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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钢琴师 作者:阿利桑德罗·巴里科 意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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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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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的最左边——向南观望——有十二个男人。每排六个。手里拿着奇怪的乐器。有的很小,有的很大。他们一动不动。当然,是乐手们,不是乐器。他们都在看着前面。可能也在想心事。

在这条一千步的街道上,只有左边十二个人和右边十二个人,中间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东西。因为人们——在这里,不仅仅指的是随便几个路人,而是几十个人,几十个人聚在一起,有几百人,我们就说是四百人吧,也可能更多一些,也就是说,整个镇子的人,还有那些特意从远处来的人,现在……

不是为了别的,那总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沉默,赋予生活一种细微而巨大的轰鸣,到后来变成一种无法摆脱的记忆。事情往往是这样。

只有面前,不是无限,一切都无所谓。

脚下,地是干的,褐色的土,很硬。太阳喝光了水,用几个小时抹去了一个晚上的雨水、雷鸣和闪电。夜里发生的事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这样,连恐惧也没有了。地上,灰尘很少,几乎是凝固的。没有风扬起尘埃。人们很异样,小心翼翼地抹去马蹄印子和马车的车辙。整条路上的土都是褐色的,就像是一个台球桌面。

一切都在那里开始了。左边十二个人,右边十二个人,他们一边走,边开始演奏。脚步和音符。很缓慢。右边的人遇到左边的人,反之也一样。乐声萦绕飘逸在那一千米的街道上,那是桂尼芭惟一像样的街道——在寂静中,很清楚地听到一种音乐风暴向两个方向蔓延,但比一场真正的风暴要柔和一点。左边的像是舞曲,很轻快;另一边像是进行曲,或者教堂里的大合唱。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挺远的,他们从远处互相窥探。就那样——闭上眼睛可以很清楚地听到那些乐曲,同时听到两种乐曲,很清晰。有的人紧闭双眼,有的人凝视前方,有的人左顾右盼,来来回回地扭转头。茂米,他的目光凝固了。事实上人们也不知道应该看什么。茂米好像已经被一个场面带走了,那个场面很快打动了他,甚至是在那段沉默之前,在所有事情之前——在人群中,在众多目光中,他的眼睛有无数地方可以凝视,但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蓉的后颈上。——事实上人们也不知道该听什么。人们都任凭奇迹降临到他们身上,在合适的时候他们知道该怎么做,这是事实。蓉恰恰就在那里,在他前面站着,一动不动,黄色的衣服,没有戴帽子,头发是盘上去的,盘在后脑勺上。很显然,这样的事情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站在那里,从后面紧贴着她。无论是谁,目光可能都会落在她的白皮肤上,落到脖子到肩膀的弧线上,太阳光线照射在这一切上面——茂米的目光停在那里,凝固在那里,没有办法,这一次他可能又要错过观看的机会。所有事情都在镇子两边尽头缓缓地进行着。