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祖父一直怀疑长老会教徒藏了好多钱。所以这事儿不是没有可能。而且他那顶帽子什么时候都能派上用场。
他笑了起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光明磊落,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可是还是有流言蜚语传到田纳西州。于是,她姐姐专程来访。目的很清楚,想把我吓跑。晚上,我经常拿一本诗集去看她。我们俩轮流着念给对方听。她姐姐坐在那儿怒目而视。说起来真好笑,也真好玩儿。等那个学年结束之后,她的几个哥哥便把她带回田纳西州。她让罗琳交给我一张字条,表示告别。我知道,想找到她的父亲并不难,因为他是牧师。于是我就到了孟菲斯,找到他那座教堂。那是一座由主教管辖的循道宗教堂,气势宏伟,非洲风格。第二天是礼拜日,我去听他讲道。我当然知道黛拉也会在那儿。我希望和她的父亲说几句话。心里想,如果我看起来坦率直爽、不乏男子汉气概,或许能赢得他的好感。我把皮鞋擦亮,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他继续说:“我们正经八百地谈了几分钟。我一直小心翼翼。因为我对老一代的事情知道得很少,不敢冒险撒谎。所以我就说,战争结束之后,我们一家都成了和平主义者,没有继续谈论这方面的事情。我想,这样做很对,是吗?”
他清了清喉咙。“如果你真的肯花时间听我唠叨,我可以解释。谢谢。你看,我认识黛拉的时候,正是处于生活的最低点。怎么个低法,我就不细说了。黛拉对我非常好。所以,我不由自主,每到她下班的时候,就到第一次和她相遇的那条路上溜达。有时候就碰到她,和她聊上几句。我发誓,那时候,我真的什么目的也没有,高尚的或者卑鄙的,都没有。只是看见她那张脸就高兴。”他笑出声来,“她总是说:‘下午好,牧师。’那时候,我不习惯别人把我当什么可尊敬、有身份的人对待。但是,我必须说,我喜欢这种‘待遇’。结果呢,我就经常沿着那条大街溜达,不一定指望看到她,只是走在这条路上,就能想起她,而想起她,就感到一种安慰。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又碰到她。聊了一会儿,她请我到她那儿喝杯茶。她和另外一个女人合住一套房子。那个女人也是有色人种学校的老师。房间收拾得赏心悦目。我们在一起喝茶。我们仨。这时候,我告诉她,我不是牧师。她这才知道我原来不是她恭而敬之的牧师。我相信,她之所以请我来,首先因为我给她的印象是牧师。现在,我对她实话实说,自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鲍顿瞥了一眼那张照片,然后从我手里拿走皮夹子,合上,装回到口袋里。他说:“你瞧。”他似乎努力克制着自己,声音里充满了苦涩,“你瞧,我也有老婆有孩子。”然后,他注视了我一两分钟,显然希望自己用不着为这事生气。
“乌鸦可是大显身手了。”他说,“葫芦丰收,个个长得匀称、漂亮。”这当儿,他一直凝视着我,仿佛在说,让我们真诚相待,哪怕只是五分钟。
下面是我的一些想法:如果我只是作为上帝的牧师,把手放在她的额头,纯粹为她祝福,我就希望她的感受和我的感受完全相同。哦,我知道她喜欢我,对我也非常忠诚。但是,我希望,什么时候,《雅歌》能让她大吃一惊,仿佛那至理名言都是她的心里话。我无法真的让自己相信,她的感受会和我完全相同。我为什么要对这个杰克·鲍顿如此担心呢?爱情之所以崇高,是因为它像神的恩赐——对方是不是值得这份爱从来不那么重要。我也许会留给她远比我已经给予她的更大的幸福,尽管也会留下很多困难。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在她身上看到这种苗头。如果上帝非要在那一刻让我亲自看一眼他想给予她的恩赐,我将从中找到上帝对我自己巨大的仁慈。
“‘可以把浓酒给将亡的人喝,把清酒给苦心的人喝’。我背得对吗?”
