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完全没想到。小孩睡着之后真的很重。”
牧川唐突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不由得抬头看他。牧川并没有看我,用手指收拾着由希吃剩下的“获月”的渣滓。
“已经不用再装作听不见了!”
“哦,似乎您女儿对犯人有了一些线索。”
“是sachi。”我回答。
“昨晚您昕到了什么声音吗?”
“什么线索,纯粹是瞎猜。”
——都是因为你开着窗户就出去了。
被盗的事情如何向警察解释的我并不知道。虽然见到牧川和由希就可以问,但我并没有这么做。牧川的女儿仍然住在隔壁,和我只是见面互相打个招呼的关系。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脸上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冷漠的表情上渐渐增加了温度,用一句不太恰当的话来形容,她越来越像由希了。
然而实际上恐怕不止一件。她装作听不见的理由肯定还有一个。
我玩儿命地跑起来。就在我跑下斜坡的时候,卡车仍在不停倒退。由希也没有抬起头。
“我和由希一起睡,女儿回来就会生气,真是的,也不知这是谁的家。”
“很好闻吧。”
“您女儿也来?”
不断地深呼吸,嗅着从窗外飘来的香气,突然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和牧川,和牧川的女儿,和由希,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呢?人和人之间非常相似。正因为相似,才会互相担心,互相憎恨,互相帮助,互相怀有多余的爱情。
她的耳朵能听见。
“但是牧川先生你为什么要特意从阳台进来呢?”
“教育孩子真是难啊。”
她母亲会如何回答呢?看到这些的牧川又会怎样呢?——我有点在意。可是牧川桌上的菜已经上齐,附近的桌上也没有什么事。我只能竖起耳朵,尽量缓慢地离开他们三人身边。
突然传来声音,回头望去,由希用手掌揉着眼睛站在那里。看了一眼手表,不知不觉已经快要六点了。
“真是让你费心了。还做了这么可爱的东西。”
“不可以!”
只有她这么说的时候,牧川小声劝阻了她。之后她终于压低了声音,他们的对话才没有继续传到我的耳中。五天前在公寓的走廊上她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个人到底是谁昵?
牧川看向我,抿着嘴笑道:
之后我数次被别的桌叫去,正好在这些时候他们的菜被端出来,上菜的都是其他服务员。这样反倒更好。牧川也一定不想在面对看起来十分不情愿的女儿时,再由我来上菜吧。
我问他被盗的现金有多少,牧川的回答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牧川一只手制止了我,缓下步子。来到我们身边时,他大呼了一口气,弯下身子,手放在褶皱的西裤膝盖上。
“当然了。”
我用故意带着笑意的声音问道。
换好制服开始打工后二十分左右,牧川就带着由希来了。虽然还有点不好意思,但让别的人来接待又有点别扭,最后还是自己去了。
——啊,所以警察——
据说牧川的房子遭遇了盗窃,现金被偷走了。
这附近走路能到的家庭餐馆,只有我打工的那一家。多走几步的话倒是还有两三家,但是牧川的腿脚不好。我试着问了一下,果然牧川他们去的就是我打工的那家店。
面对由希天真的问题,我只得摇了摇头。
“我去路上看看,拜托你去河堤那边——”
“就像这样,总是不承认,我女儿也开始变得神经兮兮的。”
“由希,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我害怕被发现啊。”
“不过像刚才那样找不到孩子的时候真是担心得不得了,毕竟怎么叫她也听不到。”
“据说和一个年轻女人走在一起,然后就这样离开了车站,进了那种地方。”
04
“没有伤口呀。”
“要让钱被‘偷了’,不是有更简单的方法吗?或者干脆就把钱从抽屉里拿出来藏起来——”
“因为你看,警察要是调查的话,一定很快就会明白吧——有没有人进出阳台之类的。所以我实际上就像小偷一样戴着手套,翻过了阳台的栅栏。”
“真是抱歉啊,让您看到了这样的场面。”
我看着白三叶的花冠和女孩的脸,不知所措。女孩也只是和我一样茫然,微微歪着头,看着我的脸。
我想起小时候在电视上看的马戏团后台的情形。表演结束的小丑卸下妆,露出的竟然是一个普通大叔的脸,明明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大叔的脸上却带着一丝哀伤。眼前牧川的脸不知怎的,就和那位大叔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由希的耳朵是最近……”
据说蝴蝶有每天都按照固定的路线飞、一定要回到最初的地方的习性。这条路线就被叫做蝶路。我从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那里听来这些。在一个和这里很像的河堤上,他的脸被夕阳照得通红,热心地讲解着。
牧川说不上是点头还是摇头地晃了晃脑袋,只是闭着嘴笑了笑,没有回答。太刨根问底也不好,于是我将手伸向茶杯。
牧川女儿马上打车奔赴那个车站。当然,在人群中不可能立即就找到自己丈夫的身影,不过找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
“四天前我也是这样哄着由希睡着了,突然想起来忘了买面包。”
——肯定是那个人偷的。
“快!”
