片通红,红得令人恐怖。谁也没见过那么大的地洞,谁也没见过那么金红的大火。巨大的热气吞没了周围的房屋,又渐渐扩散,似乎要吞没整个尼郎镇。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人们也三天三夜没法入睡。无论在尼郎镇的哪个角落,人们都感到彻骨灼热,浑身冒汗。同时还感到大地吱叽作响,微微震颤。十几天以后,大地才有几分凉意。因而人们都说尼郎镇的地毒排出了,尼郎镇似乎太平了。
高石美听见父亲答道:领旨!
即便如此,但为了驱逐瘟神,仍有不少人来到高应楷面前念叨,表示无论如何也要跟他学戏。因此,高应楷也只好不停地接收徒弟。原来的老面具不够用了,高应楷就教儿子用木头雕刻新面具。于是,高石美白天跟着父亲到尼郎镇“踏街”,晚上则在父亲的指导下雕刻面具。
高石美看见父亲低下了头。
生着好心好肠。
高石美被父亲的故事紧紧拴住了。他望着油灯里那一点红红的星光,大脑里正重复着刚才那个故事的某些细节。母亲似乎在那个故事的优美意境中翻动了一下,呻吟了一声。父亲用手把母亲脸面上的头发轻轻捋向两边,接着轻轻抚慰着母亲的额头。随着父亲动作的节拍,油灯的火苗不停的摇晃。母亲的表情模糊不清,像一个微弱的梦境,等待着黎明的阳光来抚照。外面很喧嚣,有说话声,有呼叫声,有狗吠声。但那一切对于高石美来说,是遥远的,空洞的,陌生的。因为关于父亲的另一个故事已经开始了:
阳泉镇的乡亲父老在得知高应楷在尼郎镇大唱关索戏的消息之后,派人来教训高应楷,说:“关索戏是能随便乱唱的吗?你把关索戏带到尼郎镇来糟蹋,乱招徒弟,胆大妄为,破坏了世代相传的老规矩。从今天起,尼郎镇不得再唱我们的关索戏。否则,我们阳泉镇的乡亲父老要来打掉你的牙齿,撕破你的嘴巴。”对此,高应楷妥协地说:“其他人可以不唱,但我们父子俩总可以唱吧?”那位来者说:“可以,但你的姓名只能叫龚自亮,不得叫高应楷。而且你儿子也只能姓龚。”
突然,一个老男人出现在高石美他们面前,头发和胡须全白了,牙齿也似乎全没了。他用含糊不清的语言,命令高石美他们立即脱掉裤子,任何东西都不能穿在身上。高石美看着那七八个男人,包括高应楷,都很快脱掉裤子,下半身完全裸露在阳光下。那时,16岁的高石美,脸和脖子一定羞红了,因为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男人的裸体,竟然如此千差万别。有的肌肉和骨胳显得清晰、柔韧、匀称而有光泽,符合人们美好的想象。有的肥胖,有的瘦弱,有的黑,有的白,都在某一方面显示出不合理的夸张和讽刺。最恶心的是那个命令高石美他们脱裤子的老男人,全身没有一块像样的肌肉,干瘪而肮脏,骨胳暴凸,阴森森的。谁见谁怕。父亲见高石美发呆,就走过来帮他脱裤。他紧张得要命,父亲的手在发抖。高石美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发抖。众目睽睽之下,高石美感到无地自容。当父亲最后把他的裤衩拉下时,他一把推开父亲的双手,把裤衩从大腿上拉了上来,遮住自己的羞体,然后拔腿就跑。高石美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所有在场的人。
三座大山围住平地,
高石美说:“再这样下去,我们也要死了。” 说这话时,他嘴唇干裂,血汩汩地往外冒。他用手背一抹,继续说:“阿爸,人们都认为你是个神奇的木匠,你救救我们,救救尼郎镇吧!”
这一次,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小姑娘,时间和地点依然是那么模糊。但并不影响故事的清洌和动人。此时,故事已经进入到高应楷看见一个小姑娘被她的后娘虐待。她的后娘逼迫她用两只很大很大的木桶,到一个很远很远的水塘里挑水。若是她挑回来的水不满,后娘就毒打她一顿,还不让她把饭吃饱。很显然,后娘是想让小姑娘到水塘边装水的时候,由于水桶又大又沉,而且还要保证水桶里的水不泼出,这样就会把小姑娘坠入塘里淹死。高应楷大骂,尼郎镇竟然有如此歹毒的女人?真是杀人不用刀啊!高应楷原来就认识小姑娘的亲娘,因此决心帮助小姑娘制服那个黑心肠的女人。高应楷仿照小姑娘的大水桶,重新打制了两只,几乎与原来的水桶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新水桶的桶底有一个女人的脸孔,那是小姑娘去世多年的亲娘。那一天,高应楷悄悄把新水桶送给小姑娘,把旧水桶砸得粉碎。随后,高应楷帮小姑娘盛满水,小姑娘一看,水桶里的亲娘正在望着自己微笑。小姑娘的眼里顿时盈满了泪水,她对着亲娘说了许许多多的心里话。那些话语很温暖,很美,每一句都在水桶深处,激起了回应。当时的情景,不仅打动了高应楷,而且也唤醒了小姑娘对亲娘的一些记忆。
那个头戴粉红色面具的人随即又说:打红旗,披红铠,红人红马,红将军,领兵一支,带领十万兵马,镇守南方丙丁火,不可迟误!
