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半夜,高石美睡意朦胧,突然感到肚子剧痛。他急忙翻身下床,走出大门,赶往茅厕。四周特别安静。突然,“呜”的一声,一个古怪的声音随即而至,但无风动,更不像什么动物的声音。总之,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他抬起头来,只见阴沉沉的天空中布满奇形古怪的云彩,说紫不紫,说红不红,变幻莫测,一会儿呈兰白色,一会儿又变成红绿相间,就像火烧一样。四周死一样的寂静,那时,高石美心也莫明其妙地发慌,怦怦乱跳,恐惧感特别强烈。他慌忙逃进屋里,把门栓上,听见“吱呜……吱呜”的巨响,像天塌地陷一般。他正在发愣,又听“咣当”一声,大地突然晃动起来,此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高石美约着李梆来到尼郎镇把他的父亲埋葬之后,又绝望地回到新林村,从废墟中捡来一些有用的东西,在村外搭建了一所茅屋。他们开始了最艰难的日子。
天亮时,高石美分别把麻氏、杨义山从土坯中刨出来,但都已死了。高石美到处寻找赵天爵,把赵天爵所住的房间搜罗了几遍,都未发现赵天爵的踪影。直到三天后,赵天爵的尸体才被别人从街道上刨出来。接着,不幸的消息从尼郎镇传来,高石美的父亲高应楷在地震中,脖子被土坯打断,流了许多血,几天以后才在呻吟中死去。听说还有沐应天也在大地震中遇难了。
晚上,父亲高应楷带着他的戏班子来唱了一场滇剧。赵天爵的一些好朋友也带着彝族、哈尼族、傣族姑娘来跳舞。赵氏宗祠内外充满了欢乐。高荔枝不见爹爹的影踪,就到处寻找。
我们这里从未见过,
赵天爵从废墟里爬出,已逃到了安全的地方。当时,他不知发生了大地震,木然地站着,看着人们纷纷从土墙瓦砾中爬出来,然后聚集到他这边。这时,有一位年长者告诉他,刚才有一个人到他家倒塌的屋前,焦急万分地呼叫他的名字,也许现在还在呼喊。赵天爵问:“是男人还是女人?”那人回答说:“听不出来,声音都变调了。”赵天爵来不及多问,就往家里跑去。 不久,余震又发生了,当街的一幢房子轰然倒塌,赵天爵恰巧跑到那里,被埋在了土墙下面。
一天中午,高石美收到了一个帖子,是报丧的。说的是瓦哨帮的大锅头蔡光华在昆明病逝,葬礼也在昆明举行,邀请高石美去参加。
几只大老鼠从洞中爬出来,穿过戏台,排成一支长队,一个咬着一个的尾巴,它们全然不顾人的存在,似乎在演戏,又似乎在逃命。高荔枝十分奇怪,一、二、三、四地数了数,一共有7只。麻氏也看到,她家堂屋里钻出来十几只老鼠,慢慢往屋外爬。她吓了一跳,跑进房里,不敢看它们。祠堂外面,母鸡像公鸡一样啼叫,叫声一声比一声尖利。
那就随欢乐的鼓声离去。
如果你是小路上的马面妖,
高荔枝看到成群的乌鸦从山中惊飞而出,布满了赵氏宗祠附近的大树。歌舞越热闹,乌鸦叫得越厉害,似乎不明白该飞到哪里去。
再过几天,他们就揭不开锅了。为了不让高荔枝挨饿,在一个晚上,高石美设法找来纸和笔,让高荔枝端着油灯,站在一旁,照着他画了一幅《乞讨图》,准备第二天拿到尼郎镇出卖。他相信自己的画一定能买个好价钱。的确,此画构思新奇,寓意深邃。画面上是一幢雕梁画栋、灿烂辉煌的大房子,门口躺着一只吃饱喝足、呼呼酣睡的懒猫。猫的身边摆放着主人送来的让它吃不完的鱼肉和米饭。在离猫不远的一个墙脚下,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端着一个空着破碗,孤零零地望着养尊处优的懒猫。高石美着力描绘小姑娘的那双眼睛,在呆滞中突出懒猫嘴边之食对她的诱惑,借此唤起人们的同情心。高荔枝一看,对爹爹说:“你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吗?你画上的那个小叫化子的眼睛和嘴唇,不但不像一个饥饿中的人?反而像个伺机行窃的小偷。”
乡亲们都来向赵天爵表示祝贺。赵天爵表面上喜笑颜开,但心里却空荡荡的,似乎没有灵魂。因为殿堂上的大门还空荡荡的,张着大口。高石美苦苦雕刻了15年的木雕格子门,不知身在何方?在本该欢乐的时候,高石美的痛心之事又涌上心头,他的身子顿时有一种坍塌的感觉,他比任何人都痛苦,他心里的血似乎被抽空了。他郁郁寡欢,麻木不仁。
高荔枝一边看着自己的小鞋被人脱下,一边忍不住呜呜呜地哭了。这时,从旁边店铺里走出来一个老太太,手里拿着一块黑黑的木碳,她说:“不哭,不哭!姑娘,我来帮你。”说着,老太太一把从那个男人手里夺过小鞋,用木碳狠狠地在鞋面上摩擦,直到把小红花抹成了小黑花,才递给高荔枝穿上。
