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他发问。
他离开村子不出半小时,前面出现一片树林,他从林子边走过时,树林里传出一种奇特的、清脆的嘈杂声。只见一大群鸟儿躲在枝叶间驻足歇息,像千万个黑色斑点杂陈林间。没有向送行的那两个人解释,埃尔维·荣库尔停住他的坐骑,从腰带上拔出手枪,向空中连发六颗子弹。那群鸟儿受惊后,冲向天空,像是从火中升起的一片烟云。飞鸟遮天蔽日,一连数日他在行程中都能看见。空中黑压压一片鸟儿,没有目的地,惊悚不安地乱飞。
埃尔维·荣库尔继续过一种隐居生活,很少让人在镇上看到他,以设计那座他或迟或早要修建的花园来消磨时间。他在一张又一张的纸上画满奇形怪状的图画,好像是机器。一天晚上海伦问他:
——这是他没有说的许多事情之一。
埃尔维·荣库尔跟随其后。他走出几步后转身朝着那位少女,行一个鞠躬礼。
早上,埃尔维·荣库尔发现,原卿派来的一个人正在住所对面等待他。他带来十五张桑树皮,上面密密麻麻地覆盖着蚕籽:细小颗粒,象牙色。埃尔维·荣库尔检验每一张树皮,非常仔细,然后谈妥价钱并用金币支付。在那个人离开之前他让他明白自己想见原卿。那人摇头。埃尔维·荣库尔看他的手势知道原卿在那天清晨,很早,就带着随从人员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是一个鸟笼。
那人来自德累斯达。贩卖小牛,懂一点儿法语。他点头表示同意,同时爆发出一阵震耳的大笑,反复地笑,好像停不下来了。
黎明到来之前,那姑娘起床,穿上白色和服,飘然离去。
他说道。
埃尔维·荣库尔在村子里信步游荡,呼吸着黑夜里的清新空气,他迷失在山坡上的一些小巷里。当他来到自己屋前时看见一个红灯笼,透着亮光,在纸壁后面晃动。他迈步入室,发现两位妇人,站立着,就在他的面前。一个东方姑娘,年轻,穿一件朴素的白色和服。还有她。她的眼睛里有着一种十分兴奋的快乐。她没有给他留出做任何行动的时间。她走上前来,抓起他的一只手,捧到脸上,用嘴唇触抚,然后使劲地握住,放到她身旁的那位姑娘的双手里。她按住那只手,停留片刻,以使他不能挣脱。她放开手,最后,往后退行两步,拿起灯笼,朝埃尔维·荣库尔看了两眼,跑开了。那是一只橘红色的灯笼。微弱的灯光远去,消失在黑夜里。
——它们会回来的。总是很难抵制回归的欲望,不是吗?
——对。
——我不懂您的语言。
夜里他钻进海伦的床,急不可耐地与她做爱,令她惊骇不已并且无法控制地流泪不止。当他有所觉察时,她竭力地对他微笑。
——一个鸟笼?
六天之后埃尔维·荣库尔在高冈市,搭乘上一条荷兰走私船,随之到达萨比尔克。他从那里沿中国边境线至贝加尔湖,横穿四千公里西伯利亚大地,翻越乌拉尔山,到基辅,乘火车由东至西走遍整个欧洲。经过三个月的旅行,终于到达法国。四月的第一个星期日——正好赶上大礼弥撒——他来到拉维尔迪厄城门之下。他吩咐停下马车,在打开的小窗子后面静坐几分钟。然后下车,迈步前行,一步一步往前,疲惫至极。
埃尔维·荣库尔又等了两天,音讯全无。然后就出发了。
七月底,埃尔维·荣库尔携妻子去尼扎。他们住进一栋小别墅,在海边。海伦想要如此,她相信离群索居的宁静能够消除几乎将丈夫控制住的忧郁情绪。而且,她已经机智地考虑,做一次任性出格的行为,以此给她所爱的这个男人提供宽恕别人的欣慰,将郁闷之气一扫而光。
村庄开始骚动起来,人们犹如一窝疯狂的蚂蚁:大家奔跑和叫喊,两眼朝上看,追赶着那些逃窜的鸟儿,它们多年来代表着老爷的尊贵,此时变成了飞在空中的闹剧。埃尔维·荣库尔走出他的屋子,往村里走去。他缓步徐行,从容不迫地望着前方。似乎没有人看见他,他似乎也没有看见旁人。他是一根金线,直接穿插进一个疯子编织的地毯中。他走过河上的桥,一直走到大松树边,钻进松树林,又钻出来。他看见巨大的鸟笼在面前,笼门大开,完全空了。在鸟笼前,有一个女人。埃尔维·荣库尔日不斜视,继续径自往前走,款款前行,直到走到她的面前时才停步。
——住在这么可怕的房屋里,谁都可能变成哑巴。
——有什么用处?