杰克·鲍顿有妻子,还有一个孩子。
“我赶到孟菲斯的时候,孩子恰恰前一天出生。黛拉家里挤满了七大姑八大姨和修女嬷嬷之类的妇人,进进出出,很是热闹。她们让我进去坐在一个角落里。我知道,在她父亲回家之前,谁也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所以大家都各行其是。如果那天天气暖和一点的话,我想我会坐在外面的露台上。一个女人走过来说:‘他们母子平安,都睡着呢。’她还一片好心,给我拿来一张报纸。手里有个东西看,少了我许多尴尬。”
“是的,”他说,“可是他父亲对我说,如果我是个绅士,就应该离她远点儿。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她的家境很好,而我不是什么绅士。”他不容我表示不同意见,继续说,“我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牧师。尽管现在我可以说,妻子的影响使我变得更好。至少暂时这样。”
我问他,为什么后来改变主意,他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消息传到田纳西州,家里人吵吵着和她脱离关系。紧接着她就怀孕,被学校解雇了。那时候,我给人家推销鞋,赚不了多少钱,但也不用担心被警察逮捕。她临产前几个星期,她母亲来看她,发现我们住在城里贫民区一家破烂的小旅馆里,一贫如洗。真丢人。可我们当然没钱找体面的住处。那间小屋,旅馆老板就向我们额外多要不少钱。因为他对我们这种‘非法同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我们这种违法行为,他自有说法——‘有害的同居’?还是‘淫乱的同居’?淫秽。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记不得这个词。你无法想象他们怎样千方百计刁难你。”
今天早晨,壮丽美好的黎明在前往堪萨斯州的路上经过我们的家。今天早晨,堪萨斯州从睡梦中苏醒,走进明媚的阳光,对整个天空和大地庄严宣布,这个被叫作堪萨斯,或者爱荷华的大草原又迎来它有限岁月中新的一天。然而,光明是持续不变的。我们只是在那光明之中“翻来覆去”罢了。每一天都是完全相同的夜晚和黎明。我祖父的坟墓融入阳光之中,那块小小的墓地杂草丛生,滴滴露珠映照出太阳的辉煌。
“可是走过几个街区之后,我意识到她正跟在我身后。她走到我身边,说:‘我只想告诉你,不要那么难受。’”
“你父亲觉得,他需要到外面活动活动。”我说。
他点了点头。“她是个好女人,他是个好孩子。我是个很幸运的男人。”他脸上露出微笑。
他坐下之后,我从桌子上搬那几个箱子。他连忙站起来从我手里接过一个,放在地上。他当然是一片好意,可我心里还是有点烦。我宁愿干活儿的时候,一头栽到地上死了,也不愿意让人生拉硬拽地多活一天。可他用心是好的。他把两个箱子都放到地上,手和背心前面都沾了灰尘。他掏出手帕掸了掸。我建议到礼拜堂坐着说话,他说,办公室就蛮好。于是,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他让我看了一张他们的照片。他只让我看了一眼,就收了回去。我有点儿惊讶。这一点他一定预料到了。不过,我看出,他还是做了点努力,才没让自己因此而生气。你看,他的妻子是个黑女人。我确实吃了一惊。
你们三个人回来之后——你们回来得相当快——事情就好多了。格罗瑞第一眼看见杰克在我们家坐着,吃了一惊,可是你母亲看见他很高兴。我相信,她看见他总是很高兴。
鲍顿尽量打起精神,用他想让别人听起来说的是实话时那种轻松的口吻说:“对不起,杰克!女人们一起出去看电影的时候,埃姆斯和我一直相互照顾!我们以为你不会这么早就回来!”
“看起来,很好的一家人。”我说。
我为自己开脱,我不知道实情到底是什么。我确实相信,他父亲来,实际上就是为了警告我。可是又不能完全确定这一点。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泄露秘密的。特别是像这种煽动性的、带有诽谤性的话更不能说出去。何况可怜的老鲍顿就坐在离我三英尺远的地方,完全有可能听见我和杰克的全部谈话内容。但是,不诚实就是不诚实,被人当场识破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尤其你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把谎撒下去,在愤怒的眼睛注视下,竭尽全力挽救欺骗造成的损失。
“后来,她父亲和两个哥哥也来了。我们五个人坐在一起,就黛拉的健康、幸福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话。她父亲首先说:‘你应该因为我是基督教徒而非常高兴。’他是个大人物。他劝我应该让黛拉回家。在家里她能得到很好的照顾。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了黛拉。她和他们一起走了。哦,那凄凉和悲伤!那卸下重担的轻松!一想起还没出生的孩子我就打怵。我那颗卑劣的心知道,一旦出什么差错我将受到谴责。我在她面前极力掩饰那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可她当然看得出,并且很伤心。我心里一清二楚。我对她说,等我攒够钱,一定马上到孟菲斯看她。我花了好几个星期。因为我欠了些债,那些家伙找到了我。我原先就估计他们会来逼债,这也是我为什么希望她赶快离开的原因之一。当然我不能拿这个理由作挡箭牌。最后我万般无奈,只好给父亲写信,说我需要钱——他至少一年没有听到我的消息。他按我的要求先后给我寄了三次钱。他还顺便告诉我,你已经结婚了。”