蔡光华的葬礼非同一般,凡是来送葬的客人,不管是官府的人、大老板、小伙计,甚至叫花子,都一视同仁,发给洋毡帽、黑西装、黑皮鞋、黑洋伞、白手套和一支派克笔。把每个客人都打扮成风度翩翩的“英国绅士”。知情人士说,蔡家为什么要如此做呢?主要是为了区别于街上为慈禧太后戴白孝的人,所以蔡家决定,不披白衣,不戴麻帽,葬礼按外国人的规矩举行。知情人士同时还说,蔡家有的是金子和银子。
高石美早早的上了床,也不想吸烟,也不想睡觉。当高荔枝来到他床前时,他对高荔枝说:“今晚,我心里发慌,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高荔枝说:“外面的月光亮亮的,总不会又有盗贼来偷咱们的东西吧?”
在发丧前,死者蔡光华的小儿子蔡家俊见到高石美的养女高荔枝,就立刻被迷住了。他心驰神往的打量着高荔枝,就像打量着一件罕见的艺术品一样。高荔枝心里有些发毛,但见蔡家俊生得一表人才,高个子,背上的肌肉很发达,对一切来客都彬彬有礼,也就觉得他不像个坏人,并且很快就适应了他火辣辣的目光。发丧后,蔡家俊单独把高石美父女俩留下来,陪着他们在昆明玩了几天,让他们玩得好,吃得好。但到了高石美计划返回尼郎镇之前的最后一天晚上,蔡家俊趁高石美不注意,突然轻轻地搂住了高荔枝的腰。高荔枝全身一震,尽力从他越来越紧的手臂中挣脱出来。可能是出于一个从未被男人抚摸过的小姑娘的本能,她尖叫了一声。蔡家俊不得不松开手,但他并不感到尴尬,反而转向因女儿的尖叫而大吃一惊的高石美,他说:“高师傅,你不是要重建赵氏宗祠,重雕格子门吗?我可以帮你个大忙,你需要多少银子,尽管说,我给你。但你要答应把高荔枝嫁给我。说句实话,我太喜欢她了,我从没这样喜欢过一个女人,从看到高荔枝那天开始,我就觉得她是我的人,与我血肉相连。高师傅,你一定要答应我,你一定要下这个决心。”
我们这里一直是个吉祥如意的地方。
那就随火药枪的烟雾散开,
高石美被女儿的话深深感动了。他喝下了女儿送来的药。从此以后,父女俩相依为命,平平静静地度过了一段吃野菜、喝稀粥的日子。
赵氏宗祠也变成了一片废墟。
也就是在那几天,北京城的慈禧太后也归西了。高石美和女儿千辛万苦地赶到昆明,一进城门,就感到气氛非同寻常,见不到一点红色的东西,几乎人人头上都戴着白帽子,很压抑,每个人都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难道全昆明城的人都在为蔡锅头披麻戴孝?那还了得?蔡锅头又不是皇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高石美正在纳闷的时候,一个敲着铜锣的老汉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喊:“老佛爷慈禧太后驾崩了,全城的人都要戴白孝,不得穿红衣服,不能挂红灯笼,不能唱戏,不能……”
来到这块土地上,
赵氏宗祠终于竣工了。
一时走迷了路,
高石美一听就立即表示反对,并愿意日后赔还蔡家俊为他们在昆明所花的银子。但蔡家俊软硬兼施,最终迫使高石美同意了这门 “婚事”。高石美对蔡家俊说:“第一,高荔枝是一个可怜的姑娘,你要好好对待她。第二,要保证让高荔枝做大太太。”蔡家俊完全答应了这两个条件。
雕天下 十二(4)
高石美病倒了,他躺在茅草房里,高荔枝伺候着他。高荔枝送药来,他不喝,把碗打翻在地。高荔枝又去煎药,送来,请爹爹吃药。高石美说:“不吃,徒儿都弃我而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高石美再次把药打翻在地。高荔枝再去煎药,送来,叫爹爹吃下。高荔枝哭了。她对父亲说:“唐僧西天取经,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才最终取到了真经。我们建赵氏宗祠,雕刻格子门,看来不经过七七四十九劫,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雕天下 十二(3)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为了不至于饿死,李梆匆匆招收了两个小徒弟——李歪嘴和王聋子。他们一同来与高石美告别,他们明天就要到临安城团山村一带逃难。因为那里正在建盖“张家花园”、“秀才府”、“将军第”等等,需用大量工匠。这个消息是王聋子提供的,真实可靠,因为他有一个妹妹嫁到了团山。高石美、李梆师徒俩最后在一起进餐,相互劝了几杯酒,然后依依不舍地分手了。
——云南古歌
雕天下 十二(1)
来到了种田人的家乡,
那天夜里,因为天冷,麻氏把取暖用的小烘笼放在床上,与之同眠。地震时,麻氏被埋,身子无法移动,小烘笼中的炭火,活生生地把她的大胯烧熟、烧焦。麻氏发出的惨叫声,刺破天幕,令人心碎。
恶鹰叼走人的眼睛,
高石美决心重建赵氏宗祠,重雕格子门,以抱答岳父赵天爵、岳母麻氏的大恩大德。可是,钱从何来呢?