——是什么东西呀?
在最后时刻,
——只是因为我太幸福了。
她的眼睛没有东方人的形状,她的脸是一个妙龄少女的面庞。
他回答道。
她说道。
原卿继续向前行。
埃尔维·荣库尔没有回答。原卿两眼看着他,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巴尔达比乌不太喜欢严肃的话题。他正盯着让·贝尔贝克的床看。
过了一会儿,在抽烟的时候,埃尔维·荣库尔由于过量饮酒而步履蹒跚。他走近一位男士,那人坐在桌子边,独自一人,望着自己的前方,一脸愚钝的表情,甚是可爱。他俯下身,慢吞吞地对他说:
——你可知道让·贝尔贝克为什么不说话吗?
她低声细语。
——我应当告诉您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先生。我们大家都很讨厌。我们大家都很了不起,也都很讨厌。
时隔数年,可是墙壁上还挂着图画,洗碗池边有压在抹布上的锅碗。待在这种地方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巴尔达比乌更愿意离开。可是埃尔维·荣库尔一直着迷似的打量那些死气沉沉的发霉的墙壁。很显然,他在寻找什么东西,在那房子里面。
——不是我所预料的那种。
他们一起度过了三个星星期时的、元可挑剔的幸福时光。在气温比较凉爽宜人的日子里,他们租一辆马车,到山上去寻找那些隐蔽偏僻的村镇。在那些地方,大海就像是用彩色纸板搭成的舞台背景,他们乐此不疲。有些时候,他们去城里听音乐会或参加社交活动。一天晚上,他们接受了一位意大利男爵的邀请,他在瑞士饭店举办盛大晚宴,庆祝他的六十大寿。当埃尔维·荣库尔偶然抬头朝海伦望过去时正是吃餐后水果的时候。她坐在餐桌的另一侧,挨着一位迷人的英国绅士。那人与众不同,他在紧身上衣的翻领上插了一束深蓝色的小花以示炫耀。埃尔维·荣库尔看见他趋身向海伦,并伏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地跟她说话。海伦开始发笑,那模样极美,她一边笑着一边将身体微微倾向英国绅士,直至她的秀发擦碰到他的肩头,她这样做毫无羞色,而只有明白无误地卖弄风情。埃尔维·荣库尔低头将目光垂向盘子。他不能不感觉到自己那只握着银勺的手,无疑是在发抖。
埃尔维·荣库尔微笑着。
——您来吧。
埃尔维·荣库尔朝她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并张开手掌。在他手心里有一张小纸条,四折叠好。她看见纸条,险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微笑。她将一只手放到埃尔维·荣库尔的手上,稍作停留,然后将手抽回去,手指间夹着那张在世界上转过一圈的纸条。她刚刚将纸条藏入衣服的一道褶边里,就响起了原卿的声音。
埃尔维·荣库尔跑步穿越村庄,直奔原卿的住宅。他只看见几个仆人,一问三不知地摇头。那座房子真是人去楼空了。他在四周搜寻一番,在废弃的东西中,看不出任何对他有用的信息。他离开那座房屋,回头走向村里,从那个巨大的鸟笼前经过。所有的笼门重新关上。里面,成百上千只鸟儿飞翔,不见天日。
他出现在几步开外,深色的和服,头发黑黑的,精心地收拢在脑后。他走近了。他开始查看鸟笼,逐个地打量那些张开着的笼门。
——没有了,永远没有了。
埃尔维·荣库尔将蚕种分发给拉维尔迪厄的养蚕户。然后,许多日子没有在小镇上露面,甚至连每日散步至凡尔登咖啡馆的习惯也放弃了。五月初,他让人们大吃一惊,他买下让·贝尔贝克留下的房屋,那个人有一天停止说话,并且至死都不再开口。大家以为他打算把那里变成他的新作坊。他并没有着手将房屋腾空。他不时去那里,并且逗留,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些房间里做什么。一天他将巴尔达比乌带去。
