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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媒之花 作者:道尾秀介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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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远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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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薮下同学……开门……”

“我妈妈不是再婚哦,是第一次结婚。”

她右手握着的东西从指缝间可以看见。是茶色的粒状物。猫粮。看向我的朝代的眼神像瞪视着我一样强而有力。可是之后又像被呵斥了的孩子一样,不甘地,悲伤地软化。她张开嘴唇想要说什么,不过我抢先说:

手机响了。走到外面的平台接听,原来是教导主任,让我回学校说明之后的事情经过。

“新的爸爸来了,三个人在一起一定很有意思啊。”

“可以和你一起找吗?”

“老师,您觉得我说其实石头没打中,好吗?”

我也像朝代一样抬头看天。

“和新的爸爸也还没有好好说过话。”

不知为何,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不能哭。没有哭的理由。我急忙想要闭上眼的时候——

他似乎误会了。我急忙想要说明,但在我话出口之前,朝代低着头小声地说:“是木内。”时冈老人两手紧握拳,面目狰狞。

我家在荒凉的商业街开副食店,是商店兼住宅的房子,直到我从大学毕业做了老师开始独自生活之前,我的房间一直在二楼。看见光的似乎就是这间屋子。朦胧的景色中,我的身体很小,还没到朝代的程度。不知为何看着天花板。耳朵后面有声音,金属相碰的声音。不是理发店里剪刀响的声音,是个头更大的什么东西互相碰撞的声音。我正想起来的时候,身旁有什么东西活动的气息。——到处都是光。首先是窗户。墙壁。抬起一只手放到眼前,感觉手也在发光。

“有了小孩,我觉得妈妈就会讨厌我。”

我脱口而出。并不是因为我是老师。我什么都做不好,连向时冈老人道歉都不成功,所以至少也要像朝代一样寻找逃走的小猫。朝代张开的嘴唇立刻闭上,眉间惊讶地浮现出小小的皱纹。大概她觉得,对着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发出请求的老师很奇妙吧。

“普通的人,有钱。因为是妈妈上班的店的老板。”

考虑了一会儿,我回答说:

驼背的恒岛老师抚摸着下午三点以后开始显眼的胡子,伸着头,脸上一副不解的表情。

我声音嘶哑。时冈老人听到“薮下”二字之后,目光严厉地掠过我的脸,然后又像针刺一样瞪着朝代。

原来如此。

——和平常一样。——

等到朝代的母亲回家,我打了电话。

能听到时冈老人大声的咂舌。朝代仍旧低着头。她被刘海遮盖住的脸上,不经意问留下一行眼泪,流过下巴滴到地上。紧闭嘴唇,朝代在静静地哭。

“你在想这些?”

“告诉你,就算你撒谎能骗别人,也不能骗自己。”

“也谢谢你了。”

“老师,您见过景色发光吗?”

——似乎并不太擅长和大家一起行动——

我笑了出来。

我对在班会上说朝代的事颇有点紧张。可是结果却平淡得很,男学生也好女学生也好,只是毫无兴趣地听着。完全没有谁要对朝代说什么奇怪的话的迹象。朝代本人根本一副不理会同学反应的样子,只是看着窗外。

“刚才他为什么向我说谢谢呢?”

“可能他也是再婚吧。因为年纪不太符合啊。”

“为了不让我在学校受欺负或者被同学说三道四,所以入学的时候妈妈拜托校长保密。对同学和老师都保密。”

恒岛老师意外地轻易就答应了,于是朝代的新印章就由我去取。

我带着手包出了校门,以橙色的云为背景,红蜻蜒正在成群地飞。带班之后,我经常加班到晚上,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时间从学校出来了。取回印章我还要回到教员室,有几个文件必须处理,不过我还是因这短暂的散步时间而雀跃。小时候因为忘了东西而被要求回家取,在回去的路上,平常经过的街道突然看起来变了模样,实在很不可思议。就如同那时一样,映入眼帘的东西都很新奇。

“像那首歌里,如果十五岁出嫁的话,那就要快点有小弟弟才行。”

“红蜻蜓有时会在这样发光平坦的地方产卵,把它误当成水面。”

用手掌敲着额头,教导主任盖过我的话。

“第一次结婚……”

“真是十分抱歉,小猫我们来找,可能还没走远——”

朝代说着大人话,但是嘴角却像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笑着,然后又在店里四下张望。大概是店主不在胆子大了起来,还伸手去拿店入口陈列的石质印章。店里能听到老太婆可爱的笑声和男人低声的话语。

头脑深处看到的光——那白光不就是充满未知的世界吗?就算没有从窗户中射进来的太阳光,没有天花板上悬挂的日光灯,世界也曾经很明亮。充满未知,所以发光。我试着想象。那是一个早上。没什么特别,平凡的一个早上。我在被窝中睁开眼。耳朵后,枕头的下面,能听到在楼下父母准备开店的声音。他们马上就会来叫醒我们。“我们”是指我和我身边乱动的幼小的弟弟。我躺着望向天花板,感觉着身体中的喜悦,开始思考。今天会发生什么呢?怎样度过呢?做什么呢?

喘着粗气的我说。

“说话的话,脑袋中的东西就飞出去了哦。所以合上书的时候闭上嘴巴十秒钟,想一下自己读了什么比较好。”

朝代呆呆地说。

可能是因为被呵斥而情绪激动,朝代一次说这么多话,一定是想要传达什么吧。在我们走向朝代家的路上,我为自己刚才的没出息感到羞耻。为了挽回这个失败,我反复咀嚼着她的话。离开时冈老人家后太阳很快就落下去了,周围只剩一点残光。小路左右四方形的窗户中亮起了灯光。

就像被问到明天的安排一样,他平静地答道。

传来含混不清的回答。那声音在我听起来就像是在说:让你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真抱歉。鼻腔内部穿过一阵刺激。时冈老人和朝代——一个年老一个年幼,几乎同时指出了我的无能,我几乎被他们同时放弃了。

“我道歉的时候,老师您什么都不要说,好吗?”