雕天下 一(3)
那是天神赐给我们的家乡——
让高应楷想不到的是,儿子高石美对雕刻面具很入迷,他非常会使用自己的眼睛,就像有神灵在暗中帮助他。一块杨木到了他手里,他就有一种强烈的雕刻欲望。高应楷叫儿子一边看样本,一边雕刻。可高石美就是不听父亲的话。一拿起雕刀,他就进入了对关索戏的回忆,一会儿想到人,一会儿想到神。那些平时像叫花子一样的人,带上面具,立刻就变成了神,就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就可以降妖伏魔?高石美相信他们有那种非凡的能力。不过,那些神为什么又要听从那个名叫刘备的人的命令?刘备戴的面具很显然是人的模样。这样说来,人有时要变成神,而神有时又要变成人。不是吗?戴上神的面具时,人更像神;而戴上人的面具时,神更像人。人有神性,神也有人性?高石美悟出了这个道理,相信那些都是事实。因此,尽管高石美的刀法很笨拙,但他大胆而自由,所雕刻出来的面具与他父亲雕刻的放在一起,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高石美雕的,那是高应楷雕的。高石美雕刻的面具,简直是面目全非,形态各异,即使是同一角色,高石美今天雕刻出来的和明天雕刻的一比,也有许多不同之处。比如说,高石美为父亲雕刻的关羽的面具,他雕刻得像京剧南派的关羽脸谱,大红脸、丹凤眼、卧蚕眉、五绺长须,两片微微肿胀而浑圆的嘴唇,柔软而光洁。丹凤眼里还包含着一种陌生和遥远的光芒。这是高应楷最无法容忍的一个面具。他不戴,也不敢把它轻意毁掉。第二次,高石美同样雕刻关羽的面具,但他构图夸张,该细的不细,该粗的不粗,他在关羽的脑门和鼻梁之间,连刻三条从大到小的云纹,虽然表现出关羽义胆忠心的精神和威严不凡的气概,但总给人一种恶梦似的幻觉和幽灵般的气息。对于张飞的蝴蝶脸,他则把蝶身雕刻在鼻梁上,触须雕刻在鼻尖上并向两边卷曲,张开的大口则占满整个下颏。张飞两眼圆睁,张口大吼的勇猛神态,在高石美的雕刀下呼之欲出。人们都说,高石美雕刻的面具很有特点,浓眉、大眼、虎口、勾鼻,浓墨重彩,威风凛凛。人们戴上这种面具,都感到伏魔降妖的功力更足了。
有一个好在的地方名叫尼郎
山下睡着宽宽的坝子,
但是,令人想不通的是,排了地毒,跳了大神,痒子症不但没被镇压下去,反而变本加厉地吞噬百姓。尼郎镇又死了一百多人。那一天,高石美看见了最悲惨的一幕。人死了,没有棺材,就用木柜。没有人抬棺送葬,就把死人抛入湖中。
石麦啊,你不知道,高师傅把我带到了他的家乡尼郎镇。他把自己的全部绝活坚定不移地交给了我,我自然成了他家的一员,并最终成了他家的入赘女婿,从而使我有了一个新的姓名——高应楷。高师傅去世后,我成了尼郎镇最有名的木匠,在人们心中我无异于鲁班再世,只要是我建盖的房屋,我打制的家具,我雕刻的门窗,都被人们传扬得神乎其神。其实,人们那些关于我的美好传说,几乎是把发生在高师傅身上的故事移植到了我的身上。我哪能有那么高的技艺?我明白,我与高师傅的距离还很远很远。说实话,我的特长和兴趣主要还是唱关索戏。在我当木匠的日子里,每个夜晚我都在梦中手舞青龙偃月刀,大声唱道:头戴金盔好光亮,脸上赤色放红光,我在曹营多日久,今日要转古城乡。来到古城把门叫,为何三弟不开腔?唱罢,我觉得时光倒转,我看见了我的亲生父亲,他叫我一定要把关索戏一代一代传唱下去。我没有辜负父亲的一片苦心。在尼郎镇逐渐衰落,十几年无人请我做木活的时候,我就发誓,等我的石麦长大了,一定要教他唱关索戏。那段时间,我还悄悄带了几个年轻的徒弟。现在,徒弟们已经能够独立到各村各寨去“踩村”、“踏街”和“冲家”了,但我不允许他们轻易走出去,因为我怕他们给我带来麻烦,惹出是非。
本来,父亲还打算向亲戚报丧,做丧旗、青狮白象、金童玉女、白鹤等等,布置孝堂,请点主官点主,然后送葬。但看到尼郎镇如此可怕的景象,那一切也就统统免了。