“你的教养很好。”
“有几个原因,让我觉得有必要和他谈一谈。我的父亲。可是,”他说,“回家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已经那么老。”
然后,他又闭上一双眼睛。他似乎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出这番话。我想,那是因为他不愿意说这些不得已才说的话。我把这些话当作警告。我不知道除了警告还会有别的什么意思。我把他特意上门和我谈这件事情,理解为他在强调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他当然是这个意思。现在,我又一次告诫自己,必须和你母亲谈一谈。
你也许会纳闷,我把这些事情都写了下来,还谈什么“牧师的谨慎”。哦,我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我习惯于这种思考问题的方式;另外一方面,他这个人,你永远也别指望听到别人说他的好话。除了写下这个故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让你看到他人性中美好的一面。
哦,他当然对我的心脏问题一清二楚。你母亲曾经请他把我的书房搬到楼下。
哦,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这样想。
我们还在厨房坐着的时候,小鲍顿走上门廊前面的一溜台阶。我说,进来吧,顺手推给他一张椅子。可是他在门口站了一两分钟,打量着我们,然后很快得出结论。他猜得八九不离十。我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他总是怀疑人们联合起来反对他。毫无疑问,这种怀疑在大多数情况下没错,就像此刻。当他的目光掠过人们装出来的“镇定如常”时——他似乎经常碰到这样的场合——他的举止有一点儿沮丧和尴尬。这就让我因为自己也参与其中而羞愧,同时为他感到难过。他还有点恼怒,这自然和我有关。
“所以,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居无定所,实在过不下去,为了孩子,她只好回孟菲斯住一段时间。他是一个极好的孩子。我相信,他从来没有真的缺过什么。他有舅舅,堂兄弟,表姊妹。外公——黛拉的父亲——对他更是宠爱。”
“是的。”他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我占用了你太多的时间。谢谢你。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牧师的谨慎。”
我在想,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的时候,也许和我一样,想记录下自己一生中的某些经历。根据我的经验,人年纪大了,在某些方面不再健壮,所以,越老就越难保持对自我的意识。
你喜欢那部电影。托拜厄斯的父母不允许他看电影,你就把带回来的半盒克拉克·杰克都给了他。我觉得你做得很对。我在想,你应不应该看电影。但是,家里摆着台电视机,再禁止你看电影就没有道理了。托拜厄斯当然连电视也不能看。你母亲答应过他母亲,不管什么时候他来我们家,我们都要留心不让他看电视。这就足以让你更经常地想念你这位小朋友了。你不是个好交际的孩子。我有点担心,如果让你在电视和托拜厄斯之间做一选择,你最好的朋友很可能落选。结果,他花了本不该花的时间在门廊外面苦苦等你。有时,在我们看来,你那么孤单。后来,有了托拜厄斯,一个让人尊敬的小朋友,那是上帝对我们祈祷的回报,可是你就让他坐在门廊外面等着,直到你看完电视里的动画片。不过,现在我不主张严格禁止孩子们看电视。托拜厄斯的父亲还年轻。他有漫长的岁月和孩子们一起度过。那是上帝的意愿。
“我儿子的名字叫罗伯特·鲍顿·迈尔斯。他对我非常好,很尊重,也很有礼貌。不过不像你的儿子在你面前那样随便。”
我几乎要提醒他,我自己的身体也不好。如果真的说出这话一定非常愚蠢。因为转念一想,连自己也无法想象他向我吐露什么秘密能让我心脏病突发,倒地而死。
现在的情况是,我不知道老鲍顿会如何看待这件事情。意识到这一点,我竟有几分惊讶。这么多年,我们什么问题都探讨过,惟独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仅仅因为我们周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大约两年前,我终于找到一份还能赚点儿钱的工作。我付了首期款之后,在黑人和白人混居的地方按揭了一套房子。这样一来,罗伯特和黛拉就可以搬过来住了。其实,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一套房子’,不过我给它刷了刷油漆,又找了几块小地毯和几把椅子。我们在那儿过了将近八个月。后来我们就麻痹大意了。有一天,我们一起到公园散步,我的老板一家正好也在那儿。第二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他要为自己的好名声考虑。我打了他。实在是太愚蠢了。我打了他两次。他撞在桌子上,断了一根肋骨。我答应赔偿全部医药费和由此造成的一切不便和损失。我以为他已经同意私了,可晚上,警察还是找上门来,提到禁止未婚同居的法律。我感到极大的耻辱,但还是保持了头脑冷静。我想,尽一切可能不被他们抓进监狱,才符合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身份。我把家人送上去孟菲斯的长途公共汽车,出租了房子,把狗送给邻居。”