我问朝代。

似乎说明得不太准确,朝代闭上嘴皱起眉。

出了店门,走了一会儿回头看去,只能看到在黑暗中突现出来的四角光亮,店主所在的柜台已经看不见了。

教导主任说的时冈老人的家我也知道。上周上了报纸的地方版。但是报道的主角并不是时冈老人,而是他家养的狗。对于迷路走进院子里的小野猫,时冈家的狗喂奶给它。

“就算不是一种也没事哦。”

谈论的结果是,我决定先观察一下目前的情况。

“上幼儿园的时候,我溜出了家门——知道妈妈不是真正的妈妈的时候。亲戚聚会的时候听大家说话奇怪,就去问妈妈。然后妈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对我说了实话。说是觉得也应该告诉我了,但是找不到好的时机。说完后妈妈就去厨房做晚饭了,我就出来了。离家出走。”

——不是说怀胎十月吗,所以——

——会出现什么问题谁也无法预料啊。——

上个月开始的“清晨读书运动”在孩子们中褒贬不一,但对我来说却很珍贵。学生们要读从图书室借阅的图书,对老师却没有任何指示。其他的老师也都是读自己感兴趣的书,于是我也带来了喜欢的时代小说。郁闷的日子里,在开始上课之前能读小说,即使只有十分钟也让人感激得如在梦里一般。弟弟送我的生日礼物——皮制书套的一角绘着一只猪,粉色的,也不知是雌是雄,头枕在腿上正在睡觉,女学生都说可爱,对我来说却完全找不到可爱之处。

孩子他爸……

“拿着小猫?”

我将学校名和事由告诉了他。

接着我们两人默默地走着。在快要到达朝代公寓前,她低声地问道:

03

“为什么是《红蜻蜒》?”

考虑了一会儿,朝代说:

我正要进入教员室时,和庶务的恒岛老师打了个照面。想起正事来和他说话的时候,之前看到的光才消失不见。

“我去取吧。”

——啊,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

“我也被这样找过哦。”

我也想像那只蝴蝶那样,从高处鸟瞰既有光亮又有阴影的这个活动的世界。鸟瞰这个所有一切都在流动、互相联系、总是更新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景色呢?哭泣的人,大笑的人,咬着嘴唇的人,大声叫的人——握着谁的手,抱着重要的东西,看着天,直视地面。

“我觉得很好。薮下同学呢?”

“薮下同学,快道歉。”

“嗯?”

她短短笑了一下,没再问什么。

——大家也不要做那些歧视别人,或者袒护别人的事——

周围一片寂静,我们的脚步声在民宅的墙壁上反弹着。

“叔叔说了,昆虫有许多种类,所以要学的很多,怎么学怎么学也学不完,很有意思。”

男人在钢制的橱柜里找了一会儿,确认订货单之类的东西时……

这一定是她用尽全力的回答吧。直到现在我才发觉。向小猫扔石头也是她用尽全力的行为吧。没有血缘的母亲,又加上一个没有血缘的父亲。在她小小的胸中盘旋着多么复杂的感情。我误以为自己能简单地解决,做出“女教师”的样子,想用笑脸来解决。这也能被叫做老师吗?小时候梦中的“女教师”其实在世上有很多,只是我自己做不来而已吧?只是我没有做成,不是吗?

“像这样靠哭来蒙混过关,长大了就后悔了,就算后悔,告诉你,扭曲了的东西也不能直回来!”

我啪啪地拍手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大声说道。声音不尽可能放大的话,孩子们根本不会发觉。好不容易听到声音的学生三三两两地看向我。

这一意象浮现得过于频繁,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曾一度试着给母亲打过电话。

——朝代头脑十分聪明,可能在那样的沉默之中也想了不少问题吧。——

“可能是因为爸爸慈祥吧。爸爸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的话,女儿也能安心呢。再说也不见得就一定不是亲生的。我的新爸爸也——”

“你知道得很多呢。”

大概是觉得我的说法哪里不对劲,朝代没有回话,我看向她,她似乎在面对什么难题一样看着银河。

人影实际上是两个人。一个人背着另一个。少女一样唱歌的是被背着的老太婆。像是对父亲撒娇一样胳膊绕在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脖子上,老太婆一边唱歌一边看着眼前摇曳的竹叶。那应该是细竹吧。太黑了看不清。总之老太婆盯着枝叶的一点唱着歌。

“因为结果一样,所以昨天挨批评的时候你才没有说没打中?”

“不好意思,说了这些……”

出嫁了的话,就会变得很忙,没有时间回家,这样一来,背着可爱的弟弟的机会就少了。不过现在没人十五岁就结婚,其实不止五年。

因为我想起自己也曾同样见过周围的景色发光——所有的一切都在发光。并且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看丢了那光。

我终于明白了她在找什么。

太阳西斜,风中有初秋的温暖。

那白光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沉默了一分多钟的朝代终于说。

“因为是小动物才能什么都不想就那样。”

说完之后恒岛老师又啊了一声,用手拍了拍额头。

“会在的。”

事情的经过是朝代从珊瑚树的缝隙间突然扔来石头。第一块投失了。可是第二块马上击中了惊起身的小猫头部。小猫叫着逃走了,旁边的“代理母亲”马上开始尖利地叫,时冈老人急忙出来抓住了朝代。

“说是明年要搬到一个更大的地方去。三个人一起。”

“总觉得都是不明白的事呢。”

“让您久等了,抱歉。”

“印章?”