街道上扬起了一丝灰尘,不是很多,同时在回荡着,给移动和游行着的旋律增添了一点颜色——就像是一首催眠曲,那舞曲像是滚动前进,无法捕捉,像泡沫;像士兵,排成一排,六个在前,六个在后,很整齐,一个与另一个相距三米远。他们用木头、黄铜和绳子做成的武器刺破了寂静。他们离得越近,你看在眼睛里的一切、你一生收集在耳朵里的一切就变得越不清楚。每多走一步,就会在脑中形成一支独一无二的、巨大的、让人心神散乱的乐曲。说得准确一点——我怎么向家里人讲述这些呢?他们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他没有很快明白,奥尔特,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觉得向后滑去,人们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他从乐队里退了出来,一点一点地,就像是风暴经过时留在天空中无法平息的一道白烟(他把长号拿在手上向前走,但发生了一件事情,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看见他落在了可克的旁边。可克本来在他后边,现在他们几乎是并排走着)。奥尔特,吹奏着长号,里面好像什么东西坏了——在奥尔特身体里面,不是长号里面,你可以在心里估摸。一步一步,两种乐曲越来越近——在一个脑子里面,怎么装得下这些。每个人的脑子里,这两股音乐激流一个接一个地冲击着你,一个包含在另一个里面,恰好就在街道正中间。——正好是中间,派克斯站在那里,在其他人中间,他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很可笑,看起来像在祈祷,他想着佩特就在路的另一边,在人群中间,身上穿着他的黑茄克,就在派克斯对面,不过他低着头看着地面,很可笑,他看起来像在祈祷。奥尔特甚至没有时间祈祷,他有事干,他要吹大号,那是件要紧事他的内部有什么东西破裂了,就那样——可能是因为太累了,也可能是因为激动。他缓缓地落在后面——步子越来越小,但跨步的方式很优美——他嘴对着大号,吹奏着,所有音符都准确无误。那些音符他演练了很多天,他一个都不会弄错。那些音符一点一点地背叛了他,它们消失在远处,逃走了。——奥尔特走着,在原地,没有向前移动一厘米,在吹奏长号,但没有发出一个音符(在这个移动的叉形乐器里面没有发出一个音符,——就像是一个气泡在空气中破裂,蒸发在空气中)。人们挤得很紧,空气有点闷,不知不觉地,空气就像被那个叉形乐器吸入,它慢慢地闭合钳爪,为了钳住所有人的痛苦,——那是一件令人窒息的事情,如果不是头脑已经被从耳朵传人的声音陶醉,像蓉那样陶醉。在人群中间,蓉感受到其他身体挤着她——蓉微笑,像一场游戏蓉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一个乐声的湖泊里。她清楚地感受到那场甜蜜的风暴。忽然间,于其他人之中有那个身体,胜过其他身体,向她挤过来,挨着她的腰,她的腿,可以说挨着她的任何地方。她当然知道,她怎么能不知道呢?那是茂米的身体。在那些人中间,只有奥尔特停了下来。他已经被乐队落在了后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别处。他停了下来,嘴离开了大号,一只膝盖着了地,然后是另一只膝盖,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那该死的东西在里面咬着他,贪婪的畜生。他一定中了邪,就这点看来,就像瑞先生,他现在前额顶在玻璃上面,看着工人们在那两条银色的铁轨上劳作。他说过他会来,他一定会来。他们犁开地,在我们心里种下铁路的种子。事实上,他正在路上,埃克托尔·奥赫正缓缓地走上瑞先生家门前小路的台阶。在这两个男人之间,修建火车的人和设计水晶宫的人,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在催眠曲和教堂里大合唱一样的进行曲之间,已经不会超过一百米。