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观砂望水,高石美确定这真是一座灵山。他们从山麓往上攀登,看到万物生长,各种树木在恣意繁殖。有的大树,阴翳蔽日,叶片在发光,而且正在跨越时间的限制,毫无阻挡地向空中延伸。小伙计们先看上一棵“酸杆树”,说它丰裕而坚挺。高石美说:“不行,酸杆树是女人染牙齿的树,不能用来雕刻格子门。”接着,又遇见一棵“喔初初”,小伙计们抡起了板斧。高石美又说:“不行,‘喔初初’是做纺车的树,怎能用来雕刻格子门?”到了山腰,小伙计们选定了一棵黄栗树,便迫不及待地拉开了大框锯。高石美再次拦住他们,说:“黄栗树是做犁耙的树,不适合雕刻格子门。”他们终于来到了山顶,在那里看到几棵大大小小的毛椿树。有的高大笔直,粗壮无比,直冲云霄,当地人奇妙地在它的脚下围起三个大石头;有的稚嫩矮小,树杆还没有大树叶子的粗,但充满了活力,灵性十足。许多小树的树枝上都挂着一个小竹筒。高石美不明白树下的石头和树枝上的竹筒有何含义?但他知晓这种毛椿树的三个特点。第一是不会变形;第二是不会生虫;第三是不易腐朽。高石美高兴得与这些毛椿树紧紧拥抱。那些小伙计立即锯倒了一棵。高石美说:“慢慢砍,慢慢砍,要挑选最有灵气的树。”他看看这棵说是棵好树,看看那棵也说是棵好树,小伙计们不知该先砍哪一棵,惘然地站着不动。就在这时,来了一群彝人,把他们团团包围。其中一个彝人说:“毛椿树是我们白莫寨的神树,保佑着全寨的生灵百姓。特别是那些围着石头和挂着竹筒的树,是老人和小孩们的灵树。谁叫你们来砍?谁有这么大胆?”高石美说:“我们是尼郎镇人,因为建盖宗祠,需要五六棵毛椿树,我们走遍了附近的山山水水,才找到了这几棵适合雕刻格子门的大树。你们卖几棵给我们吧,需要多少钱就说,我们愿意付给你们。”另一个彝人说:“那些围着石头的大树,任何人也不能乱砍,每棵树都是一位老人。他们活着的时候,每年8月都要选择一个吉日,前来树下献祭。直到他们临死前,才把大树砍倒,做成装殓死者的棺材。至于那些小树,外来人连动也不能动它,上面的小竹筒里装着娃娃的衣包(胎盘),每棵树都是一个娃娃的生命。这是我们倮家人的规矩,你们不能破坏。”还有一个彝人说:“我们不要你们的钱,要你们的命。快说,这棵树是谁砍倒的?”又有一个彝人说:“这棵树发出一阵阵尖叫,好像在哀号,我在一里之外就听到了。” 又有一个彝人接着说:“我也听到了这种声音,所以跑了过来。”
他们踡缩在树洞里,闻到了一股比一股更浓烈的血腥味。高石美的肠胃因此翻江倒海,不断向咽喉冲锋陷阵。几个回合之后,高石美就被彻底击垮了,呼吸困难,脖子没劲,头部整个地膨胀,并伴随着发疯似的疼痛。
高石美和小伙计们都当了哑巴。黄昏时的暗光把彝人们的身影投到他们疲倦而绝望的脸上。高石美突然产生了求生的强烈愿望,他想保住自己和小伙计们的性命,他不想放弃毛椿树,不想放弃格子雕。他突然问彝人:“这里究竟是登云寨还是白莫寨?”
蔡灿华问:“高师傅,你见过‘席子’吗?”
“快说,是谁最先砍倒了那棵毛椿树?”
山鹊唱起了歌,
云雀叫起来,你不要害怕。
天不会亮,
于是,哈尼族小伙子就念了起来:
高石美与赵金花的婚礼在新林村举行。来了许多客人,聚在村头的大树下喝酒吃饭。这门婚事在乡村里无疑是不太光彩的,许多人说三道四。据说,沐应天也不高兴。但对于高石美来说,却是最完美最体面的婚礼,场面隆重,气氛热烈,新郎与新娘相互温暖着对方,使多少人羡慕不已,望尘莫及。但邻村的人路过此地,悄声议论说,新林村怎么没个吃饭的地方?客人来了,也只能坐在村头,像一群叫花子。这些话被赵天爵听到了。为了光宗耀祖,为了给赵家争气,赵天爵决定在该村建一座西宗县最大的赵氏宗祠。沐应天知道此事后,同样不高兴。他派人来告诫赵天爵,说建房造屋,必须遵守朝廷制定的制式,不能胡来。祠堂可以建,但规模不能超过县衙,更不能超过州府,否则,就要捉拿、法办。赵天爵感到很无奈,怎样才能与沐应天比阔气呢?看来只能在房子内部作文章。因此,赵天爵交给高石美一个任务,那就是为赵氏宗祠雕刻一道举世无双的格子门。赵天爵对高石美说,你想怎么雕就怎么雕,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计较时间和财物,银子不够,你尽管说。我叫李梆送来。
高石美看到,瓦哨帮共有三群一伙。每群有9匹大骡马。每伙由三群骡马组成。头三匹大骡马健走、识途、听话,不驮货物。第一匹骡马的额头上佩戴黄底红绒火焰图标。图标中间缀圆镜1面,周围饰6面小圆镜。笼头镶有白银,挂大号铜铃9个。头上系6尺红布结成的彩球,耳后佩红色牦牛尾巴1对,鞍上分别插帮旗、祖旗各1面。帮旗为黄底红边的三角旗。祖旗是红底金边的小方旗,旗面上是两条平行的锦鸡羽毛。旗旁插马鞭1根。马背上驮两口大铜锅,以及占卦的神器。这匹骡马由大锅头蔡灿华负责。第二匹骡马的额头佩戴红底白色火焰图标,笼头镶黄铜,脖挂大铜铃1对,鞍插红底黑狗牙边马旗1对。马背上驮药品。由歧头(人畜医生)负责。第三匹骡马的额头佩戴红底黑色火焰图标,笼头镶黄金,脖挂大铜铃1个,不插马旗,仅供大锅头乘骑。其它骡马,每匹挂一个铜铃,额佩一朵花缨。27匹大骡马,头三匹在前,后24匹都驮上了毛椿树的树干、树枝、树叶。其中16匹驮大树干,每匹驮一根,其它树枝、树叶则由8匹个子稍小的骡马驮运。高石美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马帮。他就像一个梦游者,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有关马帮的一切对于他来说,也像是一场梦。他把每一匹骡马都仔细观察了一遍。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他就不厌其烦地提问,而对于高石美的每一个问题,蔡灿华也乐意回答,直至高石美满意地点头。
白莫土司见到他们的时候,已无法认出高石美。但高石美一眼就认出了白莫土司。白莫土司对所有在场的人都有一种威慑力,以至没有人敢第一个在他面前说话。高石美忍不住哭了,眼泪洗净了他脸上的污垢,露出了他的真容。白莫土司“啊呀”一声,摸摸高石美的额头,“年轻人,你怎么出现在这里?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是谁把你当作罪人?”
