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苦中作乐的父亲实在是太可怜,太可怜了,我和姐姐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总是紧握着手。虽然父亲表面逞强,但是癌细胞扩散的效果明显。皮肤干燥,头发脱落,手指和脚趾间长出奇怪的黑斑。平日里盘腿或者赤裸着上身在榻榻米上小睡的父亲现在穿着浅色的睡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服气似的盯着白色的天花板,看起来无限哀伤,而目睹这一情景的我们更是无比难过。
“别唱了,阴暗。”
真正的梅雨来得比历年都晚。
姐姐平静中带着怒气。
姐姐越发瘦了。从病房的病床上看向这边的虚空的双眼像是被内部吸引进去了一般逐渐深陷,颧骨凸现出来。嘴唇变小,露出了牙,胸中仿佛能听到透风的声音。姐姐继续瘦下去,越来越瘦,透过衬衣肋骨清晰可见,鸡爪般的手腕伸向虚空,想要抓住什么一般,结果什么都没碰到就耷拉下来。
说起来那天母亲去了医院。
“姐姐的食道不会也像煎坏了的鸡蛋吧?”
友惠学着老山独特的口音。老山是公司最老资格的驾驶员,还是社长高中时候的同学。从东北来到这里兴办运送公司的社长发广告招聘驾驶员时,第一个来面试的就是老山。
母亲并不是冷漠的人。我其实很清楚。为了养活儿子和女儿,母亲无法频繁出入父亲入住的医院。父亲过世后,必须维持店里的生意,讨好客人,附和那些下流的笑话。母亲和在火葬场握住弟弟手的姐姐一样,一直忍受着悲哀。忍住哭,笑着站直身子。为了女儿和儿子的未来。
“可漂亮呢。我还期待着出院了去看呢。”
其实就是小孩子单纯的乱发脾气。最初将可能失去父亲的悲哀发泄到了母亲身上。接着在父亲过世之后,将自己没有了父亲的寂寥发泄到了母亲身上。过于悲哀,过于寂寥,一定要发泄到谁的身上。不这样的话自己的感情似乎就会被活埋。恰好那时注意到母亲的变化,于是就利用起来。仅此而已。所以姐姐问我讨厌母亲的理由,我根本答不上来。我知道她已经看透了。我不想被她指出真正的理由。我害怕。
“不只是像友惠啊……”
“真不像你!”
看见妈妈身旁笑嘻嘻的自己,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那时我还喜欢妈妈。虽然有不满,但还是喜欢。因为我还不知道妈妈竟然是那种人。
母亲在荒凉的商业街经营着一家副食店。本来是夫妇共同照顾的,父亲去世后她一个人从进货到接待客人负责到底。不过给因内脏有问题而入院的女儿送副食店的快餐——她到底在想什么?我再次感受到母亲的愚蠢,不禁怒火中烧。普普通通的塑料盒里,胡乱地塞着煎鸡蛋,被使蛮劲盖上的盖子压得没有了形状。
——半好不好地回去了反倒添麻烦,反正病床也有空余。——
“……一来早了啊。”
我从椅子上起身,对着紫阳花凝视。一定是看错了,不可能。——边这么想着我一边靠近画。可是我并没有看错。
“什么怎么样?”
这是姐姐的口头禅。我无所谓啦,我怎样都行啦。就像这样,姐姐总是把最后剩下的蛋糕让给我,忍着不看想看的电视节目把电视让给我,一起去看电影只有一个座位的话,一定会让我坐,一直都是这样。回想起来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是,姐姐为了我而忍住悲伤。在火葬场入殓的时候,亲戚们都先去了等候室,我趴在大厅的地上哭着不走。这时姐姐一直握着我的手。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到产生疼痛。像这样被姐姐握着手,我才能觉得自己身上的悲伤有一半随着父亲被火化了。如果那时姐姐也和我一样放声大哭的话,自己的悲伤一定会加倍放大,大到自己无法消解的程度。一直以来,如果和姐姐一起笑,欢乐就会加倍;和姐姐一起哭,悲伤也会加倍。中学三年级的姐姐很清楚这一点。
姐姐正在病床上读信。
“这不是你偷偷从哪儿摘来的吧?”
被骗个正着,完全按对方的意愿活动。
“可恶的家伙,耍我……”
似乎友惠正要开始做她和社长的午饭。
“大家已经都走了吗?”
我连想都不愿去想,可是——
我又一次看向姐姐的侧脸。充满活力的笑脸。她不知说了什么,笑出了声,抓着护士的胳膊。这样的姐姐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
友惠的声音像是在我后背推着我。本来就因为父亲去世而剩下三个人的家,更不能总是把自己困在笼中。没准友惠就是为了暗示我才那么说的吧。
“我当年给你的储钱罐还留着吗?”
对着来探病的小学生儿子和中学生女儿,病房里的父亲半开玩笑式的解说着自己的病情,大概是想缓和孩子们那悲哀的心情吧?还是说父亲想要通过开玩笑来驱散附着在自身的不治之症?父亲极度讨厌在人前露怯,是个爱面子的人。
就算不准备蛋糕,生日时的晚餐也比平常丰盛。咖喱里放了牛肉,汽水取代了麦茶,沙拉里有肉末,更重要的是,无论母亲多忙,她都会停下手中的家务向我说一声生日快乐。为什么人们总是能清晰地记起不愿想起的事,却忘记了重要的事呢?