“现在回家可以吗?”

04

我的目光投向少年消失的方向,打开手机,上面显示的是学校的号码。

我的声音被时冈老人的怒吼盖过。

说完,朝代又抬头看天。

我想要追,但是她的脚步很快。我叫她她也不应。几乎是在奔跑的她只有一次用握紧的拳粗暴地擦了一下眼泪。终于,前方看到了朝代的公寓。几乎没有点着灯的窗户。她从裙子的兜里取出钥匙,一口气爬上了扶手生锈的楼梯。在她打开房门,飞进昏暗的玄关之际,我终于追上了她。不过就在这时,门在我面前发出巨大的声音,关上了,里面传出上锁的声音。

“不过……这样啊。”

“我是不是应该多练习一下说话呢?”

“离十五岁就剩五年了呀。”

“能找到哦。”

我尽量说得听起来明快喜庆。可是朝代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

“时冈老人?”

回过头来,朝代终于发觉到了,看到店主,她闭上嘴,表情僵硬。

——看起来无所事事的样子,其实还是在认真地思考吧。——

为了找小猫,我们握着猫粮走在路上。隔着一个个大门、停车场和树丛窥探向庭院,然后垂下肩继续向前移动。渐渐接近时冈老人家时,我们又以时冈老人的家为中心,在附近的各家寻找。朝代始终不发一言。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右手上握着的猫粮都已经受潮发涨,我们又从袋子里拿出一把。

“我平时总是不说话,但是和老师找猫的时候却开始说话,自己都吓了一跳。”

——嗯,您说想让她上私立的中学。——

接着,时冈老人瞪着我,言辞激烈地说:

迈着沉重的两脚走上回家的路,从民宅的黄色窗户中传出正在准备晚饭的锅盘声,听起来就像远在天边。路上,我想起完全忘了的朝代印章的事,于是向印章店拐去,可是店里的灯光已经熄灭。

“你不希望妈妈再婚吗?”

06

“背着啊……”

“没办法呀。好像是小女孩的声音。”

“但是结果还是一样呢,毕竟扔了石头。”

可是并没有找到。我们之后四次换了右手里的猫粮,秋天的傍晚眼看着暗了下去,终于脖子上感到了凉意。

“那个人教我们梦想越大越好,于是我就决定做昆虫学者。因为我喜欢昆虫。”

所以朝代才会做出那种事吗?马上要和新的父亲住在一起,有一种被逼急了的感觉吧。

“一定是这样的吧。”

说完,朝代突然皱起了眉。

我半开玩笑地说。

“因为叔叔被警察抓走了。”

“薮下朝代惹祸了。”

恒岛老师张大了嘴,拍着晒黑的额头。

“……怎么回事?”

“薮下同学……”

在对方的压力下,我没能出声。空气像水底一样安静,视线一端的狗慢吞吞地动着。朝代依旧无声。我也没说话。时冈老人的呼吸声渐渐变粗。

我看向她的侧脸,她用平淡的语调说:

然而一小时之后,我们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面了。因为必须要用朝代的姓名章,就在去印章店的路上,我遇到了她。

——关于那孩子的升学问题,我以前也和老师您谈过吧?——

“是儿童公园对面那家印章店吧。不是太远,没有关系的。”

“叔叔在研究昆虫吗?”

“什么时候开始一起住呢?”

——在学校也完全不说话吗?——

“薮下同学的印章,刻好了吗?”

教导主任让我马上赶往他说的地方。

我如实回答。

“那样是?”

“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年方十五,姐姐远嫁他方,

我的嘴凝固住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她的脸。像在课堂上被点名却不知道问题答案的孩子一样。朝代的脸扭曲了。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她,咬着牙,用力忍住不哭出来。必须要说些什么。朝代期待我说些什么才对我表明了刚才的事。可是,在我出声之前,她已经转身走开了。

雪白地,耀眼地。

向教导主任说明了在时冈老人家的事之后,我询问朝代的家庭关系。

年幼时梦想中的“女教师”和实际中的全然不同,今年春天带班以来,每天都感受到这一点。此外,还有“老师也是人”这一理所当然的事实,也在每一天都得到确认。初夏的时候得病住院,给学校带来了麻烦,那恐怕也是压力的缘故吧。

“能不能给老师点猫粮?”

什么事都不顺利。

“我现在就在学习。还有人送了昆虫的书给我妹妹。”

在走向朝代公寓的途中,她说现在还不想回家。

回学校的路上,路过刚才红蜻蜒晃动的地方。微弱的门灯照射下的引擎盖上,白色发亮的红蜻蜒的卵已经干涸成了茶色。它们的双亲已经不见了身影。感觉这似乎也是我的责任。

“我的妈妈——我真正的妈妈——是现在的妈妈的妹妹。真正的妈妈和爸爸都在高速公路上死了。只有出生不久的我得救了。然后,真正的妈妈的姐姐就收养了我,供我长大。”

虽然我没去过那家店,但地方还是知道的。

真是蹩脚的谎话。从语调上就能听出嫌麻烦不想帮忙不是真心话。不过她不想回家的真正理由是什么,我也没法明确说明。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那理由并不是源于她的任性。

“是吧?”

还是没有回应。

“看来和平常吃的不一样就不来啊,从昨天的老爷爷那里问来猫粮的种类就好了。”

“妈妈和新爸爸会要小孩吧,趁着还年轻。”

说到一块两块的时候,时冈老人用拳头打着自己的掌心。

“妈妈不是拿着猫粮,而是拿着小猫来找我的哦。”

“杀死?”