小鲍顿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脸色苍白,然后微笑着说:“‘孩子们的孩子是老人的心肝。’”
他耸了耸肩。“差点儿气死她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诅咒我出生的那个日子。”他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脸,“如你所知,我和别人作对时,经验丰富,可是这件事情是全然不同的另外一码事。”
我说:“我真想见见那个孩子。特别是,你刚才那样推心置腹地对我解释了发生过的一切。”我接着又说,“当年,你父亲确实很喜欢那个孩子。”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你那么了解我的父亲。”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声音,我竟是听到这声音的人,无论那时,还是现在,在我看来都是上帝深不可测的恩典。
刚才,我之所以犹豫,是因为长期以来,我一直习惯于对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从根儿上找卑鄙、低劣的东西。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他这样专情于那个和他没有结婚的女人,并且和我谈起那个孩子的动机。我想,也许是我错了,但是眼下的问题不是我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而是我是否有责任、有义务做出反应。如果是鲍顿,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他总是把杰克想得比他实际上好得多,或者说,我一直认为他是这样做的。
两三个女人发表了她们对教义,特别是对罪恶和判罪的看法。这些观点可不是从我这儿学来的。我指责收音机播放的那些东西在神学方面造成的思想混乱。电视更糟。你花四十年的时间教你的会众领悟了那些深奥的道理,现在,一个神学常识比长耳大野兔多不了多少的家伙在收音机里喋喋不休地讲道。你的一切努力就付诸东流了。真不知道哪儿才是个头。
他从胸袋里掏出一只皮夹打开送到我面前。他的手有点不大稳当,我不得不戴上老花镜。戴上之后就看得很清楚了。皮夹子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他,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大约五六岁的男孩。女人坐在椅子上,男孩站在她身边,小鲍顿站在后面。那是杰克·鲍顿,一个黑人妇女和一个肤色比较浅的黑孩子。
就这样,我开始教你母亲学习基督教的教义,并且在适当的时候,为她施了洗礼。我非常快乐,已经习惯于看着她,看着她静悄悄地坐在教堂里。我庆幸自己没有毁掉半世清名,熬过了激情澎湃的那一段最难熬的日子。我没有在大街上追她。有一次,我看见她从杂货店走出来,就差点追过去。那次可真把我吓得出了一身汗。由此可见,我那时候多么容易冲动。尽管我已经六十七岁了!但是我始终如一地尊重她的年轻和她的孤独。这一点,我可以向你发誓。我特别注意这方面的问题。我想,最好再找几个年长、善良的女人和她一起学习。我相信这导致她可能因为害羞不敢发言。后来,我很为这事儿后悔了一阵子。
“哦,是的,他谈过,”鲍顿说,“可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为什么要回来,也没有对格罗瑞说过。他似乎在圣路易斯有工作。具体什么工作,我也不知道。我们都觉得,他可能结婚了。我暂时相信他是结了。详细情况也是一无所知。他似乎手里有点儿钱。有多少,怎么赚来的,一概不知。”他接着又说,“我知道,他和你、和埃姆斯太太谈过话。我知道这事儿。”
“我有把握相信你不会那样说。”
我说:“不过,从你说的某些事情看,你给我的印象似乎就是个无神论者。”
哦,下一个星期,我抓住她的手,对她说:“礼拜日晚上,我们有个《圣经》学习小组,如果你能参加,我们非常欢迎。”回家之后,我就祈祷,希望我的“狡猾”能得到回报。我又刮了脸,尽量静下心来读书,一直读到傍晚。我早早地去了教堂。她正在门口台阶旁边站着等我,似乎想和我说几句话。这时候,我开始怀疑——就像我经常怀疑那样——上帝的恩典包含着灿烂的笑容。她满头秀发散发着清香,对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乡村老情郎”说,希望我给她施洗礼。
然后,他说:“我离开这座小镇好长时间,主要是为了对我父亲表示尊重。我本来永远都不想再回来。”
我说:“我们的谈话不能就此结束。”可是我那么累,那么沮丧,只能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在门口停下来,我走过去,张幵双臂搂住他。有一会儿,我觉得他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我累了。”他说。我感觉到他心里的孤独。此刻,我应该是他的第二个父亲。我很想说几句带有这个意思的话,可是事情看起来那么复杂,我太累了,想不出如何才能向他做出这样的暗示。听起来,我好像试图在他的失败和我的失败之间找什么相同的东西,实际上,我是想说,他比我以前任何时候想象得都更好。于是,我说:“你是个好人。”他看了我一眼,纯粹是品评或评价的眼光,笑着说:“你可以信我一句话,牧师,比我坏的人多的是。”