高石美哭着说:“要是没有白莫大人的宽恕,我们的命早就完了。”白莫土司毫不留情地批评了赵天爵和高石美,说:“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我们倮人的寨神树,你们怎能想砍就砍呢?说实话,即使是本衙门的人犯了此规,也是要杀头的,决不循情宽容。你们需要毛椿树,告知本衙门一声,本衙门不会不给你们面子的。” 高石美和赵天爵无话可说。接着,白莫土司又说:“现在,你们既然来了,那就按照我们的寨规,请你们去拜访一下我们的伙头(村寨的行政长官)和巫医,向他们提出你们的需要,他们一定会送给你们所需要的毛椿树的。”
“哈哈哈,别人说木雕格子门,我们木匠却喜欢说格子雕,说顺口了,没啥特殊含义。如果非让师傅给你一个答案,那就是,你必须在一个不大的格子里,完成你的雕刻任务。不过,话虽这么说,真正做起来,可不这么简单,你慢慢去领会吧!”
——云南古歌
那个小伙计听高石美这么一说,吓得瘫坐在地,连连倒吸冷气。
就是从这里生光;
“好吧,天已黑了,我们先把你们押回白莫寨,听候白莫老爷的处罚。”
白莫土司也喝了一碗酒。点点头说:“一定去,一定去。”
在树洞里,高石美也许太疲劳了,也许他觉得外面什么也没有了,蚊子们已经完全撤离,他如同死了一般,无所畏惧。不久就睡着了。当他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时间过得真快啊,一夜就这样飞逝而去。他庆幸自己睡着了,才免除了恶梦似的黑夜的威胁和折磨。
可是,片刻之间,高石美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他孤零零地坐在风水先生的白骨旁,他失去了伙伴,他已完全迷失在这片森林里。
这是天神的遮天大树。
高石美不太相信风水先生的话,你在吓唬我?在这个世界上,哪有大得像鸟一样的蚊子?不过,高石美相信在这样的原始丛林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因此,他们开始寻找树洞。幸运的是,他们在天黑的最后一刻,找到了一棵奇树,它的叶子很平常,像一般的树叶,绿绿的,尖尖的,充满生机。但它的树杆就奇怪了,既像竹筒,又像树身,一节一节的,成包块状。风水先生拔出他的腰刀,剖开一条缝隙,让高石美和小伙计们钻进去。高石美想,那条缝这么小,我们七八个人怎么钻得进去呢?正在高石美犹豫的时候,风水先生两手伸进树缝,向两边一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树洞。高石美和小伙计们钻进里边,再把那两块既像竹片又像木板一样的东西向外一推,树洞就像门一样紧紧地合上了。树洞里已挤成一团,无法再容纳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在外面重新寻找树洞,但并不顺利。只听他绝望地叫了一声:“啊呀,我的腰刀断了。”
高大的树身遮住了太阳的眼睛,
十天半月过去了,赵天爵既不见高石美回来,也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赵天爵猜测高石美一定出事了。他派人去寻找。几天以后,那些人消耗了所有的粮食,迫不得已地低着头,带着困倦、恐惧、失望返回来,说没有找到高石美。赵天爵再次挑选精兵强将,前去寻找,依然是山穷水尽,无功而返。但这一次总算打探到了一个消息,说高石美手下的一个小伙计,已经被登云寨的彝人杀死了,至于高石美他们现在的下落仍不清楚。赵天爵不甘心失败,第三次派人出去,他们走遍了滇南的山山水水,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都去寻访。路越走越远,山越攀越高。终于从一个牧羊人那里打听到了高石美他们的确切消息。牧羊人说:“一个月前,我看到一群偷砍毛椿树的人被白莫寨的人捉走了。”赵天爵立即带上大量的礼物——白酒、清酱、粉丝、糯米、腌肉、土布、黄烟、黑大头、雪片面、冰冬瓜、蜜橄榄、萝卜丝、电光火炮、手纸、五香卤药、拨云锭眼膏等等,一共20驮西宗特产,奔赴白莫寨。
雕天下 六(1)
箐鸡飞起来,你不要害怕。
“那我告诉你,‘席子’是一种巨型蚂蟥,名副其实,有一领席子那么大。它专门吸食男人或雄性动物的那个东西(生殖器),时间不长,就可把人或动物活活吸死。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以前只听说过,前几天我们路过文莫黑,亲眼看到一头公象到江里洗澡,无奈被‘席子’的两个大吸盘吸住了睪丸,正站在江水里四肢抽搐,身子却不敢动弹,它也许绝望了,不久就奄奄一息。我命令弟兄们快想办法救援,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弟兄们迟疑不决,既害怕‘席子’,又畏惧公象。我说,野象也有人性,我们现在是去救它,它绝对不会伤害我们的。我的话果然不假,当一位大胆的弟兄走到它身边,它竟然跪倒在水中,用长长的象鼻向着我们这边致意。我们欢呼起来,为那个大胆的弟兄鼓劲、助威。在我们的欢呼声中,公象有了一点力量,像个负伤的男汉子,艰难地走到岸边,把右腿稍稍往后一抬,让出一小点空间,使那个大胆的弟兄可以蹲在‘席子’下方,用火烧‘席子’的身体。大约一刻时间,‘席子’被烧得掉在地上。公象得救了。那个大胆的弟兄像个英雄,凯旋而归。这时,只见那头公象后退了几步,看了‘席子’一眼,然后几脚踏上去,把‘席子’踏得像一滩牛屎。之后,它跟着我们的英雄来到了我们的身边。哈,哈,哈!”