之后我们两个人又等了一会儿,时冈老人还是没有回来。

“从来没想过。”

走在路上,朝代闻了一下右手里的猫粮,皱起了脸。

——我觉得那也算是一种个性,在家里就尽量不唠叨她……我觉得总会有改变的。——

“是这么说的。我本来也应该一起去,不过现在怎么也脱不开身。”

朝代的母亲再婚了。

——总是在家读图书室的书。——

我离开公寓,走了一会儿回头望去,朝代居住的公寓看起来像在夕阳中盘踞在地上一样。其实不是朝代放弃了我,而是我放弃了她,不是吗?这样的想法刺痛了我的心。可是我现在必须回学校,必须向教导主任说明。

大概是这样吧。母亲再婚,朝代就有了新的父亲。她一定对于自己和新父亲的关系很不安吧。所以对把小狗当妈妈的小猫抱有嫉妒的心情。时冈老人问她名字的时候,她用旧名字回答也一定是因为这个吧。

我闭上眼,想要回到来路的时候,不知从哪儿传来轻微的歌声。

误会还没有解开,时冈老人就再也不看我们一眼,转身而去。他在走廊前脱下拖鞋,从侧面进了屋。待我缓过神来想到必须向他解释清楚而抬脚时,他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关上了门窗。我像被扔到了未知世界的孩子一样,看着他关上门窗,又从里面上锁。心中想着,这次的事一定要联系朝代的母亲,她过后大概会带着朝代来道歉吧。名字的事那时由她母亲来说是不是更好。——我的责任感像小猫一样,不知去了哪里。

“伤不要紧呢,太好了。”

朝代用没有上墨的印章啪啪地盖在自己手掌上,暖昧地问道。在我确认她的意思前她继续问道:“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那样是?”

“妈妈是为了我结婚的。”

朝代将印章放回原处,又看向另外一个。

“这个真臭啊。”

词汇不够丰富的朝代的话却直接传递到了我的心中。

“到底是哪个?!”

不,可能还算不上是回想。只是有时偶然会在头脑深处浮现出一个意象。

朝代用指尖敲着印章,口吻已经完全确信店主是再婚了。我能理解她将之与自己家的情况重合的心情。至今我还记得父亲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只要看到周日的街上母亲领着孩子走在一起,我就会觉得这家会不会是没有父亲。

“不过——”

不久前校长还在全校的早礼上说起这个报道。

摘下,山上的,田里的,

“写词的人是被保姆带大的,所以‘姐姐’说的是保姆。”

说完,他突然露出很寂寞的神色。

朝代没有看我,我也看着前方回答她。

“不为什么。”

我点了点头,他就开着橱柜,去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明明是猫,却把狗当妈妈,还在旁边躺着睡觉。”

是梦吗?

她是为了向我说明孩子改姓的事来的。在花店工作的她在配送的途中来到学校,不时地看着接待室的钟,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虽然是坐店里的配送车来的,但大概是注意到了下车时忘了摘下围裙,于是将用得有些脏了的围裙团成一团放在膝上。

“为了传达自己的心情,确实是。不过,像现在这样就足够了吧。”

最后的话像是在对不知道跑去了哪儿的小猫说的。

说着,朝代母亲又看向接待室的钟。

“就不管客人了?”

“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又怎么样呢?”

我弯下腰看他。

“不是总像现在这样嘛。”

“咦?那多不好意思,不好不好。”

“那个人的女儿还很小吗?”

我行了一礼离开柜台,带着朝代将要走出店门的时候,后面传来一声多谢光顾。回头招呼的时候,我发现店主看着朝代。那时他的眼神是我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虽然略带悲伤,但又浮现出用喜怒哀乐无法言尽的意味,眼角似乎濡湿了一些。

“那太好了,老师也陪你去。”

“……是哪个呢?”

——朝代有什么反应吗?——

“昨天的石头没打中。两个都没有。老爷爷看起来像是打中了而已。”

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朝代出生不久父母就离了婚,母亲长久以来一直单身,因此这反而是件好事。我对教导主任的话并不是太明白。仔细听去,原来小学四年级的孩子对带有一丁点儿性的味道的话题都十分敏感,母亲的结婚对于刺激他们那些小小触角来说恐怕绰绰有余。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呢?又是红蜻蜓,又是警察,新闻什么的……在我寻找回话时,他看着引擎盖上的红蜻蜓,过了一会儿又看向我说:

朝代在被夕阳染上色的小路一角上站住。以为她会停在那里思考什么,她却绕过那个角,向不知哪里的地方笔直走去。前方就是时冈老人的家。我无声地跟在后面。随着逐渐接近时冈老人的家,我知道低下头的朝代脸上的紧张正在凝聚。

第三次,在班会开始前我对朝代说,让她班会结束之后留在教室。依然没有回应。班会结束后朝代站起身,出了教室。我急忙追出去,但是只看到她穿行在同学们中,迅速消失而去的背着书包的背影。没准在别处整理好了心情之后还会回来。我怀着这种毫无根据的期待,一直在教室里等着,不过朝代还是没有现身。

——那孩子……有朋友吗?——

“没错。”

我一时失语,不明白什么意思。在学校听到的是她双亲在她出生不久就离婚了。她的监护人给学校提供的儿童调查卡上也是这么写的。市政府送给学校的就学通知书我虽然没见过,不过两者的内容应该是一样的。

“不过我不是真正的姐姐呢。”