“我还要——”
牧川上身后仰,看着我的全身。
“听见就听见,我正想让别人听昕,那个人——”
牧川无力地笑了。
希望我的话能传达给她。
我去牧川家拜访,他留我喝茶。我对踩坏了由希的花冠还怀有歉意,就急匆匆地从自己的房里拿来了点心。那是昨天工厂的同事带回来的旅行纪念品。
下意识地向里面和室的桌子望去,只有一本《解决老师》摆在上面,并没有吃饭的迹象。
那是在向我确认吗?确认住在隔壁的我是不是听到了拐杖的声音。确认我知不知道牧川所做的事。
牧川微笑时脸上的皱纹在夕阳的照射下清晰可见。那些皱纹里一定既有后悔,又有珍贵的回忆,还有想要忘记的悲哀和寂寞吧。
“差一点就完成了呢,真是抱歉。”
“他们夫妇总是吵架,直到女儿告诉我,我都完全不知道。虽然说见面的次数不多,但身为父亲的我还真是不合格。”
02
“蓝色的轻飘飘的衣服说是比想象中的肩高,就一次也没有穿过。尽管如此,我和老婆还是觉得这孩子很可爱,都在笑。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傻。到了这个岁数,女儿都长大了,才觉得真傻。”
——没有伤口呀——
“啊,我也必须要给由希准备晚饭了,真抱歉啊,让你昕老头子絮叨半天。”
我能感觉到由希的肩颤抖了一下。
“窗户多,不过这只会带来西晒——请喝茶。”
那之后过了四天,黄昏。
牧川突然说。
“是啊,很可爱的衣服。”
公寓的右边,垃圾堆那里两只乌鸦正在争夺垃圾袋里的东西。警察吃了一惊,望向那里,牧川房前的几个人也厌恶地看向垃圾堆。
“女儿之前一直不和我联系。大概是讨厌我吧。所以她也不让我见由希。所以从十多年以前老婆死了之后,我就一直独居。真是无聊啊,总觉得就像每天都在画同一种东西一样——而且还是用秃掉的铅笔。然后,女儿就突然带着由希来了。结果来的第一天你猜她和我说什么?”
“你看到由希了吗?”