我和母亲关系不好,姐姐当然知道。之前不知道有多少次她问我理由。父亲去世之后姐姐一直想知道原因。可是我没有告诉她,我总是顽固地不告诉她。
四天后,我将一辆破烂的小运货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梅雨终于停了,这四天一直都是朗朗晴天。地面的柏油反射着白花花的太阳光,一只白色的蝴蝶仿佛在享受初夏的空气一般挥动着翅膀,高高地消失在远处人道云的方向。
——今天听妈妈说了——
“学校的紫阳花快开了呢。”
“没有那回事。”
“姐姐很受欢迎嘛。”
“店里的东西,妈妈带来的。”
“带了。”
“时间过得快吧。”
她大概是想问刚才在走廊里看没看见母亲,不过话说到一半她就停住了。我不想听到关于妈妈的话题,扑通一声坐在床边的折叠椅上,在姐姐继续开口之前问道:
我刚踏进医院的玄关,就听到了姐姐明朗的笑声,但是没发现人影。我慢悠悠地穿过大厅,在接待处的旁边看到了她。她正站着和护士闲聊,是之前送晚饭到病房的那位护士。白大褂紧绷着微胖的身体,她正在开口大笑着。
姐姐一边笑着一边用一只手将头发拢至耳后,指间留下一根长发。姐姐盯着这根长发看了一会儿,马上将其卷到食指上扔进了床边的垃圾桶。刚才被我扔进去的吊蚊帐草旁已经卷着好多头发。
社长的声音大得很夸张。
友惠还告诉我,靠虫子来搬运花粉的叫虫媒花。我总觉得比起虫媒花,自己更喜欢风媒花。风吹过,斜着落下的水滴轻轻摇动吊蚊帐草的叶子。友惠注意到落在拖鞋上的雨滴,轻轻侧了一下身。
——可是。
我讨厌母亲的真正理由——并不是因为母亲的变化。
“因为是风媒花,所以不用好看。”
“知道啦。我可是职业的。”
我又在白天抽了个工作的间隙去医院看她。从姐姐的病房里走出来一群孩子。男男女女一共六个。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应该是姐姐的学生来探望她。
又被无视了。人家特意来看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用她听不到的声音咂了一下舌,坐在折叠椅上。
“患者不是只有我一个。”
我笑着坐向折叠椅时,走廊传来声音,微微发福的中年护士推着载有食物的推车进来了。
“从三角形到正方形,不可思议吧。—但是这个如果脾性不和的话是做不到的哦。”
那之后姐姐的身体迅速回复,息肉通过内视镜手术轻易就被摘除了。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大夫也表示没有问题,于是今天就出院了。正好我今天休息,于是就来接她。我准备带上姐姐,送她回公寓之前先到母亲的店里。昨天母亲给我打电话这样拜托我。虽然姐姐大病初愈不能吃太多,但会准备一些姐姐爱吃的副食。我也说不上有多想吃,但还是打算拿一点回去。和母亲之间的关系还不能说是很自然,我想通过这样的小事来一点一点恢复关系。
原来如此。
“还是个小孩。”
说完姐姐就只是看着自己交叉在被上的双手。
“蜗牛……虫子……”
我顺嘴胡说着,将断掉的茎扔进垃圾箱。
“这种草还有名字?”
“就是吃饭和睡觉的地方。”
似乎母亲从姐姐家里取来了住院必要的东西。
来探望姐姐的母亲看到病房里的儿子,就默默地转身离去。我的胸中像被长针刺中般疼痛。一动也不能动,就这样呆立在走廊上看着前方。
“现在还不知道。明天是精密检查。对不起,亮,不能一起吃饭了。”
“拔下来太可怜了,好不容易在瓷砖里顽强地生长下来。”
母亲的脚步声向我接近,我急忙回转身,快步进入一个挂着“谈话室”牌子的地方。坐在长椅子上喝着袋泡咖啡的老人吃惊地用深陷的眼睛看着我。墙角摆着一台自动售货机,我站在前面,手伸进裤兜儿做出选择东西的样子。背后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到了谈话室附近的时候,停了一会儿,不过两秒钟之后又以和之前一样的节奏离开了。
“买的买的。你不是说想看紫阳花吗?”
“昨天小亮一个人吃了蛋糕,所以老山说了,‘社长你也要照顾老家伙们。’”
“咦?”
穿着朴素长袖衬衫的姐姐明明才见过没多久,却觉得她瘦了好多:
01
——吃了再走吧?——
我想找的是“食道癌”这个条目。我本不想知道的许多东西都写在上面。食道癌患者的症状——难以下咽,体重下降等。这种癌症容易转移到淋巴,也容易向周围扩散,在消化道系统的癌症中极难治愈。五年之内生存率仅有百分之十几。
“你之前藏起来了?”
——胰腺正中间里面的癌细胞正在扩散哦—一
姐姐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小声回着话,看她那样子似乎是在向护士道歉,但是嘴角却充满笑意。
“怎么说的?”
“大概不是本名吧。”
“你去哪儿?”
“什么情况……”
我问友惠开出的是什么样的花,她告诉我说是跟叶子和茎一样绿色的非常小的花。友惠比画给我看的花只有一厘米大小。
我吃了一惊,这种草的茎的断面是正三角形的。
车队前进了。
——怎么可能——
盘子里煎鸡蛋的蛋黄碎了。
“这间病房像教室似的。”
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废话,姐姐困惑地笑了。
姐姐出其不意地看向我。
想要出去玩,却没有伞
“……刚才的大妈为什么笑?”
“什么东西都有名字哦。啊,好久不见这种草了。”
“喂,您辛苦了。”
“对。不过你在这也没关系——没有关系吧?”