我怀念那光,甚至忘了闭上眼。

母亲的回答很简单。接着她说有客人来了,就马上把电话挂了。

朝代一边喂小猫手上的猫粮,一边说。

朝代看了一会儿袋子,快速点了点头。

“我今天就有那种感觉。景色发光。在学校老师和我说话了吧。不是昨天小猫的事,而是音乐课的事、午餐的事之类的。那之后老师也陪着我一起找小猫了吧,和老师一起拿着猫粮走在路上,总觉得景色一点一点亮起来。”

听到广播里传出的预备铃声,我合上文库本。抬起头看向教室,学生们各自把正在看的书放进书桌,一副忍耐已久的样子,开始和身边的同学聊天。每天早上重复的光景映入眼帘的同时,心中条件反射般感到一阵痛楚。

这次轮到我吃惊了。看来朝代完全误解了歌词的意思。我不禁笑了起来,想要纠正她时,脑海中浮现出了《红蜻蜒》的歌词——

“嗯。我还是想好好道歉。”

——一定是梦吧。——

他嘴唇撅起,点了点头。

02

“为了让我进一个好的中学。想让我更加努力学习。我觉得一直和妈妈两个人就好了。就算穷也还是两个人好。中学去上公立的就好了。没有上高中的钱,中学毕业就好了。”

像是把胸中淤积的感情都呼出来一样,朝代长叹了一口气。我蹲在她身旁,也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不想回家。回到家光就消失了,我会很悲伤。”

最后的话成了自言自语,他抱着胳膊思考起来。

“啊,恒岛老师。”

“找着找着天就黑了,其实景色是越来越暗了,但我却觉得反而越来越亮了。”

我试着想象像昨晚的两人那样,朝代背着小小的男孩。他们也可能会两个人看向同一个枝叶。朝代也会点头和着背后传来的歌声。我和弟弟只差三岁,除了玩过家家游戏,严格来说一次都没有背过弟弟,不禁有点羡慕朝代。

“您……让我刻印章了吗?”

合上的书就放在桌上,朝代伸直后背,脸稍稍朝下,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看。平常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的她今天干脆毫无表情。从今天开始她的姓氏就变了,这事我还没有和班上的同学说。和教导主任商量的结果是,放学之前说明比较好。早上说了的话,今天一整天,班上的人可能会伤害到朝代。放学前的话,孩子们有一晚上去理解朝代,第二天双方都会有一些心理准备。教导主任如此说明。

朝代顺着我的视线不觉叫了一声,然后马上伸出右手。小猫耳朵动着稍稍后退了一点,马上伸出头,像是被拉住一样逐渐接近朝代的右手。闻了闻。犹豫了一下。又闻了闻。然后开始吃了起来。

“你不是说姓木内吗?!那是骗人的吗?想要撒谎逃跑吗?”

那只蝴蝶看到了什么样的景色呢?是充满光的景色?还是充满黑暗和悲哀的景色?

越来越不明白了。头脑中满是疑问,不知所措地看向对方时,包中的手机响了。目标是成为昆虫学者的少年夸张地做出大人的手势,示意我接电话,然后对我轻轻点了点头,沿着夕阳照射下的小路走去。剪影画似的背影途中突然变得高兴起来。他加快了脚步,终于不见了踪影。

朝代不太高兴地看向我,可这回却是我的擅长领域。不是吹牛,我对童谣可是十分了解。

“稍等一会儿可以吗?”

——我带班的时候,有一次让全班同学给过生日的同学鼓掌。——

店里还开着灯。打开贴有“远泽印章店”标示的玻璃门,在展示台兼柜台后面抬起头看向我们的是昨天在院子里的男人。看来是这里的店主。

“明天。所以今天是我和妈妈两个人在一起的最后一天。”

“就不该接受报纸采访。真是的。不让他们登家里的照片就好了。让这样的坏孩子来扔石头,真是不应该。”

我们站在时冈老人家门前。按门铃的是朝代。我看向朝代的脸——然后看向地面。在这里!我们做了多傻的事。

“不是,是妈妈。”

“你还是个新人。”

朝代过来踮着脚向里望。

还在皱眉。

为什么突然从再婚的话题转到了升学上,我捉摸不到她的意图。

摆出一副“真是无聊”的样子、移开视线的孩子;没明白什么意思发呆的孩子;仿佛在说自己已经明白了老师的话一样使劲点头的孩子。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对老师的话会做出各种不同的反应,刚做班主任的时候我感到非常不安。最近虽然已经明白了,不管做出什么反应的孩子,不到一分钟就能达到同样的理解程度,但忽视任何一个人的反应也不能算是合格的班主任。

当了老师的后悔此时蔓延我全身。那是之前多次逼迫到我的眼前,我有意回避的想法。我想马上从这里逃走。甚至对小时候梦想做女教师的自己怀有怨恨。身体前交叉的双手因害怕和无助而发抖。我明明知道作为老师现在应该做些什么,但是话不成声。身体一动不动。感觉自己的存在正在慢慢无声地下沉。

朝代抬高声音,三步并作两步跑去。白色的蝴蝶像逃跑又像嬉戏一样在黑暗中舞动着翅膀,一点点向高处飞去。追着它的身影,终于在路灯的光中看丢了它。

“对,我说今天有一个改姓的孩子,请您刻新的姓名章……”

轻声叹了一口气,店主面无表情地抬头说:

我的脑中浮现出印章店的“父女”。

“老师怎么能这么想。去找就好了,怎么可能。让那孩子道歉,好好地。开始她就没道过歉。就那么低着头。就是总看电视,总玩游戏啊,才会变得这样不懂事。”

“是卵。”