我说:“我很理解。”他笑了起来。
我说:“你回来,他很高兴,对他的身体也大有好处。”
于是,我问他,是不是打算回来结婚。
我在想自己的心思,他接着说:“也许并非如此。也许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然后,他坐在那儿端详自己一双手。
说出这样一番话就很像他了。那种卑劣。其实他的话并没有完全说到点儿上。我从来没有觉得有谁对我的婚姻说三道四。你母亲以她自己特有的方式表现出她是一个非常文雅的女人。如果有个别人确实说过什么不中听的话,我也立刻原谅了他们,就好像压根就没有听见。因为他们的判断全然错误。我知道,他们也应该知道。
“小时候,没有人为我张罗这件事,”她说,“我一直觉得缺了点儿什么。”哦,她那悲凉的、绝对纯洁的目光。
他看了我一分钟,然后微笑着说:“你自己的婚姻也没有,因循守旧。成为流言蜚语的对象是什么滋味,你一定也略有所知。给你不公平地套上枷锁,等等。当然,黛拉是个受过教育的女人。”这是他的原话。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老人,一个比他父亲年长两岁的老人,尽管精力不济、身体很差,我觉得自己有权利不受这样的困扰。如果这件事情让我生气,我只是在写下这些文字时生气。事实上,我的心脏还有能力向身体其他部位报警。我必须祈祷。我纳闷他知不知道我的心脏有问题。
“我相信,他是这么认为。”
“绝对不会。”
我说,在爱荷华州,我们从来没有反对白种人与非白种人的种族通婚的法律。他说:“是啊,爱荷华州是激进主义灿烂的明星。”
为什么我喜欢想到你老?你让我看你的乳牙松动时我心里涌动的柔情,和我想象你膝关节最初的疼痛的柔情一样。要勤于祈祷,老年人。我希望你对这个世界比我看得更多——我没能到处走走,得怪我自己。我希望你读我留下的那些书。愿上帝保佑你耳聪目明,当然还要有健康的心脏。我希望我能帮助你挑起生活的重担,一路同行许多年,可是只有上帝才能最终感受到这种为人父者的满足。
她们都沉思默想了好一会儿。我也在考量自己,耳边是习习晚风,阵阵蝉鸣。我几乎在警告自己,等待我的将是无边的孤寂、新的痛苦。我多么痛恨为了所谓名誉、体面,我就必须克制自己,为了强加在自己头上的那些所谓常识,必须把这份爱永远藏在心底。可是,当我抬起头,发现你母亲正面带微笑,看着我。她碰了碰我的手,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父亲终于回来之后,屋子里一下就空了,整幢房子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响动。我站起身。他没有和我握手的意思,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不是个退役军人。’哦,我撒了个谎,说我心脏不大好。不过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因为我觉得我说话的时候软弱无力,很难让人信服。不过,我根本就没必要为这件事担心,因为我能看出,我说的话他连一个字也不相信。记得《申命记》中说,懦夫不敢参军。‘谁惧怕胆怯,他可以回家去,恐怕他弟兄的心消化,和他一样。’所以,我是有《圣经》作依据的,尽管我没提这码事儿。”
然后,他说:“这个镇子怎么样?如果我们来这儿结婚,能生活下去吗?人们能不打搅我们吗?”
“这几个星期期间,河边举行奋兴布道会,一种帐篷集会。因为那儿总是聚集着许多人,闹闹哄哄,但没有什么酗酒的场面,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去看热闹。有一天晚上,我旁边站着一个人,离我也就一臂之遥。那家伙突然倒在地上,就像挨了一枪。他再爬起来的时候,伸出一双胳膊搂着我说:‘我的负担没有了!我已经变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了!’我心里想,倘若我再往左站两英尺,或许我就是那个‘幸运儿’了。我当然是开玩笑,但事实是,倘若我真的和那个人换个位置,真的能甩掉负担,重做新人,我的一生和现在就大不相同。我就可以直视黛拉父亲那双眼睛,甚至我父亲的眼睛。我就不会被人家看作是对自己孩子灵魂的威胁。那个人站在那儿,胡子上沾着锯末,说:‘我是罪人之最!’他看起来好像说的都是真话。他似乎因为后悔和宽慰而痛哭流涕。我站在那儿双手插在口袋里,既为他着急、脸红,又觉得挺好玩儿。第二天,父亲的信来了。我用他寄来的钱买了一件还算体面的外套,一张公共汽车票,自我感觉又稍稍好了一点。”
我说:“我想他是希望趁天气还好,出来走走。”
“啊,好,平安无事就好。”他说。我再次请他入座时,他坐了下来,直盯盯地看着我,半笑不笑。他想让你知道,他心里清楚你们正说他的坏话,而且相信你们不敢再试图愚弄他时,脸上就是这种表情。鲍顿开始打盹,谈话进行不下去的时候,他就犯困。我不能责怪他,尽管这样一来,我就得动脑子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因为,一想到该对杰克说什么,我就很紧张。在我看来,一直就是这样。我为他难过,这是事实。他能看透人,这对我几乎是一道符咒。我对他当然不能诚实,所以只能说假话。他看着我,好像我是天下最大的骗子,好像我在侮辱他。事实上也正是这样。
别的女人来帮忙干活的时候,她也来。把窗帘拿走洗干净,除掉冰盒里的霜。后来,她一个人来帮我料理花园。把花园收拾得草木葱茏,繁花似锦。有一天傍晚,我看见她站在美丽的玫瑰花旁边。我说:“我怎样才能报答你?”