路上再次堵塞起来。
姐姐说她住院了。
姐姐回应之前,我就走出了病房。帆布鞋在濡湿的走廊上发出微弱的声音。进入谈话室,坐在长椅子上的母亲吃惊地看着我。目光相对。母亲的表情僵硬起来,但是仍撑出笑脸,就像十五年前的那张画一样。这笑脸让我认识到她真的上了年岁。怎么道歉才好呢?从哪儿说起好呢?畏缩的时间太长,我已经完全没了主意。
“试试看,变软了说不定反而好弄。”
“风媒花?”
“……我回去工作了。”
“不要咬文嚼字。”
“原来我也是虫啊。”
“啊,真的。再过一段时间就开花了啊。”
——小亮,吃饭了吗?——
——姐姐的食道不会也像煎坏了的鸡蛋吧?——
“亮,告诉我原因吧!问妈妈,她也总是说不知道怎么回事。”
姐姐放学后也不和同学玩了,而是到店里帮忙。之前的羽毛球社团也放弃了,不分节假日地帮着忙。周三是店里的休息日,但那一天还要帮忙打扫厨房和进货。中学毕业,高中毕业,直到去了国立的大学,姐姐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姐姐长得并不差,却一直没有男朋友,只是翻看着朋友去海外旅行回来的照片簿,仿佛自己也在其中一般。
那眼泪是姐姐干的好事。她拜托护士捉来蜗牛,然后让它爬过画中母亲的脸。不,可能只是把蜗牛放在桌子上,眼泪是用水描上去的吧,或者是晚餐时的粥。那株紫阳花不是买的,而是从路边折来的,姐姐一定发觉了吧。否则她不会用蜗牛。
“那个人手脚太笨了。”
“谷内石材的进货科来了电话,吵着让快点把石头拉走。我都和他们说了今天是五十日【每相逢“五”和“十”的日子是日本公司的对账日。】。”
——是黑白照片哦,像个坏了的煎鸡蛋,乱成一片——
“不过小亮,这时候一定要小心驾驶呀。过于疲劳也好什么也好,担心什么事的时候身体总是不容易好。”
得病的时候,父亲希望大夫告知详细的病情。大夫明确地告诉父亲他的病情,还给他看了X光检查的片子。
“啊,原来如此。”
“什么?”
吃完饭,姐姐一脸无聊,又开始唱歌。
“那就蒙布朗吧。”
头脑中一片空白。
“那如果不是和我,而是和社长的话,一定会更整齐吧?”
我吃了一惊。她怎么知道的?姐姐已经坐起身,等着我拿出吊蚊帐草。没办法,我只好拿了出来。因为缺少水分,吊蚊帐草的茎已经开始枯萎。
姐姐没有化妆的脸上浮起一丝严肃。
“你准备继续到什么时候?”
“为什么?很简单吧?只要调查有没有息肉就好了啊。”
友惠微笑着,弯下身去拔下那棵草,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见她迅速摘去根和叶,只在手中留下长约十五厘米的茎,然后一端朝向我,示意着。
“看起来不太好吃啊。”
我看了一眼手表。
“名字也很拽。”
姐姐马上回我说:
“不会遗传吧。我家那位的爷爷也是因为癌症去世了,他爸爸倒还精神,也就是我的公公。”
昨晚回到事务所,我问友惠有没有百科全书。友惠说在家里,于是我去了一趟,借走了“し”项的那一本回到公寓。
“姐——”
不知这对姐弟要去哪里,两个人并排撑着伞从卡车边走过。没什么理由,我从后视镜中观察着他们的去向。
装得可真像。
姐姐又看向窗外。
友惠什么都知道。实际上我连蚊帐都没有见到过,不过我不想暴露无知,于是选择了沉默。
——磨磨蹭蹭的。
“干吗呢?过来啊。”
友惠离开桌子,穿着拖鞋走过来。低头看瓷砖的友惠脑后生着几根白发。
为了消解急躁而拍着方向盘的时候,放在旁边插水杯位置的手机响了。电子屏幕上显示着“社长”的字样。
“这个还能开花吗?”
我看向之前挪动的紫阳花,不禁大叫一声。这家伙一定是趴在了紫阳花的叶子上。我为了挡住画而将紫阳花放在了画前,这只蜗牛一定是沿着叶子爬到了画上,那位置正好是母亲的左眼。蜗牛沿着左眼向下爬,现在爬到了桌子上四处游荡。
喉中一股苦涩涌上来,我走出谈话室。
后来想起来,早就有了前兆。
怎么可能。姐姐不可能得食道癌。她自己不是说是息肉吗。可是在患者身上发现癌症的时候,根据病情的轻重,大夫不告诉本人的情况不是很多吗?电视剧里经常是转而告之家人。从姐姐住院到昨天,母亲被大夫叫到医院,从大夫那里听到了真正的病情了吗?
——不好意思,忘在那里了——
“向姐姐你?”
“说起来,还不做手术吗?”
突然视线转到床边。带着小轮子的桌子上摆着姐姐的小镜子和文库本,旁边摆着一幅彩色铅笔画的画。我以为是刚才的孩子们带来的,视线并未停留,但立刻又折了回来。小学生不可能画的这么好。是教美术的老师也来了吗?
友惠笑起来,眼角露出小小的鱼尾纹。她脸上集结着在母亲脸上看不到的温柔的线条。
“今天就二十三了。”
下雨啦,下雨了,
“姐姐才是,过生日还要在医院躺着,够郁闷的。”
“还没有结果。不是那种马上就会出结果的嘛。”
“你喜欢什么样的?”