他突然说起了危险的话。

——啊,我送您。——

“那首歌里也是一样的哦,里面的‘姐姐’也不是真正的姐姐。”

太阳完全落下了,没办法,我们只能离开了玄关前。吃饱了的小猫满足地回到了院子里。

朝代母亲叹着气回答。

突然有人说话。我回头看去,大概是别的小学的学生吧,一个没见过的男生正颇为得意地看着我。

01

我急忙道歉,店主静静地说了句“没事”,将手里的小纸袋递给我,里面是朝代的新姓名章。

看了一会儿脚下,朝代抬头说:“老师的工作很多呢。”

那侧脸似乎并不是在看哪一颗星星,而是想要将满天星星都收进眼底一般。

“啊,我是岩规。”

当我在通向印章店的路上走了一半的时候,发现红蜻蜓在做出奇妙的举动。

十秒啦,不知谁说了一句。像是信号一样,教室又被说话声笼罩。我忍着巨大压力一般的吵嚷,将文库本放进教书桌,取而代之的是第一节课的社会学教科书和教案笔记。

朝代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虽然嘴边浮现出了微笑,但是眼里的泪水马上就要涌出。

“那我就回家时去店里取回来。明天交给您。”

头脑深处,不知何时那个意象又浮上来。

“是吗?”

说完,朝代闭上嘴,看着聚精会神地吃猫粮的小猫。

再也没有回答。

第二天一早,朝代的母亲给学校打来电话。虽然昨晚去了时冈老人家道歉,但朝代完全不肯低头,也拒不开口,反而让对方更生气了。电话里朝代母亲的声音十分虚弱,仿佛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气,那是拼尽全力挤出来的声音。

朝代在我的身旁,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我们站在时冈老人家的院子里。夕阳照射的墙壁前,茶色的长毛母狗放低身子看着我们,眼里流露出警戒的神色,偶尔像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在脖子上拴的绳子许可的范围内嗅着地面,大概是在寻找逃走的小猫吧。

“不知道呢。”

视野中路灯的光扩散开来。

什么意思?

店里传来声音。柜台旁边的我听到之后回头看去,朝代似乎没有听到。

我一边对少年报以点头回应,一边想起了自己的梦想。小时候的梦想。成为“女教师”。在电视剧一样的人际关系中,和孩子们一起或哭或笑。现在这个梦想连实现方法都没发现,就半死不活地被埋在了心底。

“明早也可以。”

这十年里,一个人养育女儿一定很艰辛吧。我的父亲也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去世,母亲拼了命地经营副食店来养活我和弟弟,内中的艰苦,我很有体会。

——抱歉,关于这一次您的婚姻。——

我问正要站起身的朝代母亲。

突然风中飞过白色花瓣一样的东西。

从远处能看到白色的光。能看到白色的光,但视野中的现实景色却逐渐变暗。越是在意白色的光,现实的景色就越暗。那光是什么?我不想看见使景色变暗的光。我瞪大眼睛,强迫自己深呼吸,按下门铃。

“去取你的新印章。”

“老师,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合上书马上就说话不算话哦。”

“因为石头没打中。”

不,可能根本就没有消失。世界毫无变化。变了的是我本身。无论何时,发生改变的都是人。人类也没有资格去嘲笑在引擎盖上产卵的红蜻蜒。看着只存在于回忆中的光,只在其中彷徨,忘记了现实中还有更亮的东西。

“印章店?”

“玩偶。妈妈买给我的。”

背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朝代正在低头看着地面走出大门。

“那个,她——”

“老爷爷明天会在吗?”

“今天是一号啊,不好,我忘了去印章店取了。呀,失误了。现在就要吗?”

“可以。”

真臭呢,我回答着,笑了起来。

“不是我的叔叔,是河边的大叔。”

“但是要在旁边。”

“我想和你说会几话。”

桑葚,放进小篮子。

“要是妈妈有了新的小孩,我希望是弟弟。”

“为什么?”

“小猫去了哪里呢?”

不知为什么,最近总回想起一些事。

“因为我是客人吗?”

为什么,教室一角传来问话。

“唉,老师也不知道。”

真的,都是不明白的事。

“再婚什么的,到底怎么样呢,老师?”

“看起来是。”

“我觉得也好。”

边走边欣赏着红蜻蜓,想起了去医院探望住院的父亲时的事。带着小三岁的弟弟走上回家的路,大致都是在这样的傍晚。快要落下的太阳美丽得让人屏息。睛天时途中路过的河堤上漂浮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直到父亲的病恶化,我总是小声哼着歌走在路上。不知为什么我脱口而出的总是童谣,被小学六年级的弟弟嘲笑太老土。

不解地看着我的她,眼里映着路灯的光。

昨天是星期日,她的母亲和她改姓,今早开始,学校的文件上朝代的姓由“木内”换成了“薮下”。

“你闭嘴!让这孩子回答!”

“家里的人叫他。”

第一学期末的考试中,朝代所有科目都是满分。在小学四年级的考试中拿满分并不稀奇,但是所有科目都拿满分的别无他人。讲给别的班主任听,果然也很是惊讶。

“啊!”她突然叫道,“那首歌里,不是自己十五岁时‘姐姐’出嫁了吗?”