16岁的高石美与父亲高应楷从药店出来,很快回到家里。高石美找出一个土罐,升起火炉,在院子里为母亲煎药。火炉没有亮光,一股浓烟从药罐底下滚滚而出。父亲在房间里点燃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在父亲的面前摇晃,一个明显的阴影从房间里延伸出来,在高石美的头上与浓烟混合在一起,又一同飘向黑暗的天空。
雕天下 一(8)
——云南古歌
高应楷加快建房进度,白天黑夜都在周钟岳家干活。他不想向周钟岳解释什么。周钟岳更加莫名其妙,问高应楷,你这样没日没夜地干活,与拯救我儿子的生命有什么关系?高应楷说,以后你就明白了。
1870年6月的一个黄昏,太阳就像病了,苍白、缓慢、孤独、茫然,迟迟不肯落山。不知为什么,夕阳下的尼郎镇显得更加衰败了。房屋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气息,街道泥泞而肮脏。人们艰难地游走其间,年青人和老年人走路的姿式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小心翼翼地往前行。苍蝇一群一群地飞来飞去,嗡嗡作响,搞得行人晕头转向。有人在训斥苍蝇:天都快黑了,还出来找死?
天还不亮,高应楷就走出家门,把他的徒弟们一一唤醒,说今天要在尼郎镇公开唱关索戏了。徒弟们一听,是高师傅的声音,立即体验到了做徒弟的幸福滋味。他们等待这一天,等待得太漫长了。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临了,每个人都兴奋得如同体内有火,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一大早就来到高家祠堂。
那天晚上,高应楷父子俩对于尼郎镇正在发生的鼠疫症,毫不觉察。就在高石美把一碗汤药端到母亲床边的时候,尼郎镇各个角落都有人死去。在昏暗的油灯下,高石美正在思考一个问题。父亲怎么是个木匠呢?高石美觉得很奇怪。搜遍他的记忆仓库,他从未见过父亲干过一天的木活,难道父亲真能用他的双手建造一幢幢漂亮的房子吗?高石美想,只要父亲多建一些漂亮房子,尼郎镇不就变得年轻了?此时,就像有一根神奇的绳子拉着高石美,让他顺着自己的思路一直走下去,不久他就进入了那些流传在尼郎镇的关于父亲的稀奇古怪的故事里。
第一个故事已无法考证具体发生的时间,但地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尼郎镇的太和街。房子的主人也确凿无疑,是周钟岳。故事是这样说的,有一年周钟岳家要建盖新房,请高应楷去当师傅。高应楷到了周家,看见一个英俊的小男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当然,现在用苍白一词是不够准确的。因为在煞白和惨白之间,还有分白净或白晰的意味。总之,那是一种特殊的白色,高应楷一看就不禁战栗了一下。周钟岳对高应楷说,我儿子病了,一年多了,吃什么药都不行。高应楷慢腾腾地说,他是你儿子?脸色那么白,你就不害怕吗?周钟岳说,我儿子的脸色本来就白。高应楷说,我不相信。第二天一早,高应楷又对周钟岳说,你儿子快要死了。周钟岳惊问,你说什么?我儿子快要死了?真的吗?那该怎么办?高应楷说,让我来帮助你把儿子的病治好。周钟岳点点头,又摇摇头。高应楷从此不再说话,只是站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每天都极其认真地从事着他那一成不变的木活。周钟岳感到,在他和高应楷之间,似乎有一种奇怪的东西,把他们隔开了。当他走近高应楷身边,高应楷脸上那种专心致志的神情就会慢慢隐去,身子也随之缥缈起来。别人没有这种感觉,只有在周钟岳的眼里才会发生那种奇妙的幻觉。
雕天下 一(5)
母亲的床下一直窸窸窣窣的。父亲把油灯移过去,看见一只小老鼠躺在母亲的布鞋里,已经奄奄一息,间或挣扎几下。父亲说:“不用打它了,它快死了。”其实,高石美也不想打它,那一天他什么也不想伤害,更何况是一只可怜之极的幼鼠呢?