埃尔维·荣库尔将两眼牢牢地看着那些草图。
——也许是生活,有时候,转得你觉得实在无话可说了。
埃尔维·荣库尔从前没有见过那位姑娘,那天夜里,也没有,没有真正地见过她。在没有灯光的房间里他感觉到她的胴体的美丽,熟悉了她的纤手和秀唇。他与她做爱几小时,让她教会一种自己不知道的徐缓行事的方法,做出从前不曾做过的动作。在黑暗中,与她做爱和不做爱都是一种成幻境界。
数百只飞鸟布满那座房屋的上空,仿佛从地面一哄而起。各式各样的鸟儿,受到惊吓,四处逃窜,狂飞乱舞,鸣唱尖叫,翅膀像烟花绽放,如阳光下一片彩色的云。惊慌的鸣叫声组成逃亡乐章,在天空中飘荡。
埃尔维·荣库尔和妻子在利古里亚海岸住到九月初。他们惋惜地离开小别墅,因为在那里面,他们体验到了相爱的命运之轻。
巴尔达比乌问他是否目睹战争。
——欢迎您,我的法国朋友。
——你把它装满鸟儿,尽你所能地多装,然后某一天你遇上高兴的事儿,就打开它,看着它们飞走。
埃尔维·荣库尔于十月初出发去日本。他在梅茨附近跨出法国边境,穿过符腾堡和巴维也拉,进入奥地利,乘火车经过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然后继续向前抵基辅。他骑马驰骋两千公里俄罗斯大草原,翻越乌拉尔山,进入西伯利亚,旅行四十天后到达贝加尔湖。当地的人们称之为——最后的湖。他顺黑龙江而下,后沿中国边境线向大海前进。当他到达海边时,在萨比尔克港口滞留十大,直到一艘荷兰走私船将他带到日本西海岸的寺屋岬。他看到的那种景象是一个等待战争爆发的混乱国家。他行走数日却无需往常的谨慎,为在他身边各地的政权机构和检查网站好像由于战争的临近而松焊了。战争一旦爆发,这些机构就将全盘重新布局。他在白川市遇见了那位负责带他去见原卿的人。他们骑马走了两天,到达村庄附近。埃尔维·荣库尔下马步行进村,因此他来访的消息可以赶在他到达之前传达。
——您来吧。
——我希望很快再见到您。
人们将他带至村庄最后几栋房屋之中的一栋,在山顶上,树林旁边。五位男仆正恭候着。他把行李交给他们,走到外面的游廊上。他隐隐约约地看见原卿的住宅出现在村子的另一端,比其他房屋略大,巨大的松树环绕,护卫着它离群素居的独处。埃尔维·荣库尔久久地注视着它,仿佛在他与地平线之内不存在其他东西。于是他看见——
突然间,
那天晚上原卿邀请埃尔维·荣库尔去他家里。那里有一些村里的男人,和穿着华丽的女人,她们的脸上涂抹着白色和艳丽色彩的脂粉。人们喝清酒,用长长的木制烟袋抽一种气味浓烈得令人眩晕的烟草。进来几个卖艺的人,一位男子摹仿人和动物的声音,引起哄堂大笑。三位老妇人弹拨弦乐,从未停止过脸上的微笑。原卿坐在首席,身穿黑色衣服,赤裸着双脚。那个有着少女面庞的女人坐在他身边,一袭丝绸长袍,灿烂耀眼。埃尔维·荣库尔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最远处:他被周围女人甜腻腻的香气包围着,朝那些津津乐道的男人们困惑地微笑,他听不懂他们所讲的故事。他千百次地寻找她的眼睛,而她千百次地与他的目光相遇。那是一种忧伤的舞蹈,悄然而无奈地进行着。埃尔维·荣库尔跳至深夜,然后站起身来,用法语说了一句致歉的话,设法摆脱了一位执意要陪送他的妇女,拨开烟雾和那些用他所不懂的那种语言朝他大喊大叫的男人们,离开了那里。在迈出房间之前,他最后一次朝她望过去。她正在看他,目光茫然,相距在数世纪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