事实上,我编的假话非常可笑。因为老鲍顿只能从床边挪动到门廊下面他那张椅子跟前。
就在这时,杰克·鲍顿来了。他又穿着套装,系着领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光光溜溜。可是,尽管如此,他看起来还是有点烦躁,眼圈发青,显得很疲惫,愿上帝保佑他。看见他,我觉得很有兴趣,我承认,更多的是兴趣,而不是高兴。我脸上、手上都是尘土,没法儿坐下来和他好好谈话,所以就去洗了把脸,等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门口站着——我忘了让座,他就那么站着。他看起来面色苍白,我很为自己的粗心而愧疚。但是,他似乎很怕自己无意之中惹我生气,所以特别注意别人也许刚刚学会就扔到脑后的行为举止。这样一来,反而让人觉得,他是想让你惭愧。至少这是我的感觉。我知道,对于我,这并不公平。
然后他又说:“我不想让你因为听我说这些事累坏了身体。我知道,我打断了你的工作。我想告诉你的是,为什么我三番五次要和你谈话。”
我一直坐在那儿,脑袋放在桌子上,把这件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遍,祈祷着,直到你母亲来找我。她以为我碰上了什么有趣的事,随她想去吧。在我看来,似乎真的应该有个什么“插曲”。否则,看到她只能无言以对。
“但我还是在门口堵住他,和他说了几句话。我说:‘我只想告诉你,我和你女儿的友谊绝对光明正大。’他说:‘如果你是个体面的人,就应该离她远点儿。’”
今天很怪,我一直心烦意乱。格罗瑞打来电话请你和你母亲去看电影。她来接你们的时候,把老鲍顿带来了。她扶他走下汽车,走过门前那条小路,走上台阶。现在他轻易不出门,突然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我着实吃了一惊。我们请他在厨房餐桌旁边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你们三个就走了。所有这些麻烦事似乎把他压垮了。他坐下来的时候,让自己脸上多多少少有点和蔼可亲的表情,可是闭着一双眼睛,时不时清清嗓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收音机里正播着什么,我们听了一会儿。如果有什么有趣的事儿,他就呵呵笑几声。我估计他就这样呆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开口说话。
就这样,你们三个人喜气洋洋地回来了,身上散发着爆米花的香气。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只是不能对你们说罢了。闲聊了几句之后,你母亲和格罗瑞把鲍顿扶上汽车,送回家。那是他现在惟一待着舒服的地方。然后她们在鲍顿家给我们大伙准备晚饭。你去找托拜厄斯,用你那些“持枪歹徒”“联邦元帅”之类的废话,“污染”他那颗路德会教友纯洁、善良的心。我和杰克·鲍顿坐在桌子旁边。他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便扬长而去。他没有回父亲家吃晚饭。谁也没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很着急。你母亲和格罗瑞收拾完桌子,就散步去了。她们说,去欣赏美丽的夜色。可是“欣赏”回来之后,格罗瑞说,她们看见杰克了。他告诉她们,他要晚一点回家。我看出,她们是在酒吧找到他的。她们没有详细说什么,鲍顿也没有问。
“没有。我不能告诉她。她会为这此伤透心的。她看出我有心事。她也许以为我遇上了什么麻烦。我相信,我父亲也这样认为。”
“他之所以知道我的全名,是因为黛拉想给小宝宝取这个名字。听到事情的原委,我感到一阵宽慰。他父亲说:‘她一直等你。’整整一个下午,我守在她床边,她想谈话的时候就和她聊一会儿,不时看一眼我们的小宝贝。他哭的时候,女人们就把他抱走。他们送来晚饭,我寻思事情有了转机,然而这只是他们按照基督教的教义办事罢了。到了晚上,她父亲告诉我,最好走人。他说:‘这次我对阁下还不感兴趣。’我想,他完全有权这样说。他们在照顾她,而我一筹莫展。所以我想还是先回圣路易斯,找一份还说得过去的工作,积攒点钱,再做安排。她说带孩子回家的时候,是指回圣路易斯。”
“你是不是担心这件事会气死你父亲?”
“你曾在伊甸神的园中,佩戴各样宝石,就是红宝石、红璧玺、金钢石。”
“她咯咯地笑着说:‘当然,你肯定得送。’”
我说:“啊,亲爱的,我们一定关照你。”然后做出一副非常健谈的样子,问她在这个地区有没有家。
“因我恩爱成病。”这是《圣经》的经文。想起这句话,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每逢遇到麻烦,我总是求助于《圣经》。现在,我选择的经文是《雅歌》!也许我从中懂得了,如果我更年轻,如果我知道你母亲没有结过婚,这种为爱而受的煎熬在上帝眼里一定很美。像现在这样,那诗歌的美妙只能让我伤心。
他说:“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谢谢你,牧师。’有一天,下着大雨,她抱着一摞书和卷子——她是个老师——有几份卷子掉在人行道上,狂风吹得到处都是。我帮她从雨水中收起来,还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因为我打着一把伞。当时,我并没有特别想这件事情。我的行为举止可以说无懈可击。”
她摇了摇头,用非常柔和的声音说:“我压根儿就没家。”我感觉到一股为她而生的悲伤从胸中升起。与此同时,自己那颗卑鄙的心在感谢上帝。
一字不差。
他说:“可以理解。”
我明白他提这个问题的意思。总的来说,鲍顿和我的思想非常一致,可是这个问题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我犹豫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说:“不要对我说这是老天的报应。”