父亲好不容易请来了七八个男人,其中有两个已经是60岁以上的老倌了。因为尼郎镇昨夜大约死了90多人,家家都忙着请男人去抬棺,镇上哪有那么多的男人?而且活着的男人还在不停地死去。太可怕了。一夜之间,尼郎镇就彻底衰败了,变成了人间地狱。
下方有一汪碧绿的湖水,
降旨之后,牛头、马面、六丁、六甲,护驾着大端公,挥舞着大刀、棍棒,到大街小巷去驱逐瘟疫。
高石美摸黑进入自己的房间。开始的时候睡得并不安稳,他平整地爬在床上,用心分辨着街道上的脚步声。以往在这个时候,尼郎镇已如同死了一般,可今夜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尼郎镇始终保持着似睡非睡的状态。街道上一直有人行走,而且脚步声很急。后来,高石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如同沉入黑夜的深渊里,再也爬不出来。可能到了天快亮时,由于母亲身子的凉意,使父亲发现母亲的生命已经停息了。父亲不慌不忙地把高石美唤醒,让他重新回到残酷的现实。高石美从父亲的声音里已听出了家里的变化。高石美突然想哭,可怎么也哭不出声,甚至眼泪也没有。他渐渐感到父亲僵硬地站在他面前,而且他还能想象出父亲那双呆滞的眼睛和哭丧的脸。父亲对他说:“你妈死了。” 之后,房间里再没有其它声音。高石美既没有发出父亲想象中的痛哭之声,也没有表示惊讶。因为他已预感到这一切就要来临,他拒绝不了,回避不了。父亲对儿子的表现很失望,他也许会认为儿子是个无情无意的人。事实上,高石美在那时已经承受着丧母的痛苦,只是他无论如何也哭不出声来。没有哭声的痛苦让他体验到了双重的悲痛。
关索戏的出现,很快就让尼郎镇的百姓露出了长久未见的笑容。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踏街”的队伍。还有一些人要拜高应楷为师,学唱关索戏。高应楷说:“学唱关索戏有许多规矩,不能想唱就唱,想说就说。如果不守规矩,就会受到神的惩罚,轻者嘴疼鼻痒,重者脚跛眼瞎。”
父亲在屋里催促高石美:“石麦,石麦,快来看你妈,她不行了。”高石美把死猫丢在地上,跑进里屋,见母亲剧烈地抖动着,牙齿紧咬,眼睛紧闭。高石美把母亲抱起来,他的手发现母亲的腹部、腋窝和脖子上,长出了可怕的硬块。也许是全身的疼痛使母亲龇牙咧嘴,再加上跳动不止的油灯,使高石美觉得屋内外鬼影幢幢。他看看父亲,父亲也看看他。父子之间都在从对方的脸上,寻求安慰或力量。就在那时,油灯轻摇了几下,火苗变弱了,一会儿又转化为一种纯粹的火星。片刻,火星猛然熄灭,世界在那个时候什么也不存在了。
于是,高应楷为儿子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小时候,你的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我和你母亲就把你抱到东门外一里远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巨石,像一块照壁。我们让你向它磕头,拜它为干爹。并向干爹乞讨了一个石字,作为你的名字。本来,拜巨石为干爹以后,你就能像那个石头一样硬朗,有骨气,不生病。但是,你仍然很虚弱,夜间哭闹不止。我和你母亲又把你抱到一个算命先生那里。那是个瞎子,瞪着两只白白的大眼球,手指又尖又长。他摸着你的头,你吓得大哭。他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念咒还是祈祷?最后,算命先生说,你家要出一个了不起的木匠,手艺非凡,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他都能用木头雕刻出来,而且像活着的一样。不,不是像活着的一样,而是有了生命,有了灵魂。那些东西就是你们高家的子子孙孙。所以说,你们高家的某一代就会因此断根绝种。那时,我想,算命先生所说的木匠不就是我吗?在整个尼郎镇,谁的手艺能与我相提并论?但我不能让高家断子绝孙,我一定要把你养大成人,以续高家的香火。因此,我和你母亲又把你抱到一个姓麦的男人家里,拜他为干爹。因为那个姓麦的老男人一辈子生养了十几个儿子,没有一个夭折,个个都身强体健,像骡马一样。那天,你向那个姓麦的男人磕了三个头,我献上四样酒菜。那个姓麦的男人就笑眯眯地把麦字送给了你。从此以后,你一天比一天能吃,一天比一天能睡,像一头小猪,越长越壮。所以说,高石麦三个字是你的命根子。但时间一长,在别人的嘴里出出进进的,石麦就变成石美了。哈哈哈,石美也是个好名字。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陈旧的花窗而照射在母亲床头的时候,高应楷已为妻子洗殓完毕。也是在那个时候,几个不太熟悉的老女人进门来问高家死人没有?父亲说:“我婆娘死了。”那些女人就说:“尼郎镇昨天发生了痒子症,夜里死了很多人。九眼寺的老佛爷说了,凡是昨夜死去的人,今天以内必须埋葬,抬棺的男人要脱掉全部衣裤,女人不许去看,只能躲在家里。”