05
原来如此,我还真是被骗得不轻。
“你去看姐姐吧。”
我没明白。
“呦。”
本准备送给她的书套一直放在工作裤的后兜里,等到注意到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卡车。
“快把那边的煎蛋吃了。”
窗户上映出的姐姐的面容一瞬间像人偶一样失去了表情。我觉得奇怪,看向姐姐,却还是一如平常的侧脸。大概是因为日光灯照射的缘故。
这时我注意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有一瞬姐姐移开了目光,然后又看向我说:
说着,父亲生着络腮胡子的脸一歪。那是在一片蝉鸣中,血红的双眼瞪着天花板死去之前的两个月。
青春期开始后,又在这样的感情上浇了一把油。连之前无话不说的姐姐,我也不再什么都对她和盘托出。每天都一个人郁闷不已,发着无名怒火。
——不好意思,我已经吃饱了——
以前的姐姐和现在的姐姐,我觉得都非常漂亮。
姐姐故意说得很随意,然后去拿勺子。我想顶回她一句,但又担心涉及妈妈的事,于是咽下了涌到嘴边的话。
“到了就快点给他们搬石头吧。”
我回头看去,病房入口闪过一身不起眼的衣服,马上消失了。
02
那之后,我怎么也吃不下煎鸡蛋。
如果不在了。
姐姐这么一说,我已经伸到工作服兜里的手不由得停住了。兜里是今早从事务所出来时偷偷摘下的吊蚊帐草的茎。我想要炫耀一下刚学会的知识,特意带来的。
“啊,晚饭?”
“亮,下雨天开车一定要小心哦。”
“那边也有哦。”
06
如果姐姐不在了——
折纸吧,一起折。
那对姐弟也终究会从学校毕业,走向社会,分别生活吧。比如弟弟用两吨的卡车运货,姐姐从大学毕业从事脑力劳动。比如自己的弟弟憎恨母亲,姐姐因此而悲哀,经常叹息。
——假的。
——有鱼和味噌汤,没什么大菜——
“你姐姐怎么样?”
母亲没有从谈话室中出来。
姐姐一边看着雨,一边轻声哼着:
姐姐叹了一口气。那听起来既像是叹息,又像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累了的喘息。
“……真是不起眼呢。”
“不用管我。”
我一边等着车队动起来,一边望着雨刷单调地来回。
说不出。不可能说。我故意咂着嘴扭过头。雨还是没有停的迹象,交杂着风在窗外不停落下。
友惠将食指比成“コ”字的形状,放在璃前向后仰了一下【在日本这一手势代表喝酒。】。
“那我就回去了。”
桌子上一只小蜗牛竖起角看着我。泪水是这家伙爬过留下的痕迹。
这次我出了声,被子下的姐姐动了一下,但是没有睁开眼睛。
我半开玩笑地说。
姐姐没有停下,望着窗外继续低声唱。随着歌声的抑扬,我觉得胸口有一种冰冷的疼痛感。为了赶走这种感觉,我突然变得不自在起来。下雨啦,下雨了,
我留意不吵醒她,轻轻地坐到椅子上。她的呼吸声弱到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
“但是麻烦不要告诉大夫哦,毕竟这是医院。”
“嗯?”
——抱歉,不想吃的话就别吃了——
哭了。画中的母亲哭了。看着这边的母亲左眼中留下了一道泪水。十分悲哀的泪水。就仿佛看着前方再也忍受不住而无声地哭出来了一般。母亲流着泪水看着儿子。似乎是一心要倾诉什么。
“这附近。”
说起来,父亲和我们笑着说自己身体里筑巢生长的癌细胞就像煎坏了的鸡蛋时,也正好是这个时期。那时病房外也下着雨。
04
“喂,友惠,今天是小亮的生日!”
莫名的不安一点点涌上胸膛。想起来,这种不安并非始于今天。特意折下紫阳花,说不定也来自这种不安。
姐姐瞪了我一眼,然后仿佛自己也为此而吃了一惊一样,嘴唇紧闭数秒之后又缓缓展开,露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微笑。
“亮,刚才——”
“别唱了!”
姐姐住院的时间超出了预期,蜷在医院的时间终于超过了一个礼拜。身子的情况一直不乐观。
我想起以前因为不敢看撞到自动售货机上损坏的储钱罐,一直没有打开盒子。可能从那时起,自己就没有任何变化——怯于直面真实,多年以来一直糊弄着自己。
头脑中像梅雨过后的天空一样一片白。终于,大脑中响起一个声音。一个动听的、穿透力很强的声音。
我去医院时已经是傍晚了。
我没看姐姐,站起身。姐姐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停地追看着弟弟的侧脸。
“我还能看到学校的紫阳花吗……”
“你小时候没玩过这个吗?”
姐姐一边说一边用勺子舀温泉蛋吃。姐姐什么时候变得能无所顾忌地吃起这些东西来了?现在还不能吃煎鸡蛋的我,绝对吃不下温泉蛋。
昨天的电话里她只说在工作中晕倒被送往医院,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她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是呀,这个。”
啊,这样啊。自己的行动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也不是说不通。
“妈妈说你像小偷似的进了谈话室,很受打击。关系不好没有办法,但是藏起来就太过分了吧。听说这事,我都替妈妈伤心。”
可是并不是来自社长。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是姐姐的名字。
我抱怨着将手机放回原处。
“姐,你听说过吊蚊帐草吗?”