他们互相寻觅,后来找到了彼此。乐器的声音交融在一起,脚步越来越近,非常沉着,准确无误地落在街道间那条看不见的线上——正好是派克斯站的地方,他低着头,一动不动。佩特,在路的另边,佩特就要离开,佩特再也听不到类似的音乐了。佩特,在这个声音的熔炉里,焚烧这一刻诀别的寂寞伤神,那么,可能再出点汗,在熔炉里面。蓉的手慢慢地滑下去,就不会感到惊异,直到掠过那个男人的腿,那是一个有点白又有点黑的男孩。蓉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脑子里是潮汐汹涌的声响,把一艘无法言说的船只吸入旋涡。没有什么东西比一个男人的腿更美。在熔炉内最隐秘的地方,一只手从茂米的腿上抚摸上去,那个抚摩似乎追寻着什么东西,知道要去往那里,他已经想像了无数次,茂米,蓉的手荒唐在他的器官上,轻轻地抚摸着它,挤压着它,带着一丝愤怒。最后,带着失败者轻微的疲惫,奥尔特跪在地上,头顶着地,很不平稳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就像表示某种崇拜。在倒地之前,他像一个被子弹击中眉心的动物,被死心击中,像一个撑不住的木偶一样摆在地上。他的额头很怪诞地被从大号上反射过来的一片阳光照亮,那支大号躺在他身边,也死在那里。两个渺小的发声的士兵,一个死在另一个身上。单是看见那种缓慢的过程,就让人疲惫不堪。一步一步,那教堂式的送终,就像某种仪式,庄严的感动,里面夹杂着进行曲的味道,或许有一丝凯旋的影子;催眠曲,在滚动,像是虚的,又像是由泡沫构成,但对孩子却意味深长:催眠曲和仪式,明亮教堂里的拥抱和睡眠中的抚摸,庆典和怀念,一种感情和另一种感情,一个在另一个身上,能看到一个在另一个里面泛起泡沫,听到它将会是什么样子的?会引起一种什么样的惑觉?瑞先生听到书房的门打开时想了想,埃克托尔·奥赫在那里站着,头发零乱,手里拎着一个褐色的皮包。和第一次见面相比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好像是又一次简单纯粹的重复,只是这一次一切都是真的。绝对简单的事实,这个事实就是蓉的手在他的大腿间游移,就像那洁白的后颈在肩膀上游移。如果茂米能看见它,他现在会很冲动,他会轻微地颤栗,带着那种细小、隐秘的不安。所有人都很激动,或多或少,现在已经差不了几米了,然后无法避免,他们会贴在一起,两朵乐声的云彩。每个人头脑中的杂念一病狂的心思,一千种隐秘的节奏混合在这两种音乐里面,十分清晰,它们将要交融在一起。永别了,佩特,永别了朋友,你将离开这里,再一次永别,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你准备的。蓉的手在扣子和羞怯之间游移,带着温柔的愿望。欢迎您回来,奥赫先生——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欢迎您回来,奥赫先生。只有五米,不会更远——一种渴望,一种折磨——终于遇到一起了,苍天!一切像一声呼叫一样爆发。但是埃克托尔·奥赫没有回答,他把包放在地上,抬起目光,沉默了一下,然后一个笑容在脸上展开来,一个微笑。现在——现在——就是现在——怎么能想像所有这一切?一种音乐里迸发出千万种疯狂的音符——它们交融在一起——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一个乐队吞没了另一个乐队——感动夹杂着恐惧,夹杂着平静,夹杂着怀念,夹杂着厌倦,夹杂着愤怒,夹杂着欲望,夹杂着结局。天哪!时间去了哪里?世界消失在哪里?所有一切都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现在——现在。派克斯的目光终于抬了起来,在他面前、在所有目光中他毫不犹豫地俘获了佩特的眼光,穿过堵塞在他们之间爆发的乐声,这样的目光之后,不需要任何语言,也不要任何手势,什么都不用。