在山头就能望见波浪闪亮。
雕天下 一(2)
终于,新屋建好了。高应楷催促周钟岳,你们赶快搬家。就在那个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小男孩一住进新房,病就好了,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眼睛一天比一天明亮。而且酷爱念书和唱歌,不久之后,竟然就写出了一部震惊朝野的音韵学名著《泰律》。那时,人们一直不明白其中的秘密。直到有一天,周钟岳走进儿子的房间,才发现窗棂上有一只活灵活现的百灵鸟。在百灵鸟身旁有一朵鲜花,引来了一只只蜜蜂和蝴蝶。毫无疑问,百灵鸟和鲜花都是木雕的,那是高应楷送给小男孩的礼物。
雕天下 一(1)
高石美辛辛苦苦雕刻了几十个日夜,使父亲的每个徒弟都有了一个适合自己角色的面具。尼郎镇到处是高石美雕刻的五虎上将,数十百个,无一雷同。不久,瘟神终于被镇压下去了,尼郎镇渐渐露出了一些活气。当然,人们不会忘记高应楷和他儿子的功劳,他们把高应楷父子俩的声名传播得很远很远。
高应楷听了儿子的话,一夜未眠。他躺在床上,对高石美说,石麦啊,你可知道,我并不是尼郎镇的人。我也不是高家的儿子,我原来的姓名叫龚自亮,我的家乡在阳泉镇。高应楷是唱关索戏的,很有名。十村八寨的人,都认识他。后来,高应楷老了,唱不动了,跳不动了。按照戏班子的老规矩,每个角色都是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因此高应楷所唱的角色——关羽,就必须由我来传承下去。但是,一次偶然的事件,却改变了我的命运。那一年,我18岁,已经完全胜任自己所唱的角色。高应楷就放手让我去唱,他则彻底的离开了戏班子。但高应楷是个闲不住的人。有一天,趁我们到北斗村唱戏的时候,他带上母亲,到阳宗湖上采水芹花。恰恰那天碰上了百年不遇的风浪,父母的小船再也没有返航。也是在那一天,我演唱结束,就把面具放在灵光寺的神坛上。一个年轻的姓高的木匠师傅出于好奇,走到神坛前看我的面具。我的喉咙一阵阵发紧,赶忙阻止他,说看看可以,但不能用手去摸,否则,你摸着它的耳朵,你的耳朵就聋;你摸着它的眼睛,你的眼睛就瞎。说完,我就去吃饭了。可是,当我离开灵光寺后,高师傅就把我说的话忘记了。他一边说这是关圣公,多威武啊!一边却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面具的眼睛。我估计,大约也就是在那个时刻,我父母的小木船在湖里消逝了。当时,我刚刚端起饭碗,门外的风让房门和我们都难以承受,我们顿时产生了一种被卷走的感觉。虽然没有下雨,但我们屏气凝神,想象着某个地方正在发生着不可理喻的事情。而高师傅则在摸了我的面具之后,感到眼睛发痛,痛得失声大叫。当我们回到灵光寺,看到高师傅的眼睛睁的得大大的,并没有瞎。为什么呢?大家都说,因为高师傅是一个有灵性的木匠,所以关圣老爷舍不得让他变成瞎子,还要让他帮助更多的人建盖更多的房子,打制更多的奇妙无比的家具,雕刻更多的奇花异草……总之,要让他神奇的手艺能够流传下去。高师傅得知自己免除了一大劫难,就意味着我与他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他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就决心收我为徒,要把他的关于木活的所有秘密告诉我。我对他的手艺也感到惊奇,只要是他建盖的房子,虽然面积和高度与别的木匠所建盖的房子完全一致,但给人的感觉总是非同一般,宽敞,明亮,高大。总是能赢得人们的赞美之声。还有他打制的木船,无论遇上多大的风浪,都能平稳运行,从不颠簸。可惜我父母没有运气拥有那样的小木船。
父子俩在黑暗中站立着。时间也仿佛站住了。高石美明显地感到有一种空茫的东西钻进了他的体内,那是他对死亡的感觉或恐惧。但是他不敢对父亲说,那时父亲也许正等待着他说话。
那个夜晚,由于有父亲的故事陪伴,高石美觉得尼郎镇的一切都很美。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突然问父亲:“我的名字为啥叫高石美?”父亲告诉他:“你的名字是我为你乞讨来的。”高石美不明白。