不知该说她过分恭敬还是什么,说着说着就说到基本常识是姐姐的毛病。这大概也是一种职业病。
那张画是十五年前画的。画上排列着三张脸,正中间是不知为何带着点紧张的圆脸的妈妈,她左右是爽朗地笑着的我和姐姐。——那天是店里的休假日。那时身体还很好的父亲本来要教我们钓鱼,可突然改了主意一个人跑去了赛马场。于是很罕见地,妈妈带着我们去了两站地远的百货商店买东西。在一楼的电梯下有一个举办活动的空间,那里聚集了一堆人。好奇地看去,原来是一位留着小胡子的画家正在以一千元一张的价格给顾客们画画。姐姐吵着要画,于是买完东西后,我们和妈妈三个人排起了队。
“我才不要,况且不就这么一个吗?”
“如果是独生子的话,亮一定和父母关系很好。你就是在撒娇,虽然父亲去世了,但还有我在。”
“妈妈的事。虽然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但就是因为有我在,你才能这样一直对妈妈不好。”
“癌症是会遗传的吧?”
“友惠说要给你买蛋糕哦。”
我加了一挡,跟着前面的出租车缓速前进时,看到公交站那边有两把小伞向这边移动。红色和黄色的伞。大概是一对小学生姐弟,两个人长得非常像。弟弟歪着伞对着姐姐在说什么。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看起来像是在撒娇。回话的姐姐侧脸上浮现着宠爱弟弟到无以复加程度的微笑。
“那是哪儿?”
“虽然精密检查是明天,但是大夫都说了。”
突然,我想起了自己。
“亮也二十三了啊。”
“真好啊。”
姐姐上了年岁之后也会变成这样吧?我突然想到。虽然不像友惠这么漂亮,但有时她们俩在我的脑海里会重叠。至少绝对不会变成母亲那样。不会变成那么冷淡的人。
“怎么玩?”
“马上就好了哦。”
在我走出病房之前,她说:
急性子的社长总是直奔主题。
雨似乎下大了,窗外传来电视里风沙特效般的声音。
姐姐终于枯萎成一株干枯的茎,不再动了。
“我把杂草除了吧?”
“妈妈的事,别明知故问。”
我终于注意到了。
“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小亮还年轻,没事没事,才二十二嘛。”
“和她说话……向她道歉。”
回头看去,姐姐半睁的眼睛看着我。
“还没。”
“再怎么说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吧。”
“太阴暗了。我最烦这种阴暗的。”
“亮,你吃饭了吗?”
顿了一会儿,友惠又接着说:
我憎恨母亲的变化。讨厌母亲。甚至觉得父亲的病就来自于母亲。就是因为母亲对父亲没有爱情,才会说不清道不明地对父亲的身体构成影响,最终导致癌症。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我和她讲了亮的事。”
——啊,正要去便利店——
“刚刚上了十七号路。”
母亲从前就不是很开朗的人,只是从早到晚在店里的厨房扭动着稍胖的身子,默默地做着熟食塞到塑料盒里。不经常笑,总是像在暗处读着很小的字一样的眼神,说话时嘴里像嚼着什么东西似的让人听不清。从小,这样的母亲就让我很生气,很是羡慕同学家里开朗、苗条的母亲。可是母亲毕竟还是母亲,也说不上有多厌恶,就算再怎么羡慕别人,也不会想到要是能换一下就好了之类的,只是单纯地对自己的母亲怀有不满。不满她的不开朗;不满她那短粗的身材;不满过生日时不给我买蛋糕。将这些不满变成厌恶并不能怪我,而是要怪母亲的变化。她要是没有变化,我也不会由单纯的不满升级为厌恶。
结束下午的配送,我一回到事务所,正在桌上整理文件的友惠就满脸担心地问我。我简单地说是因为劳累过度和息肉之后,友惠有点高兴般的松了口气。
“对对对,就是那个人。”
——啊,没关系的——
不知为何,姐姐眯着眼在笑。
——给你打电话,结果在储物柜里响了——
姐姐这样说。还说精密检查的结果就是息肉,所以不须担心,做个手术就好了。
我站在大厅边上,看了两个人一会儿。
下雨啦,下雨了,
不经意间我们二人各握住两个顶点,茎变成了一个四方形。
第二天仍然下着雨。工作间隙我跑到医院探视,探视时间已经接近尾声。之后还有一件货物必须配送。
“是吊蚊帐草。”
“今天生日?”
据说生活在东北农村的社长父亲十分强硬,总是否定别人的意见,绝对不让对方把话说完。总觉得这和生前的父亲多少有点像,所以即使没见过面也印象很深。
“啊……就是疲劳过度。本来就有点贫血。”
“当然了。”
三个月之前——四月初的时候,我在将桥墩补修工程所需要的材料运到河边时,卸货意外地多花了很多时间,完成作业时天空已经泛起了橙色。那天还有两件货必须要送,我急忙跳进驾驶席,开始倒车。调整好方向将要离开的时候,我通过倒车镜发现刚才卡车轮胎经过的地方一个小女孩正在跑。她扑向一个像她妈妈的女人的怀里,害怕似的哭泣着。
父亲的病是胰腺癌。
桌子上放着孩子们的信。大概是反复读了很多遍吧,纸角已经变形。紫阳花的后面放着那张画。青紫色的花后是三张人脸。十五年前的脸。笑着的姐姐。笑着的自己。在两个人之间有点紧张的母亲看着这边——
“……你来了。”
在白板上确认了明天的天气后,我到更衣室换上T恤和牛仔裤。
谦让了一下之后,我隔着事务所的桌子和社长相对而坐,一边看着古旧电视里的节目,一边因社长的冷笑话而苦笑。听着厨房里餐具的叮当和电饭煲开关的声音,感觉-心情很不错。
“北原白秋,有名的诗人。”
“担心什么?”