蓉的手终于握紧了茂米灼热、坚挺的器官,带着一种永恒的、遥远的欲望。埃克托尔·奥赫一只手捋了捋头发说,我们输了,瑞先生,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我们输了。就这样发生了/就这样/发生了/就这样/发生了/发生了/发生了。有人可能要问延续了多长时间?一瞬——永恒——他们一个站在一个身边,并没有互相注视。音乐声雷动,他们像石刻一样。没有水晶宫了吗?是的,没有水晶宫了,瑞先生。派克斯又垂下目光,如同祈祷一般。在这个巨大火炉中最隐秘的一点上,没有人看见蓉的手在茂米的性器上滑动,无孔不入地抚摸着它——小女孩一样的手掌,悬崖一样危险的肌肤,一个对着一个——在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对抗吗?就像一个神奇的结,一点一点被解开,像过来的手套。现在该那两队渺小的音乐了,没有一个人掉头,一个也没有,他们排列在一起,看着前方。这一刻,在尽头看到这些,他会不会被这种没有方向、没有意义的音乐打动?不,可以是任何反应,但是不要哭泣,特别是现在,佩特,什么都可以,不能哭泣,现在不行。为什么?现在不行,佩特。的确有人已经哭了,那一刻,也有人笑了,有人听到歌声。我曾经害怕,我记得,如影随形的恐惧,到现在慢慢地消退,一步一步。他们选择了帕克董的设计。谁是帕克董?不是我。蓉感到音乐消融在头脑里,同时,茂米的性器一动不动,它沉浸在快意里——那只手在巧妙地有节奏地滑动。一个年轻的男人能做什么,在这样一个陷阱里面,他能做什么?那支催眠曲又重新进入他的头脑,另一方面,那支像教堂合唱一样的进行曲渐渐地退了下去——他们从肩头滑走——怀念是一种仪式——一种情感和另一种情惑——在头脑中就像奇迹的云朵——一种音符穿过另一种音符温柔地流向远方——轻轻的告别——这也许比任何东西都感人——告别的水印——只有在手指下面才能感受得到——从分离的瞬间缓缓溢出的温柔,那是一座巨大的半圆形石材建筑,北面有一个大门,四周有加高加层的展厅——没有玻璃吗?——玻璃门窗,只有玻璃门窗,一个接一个——为什么他赢了?——知道原因很重要吗?在激情散去,人群渐渐松散下来的时候——魔法渐渐远去——正好火炉中央的紧张化为云烟——在这里,蓉感到茂米的器管在搏动,就像一颗不安的心脏,无边无尽,然后他的精液顺着手指流了下来,到处都是——蓉的手准确的愿望和茂米耗尽的欲望,都消融在这种黏糊糊的液体中——最后,总有一个可以投身的海洋,对于任何河流来说——蓉慢慢地收回了手——又犹豫了一下,消失了。人们慢慢地回到常态——从呆滞中回过神来——耳朵期待着音符适度的减缓,远方是一个非常诱人的词汇——重新睁开眼睛,感到阳光的冲击那些人依旧在演奏,超然地,一步一步地走在一条想像的直线上——有个人的路线掠过奥尔特的身体,他瘫倒在地上——无法避免,他们从那里经过但是没有人停下来,也许仅仅是难以察觉的背离,一小会儿,不会太多,不用音符颤动,也不用思索什么——如果不知道这个,那他什么也不懂——因为生命在燃烧,死亡不值一提——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对抗死亡——只有这样——只有让生命真正的燃烧。瑞先生和埃克托尔·奥赫默默地坐着,他们看着远处——时间在他们里面。蓉的两只手,一只握着另一只,放在她的黄衣服上面——在它们里面有一个秘密。离尽头还有几米——他们经过奥尔特身边,一点反应也没有,依旧走着直线催眠曲一样的舞曲声音低了下去——教堂合唱一样的进行曲声音小了下来——怀念消失了——仪式散场了——没有人敢开口说话——最后五步——最后的音符——最后——停在最后一家的房子边上——如临深渊——乐器停止演奏——没有声音,没有——没有人打破这样的寂静吗?——开始他们演奏,现在他们停在那里,城市就在身后,前面是无限——就像另一方面是一切——头脑里的无限——奥尔特的面前是无限,用他的方式——所有人——在那一刻和永远。