此时此刻,石麦啊,我想到了尼郎镇,想到了关索戏。我把它们联系起来,它们之间有一种真实的力量。尼郎镇需要关索戏,关索戏可以拯救尼郎镇。这必然成为一个事实,一个让尼郎镇的乡亲父老梦寐以求的事实。我怎么忘了呢?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的家乡阳泉镇,也曾发生过一次瘟疫。我记得开始是牛遭殃,人们奇怪地望着牛的屁股,像水枪一样射出一股稀屎,长达一两丈。射完之后,牛就像被抽去了筋骨,瘫软在地,一会儿就断气了。紧接着,人也像牛一样拉稀。不同的是,人还会呕吐,有的低着头吐,有的爬在地上吐,肚子里的东西吐完了,就吐气,直吐得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大脑什么也不会想了,倒在地上,气竭身亡。人们耍龙灯、放烟火、唱花灯,以压邪气;点大香、拜皇忏……祈求天恩降临。人们都把自己的命运与那些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希望那些活动达到预期的效果和目的。但是,无情的现实粉碎了人们的梦想,牛仍在倒下,人仍在死亡。牛已经死光了,人也越来越少。怎么办呢?有人想到了关索戏,想到了戏中正气十足的五虎上将。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想法,却为阳泉镇找到了一条活路。当人们改唱关索戏之后,奇迹发生了,那些呕吐的人不吐了,一个个变得精神起来,瘟神被压住了。从此以后,人们记住了关索戏在现实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哪里出现瘟神,那里的人就来请阳泉镇的人去唱关索戏。石麦啊,我的好儿子,的确,关索戏是可以镇邪的,关索戏所到之处,一唱起来,就能让人看见金戈铁马之光,感受到气吞万里如虎之势,任何妖魔鬼怪都会闻风丧胆,落荒而逃。石麦啊,你已长大了,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吗?我讲了那么多,就是要让你真正理解我的一片苦心,让你能够看到尼郎镇的美好前景。尼郎镇不会衰败的,你要相信。石麦啊,夜已深了,我知道你已睡着了,我听到了你轻匀的呼吸声。但我相信,你一定在梦中听见了我说的话。是啊,夜是黑的,但它不违背我们的声音,不违背我们的期待。我不说了,明天我们就去唱关索戏吧!
七八个男人赤裸着上身,抬着高石美母亲的棺材,慢慢走出城门。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已经有三四群抬棺的男人,全是裸体,除了脚上的草鞋,身上什么也没穿。紧接着,高石美又看见自己身后,出现了一群抬棺的男人,仍然是裸体,甚至草帽也不戴。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些送葬之后沿途返回的男人。那群男人对高家抬棺之人不脱裤子的做法,表示极大的反感和愤慨。因为,这样一来,死者的魂魄和瘟神就会躲进高石美他们的裤裆里,被他们带回尼朗镇,从而危害更多的人。
士庶黎民,不敬神灵。瘟神发怒,百姓遭劫。焚土烧地,罪上加罪。吾神奉敕下凡,劝化黎民百姓,往后男女老幼,个个改过自新,人人安分守己。
雕天下 一(7)
但是,中栅街一个跳神的大端公说,挖洞排毒简直是胡作非为,烧死了土地公公怎么办?罪过啊,罪过。为了赎罪,大端公经过精心准备,在地洞前摆了一个香案,开始跳神。只见大端公请来的14个助手,都是以前参加过跳神、驱鬼逐邪的人,由他们装扮成牛头、马面、六丁、六甲,分别在地上坐成两排,个个手执龙刀,口口声声叫着要保卫尼郎镇。大端公坐在神坛上,念念有词。据说,那是在请神灵附身。这个过程完成后,表示神灵已经降临。于是,大端公端起一碗净水,含一口就往牛头上喷,牛头立即从地上跳起来,大叫一声“哞”。接着又含一口水,往马面上喷,马面长嘶一声,同时蹦跳几下。如此依次进行,直到六丁、六甲完全站起来。随后,大端公说,神要降旨了,并意示身旁的誊录生提起毛笔,准备记录。大端公闭眼摇头,念道:
到一镇,平一镇,四海永清。
这里的人个个老牛般苦干,
母亲在那个时候挣扎起来,对高石美说:“我……头疼……肚子疼。”父亲关切地问:“是不是再喝几口药?”说着,端起药碗往母亲的嘴里喂。母亲的嘴唇微微张开,一口浓黑的血痰吐出来,冲在了碗里。高石美紧紧抓住母亲的手问:“阿妈,阿妈,你怎么啦?”父亲说:“你妈在发热,快去找一块麻布,用冷水打湿,拿来放在你妈头上。”高石美到厨房里找到一块干净的麻布,然后拎着木桶要到井里打水。水井离他家有一段距离。不知为什么,他越走越快,心越揪越紧。他看见几个小男孩在巷道口抓老鼠,那些大大小小的老鼠已半死不活,很容易被人捉住。几个小男孩每人抓住几只老鼠,把它们一一抛上天空。老鼠落地的时候,有的发出绝望而痛苦的尖叫,有的悄然无声。对于悄然无声者,小男孩们非常失望。紧接着,小男孩们又抓来几只更大的老鼠,狠狠地抛上没有星光的天空,然后等待着老鼠的尖叫声。老鼠太多太多了,满街乱跑,翻来滚去。高石美感到恶心。