彝人们用藤条把他们全部捆绑起来,呵叱着押回了山寨,关进了一间黑魆魆的小土屋。一关就是几天,彝人们既不让他们去见白莫土司,也不让他们吃饱。每天抛几个烧红薯进来,晚上才让他们喝几口水。红薯的滋味一直诱惑着小伙计们,使他们的精神不至于崩溃。高石美却很快活,他对小伙计们说:“这比我当年困在矿硐里舒服多了。”
但是,在赵氏宗祠的前殿即将建成之际,地上爬出了许多大蜈蚣。杨义山见了非常惊骇。到了夜里,电闪雷鸣,赵氏宗祠的前殿被“天火”烧成了灰烬。杨义山悄悄对高石美说:“今天,我们师徒之间不得不说一句实话,你看这里山聚水凝,元气融结,有一股王侯之气,赵家受不了,只能伤害自身。我想,这里不宜建家族的祠堂,而应该建一座三圣宫,用圣人之尊来败王侯之气。你意下如何?”高石美说:“这事我要找岳父大人商议。”结果是,赵天爵不同意建三圣宫,他理所当然地拒绝了杨义山的建议。因为建造赵氏宗祠是他的面子,关乎到他的自尊,他决不放弃。他说:“赵氏宗祠前殿的火灾是杨义山师傅不谨慎造成的,那天夜里他没把火塘里的火星熄灭就回家去了,所以夜间大风一吹,就燃起了大火。不过,烧了就烧了,还可以一切从头开始。”奇怪的是,对于赵天爵的这一说法,杨义山从不争辩。
老虎伸出了腰,
蜜蜂飞出了窝。
野猪拱起了鼻子,
王师傅,你醒来,你起来,你今天就要走了,我为你送行。
王师傅,你醒来,你起来。
中午,不知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响起了隆隆的闷雷声。路两边变得黑魆魆的,前方的阴霾也越来越重,整个马帮队伍逐渐模糊不清了。这时,一匹大骡马突然悲鸣起来。紧接着,头顶上掠过几道闪电。之后,一切又陷入静止状态。突然,又一个闪电让世界在一瞬间通体透亮,而且就像被什么妖魔镇住了。紧接着又是一片黑暗。在这个时刻,人和马既像被什么东西给压在地下去了,又像被什么东西吸到了天空中。风也开始暴乱。山谷和森林立即用怒吼和咆哮去回应狂风。一切都混乱起来,似乎整个世界没有一样是完整的东西。人的脸上和身上就像被什么东西给撕破一样,疼痛难忍,茫然而不知所措。风还未过,雨丝就降临了。像一条条直线,密密麻麻地从空中撒放下来。不一会儿,雨丝就转换成了滂沱大雨。
“我们现在就让你们去死。”
开始搭桥了,在一片混乱中,大部分毛椿树快被用完了。高石美的手指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头发里,他发疯似地吼叫:“不能用毛椿树!不能用毛椿树!”。这时,他失去了理智,拼命与别人争夺马背上的毛椿树。他硬是从还未搭建好的木桥上强行拉过去了6匹大骡马,终于留下了6根又粗又壮的毛椿树。当全部人马从木桥上走过之后,小木桥就在人们的眼中,被大洪水冲开,然后分崩离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走到安全地带,完全摆脱了惊慌和恐惧。暴风雨也渐渐平息下来。除了高石美脖子上流下了一个伤疤和脊背上出现了一团血印之外,全部人马安然无恙。
雕天下 六(10)
杨义山开始设计赵氏宗祠。他对高石美说:“你知道吗?我们要建造的是一个礼制建筑。古人说,宗,尊也;庙,貌也;宗庙,也就是先祖形貌所在的地方。我依照船形、地势设计了三个殿堂,一院一门,一堂一门,最大的是后殿。就像一出戏,有序幕、开场白、发展、高潮和结局几个部分,后殿就是高潮。你的格子雕就放在那里。”
有了木头,高石美开始全身心投入工作。由于毛椿树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离砍倒的时间长了,又经历了洪水的惊吓,树木的灵性可能受到了影响,因此,高石美说,要让它们接接地气,一方面表示对木头的安慰,一方面使它们与大地的气脉相通,收回它们丢失的灵气。
彝人们不答应。突然走过来一个大汉,双手把高石美摁到在地。高石美感到那双手集中了大汉的全身力气,紧紧地掐住了他的头和手,一刻也不放松,就像要把他推上刑场一样。紧接着,小伙计们也一个个被捉住,与高石美一起,被推至一个巨大的岩石下面。彝人们的手指像铁钉一般,把高石美和小伙计们的身子牢牢地“钉”在了岩石上。
离开三道箐之后,高石美不由赞叹一声,“蔡锅头,你真聪明,难怪你的马帮越赶越大。”
“天哪,你们疯了?” 高石美责问,“你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高石美一把抓住白莫土司的手,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把自己到白莫寨的前因后果及种种危险经历,从头讲了一遍。恰恰在那个时候,赵天爵的人马赶到了白莫寨。有人进来报告:“尼郎镇的锡矿大老板赵天爵前来拜见土司老爷。”
“快把凶手交出来!”