派克斯做了个手势。

在这条一千步的街道上,只有左边的十二个人和右边的十二个人,中间绝对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东西。因为人们都拥挤在路和房子之间的空地上,尽管人群很挤,但每个人都神情紧张,都不会用脚踩上那面经过细致周密的修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一张褐色土铺成的辉煌的台球桌。慢慢地一步一步接近假设的情况,最后正好到了路的正中点。在那里,左边的十二个乐手在很准确的时刻——最精彩的时刻——和右面的十二个乐手相遇,就像是两只手的手指,在互相寻觅之后相遇,像两个带着声响的齿轮,像一张东方地毯的丝线,像一场暴风雨里的风,像一场决斗的两颗子弹……

恐怖和奇迹在这里。

……怎样才可以理解为“偶然”呢?你真的相信有些事情会“偶然”发生吗?我应该认为我这条断腿是一个偶然吗?或者说我的农场,那里的景色,那条小路,或者说我晚上睡不着时听见声音,整个晚上……她就是从那条小路走的,玛丽,她再也受不了了,终于有一天离开了……她走上那条小路离开了……她再也受不了我了,这也可以理解……一种无法忍受的生活……我要自我安慰,是“偶然”让我变得令人无法忍受,玛丽是个美丽的女人,不是美丽绝伦,但还算漂亮……在舞会上跳舞的时候,她微笑着,男人们都会感到她的美……他们这样认为……我变得令人无法忍受,这是事实……我也一天一天觉察出来,什么办法也没有……从腿部开始,一点一点往里面腐烂……我相信一切都是从腿的事情开始的……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开始,我懂得生活,后来……我不行了……你要因此而仇视我吗?就这样她不得不离开,就这样她离开了……完了……有点像那个故事……也可以说那是一次“偶然”,但这又能说明什么?能说明什么东西吗?……阿贝格寡妇知道得很清楚,她也相信,那不是偶然,那是命运,是不一样的……佩特也明白这个。或许你会说,茄克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等着自己长大,能穿上茄克,让它决定自己的命运是一件疯狂的事情……但是一件事情引起另一件事情,一件茄克或者一条断腿,或者一匹发疯的马把你送到另一个世界……命运用什么柴生什么火,如果没有别的,用小稻草也能生火。佩特除了那件茄克没有别的……我说阿贝格寡妇做得很好……你不能不相信她也很痛苦……她当然痛苦……但是,当佩特长大,可以合身地穿上那件茄克,很显然他就该离开了……阿贝格寡妇在干活的时候抬起头来,她抬起头来本来是想对着佩特吼叫,质问他整夜去哪里了,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那孩子穿着黑茄克的身影忽然刺痛了她的眼睛。它非常合身。没人知道那件茄克在哪一刻起变得合身,就像没人知道一幅画在某个时刻掉下来,或者一块一动不动的石头忽然间自己翻转过来时该怎么做。总之,那件衣服十分合适。阿贝格寡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里只感到一阵抽搐,一时间害怕、高兴惊异以及各种各样的滋味都涌了上来。她又理头干活了,但她知道这是新生活的开始。最终……他要去首都,那是他的命运……离开桂尼芭……永远地离开……不是因为在这里待腻了,不是……而是因为那是他的命运……任何地方都有令人厌倦的方面,他该到首都去,他去那里……我觉得这样做很对……派克斯也曾经对我说有一天这样做是对的,他的确很爱那孩子……他们总是在一起,你想,有人甚至说三道四……派克斯和佩特,佩特和派克斯……那些混蛋,真的都很坏,他们狞笑着……他们只是朋友……没有什么不好……他甚至连个父亲都没有,佩特……然后,派克斯……他什么也没有,也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有人说他以前是个皮条客,怎么可能……皮条客派克斯……假设一下……他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他只是为了音乐而生活……对此他很着魔,也有天分……的确有……想一下佩特决定要离开……也就是说……佩特决定要离开,派克斯对他说,“你在圣劳伦斯节那天走吧”。你知道,那天是节日,圣劳伦斯节。“你在圣劳伦斯节那天出发,过节之后,你留下来听完乐队演奏,然后再走”,他这样对他说……事实上他想让他再听一次乐队的演奏,你明白吗?他想用这种方式向他告别……他创作了一支很好的曲子……我知道这件事,因为那天我也参加了演奏。他创作了一个很美的曲子……你知道,他以前从没有自己写过曲子,我是说完全是由他自己写的……派克斯懂得世界各地的音乐,为了我们,他给那些音乐改变音调,改编那些音乐,一直都是这样子,但是,那些音乐毕竟是属于别的什么人,你知道吗?