高石美总觉得那个头戴粉红色面具的人,不像神而像人,动作很优雅,走起路来很用劲,特别是立定站住的时候,脚下犹如被什东西深深吸住了,一动不动。看起来这是个非凡的人,那些五大三粗、威猛无比的神,都要曲膝跪拜在他面前,听他调遣。高石美清晰地听他派出了五位将军,分别镇守在东、西、南、北、中等五个方位。最后,高石美还听到他命令五位将军:
那一段时间,高应楷也经常说:“尼郎镇完了,尼郎镇完了,尼郎镇没救了。”每次说这话的时候,高石美就感到异常孤独和寒冷,就不停地向父亲认错:“阿爸,我错了,我错了。那天我不该冒犯你们,不该穿着裤衩跑回来。”父亲也总是说:“石麦,我没有埋怨你,瘟神不是你带回来的。你想想,如果你身上有瘟神,那父子俩还能活到今天?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但是,众怒难犯,你以后要听阿爸的话!”停了一会儿,父亲接着说:“其实,瘟神早就在尼郎镇了,而且现在仍没离开。我们要想办法驱赶它。”听了父亲的话,高石美渐渐平静下来,他对父亲说:“阿爸,你的办法很多,你就救救尼郎镇吧!再这样下去,我们尼郎镇的人就要死光了。阿爸!” 父亲说:“我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尼郎镇有经验和办法的人总是很多,如果他们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去做。”
竹篷密密站满山岗。
从那天开始,人们认为瘟神又被高石美带回城了。头痛、发热、恶寒、身痛、昏迷不醒的人逐日增多,而且大部分都只能苦熬十几个小时后就死去。为了吓跑瘟神,老佛爷说,抬棺的活儿,改由女人去做,而且不准她们戴草帽、穿草鞋,全身仍须赤裸。男人则躲在家里。据说,这样做的目的是用女人的秽气去驱赶瘟神。但是,尼郎镇的人仍再不断死去。当时有人这样描述:“昼死人,莫问数,人鬼尸棺暗同屋。夜死人,不敢哭,瘟神吐气灯摇晃。三人行,未十步,忽死两人横截路”。怎么办呢?老佛爷又出了个注意,从尼郎镇找来一个最厉害的女人,她已嫁过四个男人,但至今仍然守寡。由这个命硬的女人,手拿柳条,去抽打那些抬棺回来的女人。那不是象征性的抽打,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抽打。从数量上来说,要抽打七七四十九鞭,七七的意思去……去……叫瘟神离去,滚开。从轻重的程度上来说,要把每一个抬棺的女人抽打得遍体鳞伤,声声惨叫。
即便如此,尼郎镇的人依然不断死去。不久之后,就完全被瘟神占领了。有的全家死尽,有的逃往他乡。许多街道,十室九空,狗叫声像哀嚎一样,鸟啼声像哭泣一样,而这一切都与高石美有关,以至很久以后,仍然有人说是高石美把瘟神带进了尼郎镇,人们总是从他身上寻找瘟神与死亡的事实根据,甚至有人遇见他就像碰上了瘟神,吓得转身就跑。
小男孩的病情继续加重,舌头变黑了,如同在白色的嘴唇里跳动着一个可怕的小动物。周钟岳吓坏了,问高应楷,我儿子真的要死了吗?高应楷说,你应该问问你自己,是你伤害了你的儿子。原来,周钟岳家的门口,有一棵老树,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树干和树枝已变成了白色,看上去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但是,就在这样一棵充满死气的老树上,竟然天天飞来一只百灵鸟。那个小男孩天天望着百灵鸟发呆,无心念书。时间一长,小男孩竟然能听懂一些鸟语,还明白了百灵鸟唱歌时的某些音律。周钟岳见儿子不好好念书,非常着急。有一天,周钟岳发现儿子在与百灵鸟对话,人鸟之间越说越动情,儿子竟然泪流满面,百灵鸟也从树上飞到窗台上,叫声与平时不同,似乎在向小男孩诉说什么。周钟岳走过去,一把抓住百灵鸟,把它撕成碎片。只见殷红的鲜血从父亲的手指尖滴落在地上,鸟羽随风飘飞。小男孩一气之下,两眼发白,嘴唇发抖,突然昏迷过去。周钟岳拼命呼唤儿子的名字。很长时间之后,小男孩才在父亲惊恐万状的哭声中醒来,他一边捶打父亲的胸膛,一边哭喊着说你还我的百灵鸟,你还我的百灵鸟……你知道吗?百灵鸟多么可怜,多么悲伤……它今天一大早就飞来对我说,它的爸爸妈妈昨天夜里病死了……小男孩泣不成声,伤心致极。任父亲、母亲、哥哥、姐姐怎么安慰他,都无济于事。从此,小男孩病恹恹的,脸色像白纸。
紧接着听见高应楷答道:听令!