几天之后,西宗县最优秀的木匠、石匠、泥瓦匠都聚集到新林村。赵天爵对这些工匠特别优待,除了付给优厚的工钱外,还供给上等伙食,同时,还可吸大烟(鸦片),睡午觉,每天干活不超出5个小时。因此,到赵家干活的人越来越多,赵家每日需要大量的油、盐、柴、米、酱、醋、糖、茶、水果、布匹、鞋子、绳子、锄头、扁担、箕畚、水桶等等,这些东西需要好几个人到城里选购,人背马驮,既费时又费力。一天,赵天爵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在新林村附近张贴告示,号召乡亲们到赵家门前摆摊设点,卖东西。如果没人来买,或者东西卖剩,那么所有余下的东西,由赵家全部收购,而且保证不压低市价。这样一来,赵家门前越来越热闹,渐渐形成了一个小集市,被人们称为“天爵街”。在尼郎镇买不到的东西,这里从来不缺。又过了一久,天爵街上开起了茶馆、烟馆、酒馆。这里的早晨和夜晚有了几分优美而缓慢的喧嚣,新林村人开始感到无比畅快,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些喜色。
大锅头蔡灿华在前面导引,手擂大芒锣开路。3个群头敲着中号芒锣,各带领9匹骡马,每匹骡马旁有个小伙计。赵天爵和高石美则骑着自家的大青马跟在后面。殿尾的是两个哨头(保镖),敲着小芒锣与大锅头前呼后应。
高石美带领着小伙计们把分散在伐木区的“原条”和“原木”聚集起来。无论赵天爵从什么角度看,他都感觉到木材像一座小山。怎样把它们运回新林村呢?这成了一个大难题。水运显然不行,因为这里没有直通尼郎镇的河流。再说如果让木材在江河里漂流,很容易流失。 这么珍贵的毛椿树,谁舍得让它们以这种方式回家呢?经过反复考虑,赵天爵决定请当地最有名的马帮——瓦哨帮,来运送这批木材。赵天爵说,瓦哨帮是个大马帮,过去帮我运过大锡,马锅头是蔡灿华,他在白、汉、藏马帮中一直是老大。
山洪暴发时,大队人马已被暴风雨围追堵截到了江底的一个小高地上。四周白茫茫的,洪水与石块的冲击声,惊天动地。前面有座小木桥,已被洪水冲毁,仅留下石墩。后面洪水翻腾,已无退路。当时被围困的还有几十个尼苏泼(彝族),有老人,有小孩,叫声哭声与洪水声混杂在一起。那时,最有效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马背上的毛椿树卸下来,临时搭建一座小木桥,人和马就可以过去了。但是,高石美不同意造桥,他舍不得那些毛椿树,那可是与他的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啊!但是,为了救人,蔡灿华和赵天爵一致同意使用毛椿树造桥,而高石美坚决反对,他们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在一个黑夜满天的晚上,人们认为众神出现的时候,高石美请几个未婚的小伙子将那六根木头带到附近的深沟和水渠里,为木头接通了大地的气脉。之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搬回高石美的作坊里。从此以后,高石美每天都与那六根木头生活在一起。天热了,他就把房门打开,让木头通风透气;天凉了,他把自己的衣裳脱下,轻轻盖在木头上。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常常在夜间起来看望那些木头,全神贯注地抚摸它们,亲吻它们,与它们说话。在昏黄的油灯下,他像入魔一样,坐在那些木头旁,一坐就是大半夜。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近来越来越坏,鼻腔奇痒,经常流血,人一天比一天消瘦。仅仅几天时间,他就把鼻子揉烂了,样子十分可怕。这天晚上,他又端着油灯,去察看他的宝贝——那六根木头。夜深了,赵金花不见丈夫回去,就来寻找高石美。她从门缝里看见他端着油灯正在那六根木头之间来回漫游。赵金花突然把门推开,一头风猛然吹进去。当时高石美的脸离油灯很近,他来不及偏头,一股烟火不偏不倚地冲进了他的鼻孔。他尖叫一声之后,对妻子说:“没什么,没什么,不要紧的。”油灯当时就熄灭了,屋内一片漆黑。他再次把油灯点亮,叫赵金花举着,帮他继续察看木头。赵金花说:“有啥好看的?你怎么看它,它都是木头,不是人。” 高石美说:“你摸它一下,再说。” 赵金花把双手放在一根木头上。高石美说:“木头不会说话,但它们不是一堆死木。在我用耳朵听,用眼睛看,用手摸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变得很安静,很柔软,很陶醉。” 赵金花说:“哟!真的,简直令人无法相信,木头的血脉好像正在跳动。” 高石美说:“你们傻不傻?还以为砍倒的木头就死了。其实,灵木是永远不死的,那些一砍就死的木头,让我一见就发冷,发抖。我怎么能与它们呆在一起呢?” 赵金花似懂非懂地点头。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赵金花隐隐约约觉得丈夫的鼻洞里,有一个奇怪的东西,伸出来,又缩进去。这样的情况出现了好几次,赵金花问他:“你鼻孔里有什么东西?” 高石美说:“什么也没有。小傻瓜,你想想,鼻孔里能有什么东西?” 赵金花说:“我刚才看见了,是个活着的东西。”高石美说:“那你帮我把它拿出来吧!” 赵金花说:“等它再出来,我拿给你看。”之后,高石美继续察看他的木头。赵金花则百倍关注他的鼻孔,一见那个东西出来,就用手指去掐,但统统失败了,无法掐住那个怪物。后来,赵金花想了个办法,用一根丝线,打了个扣子,放在高石美的鼻洞口,等那个怪物一探出头来,就用力往外一拉。啊,拉出来了,那个怪物竟然是一条大蚂蟥。
蔡灿华又说:“如果我们现在有一头公象,那多好啊,它可以用它的大鼻子帮我们拖木头。”
上方有条路,千万不能走!路上有野兽,要吃你的肉。
一个哈尼族小伙子对高石美说:“我们现在能做的事就是为风水先生念念‘指路经’,告诉他回家的路怎么走。” 高石美说:“那你就念吧!”
地不会明,
黑熊撑起了双掌,
从那时起,高石美再也没有听到风水先生的声音。高石美感到外面黏糊糊的,一团又一团蚊子把风水先生裹在里边。他在拼命挣扎,不断用树枝把蚊子打得惨叫。高石美估计在风水先生的脚下,蚊子的尸体已堆积了一层又一层。夜深了,风水先生倒下了,蚊子们空前活跃起来,它们正欢乐地享用着风水先生的血肉。高石美敲打着厚厚的竹树壁,呼唤着王师傅……王师傅……王师傅……王师傅……
高石美去请他的师傅杨义山来帮忙。杨义山刚刚为尼郎镇建好了“聚奎阁”。高石美说,聚奎阁建得那么好,赵氏宗祠也要建得那么好,请杨师傅为我们赵家争个面子。
高石美摇摇头。
高石美说:“我相信自己的脚,一定能找到灵木,一定能走出这片森林。”
“别与这些人啰嗦了。他们不懂道理。他们什么都不怕,就怕死。”
杨义山看了高石美的图纸之后说:“依师傅看,这堂格子雕恐怕只有你能弄出来,当你有一天完成它的时候,它恐怕已是一件神雕了。说不准,我这个当师傅的恐怕也见不到了。”高石美说:“师傅,你今年才40多岁,怎么会看不到呢?”杨义山说:“这你就不懂了。我已发现你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但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当然,我明白,自从你爱上木雕的那一天,你虽然已学会了把木头作为你的伴侣来生活,木头也将会为你提供一种安静、深沉、无比的快乐,但你知道吗?从那时起,你的灵魂已被牢牢地限制在格子里了,你想走也走不出来。为此,你要以生命本身作为代价,在格子里熬过一生。”高石美仍然不太明白。但他从杨师傅的谈话中,隐隐约约感到了某种危险和威胁正向他逼近。但他毫不畏惧。