护士微笑着点头回应姐姐的问话,将盘子放在床上的活动小桌之后又出了病房。
“就这些?”
我还是觉得很意外,姐姐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姐姐为什么说那种话?只是随便说说吗?没有什么深意吗?不,从大夫和母亲的态度中,姐姐察觉到了什么,不是吗?
“一直就不太对劲,吃饭的时候吞咽很困难。大夫给我做了B超,说是发现了息肉。”
姐姐终于回了我一句话,可还是没有抬头。
我向她打招呼,她没有抬头,仍在读着似乎是刚才来的那些孩子留下的信。我从旁看了一眼,铅笔写的杂乱的文字上面尽是一些客套话。
“歌词也很灰暗。”
姐姐是小学老师,今年第一次带班。说起来是从今年春天开始的,过度疲劳是因为这个吗?
姐姐用嘴示意我快吃了。
虽然明知被骗,却意外地有种爽快的感觉。有一种长期盘踞在头中的东西一下被剥落了的爽快感。我觉得姐姐就像友惠告诉我的风媒花。不,是之前的姐姐。将一切交给身边的风,自己只是挺直地站着。
“不为什么,一时兴起,就让妈妈找来了。”
“是啊,毕竟你是老师嘛。”
“……为什么把这种东西放在这?”
脖子上全是汗,心脏像是被攫住了—般发闷,鼻涕濡湿了上嘴唇。
“花很普通,所以都注意不到。”
我再次看向画上的母亲,回想起刚才因蜗牛而涌上胸中的感情。
走出事务所时,发现门外长着绿色的草。门廊的瓷砖缝隙里,随着无形的微风轻轻摆动的草长得如稻草一般,只是小很多。
每次过生日就想起那个储钱罐,是因为它已经不在了。在姐姐将它给我的第二天,在朋友家戏耍了大家一顿之后,我把储钱罐放在箱子里走上黄昏的归途。路上,为了躲开前面冲来的一辆自行车,箱子撞上了自动售货机的一角,发出令人生厌的声音。——那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打开那个箱子。我不想知道自己弄坏了姐姐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害怕、伤心——就将箱子直接放进了柜子里。每当姐姐问起,我就撒谎说我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在继续存钱。最后打开那个箱子是我上了三年级之后。储钱罐碎成三大块,箱子的底部散落着陶器的粉屑。至今我还鲜明地记得当时我坐在柜子前,摆弄着碎片,一会儿复合一会儿分开,感觉鼻子里一阵酸。
“带来了?”
“也不用管我。”
比如河边的那件事。比如坏了的煎鸡蛋。
“我这腰可受不了哦。”
一口气说了这些之后,姐姐的视线回到手中的信上,双唇紧闭,仿佛再不想和我说话了一般冷淡。可是叹了一口气之后,她还是抬起了头一咽喉向下凹下去一点是她较起真来时的习惯。
“那什么,不是听说了小亮父亲的病嘛。”
“咦?”
其实明明早就注意到了。
我在走廊上迈开步子。姐姐叫住我。
“果然,小亮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懂啊。你拿着那一边。——对,从一端开始慢慢撕开。”
电话里传来类似怒吼一样的笑声,我正在等着他笑完好回他几句话的时候,电话竟然挂断了。
一定是因为那本百科全书才会做这样的梦。
“病人就别管别人了——煎蛋?”
我只能沉默着转移视线。
“怎么可能。”
可恶的家伙,耍我——
“学校里还有紫阳花?”
社长重新分配,给我争取了时间,于是第二天的下午一点过后,我开着卡车奔赴医院。
我觉得全身的血都被抽走了。
我把花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由于不想看见那幅画像,我故意挡在了它前面。姐姐似乎没有发现,两手撑在后面支起上半身,微笑着看着淡紫色的花房和晶莹的绿色。没有领子的圆领病服里,雪白的肌肤下锁骨清晰可见。
我一时无言。姐姐疑惑地歪了歪头。
——不是被蜗牛感化,是亮自己的感悟。因为你看,那株紫阳花不是亮你拿来放在那里的吗?——
“一两件货就让老山替你送吧。”
夜间的医院很静,能听到别处有人推着手推车的声音。看向窗外,窗帘的缝隙里能看到细长的夜。斜着落下的雨在远处的电光广告牌的映照下发着白光。
我将头靠在靠背上,一根一根地掰响手指。十根都掰完后,又开始挠下巴。之后看向手表,谷内石材的社长应该又给事务所打电话了吧。我们的社长已经够急性子了,那边的社长更是急性子到让人生厌的程度。——想着这些的时候,电话果然响了。
“检查怎么样?”
没准姐姐不是风媒花,而是虫媒花。
小鸡崽们,叽叽喳喳,
我一边换挡踩下油门,一边回想起姐姐来。和我生日差一天的姐姐明天就二十六岁了。她一直没有男朋友,半开玩笑地说今年也要一个人孤独地过生日,于是我答应请她吃饭。说是请她吃饭,但也不是什么高级料理,只是一起去家庭餐馆而已。即便如此姐姐还是很高兴。我打算开着破烂车去她的公寓接她,吃完饭将之前在百货商店买的礼物送给她,让她也体会一下约会的感觉。礼物是给喜欢读书的姐姐准备的皮制书套,边角上装饰着一只小猪。
“姐,你要治好病。”
“大概要在医院住多久?”
第二天送货途中,突然尿意上袭,我急忙寻找便利店。找了半天没找到,我只好拐过一个写着什么公园入口的看板,将卡车停在了公园的边上。跳下驾驶席,跑向公共厕所的时候,我看到绿化带的角落里有被雨打过的紫阳花。上完厕所出来,确认周围没人,我就摘了一枝,回到卡车上。出了国道有一家百货商店,我在那里买了一个漂亮的玻璃瓶。
“可以吗?”