我说:“你得原谅我提起这件事。说这话真傻。我累了。我老了。”
他说:“黑人教堂曾经着过火。”
我说,这话不假。可是我恐怕活不到施加这种影响的时候了。我对他提到我的心脏。
当我做祈祷的时候,一种对他的痛苦的感觉不时涌上心头。他是一个必须以这种非同一般的痛苦为理由而被宽恕的人。
哦,我就这样忙着,浑身沾满灰尘,脏兮兮的,还有点郁闷。我还必须说,我很怕被人打断,因为我随时都有可能感到自己力不胜任,干不完这件事。现在,干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已经很累了。
然后,他说:“如果是你,而不是我父亲……”
我对他说,他想和我谈多久都没问题,我愿意洗耳恭听。他说:“那就太好了。”然后,他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如果我们能找到维持生计的办法,”他说,“我想,她会和我结婚的。我相信,她家极力反对这门婚事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他们说,我没能力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他说:“你在这儿还是很有影响的。”
“我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反正鬼使神差,我‘顺便’去她那儿,借给她一本特意为她买的书。可是故意装作是我自己图书室的藏书,还特意在几页折了角。她邀请我感恩节和她共进晚餐。她知道我和家里关系不好。她说,不能让我一个人过节。我说,我不习惯和陌生人一起吃饭。她答应我,肯定不会让我拘束。可我临去之前,还是喝了两杯酒,而且还迟到了。我以为她是请我参加聚会,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活动。到了地方才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她看起来非常不高兴。”
不过,即使大家这样说,都是出于好意,有时候,我也不得不加以引导。有一次,一个名叫薇达·戴尔的女人非常激动地谈起“火焰”。这里的“火焰”指的是“永久沦入地狱”。我只好拿下《基督教原理》,给她们读了一段关于被上帝摈弃的人的命运的论述。他们受到的磨难是“用有形的东西比喻给我们看”。用扑不灭的火焰等等象征性的东西告诉人们,“和上帝切断联系,将是多么悲惨”。那一段话就在我面前。当然是令人警醒、发人深思,而不是荒谬可笑的。我对她们说,如果你想知道地狱里的苦难是什么滋味,不要把手伸到蜡烛的火苗跟前体验火的烤灼,而是要仔细考量自己灵魂最卑劣、最隐秘的角落都有些什么东西。
“尽可能把这些事情安排好之后,我就回到这儿,心里想,或许能想出个办法,和我的家人——我是说我的妻子和儿子——一起在这儿生活。我甚至想,把罗伯特介绍给父亲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我想让他知道,我终于有一个可以为之骄傲的儿子了。他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特别聪明。相信我,他是在教堂里长大的。他想当牧师。可是,回来之后,我看见父亲身体那么虚弱,真不想再折腾他了。真的不想。现在,肩上的担子已经够我挑了。”
“他说:‘我知道你是堪萨斯州约翰·埃姆斯的后裔。’换了别人,我肯定会纠正这个错误。可是,对于他,我觉得将错就错为妙。因为他当然是指你的祖父。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说的稍微有点肯定之意的话。他说,他认识一些战争前从密苏里州跑到北方来的人家。显然,他们给他讲过关于你祖父的那些激动人心的故事:奇袭,伏击。我对他说,我就是听着老人家的故事长大的。这倒是真的。不过我听的大都是关于他把人家洗好的衣物拿跑的故事。当然,我不可能跟他说这些。记得父亲说,有一次,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老头到我们的教堂,坐在后面。等募捐的盘子传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把里面的钱倒到自己的帽子里,拿起来就走。”
杰克说:“我回家发现一个人也没有,有点吃惊。”
我说:“谢谢你。”
他点了点头。“也许说我是个绝对没有信仰的人更接近事实。我甚至不相信上帝不存在,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当然,这也是关系到我妻子的事情。部分的原因是为了我好,另外也为了那个男孩好。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对她说真话。我对她说出真情之后,我相信,她认为她可以拯救我。如我所说,她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把我当成牧师。许多人都犯这个错误。”他笑了起来,“一般来说,我会纠正他们的错误。当然也纠正了她。”
“我们这儿有黑人教堂已经许多年了。”
他清了清嗓子。“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我们在上帝眼皮子底下结的婚。他没给我们发结婚证书,但也没有把反对白种人与非白种人种族通婚的法律强加到我们头上。‘隐藏的上帝’最仁慈的恩赐。对不起,”他微笑着说,“在上帝眼里,我们结为夫妇大约已经八年了。我们夫妻相伴,在一起生活也已经十七个月两个星期零一天了。”
我说:“我想,你和格罗瑞谈过这件事吧。”