相反,那一次他对我说,“这支曲子是我作的”……就这样,开始排练以前,他非常简单地、低声地说了一句:“这支曲子是我的。”派克斯坐在钢琴前,插上门,他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放在腿上,看着琴键。他的眼睛巡视着一只只琴键,就像是看着一只蟋蟀在上面跳舞。过了很长时间,他一只键也没摸,他只是看着。他满脑子的音符,一个也没有出来。几个小时后他合上钢琴,站起身出去了。外面天已经黑了。他重新回到屋里。他回去睡觉了。……实际上,那不是一支曲子,准确地说,他创作了两支曲子,这就是整个故事的妙处……有些事情只有他才能想得出来……他把乐队分成两部分,把一切都安排好……一队人从城市最左边出发,演奏一种音乐;另一队从相反的方向出发,演奏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音乐……你懂了吗?……这样,他们会在路中间会合,然后再各自向前继续走,一直走,直到镇子的尽头……一支队伍到达另一支队伍出发的地方,相反也一样……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一场演出……所以来了很多人看,也有附近镇子的人,所有人都在路边看这桩奇事……也不是每天都能听到这样的音乐……圣劳伦斯节……我很难忘记那天的事情……没有人能轻易忘记那天的事……女主人也说“很美妙”……她对我说,“你演奏得很棒,库佩特”,就这样……那天她是一个人来的,来过节,她和茂米,我想说,瑞先生最后留在了家里……他的铁路很麻烦……有很多工作要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好像是有人给他发了电报,他告诉蓉他来不了了,他要等一个人……一定是铁路的某个人,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钱启动伊丽莎白,然而他说“用玻璃可以创造奇迹,我要创造一个”……我一直都没办法理解……瑞先生收到了一份电报,只有一行字,一切都定下来了,我明天到。签名:H.H.明天,将是一个伟大的日子,瑞先生说。蓉不知道是要穿红色衣服还是黄色衣服。圣劳伦斯节。每年都有圣劳伦斯节。奥赫先生要来了,瑞先生想,他看着大草坪上的工人在安装铁轨,一段一段地排列起来。两条铁道有着奇怪的默契。它们有着从来都不会相遇的自信。他们执拗地彼此并排着向前延伸。所有这些使他记得一些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瑞先生用玻璃创造奇迹,派克斯用音乐,就这样……只有我不会创造奇迹,以前当腿还好好的时候也没有,然后,我听天由命,和偶然性没有关系……但这是你相信的。你还很年轻,你怎么知道,总有一个周密的计划在一切事情背后。在这一点上,瑞先生说的有道理。每一个人前面都有自己的轨道,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我的轨道把我带到了特里尼特的集市里,恰恰是那天……有成千上万的日子,还有集市……但我恰恰在那一天到达那里,在特里尼特,那里有集市我去那里买一把剪枝刀,一把漂亮的剪枝刀。我还想买一个大箱子,你知道,就是那种常见的大箱子,在家家户户都可以看到,里面可以放一切零碎的东西。但我没有找到那种箱子,就这样,我手里只有那把剪枝刀,这时候我瞥见了玛丽,在人群中,她一个人,有很多年我没看见她了,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现在,她就在那里。她没有多大变化……真是玛丽……现在告诉我,这和偶然性有什么关系?这类事情有什么偶然性?一切都研究过了,在小桌子前面……我手里拿着剪枝刀,而玛丽,过了很多年,突然出现在那里……我不恨她。我想走过去对她说:“你好,玛丽”,我们可能会谈谈天,也许会一起去喝点东西……但我手里有个剪枝刀……这一点没有人愿意相信,但情况就是那样……我能怎么办……这么说吧,如果我手里拿着花,说不定那一天我和玛丽我们还可以一起回家去,但是我手上拿的是剪枝刀……没有比这更加明显的了……像这样的轨道瞎子也能看见……那就是我的轨道……把我带到离玛丽一步远的地方,在人群中间,她只来得及看我一眼,然后那把刀就打开了她的腹部,就像破开一只动物那样……到处都是血……叫喊声,到现在我的脑子里还回荡着那些叫喊声,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叫喊……但就连叫喊……就连那声叫喊也是毫无置疑地等了我许多年……一声叫喊也可以等很多年,然后有一天你来了,它在那里,那么准时,令人恐怖……一切,一切都如此……所有你要碰到的事情已经永远在那里,在那里等你……你无法逃避,你也相信么?这个可恶的监狱……所有一切都等在轨道边上,等着我经过……