天上已经可以看到星星。

路边的民宅旁停了一台小轿车。引擎盖对着我的方向反射着夕阳的光。引擎盖上,两只红蜻蜓在晃动。一只像跳舞一样上下晃动,底下的一只用细长的腹部顶向引擎盖。我想知道它们究竟在做什么,于是凑上去看,红蜻蜒顶过的地方落下很多白色的东西。

想起来了什么一样,店主的眼看向自己的手。

“叫走工作中的爸爸。我要是也能变成那样就好了。就算惹他生气也好。”

朝代看着小猫点了点头。在这个院子里闭紧嘴唇静静哭泣的时候,原来她已经充分反省了。我们都没有发觉,做了对不住她的事。

“家庭访问时,或者面谈时,不小心对她母亲说了怎么办。这样校方就会被发现违反了约定。而且你现在做班主任也很不容易。”

已经晚了吗?还是说世界还会像那样对我发光?

天真的脸因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愿望而兴奋不已。

泛滥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她马上回答,然后略显不安但仿佛看到了目的地的光一般,抬起小小的下巴看向夜的深处。

“做了什么坏事吗?”

故乡的依靠,也已渺茫。

“店老板去哪儿了?”

“将来想当昆虫学者?”

在教导主任的指示下,我没涉及她家的家庭关系。朝代的母亲说她马上就去时冈老人家道歉。我也要同去的话涌上胸口,但却萎缩回去。胸中一片冰冷。静谧的夜晚,教员室里放下电话的声音异常响亮。昏暗浑浊的感情煞风景地慢慢笼罩了整个房间。我一直对着桌子,想到靠水面张力没有溢出的水杯中,再加上一点就会溢出的冷水。

——那,我差不多就告辞了。——

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在变浅、加快。我无法吸入大量的空气,只能左手触碰着冰凉的门,挣扎着一般拾头向上。门旁贴着的门牌映入眼帘,上面是手写的“薮下”。

“我躲在公寓附近的公园……个人害怕,不敢去别的地方,就躲在大象滑梯的头里。然后就看见妈妈叫着我的名字进了公园。我不打算回去。虽然完全没考虑去哪儿、做什么,但是就是不想回家。但是看到妈妈傻傻地拿着小猫,就马上出来了。妈妈哭得很厉害。”

可是马上,十月十日出生的同学就被起了“元旦”的外号,而六天前出生的则被叫做“圣诞节”。

“没有母亲会讨厌自己的孩子,这你不用担心。”

五月的家庭访问时,她母亲就和我说过同样的话。当时朝代就坐在旁边,虽然很委婉,但她母亲还是表示因她话太少很困扰。这时朝代仿佛在听关于别人的对话一般,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因为我学历低,吃了不少苦。所以我不想让那孩子重复我的人生,正好她学习成绩好,于是我想让她在中学时就能进入好的学校。——

“是哪个呢?”

怕伸手碰它会跑,于是我们看着伸出头来的小猫的头和脸。看起来没有留下伤痕。外眼角下垂的眼睛看起来不那么可爱,但却很招人喜欢。

听了这话,我第一次吃了一惊。她的烦恼似乎比我漠然思考的要现实得多。这样现实的问题,似乎就在我身边。我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知道自己将有弟弟的时候,我心中别扭的情绪。我没有忘记我对那惹人喜爱的睡脸、细软的脖子、短粗的小手指怀有的幼稚的嫉妒。可是那只有很短一段时间。确实,母亲为了照顾弟弟,关照我的时间少了,但是在弟弟睡觉的时候,母亲却会像补偿一样想尽办法和我说话。

可是,实际上教导主任偷着告诉了朝代一年级到三年级的班主任实情。

“我在学习昆虫。”

走向公寓的路上,朝代说:

——嗯。在家里也是吗?——

朝代抬头看星星。

朝代稍稍抬起右手,看着发臭的猫粮。

简单地说,只是校长和教导主任不信任我而已,认为我无法承担而已。胸中感到心脏被握紧的剧痛。为了岔开话头,教导主任慢慢地用右手正了正领带。

不应该再继续钱的问题吧。

那天我第一次想到了辞职。

这时我感觉到身后的气息,回头看去,店主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目光呆滞地看着毫不知情的朝代。我想去叫住她,可店主快速地伸手按住了我的肩。我下意识地止住了声。店主的眼神告诉我什么都不要说。

“梦想太小的话,就会转个不停,像铜花金龟一样。”

“还没有收好书的同学快点,轻拿轻放哦。”

“如果是自己的孩子的话。”

夜里秋风吹过,我们互相按住被风吹起的头发。

原来如此。对大人来说实在是无聊的笑话,但是被人起这样的外号,对孩子来说很难受吧。

我一时没明白,用目光向她询问。头脑中浮现的是近期经常看见的那一奇妙意象。我看向天花板,天花板,墙壁、窗户都在发光。耳后有金属相碰的声音,感觉身旁有什么东西的气息——

我终于知道了朝代去干什么。

那天我三次试图和朝代说话。我按下时冈老人家的事,第一次说的是音乐课的事,第二次是午饭的事,不过两次朝代都不答话,连头都没从桌子上抬起来。

“老师没养过不知道呢。”

“那就一起去印章店吧?”

——因为是小动物才能什么都不想就那样。——

“但是,我完全——”

听起来像是少女的声音,但是又是大人的腔调。向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家住兼店面的印章店对面小小庭院的侧门里发出亮光。朦胧的亮光下可以看到人影。墙边的人影让我想起小时候在绘本上看到的不来梅乐队。驴、狗、猫、鸡,叠在一起像一只动物似的身姿。

是教导主任。语调很严肃。

故乡的依靠,也已渺茫。

和朝代母亲并排走在放学后的走廊上,回想起刚才的对话时,我觉得有点理解了。母亲的再婚一定有为了孩子的因素吧。单身母亲想让孩子进私立中学很困难。当然,不会只为了学费而再婚,但这必定也是理由之一吧。

对于朝代,我也很是关心。她沉默寡言,文静老实。带班之后,几乎没有听过她说话。不过并不是被班上的同学欺负或者讨厌,只是性格的问题,作为班主任的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休息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我试过和她搭话,但她只是暖昧地附和,几乎面无表情地仿佛在用眼神说:不要管我。

“老师,蝴蝶!”