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朝着月亮升起的地方,朝着白云聚集的地方,朝着祖先繁衍的地方,你大胆地走吧,你放心地去吧……
赵天爵和高石美向白莫大人告别时,白莫大人说:“尊贵的客人,本衙门也为你们准备了一些礼物,请一定收下。”赵天爵和高石美一看,那是一些牛腿、黄鱼、麝香、麂子、蜂儿、熊胆、熊掌、竹蛆、岩蜂腊、蜜多萝、扁米、蚂蚱、兰蕨菜、草果等等,也是大大小小的20驮特产。赵天爵和高石美非常感动,再三道谢。那时的气氛美妙极了,思想和激情、情谊和梦想在宾主的招手和拱手之间传递、增加、转换和变得牢固,直至在记忆中永恒。
蔡灿华讲到这里,恰到好处地停止了。高石美望着他,感到很佩服。几天以来,蔡灿华从来没有这样可爱,像个孩子。这与他平时的凶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高石美他们来不及多加思考,慌忙躲进树洞,关上洞门。此时,一团一团的黑蚊子已追到门外。其中有一只先驱者,在高石美关门之前,已冲进树洞,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他狠狠给它一巴掌,把它打死在洞内。他用手一捏,果然是一只大蚊子,足有一只小麻雀那么大。
求生的欲望使他们每个人都本能地拿起了武器,有的手拿斧头,有的举起了木棒,有的抓住了锯子、绳子、水罐……不久,他们都松了口气,一看那只豹子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他们以为豹子睡着了,就悄悄退出了草棚,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喘着大气,商量对策。对策还未商量好,有个大胆的小伙计就发现那只豹子的秘密,原来它是只死豹。高石美走近死豹,看到它的头已是粘乎乎的一团,天灵盖已被炸开,豹鼻、豹眼不见了。他们结合昨夜的情况一推测,高石美的两腿一软,整个人就瘫在地上。“妈呀,抱我的外衣的毛贼原来是这只大豹子!我住在草棚门口,这只大豹子一进门就叼,它满以为叼到一个人了,所以转身就跑。走了好一段路才发现,叼到的只是一件外衣,但它没有失望,转身返回草棚,想重新把我叼走,不料刚回到草棚左前方的树下,就被小兄弟的一枪,打瞎了眼睛,打翻了鼻子,打开了脑盖骨,只好原地坐在树下,与我们永别了。”
你现在就往东走,
高石美就叫一个小活计在山顶上搭了两间小草棚。夜里,可能是白天太劳累了,他们都睡得很踏实。天气一点儿也不冷。高石美斜躺在草棚门口,把外衣盖在身上,手肘和下半身露在上衣外面。他对这样简易的睡眠方式感到很满意,也很舒服。正在梦中,突然感到一阵凉风,高石美醒了,他摸摸外衣,没有了,再摸摸周围,也没有。他惊呼:“有贼,有贼,抓贼了。”因为当时他的大脑里只有一个贼字。一个小伙计快速来到高石美床前,问发生了什么事?高石美说:“我的外衣没有了,刚刚被人偷走的。” 高石美正说话的时候,有两个一闪一闪的蓝光,又悄悄向他们走来。小伙计说:“这个毛贼,心太贪了,又来啦。高师傅,你别出声,让我把他干掉。” 小伙计端起火枪,瞄准两盏蓝灯之间就放。枪响了,蓝光熄灭了。其他小伙计闻声起床,乱作一团。有的帮高石美找外衣,有的检查自己的东西是否被偷。赵天爵也被惊醒了,几乎是一跃而起,起来后立即跑到棚外摸摸毛椿树,一切完好无损,这才放心地进来,对高石美说:“死灯瞎火的,到哪里找你的外衣呢?过来与我同盖一件大衣,随便打个盹,没事的,明天再找也不迟。”大伙也是这么说。
站在一旁的巫医也面对毛椿树说:“他们是远方的客人,是我们白莫老爷最真诚的朋友,他们将用我们白莫山上的12棵毛椿树,去雕刻六扇饱含神气的格子门。求树神就不要降罪于他们,求树神不要惩罚他们,让12棵毛椿树的灵魂永远依附在木雕格子门之上。”
后面那伙你别跟,那是妖魔的后代。
“你们太愚蠢了。你们的愚蠢行为毁坏了我们的美好生活,要遭到神的报复的,你们知道吗?”
高石美问:“蔡锅头,你经常在山林里来往,你有没有见过像鸟一样的大蚊子?”
高石美侥幸逃过了一劫。第二天中午,就在赵天爵和高石美结束砍伐之时,白莫土司闻讯赶来,向高石美表示安慰和庆贺。白莫土司说:“石美兄弟啊,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来为你敬上一碗酒,一是祝贺你们伐木顺利,二是祝愿你们平安吉祥!”
这天晚上,不安的情绪却一直折磨着高石美,但好在他有一种思想倾向,总是把事情往好的方向去想,因此,他体验到的是从未有过的无比幸福的不安,就像现实在命令他要重新去发现自己所爱的事物一样,他有了一个非常确切的目标,也有了不同寻常的内心世界和精神支柱。
第三天早晨,蔡灿华看看天上的云,说:“天气不妙,东现黑云如牛,西走灰云如车,南升白云如浪,北出紫云如齿,要下大暴雨了,还可能会出现桥毁路断的情况。”赵天爵将信将疑,请蔡灿华再好好看看。蔡灿华看看山气,又说:“晨游气龙,赤气挡路,黑气蔽天,白气铺地,不错,仍是暴雨前兆。”
你今天就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高石美反复向他们解释说:“我是个佛教徒,相信这些树是有灵气的,请各位彝族兄弟放心,我们把它们砍回去之后,一定会善待它们,让登云寨永保平安。”
“没有。”
他们像一群孩子,欢快地奔走呼号。小路变化多端,忽宽忽窄,时有时无,就像他们的心情。约莫一个时辰,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森林。远远望去,高石美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一个明亮的山寨沉睡在寂静的森林中,寨前是一条暗绿色的深谷,一直延伸到一个闪着银光的森林湖。寨后显现出黑、蓝、紫、红的山林,与多姿的山峦连成一体。在他们的脚下,是红得令人鼓舞的落叶。漫步其上,高石美找到了达到某个目的地的那种实在的感觉。再继续向前走,高石美又发现在栗树林里还混杂着一些毛榉树,这是十分罕见的。高石美坐在一个岩石上,细心分辨眼前的山寨究竟是白莫寨还是登云寨?越分辨越糊涂。他堕入了想象的迷雾里,怎么也走不出来,时间也似乎停滞了。在记忆里,他曾来过这个美得难以言喻的地方。一种熟悉的气息飘散在空中,好像在呼唤和等待他的到来。他想起了拉莫兄弟,想起了白莫土司,他感到几丝不安,又感到几分温暖。林间吹来一阵坚毅而沉稳的晚风,使他觉得时间又流动起来。最后,他大胆地确定,“为了梦中的灵木,我们宁愿相信自己已找到了风水先生王师傅所说的那座登云山。对面就是登云寨,而不是自己熟悉的白莫山。”
风水先生说:“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天快黑了,如果我们找不到一个可藏身的树洞,就算我们是十几头大牛,也要被蚊子吃光的。这里的蚊子多得像一团团黑云,而且大得像一只只飞鸟。”
高石美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在林子里魔术般的变幻着。高石美有一种预感,今天我们就要走出这片森林了。他站在风水先生的白骨前说:“王师傅,您安息吧!”