高石美说:“我怎么没饿过?在个旧走厂的时候,我们喝稀饭,吃野菜,饿得做梦都在吃鸡汤面条和牛肉干巴。”
紧接着,前面出现了一群男人,站成两排,仔细检查着过路人的着装。高石美看见一个老爷爷头上的瓜形帽顶上的小红心被那些人强行取掉了。高荔枝脚上的绣花小鞋也因为有一朵小红花,而被迫站住,要强行脱下。高荔枝的脚是“三寸金莲”,脱了鞋就不会走路。因此,高石美苦苦哀求那些男人,“你们行行好!我女儿是小脚,她的小鞋脱不得的。”那群男人不依不饶,大声说:“有什么脱不得的?要是你女儿今天穿着红裤子,我们也要帮她脱下。”
高荔枝忍不住笑了,“爹爹,你没做过叫化子,当然不知道饿得要死时的感觉。前几年,我做叫化子,饿得躺在路边,大脑迷迷糊糊的,不知还能活多久,哪还敢在梦中去吃什么鸡汤面条和牛肉干巴呢?”
雕天下 十二(2)
如果你是山坡上的牛头鬼,
高石美决定到昆明参加蔡光华的葬礼。但由于身体极其虚弱,女儿高荔枝不放心,担心父亲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就劝父亲别去了。但高石美执意要去,因此,高荔枝只好陪着父亲一同前往,以便在路上有个照应。
瘟神害死人的怪事。
高荔枝痛哭不已,她死活不愿离开高石美,她口口声声哀求高石美,不要把她卖掉。
当这支庄严、庞大、黑白分明、井井有条的送葬队伍经过昆明的大街小巷时,引起全城震动,两旁站满了各式各样的观众,都用惊奇、羡慕、热切的目光打量着他们。在昆明城,谁见过这样高规格的送葬队伍?谁知道死者是不是一个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谁见过那些常年赶马的穷酸汉也变得这么洋气和风光?谁见过哪种葬礼能有那么多的朝廷命官参加?全城的人都觉得大开眼界,有的把它传为美谈,有的把它传为奇谈。
蔡家俊给了高石美许多银子,另加一叠银票,然后带着高荔枝走了。高石美望着高荔枝慢慢消失在远方……
女儿的话让高石美受益匪浅。他说:“为了把《乞讨图》画得更传神,我该怎么办呢?”高荔枝说:“我们不是快揭不开锅了吗?不如将计就计,我们干脆什么也不吃,在饥饿中作画。”高石美赞同女儿的意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在彻底领会了饥饿的滋味之后,重新画《乞讨图》。结果,高石美以亲身的感受,把小姑娘的眼神画得馋羡而无神,迷惑而呆滞。再加之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头发稀疏。高石美也深深被自己的《乞讨图》感动了,他想起了高荔枝的过去,他把画上的小姑娘视为自己的女儿了。尽管此画有一个商贾出价十金,高石美也没出卖。后来,又有人不断加价,志在必得,但都没能打动高石美的心。他说:“再穷,我也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卖掉。”
当高石美感到一阵清风迎面吹来时,才发现自己已从楼上的窗口抛到了外面的青豆田里,身子仍裹着被子。他立即站起来,一口气跑到赵天爵的楼房底下,竭尽全力地呼喊、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