“我说:‘是的。我一定离她远点儿。我这次来,就是向你保证,让你放心。’这当然不是假话。我的确拿定主意不再见她,但是这个决定就是这天早晨,在她父亲的教堂里做出的。我想,如果我能给她的父亲留下一个胸怀坦荡的好印象,就有助于维护黛拉在家里的地位和声誉。而要想做到这一点,唯一的机会就是拍屁股走人。我看得出,她家的生活条件有多好。我现在也搞不清楚,我去那儿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当然,我从来没有想过和她不辞而别。但是我真的就那样一句告别的话也没说,当晚离开孟菲斯,直奔圣路易斯。我不知道此番侠义之举有没有给老牧师留下什么好印象,但我确实知道,黛拉大受感动。秋天到了,我‘碰巧’走到她那条大街,就如我每个星期都‘碰巧’来这儿溜达一样。我看到了她!我朝她碰碰帽子,她立刻泪流满面。从那一刻起,我们就把自己看作对方的丈夫和妻子。”
她说:“你应该娶我为妻。”于是,我就娶了她。
这时,他又显得疲惫不堪,抬起双手捂住脸。我只能原谅他。
我问:“你结婚多长时间了?”话音刚落就有点后悔。
“最近几年,他的日子一直过得很难。”
昨天上午,我在教堂书房整理旧物,寻思把还有点趣味的东西、还用得着的资料分拣出来,免得日后都当垃圾被人扔掉。那是一箱又一箱的备忘录,杂志上剪下来的文章,传单广告,公用事业的单据。看起来,我好像从来没有扔过任何东西。我担心新来的牧师没有足够的耐心分拣这些东西,一股脑儿扔掉,那就是我的错误了。
“我把父亲寄来的那点钱都留给了她。三个月以后,她和姐姐带着孩子回到老地方,就是罗琳那儿。那是我们俩相识时,她的栖身之地。那时,我倒是有一间新屋子,很干净,房租也便宜,而且是那种很体面的地方。所谓体面的意思是,如果我带回去一个黑人老婆和一个黑孩子,就会立刻被他们赶到大马路上。即使我真的攒了点钱,也租不起先前那个可以让我和黛拉容身的破旅馆的小房子。我从来没还过父亲的钱。一分钱也没有。”
他说:“我没有权利让你为我的麻烦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我认为他的意思是,说了半天也没有意义。我认为,总而言之我们的谈话很好。我向他表达了这个意思。他点了点头,和我道别。过了一会儿,他说:“没关系,爸爸。我想,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失去他们了。”
“但是,这件事情我可没法向你下保证。我不想把事情搞糟。你容我再想一想。”
又是一阵沉默。他说:“你知道她父亲反对我的主要原因吗?他认为我是无神论者!黛拉说,他认为白人都是无神论者。惟一的区别是,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罢了。黛拉是我妻子。”
他摇了摇头。“你昨天和他谈话了?”
我说:“我们已经谈过这事儿了。”
“只是一场损失不大的小火,许多年前发生的事。”
完全正确。
他说:“你知道,杰克还没有学好。还不好。”他连连摇头。
“教堂里坐满了人,我在后面找了个地方坐下。可我是惟一一个白人,立刻引起人们的注意。黛拉的姐姐在唱诗班,更是把我看得一清二楚。我从她父亲看我的那副样子,看出他满腹狐疑,正纳闷我是谁。他站在布道坛上大讲,有的人披着羊皮,骨子里却是贪得无厌的恶狼。要警惕他们钻到你们中间。他还讲,陵墓外面可以粉刷得洁白,但是里面还是死人骨头和所有污秽不堪的东西。这当儿,他自然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一个劲儿地道歉,还想一走了之。可是她说:‘你坐下!’我只好坐下和她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谁也没说话。我对她说,饭菜很香。她说:‘也许曾经很香。’她接着又说,‘晚了两个小时,嘴里一股酒气……’她对我说话的态度,好像我,哦,还是从前那个我。我突然觉得,我没有资格待在这儿,我也不是她应该尊重的人。悲凉之感油然而生,我甚至为自己会生出这样一种悲伤而吃惊。我站起身,向她道了谢,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走了出来。”
他抬起手,放在眼前。
“没错,肯定是这样。”
“我说:‘这下子,我又得送你回家了。’”
“哦,”过了一会儿我又说,“今年的橡树果可是大丰收!”说出这话只能让人可怜。杰克哈哈大笑起来。
“是的。他看起来有点儿替你担心。”
他点了点头。“昨天,他哭了。”他看着我,“我又让他失望了。”然后,他压低嗓门儿说,“自从离开圣路易斯,一直没有我妻子的消息。我一直在等她来信。我已经给她写去好几封信……那句谚语怎么说来着?‘期待让人心痛。’”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甚至发现自己开始借酒浇愁了。”
他笑了起来。“几天前,格罗瑞对我说:‘他弱不禁风。我们可不想把他折腾死。’我们,是的,没错。我也不想把他折腾死。所以我想也许我可以和你谈谈。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打搅你。”
他摇了摇头。“她父亲不想让她和我结婚。对了,她父亲也是牧师。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在田纳西,有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她家的一位朋友——愿意娶我的妻子为妻,并且收养我的儿子。他们认为他是一片好心。我想也是。他们相信,这样做对谁都好。”他说,“事实是,照顾这个家我有很多困难。日子实在艰难的时候,他们母子隔一段时间就得回田纳西。现在他们就在那儿。”他又说,“这种情况之下,我无法让她和家庭彻底断绝关系。”他清了清嗓子。
“于是,我就送她。过了一会儿另外那个女人也回来了。她叫罗琳,就是和她合住的那个女老师。她们教堂那天本来有晚宴,可是黛拉说她不舒服,留在家里等我。送她回家之后,我本来应该马上就走,可是我没有。我们一起吃南瓜馅饼。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表示和解呢?”
对于这件事我自然也没有多少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