走到山头上,眼朝东方望,
风水先生仍是不说话。高石美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才哭丧着脸说:“你知道吗?我们已进入无人区了,在这样原始的高山密林中行走,你知道该怎么出去?尼郎镇在哪个方向?”
新林村的村头原是一个湖,过去一艘大船沉在这里,时间一长,这里的淤泥越积越多,慢慢凸现出一块荒地,最后形成了一个小岛。这里三面环水,中间是一块形状酷似大船的旷地,上面长出了几棵大树。赵天爵说,将计就计,把赵氏宗祠也建成一个大船似的房子,行吗?高石美表示同意。
要跟中间的伙伴走,就会见到你的祖先。
中间有条路,路边鲜花开,就走这条路,一直往前走。
高石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也非常危险。如果竹树壁被我敲开了,蚊子们就会向我们扑来,冲进我们的树洞,把我们吃掉。高石美吓得一动不动,甚至不敢明明白白地喘息,更不敢想象外面的情景。高石美变成了一个怕死的人。真的,高石美现在害怕极了,怕得要命。他在心里悄悄地说,王师傅,我们对不起你,我们不能出来救你。我们一出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从此,高石美的鼻子不再发痒,鼻血也不流了,身体渐渐恢复正常。一天早晨,高石美吹着口哨,兴奋地将一把锯子、一把斧子、一把雕刀、一把凿子、一把刨子分别举过头顶,再放在木头上试用一下,算是正式开工了。
这已是高石美他们误入这片森林的第四天,他分析了前三天所走的方向,然后选择一个没走过的方向出发。他问小伙计们:“谁说得清它究竟是东西南北的哪一方呢?”
雕天下 六(2)
大约走了三四个小时,高石美感到饥饿难忍,就叫小伙计们在一块草地上歇息。他抬头一看,眼前的树上正好吊着一个大大的蚁巢,那就是他的粮食。他迅速爬上大树,把那个大蚁包摘下来,撕破那些裹在上面的树叶,黄蚂蚁顿时吓得四处逃散。他们则跑到远远的地方,等待黄蚂蚁们一群一群地消失在草丛深处。随后,他们走过去,把那些残余在蚁包里的黄蚂蚁清理干净,然后抓起一大把又白又软的蚁卵就吃,那种感觉美极了,蚁卵在他们的嘴里叭叭叭地响,同时释放出一股鲜甜芳香的味道和气息。美餐之后,他们又找到一股清泉,猛喝几口,然后洗洗脸,洗洗头,洗洗脚。高石美正打算躺在草地上再休息一会儿时,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山寨,而且眼前出现了一条小路。
“开始走吧,小伙计们,”高石美说,“我们今天一定要走出这片可怕的森林。”他命令自己起身,但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在如梦似幻的森林里,到处暗藏着凶险。高石美凭着感觉往前走,踏着厚厚的苔藓,走过一条流着清泉的溪水。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潮湿的腐殖土,来到一座山峰前。这个过程,大约用去了他们的半天时间。这座山峰很奇怪,活象一只老虎。它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不得不提心吊胆地攀上这座山峰,在上面休息了片刻,接着又从山峰的另一面下来。当他们最后确定自己已经到达谷底时,天已黑了。同时,奇怪的事情也发生了。在高石美寻找树洞藏身时,他们惊奇地发现了昨夜那棵奇树。对,没错,就是这棵奇树,它既象竹又象树。何况在此树的洞口赫然有一堆白骨。在事实面前,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苦苦走了一天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也因为木质的原因,一直未动工。高石美说,新林村山界上的树木没有灵气,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寻找神山灵树才行。因此,赵天爵让高石美带上一队人马,请了一位风水先生带路。他们按照山脉的走势,从五粮河出发,经过莫哈底、太平掌、小黑达、拉美池、黄草坝、三道箐、卡塔、曼斜、双河、落天寨,进入文莫黑、戈车勒。他们很正常地走着,但步伐很快。风水先生走在高石美后面,他不说话。每当高石美回头看他时,他的面部表情都不妙,就像要死一样,没有一点儿精神,时时让高石美感到很不舒服。高石美本想斥责他一顿,但回想一下,他是个年老、胆小和可怜的人。因此,高石美努力寻找其他方法或策略去改变他。高石美说:“我们出来了,就一定要找到我们需要的灵木,不能半途而废,无功而返。佛主会保佑我们的,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高石美不敢立即出洞。一直等到外面有了阳光,高石美才叫小伙计们推开竹树板,从里面探出头去一看,森林里的万物都有了光彩,那些令人恐怖的东西,已消失殆尽。
雕天下 六(5)
好不容易把12棵毛椿树伐倒了。接下来是为树木“打枝”。“打枝”之后,再根据木雕格子门各个构件的不同长度,将“原条”截断,进行“造材”。在这个过程中,高石美是最忙最累的人,但谁也没有他的快乐和兴奋。好长好长时间,他才给自己一个抬头的机会,望望远处的森林和大山。他看到即将落山的太阳像一面巨大的古铜境,在古铜境的光影里,森林拥有了一层奇异的色彩,他们的皮肤也变成了金色。
高石美大胆地从洞里爬出来。在洞口等待高石美他们的是一具白骨。高石美拉起王师傅的“双手”,带着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悲痛在阳光下仔细观看。是这双手为我们剖开了一个树洞,我们才得以活命。现在,可恶的蚊子在一夜之间就把一个活人的血肉吸尽吃光,这双手现在也只剩下十个白骨森森的指头,谁能接受这么可怕和无情的事实?
高石美不解地问:“师傅,你怎么把木雕格子门说成格子雕了?”