就算不愿意,也只能在家玩
姐姐指向瘦弱的胸部下面一点的位置。
卡车的优点是驾驶席高,能看到几辆车之前的情况。只是感受到这个优点时通常都是堵车的时候,反倒让人急躁。如果看到前面的情况不乐观,反而更会激发这种急躁,这么想的话,也许这就不是优点而是缺点了。
看着我的姐姐的眼晴突然睁大了。
“说是身体情况不好,还不行。”
终于,我意识到这是自己也见过的画。
“亮总是向我撒娇。”
“在哪儿?”
我虽然这样说,但是胃里还是感觉一阵沉重。
终于车队开始正常行进,那对姐弟的伞从后视镜里消失。
“唉,已经蔫了。”
我知道父亲和母亲结婚并不是因为爱情,是在父亲人院的时候。父亲的死期近在眼前,母亲却为之一变,简直像是换了个人般充满活力。她不去探望父亲,而是高高兴兴地掌管副食店,和顾客谈笑风生,对一些下流笑话也报以下流的回答。在店里看到这样的母亲,我的胸中总是会泛起一股黑色的东西。母亲将做好的副食递给客人看起来都像是对父亲的背叛。
以前姐姐对我不也是这样的吗?姐姐和我差三岁,她雷厉风行,我腿短,笨手笨脚。
“你说什么呢……”
谷内石材是委托我们搬运货物的顾客之一,每月要求我们配送一次。内容就是将石头搬运给印材店或者墓石店,石头都很重,是我们并不愿意做的工作之一。
03
——所以说啊,我身体里住着王哦——
“从事体力劳动还不吃饭。”
07
我想压住上扬的嘴唇,可是却难以做到。想要做出愤然的表情,结果用力不当,整张脸都抬高了。
“嗯。住院了也没离开教室。”
——把蜗牛带进来?
蜗牛,那只小蜗牛。
刚才母亲注意到我了吧?可是她没有和我搭话就走了。
玄关瓷砖的一端还有好几株同样的草。
“说话东北味的那位吗?”
那之后我对姐姐坦陈了看到画里的母亲在哭,自己被蜗牛感化了的事。考虑了一会儿后,姐姐说:
我看向姐姐的侧脸。笑得根本不像大病初愈的侧脸。我感觉自己的双唇在渐渐上扬。
“不好意思啊,店里那么忙。”
病床边的桌子上,昨天的紫阳花反射着荧光灯的光。姐姐静静地睡着。被子盖到前胸,两手放在上面。那是连被都压不下去的细瘦的手腕。
傍晚,我带着一株临时的“插花”走进病房,姐姐像昨天的事没发生过一般对我笑脸相迎。
另外一个前兆是友惠的煎鸡蛋。两周前的一个晴天,我在白天回到事务所。平常都是早上开着卡车出门,直到晚上才回去,但是那一天碰巧将手机忘在了事务所的储物柜里,完成附近的配送之后,顺路去取。
“啊,不用了。已经晚了,而且我也没有钱。”
不觉间加重了声音。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车后有一个女孩,只差一点我就撞到了她。从从事配送工作开始,社长和友惠就反复提醒我一定要注意安全。
确实,父亲有不好的一面。顽固倔强,刚愎自用,对母亲的态度很蛮横。喝了酒就大声地唱东京养乐多燕子队的应援歌,然后在榻榻米上让鼾声响彻房间。早餐要是没有香肠就会发怒。现在想起来,让做妻子很受不了的地方有很多,但是对于我和姐姐来说,他还是无可替代的父亲。
前面的车是个体出租车。之前是轻型汽车,再之前是小轿车,小轿车前面是印着广告公司标志的商务车,最前面挡着车队运行的则是在停车点让乘客上下车的一辆大客车。
姐姐让我十点左右来接她,现在还不到九点半。
“是吗?”
但人是会改变的。
小鸡崽们也冷吧,也寂寞吧。
“据说息肉现在基本上都能通过内视镜手术摘除,摘除后不会留下伤口。”
“我们性情不合啊。”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但是这种心情在友惠将菜盘放在桌上时瞬间消失了。
“有什么不好的,我喜欢悲伤的歌。”
红色的鞋带,松开了。
那时姐姐回话真是迅速。
“一直在干活,没有时间吃。”
“带伞了吧?”
声音大得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姐姐细弱的肩抖动了一下。
有担心的事,病就不会好。友惠这么说过。我不知道姐姐的病究竟如何。虽然不知道,但说到自己能做点什么的话,那就是让姐姐放心一点吧——不,不只是为了姐姐。我应该停止继续糊弄自己。
姐姐说的紫阳花是今年的紫阳花吗?还是指所有开在医院外的紫阳花?
“让人知道我把蜗牛带进来,肯定挨批评。”
“太好了,其实我们还真有点担心。”
——怎样都无所谓。——
“我无所谓啦。”
友惠是社长的夫人,在全公司只有八个员工的福山运输里担任副社长。漂亮、知性、文静,让人很是好奇为什么会和社长那样的人结婚。在事务所看到他们——虽然不太礼貌吧——就会想起以前播出的《天才笨蛋伯》里的爸爸和妈妈。但是社长和友惠并没有孩子。如果有的话,应该和我年纪差不多。他们俩这么照顾我,疼爱我,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
晚餐是粥和蔬菜以及温泉蛋。闭上眼睛的姐姐每当用勺子喝粥时,放在旁边小碟子里的煮鸡蛋就颤颤巍巍地晃动。
“出院的时候再联系。”
雨仍在下。内科病房的楼下潮乎乎的,到处都是看病的人留下的鞋印,清洁员正在用抹布擦拭。远处传来拍手般的拖鞋声,大概是小孩子吧。走楼梯上了二楼,不经意间母亲的声音传人耳中。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慢慢向病房里探去。
“……为什么?”