“知道了。”

接着朝代沉默了一会儿。这一次的沉默不是来自无法准确说明的急躁,而是有想说的话,正在心中确认。我等着她开口。

我凑近窗户,用手指敲了敲,没有回应。绕到玄关,按下门铃,还是没有回应。

低声中蕴涵着怒气和放弃,时冈老人说。

我不懂猫,但是有这种感觉。对幼儿园时候离家出走的朝代,如果当时她母亲拿的不是她习惯的小猫玩偶,就算是在哪里买来的,她也会从滑梯上下来的吧。

老太婆在那个枝叶上看得到红蜻蜓吗?背着她的男人和着歌点头,也看着同样的地方。

“小弟弟很可爱哦。”

一瞬间我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看来“叔叔”不是他的亲戚。

“我问出了家里的电话,但是没人接,家长单位的电话她说不知道。”

民宅的树丛前,朝代盯着庭院一样始终蹲着。右手里……握着什么。我马上想到那可能是石头。这一次她又要做什么?要向什么扔石头?——在我发出声音之前,朝代站了起来,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走了起来。在隔壁的隔壁的树丛前,她重复之前的动作。右手扔握着什么。左手拿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塑料袋,上面印着猫的图案。

“能找到吗?”

于是我遵从教导主任的指示,将朝代的事放到了放学时说。

“那我也可以……”

05

教导主任说今天朝代想要杀死那只小猫。

“今天开始,新的爸爸就过来住了,收拾东西让我帮忙什么的太麻烦。”

十五岁是我班上的学生五年后的年纪。这样想的话总觉得很奇妙。虽然不是完全无法理解,但还是想象不到。我班上的女生穿来学校的衣服都很时尚,放学后和假日里还有涂指甲油和彩色唇膏的,甚至有人已经有了手机。可是头脑还是一个孩子。这一点半年来我深有体会。一点小事就控制不住自己,根本不知道尊重别人的心情。就算看起来像个大人,内在的成长还是和以前一样困难。

“和有孩子的女人再婚,一定是非常喜欢她吧?”

然后她就紧闭上嘴,脸上现出悲哀的表隋。

我也是从中学生三年级开始单亲家庭生活的,但是因为母亲没有再婚,所以无法完全掌握朝代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无法换位思考。这让我很焦虑。

正在琢磨怎么办的时候,想起了完全被抛到脑后的事。

“不用了。”

我看着蝴蝶消失的方向,伫立着。朝代也在我的前面停下脚步,默默抬头看着。

之后他微微闭上了双眼。

突然,朝代看着自己的手说道。

“她在植物的外面往里看,我知道哦。只不过,我觉得她只是来参观的,毕竟上了报纸,来参观的人有很多,里面也有小孩子。”

可是朝代却说:

“这样你就有弟弟妹妹了呢。”

“所以我在家里什么也没说。但是没想到她会扔石头。不止一块,两块啊。”

不可思议的是,我的房间只有朝北的窗户,无论清晨还是傍晚,都不会有日照。那么是夜里吗?发光的是天花板的电灯吗?不过这就无法解释窗户的亮光。没准那不是我小时候的房间,而是别的地方?比如旅馆,病房。从光的亮度来看,并不是家庭用的Et光灯。

“不行,我明天休息。老家有人去世了,请了丧假,后天才回来。过一会儿就得走了,现在去时间不够……”

我向窗边的朝代看去。

这是假的。不,某种意义上是真的也说不定。刚才的声音——少女一样的声音是昨天晚上在院子里唱《红蜻蜒》的老太婆的声音。

一天的工作结束,大概是疲惫了吧,店主的动作显得很沉重。朝代在我身旁好奇地看着店里。

为了不吓到她,我轻轻问道。朝代身子一缩,看到我紧张起来。

我问朝代为什么向小猫扔石头,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叔叔买的?”

“铜花金龟……”

我以为她会继续说,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不过她只是轻声道了声歉,垂下头去。

“如果有了小弟弟,像《红蜻蜒》里那样背着他,一定会成为美好的回忆的。”

“他是自己去找警察的。新闻上说的。看了新闻,我和妹妹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松了一口气,但是非常悲伤。”

“根据校长的判断,最后接受了朝代母亲的要求。作为校方,我们觉得至少应该让班主任也知情比较好,但是被她母亲拒绝了。”

现在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是白光。

教员室的白板也更新了,今天开始就是十一月了。

——作文之类的写得让人大吃一惊。——

所以时冈老人问出了朝代学校的名字,通过查号台查到了电话号码。

并排走在路上,身旁朝代的脚步声突然发生了变化。我觉得奇怪,看向她的侧脸。她看着自己的脚尖,眼光略显寂寞。

我想起两周前的傍晚朝代母亲说的话。

“啊,姓名章啊。”

“对。我给你妈妈打电话,说你晚一会儿回去。”

年方十五,姐姐远嫁他方,

那个光的意象刚才又出现了。班会结束后,在满是三三两两学生的走廊上走向教员室时。到底是什么呢?是现实的记忆吗?还是像母亲说的那样只是梦的记忆呢?以前没有见过。最近才开始见到的——初夏得病住院之前一点。

我和朝代一样歪着头。

“……你在找小猫吗?”

时冈老人恶狠狠地说着,满脸通红,我只能深深低下头。被他的气势压住,我完全抬不起头来。

“薮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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