那条路宽三十步。把镇子分成两部分。路的这边。路的那边。那条路长一千步,从镇子第一家开始算,一直到最后一家的屋角。正常的一千步。如果用一个正常的男人的步子。

如果能想像得到,就要想像一下。

路的最右面——向南观望——有另外十二个人。每排六个。手里面拿着奇怪的乐器。有的很小,有的很大。他们一动不动。当然,是乐手们,不是乐器。他们都在看着前面。可能,也看后面。

所有这些——所有——都浸泡在寂静之中。

慢慢地,接近了街道的正中点,人群越来越拥挤,大家都挤在中间那个要害之处,尽可能贴近那个看不见的声音交接处,在那里有两种乐声交融在一起(究竟如何将很难想像),有许许多多目光的交汇、小帽子、节日的盛装、小孩、耳聋眼瞎的老人、坦胸露肩的女人、脚、哭喊、亮锃锃的靴子,气味、香水、喘息、花边手套、秘密、疾病、从来没有说过的话、小眼镜、无边的痛苦、发髻、婊子、胡子、忠贞的妻子、已经僵死的头脑、口袋、肮脏的想法、金表、幸福的微笑、纪念章、裤子、内衣、幻象——所有一切,是一种人类的大超市,一种故事的综合,倾注在这堵塞的路上的生命(用一种很奇特的暴力聚集在街道正中间),为一次独一无二的音乐冒险的行程,为一种疯狂,为一次想像的游戏,为一种仪式——一次诀别,筑一道岸。

一瞬间。

一种无边无际的宁静。

最终,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特别是他们,十二个在街道口开始,十二个在街尾的乐手。他们一动不动,像石头一样,每一个人都拿着自己的乐器。在一切开始前的那一刻,他们都待在那里,挤在一起,暂时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还有那么一点时间是他们自己的——可以描述为可怕的,残暴的,让人惊异的义务。如果上帝在那里就好了,他认得所有的乐手,熟悉他们每一个人,他一定会被他们打动。十二个人在一边,十二个人在另一边。他们都是他的孩子。顺次一一道来:特贡,拉小提琴,后来死在冰冻的河流里;奥斐尔斯,打鼓,后来,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无声无息地死去;林,吹小笛子,后来死在一个下等妓院里,死在一个十分丑陋的女人的大腿间;阿杜,吹萨克斯,在九十九岁时死去;你说多不幸,库佩特,吹口琴,后来他被送上了绞刑架,还有那条断腿;斐特,吹奏大号,后来一枝手枪对着他的两眼中间,他在乞求怜悯中死去;皮克塞,打大鼓,直至他死的最后一刻也没有来得及说钱藏在哪里;格里茨,拉小提琴,他离家太远,后来饿死了;莫门,吹单簧管,后来被一个狗杂种劈成两半,在咒骂上帝中死去;卢德,吹小号,他死得太早了,甚至来不及对她说“我爱你”;图雷茨,吹奏大圆号,后来他被误伤,死于水手间的争吵,他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海;奥尔特,吹奏长号,他将在几分钟之后死去,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过于兴奋,他心脏病发作了;努纳,拉管风琴,他后来在首都顶替一位书商被枪击身亡,他总是戴着假发,他妻子比他高;布拉斯,吹笛子,后来死的时候向一个瞎眼神甫忏悔,当地人认为那个神甫是个圣人;费尔逊,演奏竖琴,他后来选了一棵最美、最大的樱桃树,吊死在上面;加塞,演奏木琴,他被国王按法令处死,身上穿着制服,口袋里有一封信;洛特,他演奏小提琴,后来悄无声息地死去,没人知道原因;卡曼,鼓手,他后来被较比尔——芝加哥来的拳击手——更厉害的一记重拳打死(三个回合没有倒下就可以得到三百美元);瓦克塞,吹奏风笛,他死的时候惊异万分,眼睛里最后一个景象是儿子面无表情地放下枪杆;穆德,打手鼓,他后来死得很完满,没有害怕也没有欲望;可克,演奏低音单簧管,后来他和国王是同一天死的,但是没有上报纸;耶利特,拉手风琴,他因在大火中救一个胖女孩而丧生,那个女孩后来因为谋杀亲夫出名,她用斧子把丈夫砍死,然后埋在花园里;多都,演奏钟琴,后来在扎利曼教堂上空从一个氢气球上掉下来摔死了;库地,敲大鼓,在受了一夜罪之后死去,不过他没有呻吟,为了不吵到其他人。如果上帝当时在那里的话,他们都是他的孩子。他们都是孤儿,很显然,都是些可怜虫,都是些命运不济的人。然而说他们活着,在那里不可理喻地活着,尽管任何时候都一样,但那一刻更是如此,当桂尼芭人都屏住呼吸,漫长的路在他们前面,等若听他们手中的乐器演奏,他们静静地,期待这一切都变成记忆。记忆。

我会经过的……会经过的……你们告诉我绞刑架在等着我,我也会从那里经过。再有一个晚上它就不用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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