那难道不是谢罪的感情吗?被流着泪的母亲凝视,胸中尽是愧疚,差一点就对着母亲的画像低头道歉。
“这里。”
姐姐以前就喜欢唱歌。直到父亲告知我们确诊的病情之前,每当一起去医院探视的路上,姐姐都在我身旁边走边唱。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了,但都是童谣那类的、和中学生不相称的、古老的、歌词大同小异的歌。似听非听地听着,有时就会觉得心里一暖,有时会觉得寂寞凄凉,有时又会想起远方的群山和大海。
“啊,也是。”
自己也一定要变得能吃下煎蛋和温泉蛋吧。
“哎……”
“风媒,就是以风为媒介,靠风来运送花粉。风媒花外表不用太好看,因为没必要装饰自己来吸引虫子。风不会因为颜色漂亮醒目就吹过去吧?”
“……真是灰暗的歌。”
所以我更加痛恨母亲。
“我知道他们在哪儿,告诉你吗?”
对了,今天是姐姐的生日,特意买的礼物——书套——还放在家里。
——从三角形的到正方形,不可思议吧——
“什么意思?”
“去和妈妈说话。”
“没什么意思。”
“身体。”
那是我成人以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这个词。从小学六年级父亲病故以来,从来没有过。长年没有接收到亲戚的讣告,朋友和同事中也没有谁故去。死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这之前想都没想过。不过这一次差点撞上一个女孩,让我鲜明地感受到了这个词。
“食道。连接嘴和胃,像通道一样的。”
事务所里只有友惠。
我正要一口气吹飞它,它却缓慢地收回角,缩了起来。
姐姐轻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从窗帘的缝隙能看到外面无声降下的雨滴。虽然刚刚过了中午,天却乌黑一片。
我不想吃母亲做的东西。从高中毕业离开家开始,我就决定再也不吃母亲做的饭菜。
我突然想起了在病房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姐姐。
据说病因至今不明——早期很难发现,扩散速度也很快,所以被称为“癌中王者”。父亲将他那些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知识讲给我听。
“不用破费了。”
每次过生日都有一定会想起的东西。那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姐姐送我的、做成书的形状的陶制储钱罐。“封面”和“书脊”上写着蓝色的英文标题,从远处看真像一本高档的书。姐姐攒下零花钱买下储钱罐,还特意用硬纸壳做了一个盒子,作为礼物送给我。第二天,我带着盒子到当时经常聚在一起玩电子游戏的朋友家去。我把储钱罐从盒子里拿出来,让他们“看看这本书”,当他们都表示出兴趣的时候,我就一副炫耀的样子告诉他们其实这是储钱罐。每当朋友家来了新玩伴的时候,我都会故技重施一番,高兴得不得了。
“小亮,现在走到哪儿了?”
“呦。”
友惠苦笑的眼中似乎能让人感觉到安定的幸福感,我有点羡慕。
不在了。
阴暗的旋律在不安的表面掀起波澜。
“息肉什么的,不会错了吧?”
友惠突然收起那些小皱纹说:
姐姐的视线始终对着装着温泉蛋的小碟。
她嗓门很大。
——我还能看到学校的紫阳花吗?——
和母亲的关系彻底破裂是因为父亲的病。
我握住三角形的断面,向左右撕开。茎毫无抗拒地向左右分开。友惠在另一端做出同样的动作。她的角度和我正好差九十度,我这边裂开的两枝到了那边又裂成两枝,也就是说茎被整齐地分成了四枝——
“好玩吧。变成了正方形。这很像吊蚊帐,所以叫吊蚊帐草。”
“就是因为是在精密检查之前说的,所以才有可能错。”
“也算不上藏起来。”
我想了一会儿,明白了。我以前对社长和友惠讲过父亲得癌症去世的事。
“今天听妈妈说了。”
死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睁开眼,窗帘上已经反射着白光。
我挠着头向社长道歉,正要离开事务所的时候,被友惠叫住了。
结果我只碰了碰友惠的煎鸡蛋。社长一把夺走盘子,转眼之间就吃光了。友惠微笑着,一瞬间担心地看着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这是钥匙。你的屋子可真是煞风景。”
“……是你这家伙吗。”
“咦?是三角形的。”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知道啊。教材上有,裂开就会变成正方形那个吧?”
我胡乱地给出理由,觉得再也待不下去,就故意发出很大声音从椅子上站起来。姐姐身子后缩了一点,紧闭着嘴唇,像第一次见面般看着自己的弟弟。
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息肉,却让我误以为是更重的病,这也是她故意的。只有误会她得了癌症的感受之后,我才会向母亲道歉。不仅如此,眺望窗外哼着的那首阴暗的歌也绝对是故意的。真是个胡来的人。玩弄弟弟的感情也要有个限度。
——是亮自己的感悟。——
必须要改变。
“结果怎么样?”
—-—小亮还年轻,就想给你加个煎鸡蛋,结果失败了——
我站起身走到走廊上去看。母亲矮胖的背影正消失在右手边的谈话室中。
被姐姐这么鼓励反倒没意思,可能是这种心情影响了手指的动作,和姐姐在撕开茎的时候,茎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