风水先生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走了。
“快说,是谁最先砍倒了那棵毛椿树?再不说,就让你们全死。”
当时,森林上空还有几片白云舔着灰蓝色的天幕,缓缓而过。但阴影已在不断加重,远处的树木已变成了暗黑色,近处的针叶林也是黑糊糊的,还笼罩着一股寒气。寂静极了,让人心里发慌。
第一天,平安无事。但到了夜间,全队在野外宿营,遇到了老虎的侵袭。赵天爵和高石美被吓坏了。哨头则临危不惧,烧起了草果,驱走了老虎。第二天,也是夜间,他们路过三道箐。赵天爵有点儿害怕。因为三道箐又是一个虎豹经常出没的地方。高石美和蔡灿华走在前面。他们提着一盏马灯。在昏暗的灯光下,高石美分明看见路边上有一只死鹿,脖子上正在流血,头上是一对诱人的鹿角,毛茸茸的,若是把它砍下来,无异于发了一笔横财。但是,蔡灿华是一个有经验的人,他不贪财,不会上当。当时,如果是别人,那就要发生死亡事件了。蔡灿华悄声对高石美说:“那只死鹿是老虎刚刚叼来的点心,它正要美餐一顿的时候,突然闯入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它只好将死鹿暂放一边,退避路旁,百倍专注地望着我们的动静。如果我们胆敢动一动它的点心,它就会猛扑过来,把我们撕得粉碎。”
“白莫寨。”彝人回答得很干脆。他们不知道高石美问这个问题的真实意图。只见高石美摸摸发汗的额头,表情有点儿释然,他慢慢说:“我要见你们的白莫老爷。”
高石美指挥着他们,异常费劲地穿过蔓藤纠集的丛林,许多草木就像刀片一样锋利,把他们的衣服撕破,把他们的手脚、头脸划出深深的血痕。这时,头顶上的阳光常常隐去,莽林下面一片漆黑。高石美被看不见的树桩绊到,跌入一个深深的沟壑。高石美意识到自己可能即将葬身蛇口,这可是蛇的天堂啊,有水,有洞,有石头,有草,有小动物。在那个时候,他的勇气和力量突然得到释放,他像一个盲人,胡乱地抓住上方的一些东西,竭尽全力往上攀。那些东西,有的坚硬得像钢丝,有的柔软得像橡皮,有的冷得像冰,有的热得像火。但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他的手能抓住,他就紧紧捏住不放。他的身子在不断向上提升,提升,提升……大约一个多小时之后,他的脚下出现了一块稍微平坦的土坡,他拨开那些无穷无尽的比他的个子高出许多的杂草,奋不顾身地向前行。时间不长,他就看到了山鹊和太阳,看到了正在设法营救他的小伙计们。这时,别提他心里有多高兴了,他就像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人一样,既感到自由,又感到新奇。
远古的时候,
高石美说:“真险!原来蔡锅头有这样的冒险经历。”
走到山背后,来了三伙人。
高石美怎么也睡不着了。草棚外,一切正常,风吹着,树摇着,各种奇怪的动物鸣叫着……一直到天亮。
赵天爵派人带着一尊“锡罗汉”,作为礼品送给了蔡灿华,才把瓦哨帮请来了。见到瓦哨帮,赵天爵和高石美才像吃了定心丸,外表和内心突然安静下来。
下方有条路,遍地是妖魔,要喝你的血,千万不要走!
“那种大蚊子在森林里挺多的,”蔡灿华说,“有蝙蝠那么大,在我们赶马途中,我见过一次。不过,那时我们不叫大蚊子,把它称为食人鸟。这种食人鸟曾把我们一个小兄弟的耳朵咬掉了一半,手臂也被咬伤。食人鸟吃人是不犯法的,我们能拿它怎么办?”
高石美的话打乱了彝人们原先的秩序,局面开始有点儿混乱。一个彝人规规矩矩地问:“你找我们的白莫老爷干什么?”
就是从这里出火。
蔡灿华说:“不错,我是有一点儿经验。从小我就跟我父亲赶马。记得有一次,也是在三道箐,天晚了,我们不得不在那里打野。我们把马驮子放在地上,连成一片,再在驮子上盖一层油毛毡,里面像个狗洞,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床铺。那天夜里,没有鸟叫,甚至没有虫鸣,真可谓万籁俱静。那不是好兆头,往往是提醒我们老虎即将光临。我父亲吓得要死,闭上眼睛祈求上苍。我悄悄从马驮子之间的缝隙偷窥,只见迷蒙的夜色下,几十匹骡马都吓得低着头,跪在地上,不敢喘息。几只大老虎很有礼貌地从我们的马驮旁走过。我父亲说,是骡马救了我们的命。”
黄虫爬来了,
雕天下 六(3)
路上怎么走?记住我的话,朝着我指引的方向不回头。
“请他来救救我们。”
浓密的树叶蒙住了月亮的脸庞。
开始砍树了。高石美先向12棵毛椿树献上12只鸡和12只羊,然后,不停地磕头。紧接着,一个小伙计向树身砍下了第一斧。高石美立即俯下身子用嘴在砍过的地方吮吸树汁。巫医说:“好,你和毛椿树已结成了兄弟关系,你们的血液已经流在彼此的血管里了,你们兄弟之间今后就可以相互使用了。”另一个小伙计也抡起板斧,狠狠向另一棵毛椿树砍去。高石美依然俯下身子用嘴去吮吸树汁。巫医同样重复那句话。就这样,高石美跪爬在地上,极其虔诚而敏捷地吸完了12树棵毛椿的树汁。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支撑点,有了坚实的基础。他的感觉是微妙、精致和幸福的,一种强大的力量和激情推动着他去完成了那种庄重而有意味的仪式。他站起身来,耸耸肩头,就像是余兴未了,又像是发现了一个真理,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这是他固有的习惯。每当他从繁重、危险或有特殊意义的劳作中脱身出来,他总是重复这个动作。
你看,狮子抬起了头,
虎豹嚎起来,你不要害怕。
雷电打起来,你不要害怕。
白莫土司热情地接待了赵天爵,收下了他带来的礼物,并让他与高石美见面。赵天爵见到高石美和小伙计们个个安然无恙,一个也没死,一个也没伤。原先说高石美手下的一个小伙计已被登云寨的人杀死了的消息,纯粹是谣传。
彝人们叫喊着,一定要让高石美交出砍倒那棵毛椿树的凶手。其中的一个彝人说:“我们要把这个凶手的肚脐挖出来,钉在毛椿树上,让这个人围着树身转圈,直到这个凶手的肠子完全饶在树干上为止。”一个彝人说,“这样惩罚凶手也就是一命偿一命,以人命来抵树命。”
高石美也开始构思和勾画他心目中的“格子雕”。他天天去圆明寺看黎广修的泥塑佛像,天天去看父亲演出的滇剧。图纸终于画出来了,共有6扇木雕格子门,每扇高丈许,宽尺余。属镂空浮雕,一般镂空3至6层。内容是错综复杂的故事,有春秋战国故事、秦汉三国故事、封神故事、水浒故事、当地的民间故事等22个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如果让高石美讲述的话,恐怕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人们看到在有限的板面上,他一共精心安排了人物151个,马20匹,龙16条,怪兽9头,亭台8处,古树10棵,另有游鱼、飞鸟、爬龟、山水、烟云、战船、桌椅、翠竹、刀、枪、剑、戟……不胜枚数。这些东西都已活在高石美的心中,他已在这些物件和故事之间加入了逻辑关系。他在画每个物件之前,都要停下来,绞尽脑汁地把这个物件与另外一个物件巧妙结合起来,让它们产生故事、色彩、声音、气温和味道。大家被他的图纸吸引注了,一边看,一边赞不绝口,感慨万千。
高石美和赵天爵最先起来。他俩找遍了房前屋后,仍不见外衣。他俩只好放弃。高石美说:“找不到了,找不到了,一定是被那个小贼抱走了。他比我穷,比我更需要外衣。送给他吧!”其他人也陆续起床,其中有个小伙计一醒来就忙着跑到草棚左前方的树下撒尿。突然,他惊骇万分地往回跑,豹……豹子……大豹子……
雕天下 六(7)
“救人要紧,你不能阻拦我们。” 赵天爵坚定地说。
前面三丫口,就从中间过。
“我们悔过自新,回头是岸。”
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到回不来的地方去。
前面这伙你别看,那是野兽的祖先。
雕天下 六(6)
高石美本不想睡觉,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睡觉呢?但不知何时,他竟然睡着了。醒来之后,他表现得很冷静,很成熟。他不得不承认这间小土屋就是不如矿硐的自由。在矿硐里,他可以呼救,可以四处寻觅,可以点燃火把,可以找到出路。可是,现在他除了等死,还有什么?