但是,高应楷不能接受儿子的这种雕法。父子之间常常争执不休。高石美发现父亲离他越来越远了,以至于他对父亲所说的每一句关于木雕的话,都非常厌倦和反感。高应楷则对儿子越来越失望,认为高石美的雕刻是胡作非为,是对神灵的亵渎,他担心高石美迟早会出事的。高应楷干脆叫他不要学雕刻了,去学唱戏。但高石美不听,他整天埋头雕刻面具。父亲去唱戏的时候,高石美就呆在家里对着自己雕刻的面具说话,他能与它们沟通。他的面部表情与它们一样丰富,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面具。他甚至忘记了瘟神,忘记了尼郎镇,忘记了父亲,忘记了关索戏,他对雕刻面具一天比一天入迷。他活在自己的面具里,不想与人多说一句话,当有人走近他的时候,他就发火。高应楷一方面感到无法战胜自己的儿子,甘拜下风。由他吧!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另一方面,高应楷又在神像面前,为儿子祈祷,请求神灵不要降罪于他,不要与他这样年幼无知的人斤斤计较。
高石美看到一个头戴粉红色面具的人叫道:关云长大总兵,听令!
回到家里,高石美发现他家的猫睡在门口的石阶上,喉咙里发出抽搐的咕噜声,牙齿咬得很紧。他放下水桶,把猫抱起来,一瞬间,猫就断气了,嘴里淌着血。
一会儿,开始“点将”了。
高石美从心底里感谢这个人,因为这个人给他一种满意和幸福的感觉。高石美问旁人:“那个像人一样的神是谁?”几个旁人争先恐后地回答,是刘备,是刘备。高石美感激地点点头,他牢牢记住了“刘备”的模样。又有人指着那五位将军告诉高石美,关羽是撞天虎、张飞是飞天虎、赵云是巡山虎、马超是抓天虎、黄忠是座山虎。高石美一一把他们铭刻在心。他们对高石美有一种特别的魔力。很长很长时间,高石美望着他们发呆。他们的形象丰富了高石美的心灵和想象。高石美明白,从一见到他们的形象开始,他就一直处于内心的狂喜之中。
到一州,平一州,处处平安;
神奇而迷人的关索戏开始了。高石美与邻居们一样,只是其中的一个观众。高石美看到20个人,头戴20个面具,每个面具都是神的象征。高应楷是大红脸,丹凤眼,在早晨的阳光中,被赋予了温暖、威武、愉快的意味。其他的显得很古怪,有蝴蝶脸、风火脸、葫芦脸、黑脸、紫脸、蓝脸、褐脸……形态各异,但都神气非凡,执戈持盾,威风凛凛。高石美越看越感到晕眩,越晕眩越想看,他不敢乱动,他周围的人也不敢乱动。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震撼着他们的心。他还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面具里的人在说话,高石美听不清他们正在说什么,他只觉得那不是一般的语言,是神在说话。
人人喜雀般会讲。
有一些能干的工匠,
事实上,母亲就在那个时刻离开了他们。但是父亲并不知道。屋内没有一丝儿响声,只有他们父子俩的鼻息声。高石美忍受不了那种压抑而空洞的气氛,摸黑走出屋子。在灰暗的天空下,他看到邻居的大门敞开着,他渴望里面出现一点点火光,那样就能减轻自己的恐惧感,可里面同样是黑洞洞,阴森森的,不时传来女人的呜咽声。高石美重新回到屋内。父亲对他说:“石麦,你妈可能睡着了,你去睡吧”。高石美问:“油壶在哪里?应该找来为油灯加点香油,重新把它点亮,这样才好。” 父亲说:“没有香油了。”
就像往前伸平的脚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