雕天下 六(12)
雕天下 六(4)
高石美和小伙计们被关得晕头转向。从外表来看,他们简直不像人了。头发又脏又长,衣服又黑又臭,谁见了都会恶心。特别是手和脚上尖尖的指甲让人想到他们是一群会吃人的野兽。那几个彝人一直在暗暗商议用什么方式处置他们才好,所以一直没有报告白莫土司。时间一长,他们反倒成了那几个彝人的心病和包袱,既不敢私自把他们处决,又不想把他们悄悄放走。怎么办呢?经过那几个彝人反复商议,最终决定把他们送进土司衙门。
现在,他们吸取昨日的教训,从另一个方向出发。在森林里行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小湖边。森林里的湖水很宁静,很神秘,给他一种罕见的轻松感和幸福感,好象可以把昨天以来的晦气一扫而光。他们在湖里洗了个澡,身上的污垢几乎把湖水弄黑了。这一方面说明湖很小很小,另一方面说明他们身上的污垢多得惊人。最后,他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这个美丽的森林湖,轻快地往前跑。他们感觉到自己翻越了四座大山,趟过了五条大河,离那棵奇树越来越远了,离走出这片森林的路越来越近了。但是,天黑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承认又失败了。在他们的面前再次出现那棵奇树,在奇树的根脚依然是一堆白骨。高石美熟练地进入那个树洞,关起洞门,在里面哭泣。接下来,高石美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他对小伙计们说:“也许我们并没有回到原地,而是这棵奇树跟着我们走,它是我们的救命树,是我们的帐篷,是我们的家。” 高石美把这个理由至少重复了十遍,最后他让小伙计们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在原始森林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可能发生。
高石美的鼻子拉出大蚂蟥的消息像风一样传进了小伙计们的耳朵里。以后几天,那几个曾与高石美一起去砍伐毛椿树的小伙计,依此方法,从自己的鼻子里、肛门里拉出了大蚂蟥。经历这件事后,他们才知道,他们在白莫山夜宿时,大蚂蟥已像一个魔鬼,附在了他们的身上。因为白莫山一带的河里、树林中、草地上……大蚂蟥最多。特别是树枝上,那些长约二三公分、粗与麦杆一样的干蚂蟥,用屁股粘在树叶上,而整个身子却时时在空中四面探索。遇到过路的人,特别是砍伐树木的人,一旦不小心碰上它,它就立刻粘到人体上,钻进衣服里、鼻孔里、肛门里,疯狂地吸血。
蚂蚁出洞了,
雕天下 六(9)
回到新林村,高石美说:“一堂格子门须雕6扇,而毛椿树不多不少,刚好有6根,仅可以分解成6块大木板。因此,命中注定,只许我成功,不许我失败,6块大木板刚好雕6扇格子门,失败一刀就会雕坏一扇,雕坏一扇,就等于雕坏了6扇,前功尽弃,彻底失败。”
白莫寨的伙头来到了现场。他说:“白莫老爷已经求得本寨巫医的允诺,同意你们砍伐12棵毛椿树。你们就按自己的需要进行砍伐吧!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尽管说出来,不要把我们当作外人。”
赵天爵和高石美回到新林村后,经过充分准备,他们带着家禽和山羊,再次来到白莫山。高石美翻阅了《鲁班经》,选择了一个吉日——“天德”的午后,来到毛椿树下,跪在那棵被砍倒的毛椿树桩,说:“我们毁掉了一棵毛椿树,就等于杀害了自己的母亲,我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今天,我们向树神认罪,向白莫寨的乡亲们认罪。”
小伙计们都摇头。
雕天下 六(8)
高石美惊骇,吓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这种严重后果,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误入了恶魔的领土,就像一群堕入恶梦的人,忏悔和呼救都已失去了意义。他们只能等待彝人们的惩罚。
这是什么树?
高石美接过白莫土司的一碗酒,一饮而尽。他的嘴唇、眼睛、鼻子、耳朵、脸颊,全红透了。他说:“白莫老爷,我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死。因为我还没有完成我的格子雕,当我的格子雕完成的那一天,我们一定来请白莫大人到尼郎镇作客。”
“白莫老爷救不了你们,你们是罪人。”
马鹿跳起了舞,
王师傅,你醒来,你起来,
哈尼族小伙子的声音徘徊在森林上空,回荡在树林之间。那是一种独特的嗓音,不断用凄楚的声调重复着,使每个人的心都深深震撼了。当哈尼族小伙子念完“指路经”的时候,高石美已是泪流满面,梦幻般的事物已出现在他的眼前。哈尼族小伙子说:“经文是当地的一位毕摩师傅教我说的,我已记不清、念不全了,它原来好象很长很长,至少要念一夜。现在我只能念这么一段了,而且许多句子已不是原文。” 高石美说:“小兄弟,你念得好,经文自然从你的嘴里唱出来,我就觉得它与原文差不多,甚至比原文更美好。它让我似乎接触到了另一个美好世界,我似乎不再害怕死亡了。”
雕天下 六(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