牧川话说了一半,疲惫地叹了口气。
05
母亲去世已经五年了。母亲去世时内脏被病毒入侵,瘦得不成样子的脸朝着我,用仿佛漏风般大小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
我眺望了一会儿蝴蝶消失的前方,突然回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发狂的母亲。酒臭。男人的体重。呼吸。——那时的我就在这样的现实中,同时又逃出了那里。
“我真是后悔。父亲不是钱,我也不是银行。”
“对,一会儿就来。”
“啊,对,现在都是分开的。”
牧川将我带来的“获月”放在盘子里,又给两个杯子倒上茶水。
“那只一小会儿。”
牧川和由希如果出现在店里,我会是什么表情?一个人想象着回了房间。
由希钻进被窝,枕边放着好多绘本。最上面的一本叫做《解决老师》,封面上是戴着大礼帽的瘦削男人,手里拿着放大镜,在调查地面的黑色足迹。可能由希的小侦探游戏就来自这里。
我一边点头一边奔向河堤,视线不停地扫向两边。踢着足球的孩子们。坐在斜面草地上的高中生。不见由希。是去了河边吗?离水边还有一段距离,在河堤上看不清楚。可能下去找比较好。可是如果到了河边,那里生长着许多高草,反而遮挡视线。——目光回到前方,桥下停着的一辆卡车进入我的视线。越来越黑的景色中,卡车的后面发出光,是倒车灯。卡车开始缓缓后退。
“我今天来只是为了送这个。”
“我?不不不,这是我女儿的,我在那边。”
“拐杖的声音。”
牧川松下肩膀,又低下了头。
“对了,我看到你家玄关上的名牌就想,你名字里的‘幸’是不是也读作yuki【日语里“幸”的一种读音和“由希”一样。】?还是说——”
——明明就要开店了。
“已经没事了……绝对没事了!”
“在医院脑电波什么的查了不少,似乎真的什么都听不到了。大夫说由希以为是自己听到了父亲的电话而导致了父母分开,心里很受打击,于是放弃了‘听觉’这个能力。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在小孩身上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
——时间昵?
“小孩子睡着的时候,全身都会放松。我女儿也是。睡着了之后马上就变重了,而且十分温暖。”
“在家里也总是这样,不看看场合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就是那个被盗事件。”
牧川像是和人分享什么秘密似的说。
03
牧川将钱包放回兜里,两手支着拐杖哼了一声。
“——然后回来就直接睡觉了。”
今天还要去家庭餐馆打工。
我在河堤散步。只要是晴天,我就会在从工厂回来的路上提前一站下车,沿着河边慢慢地走回公寓。四月初的现在正是河堤上景色最漂亮的季节。斜面上蒲公英点点分布,远处的水面被照成橙色。晚风带着暖意。青草的味道。桥下停着一辆卡车。是要开展修补工程吗?戴着安全帽的施工人员边谈笑着边抬头看桥,或者用手指敲着桥墩的水泥。不久之前设置在那里的流浪汉的帐篷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你在隔壁听到了什么?——
“……是吗?”
我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些。
他深呼了一口气,像是在品味香气一般闭上眼睛。
“你是之前的——”
“不过我能这样和由希在一起,也就不会寂寞了。”
牧川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方,无意识地一会儿握紧桌角,一会儿放开,终于又举起手摩挲起自己稀疏的胡子。就这样看着牧川那悲哀的侧脸实在不忍,于是我拼命寻找话茬。
我不知如何回答,下意识看向牧川。牧川向由希做出“我明白我明白”的手势。
卡车后退的方向上能看到由希小小的身体。她蹲在草地上正在做着什么。而卡车在渐渐接近她,她完全没有发觉。驾驶员也明显没有注意到她。
由希张大鼻孔,兴奋地凑近我,仿佛一个小侦探。看到我摇了摇头,她也只是撅了撅嘴,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并没有特别遗憾的样子。
一阵颤抖闪过我全身。
“就在阳台旁边,有一株很瘦小的沈丁花。”
01
“好久没像这样了啊。”
似乎现金放在了和室的抽屉里。晚上九点左右,牧川发现忘记买早餐的面包,于是赶在超市关门前去买,就是这个时间被利用了。
牧川像在做梦一般缓缓地眨着眼睛。
“她还说把我钱被偷了的事告诉了准备一起开服装店的朋友后,朋友十分失望,简直成了我的罪过。真是过分。因为她出生得晚,又是独生女,所以我们太溺爱她了。从她小的时候,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我都买给她,真不应该。”
因为在一楼,从阳台进来很容易。阳台对面是停车场,到了晚上几乎没有人。据说实际上警察在阳台也发现了被侵入的痕迹。
我拍着由希的背,回过头去发现河堤上牧川的身影。他似乎注意到了我们,举起没有拿拐杖的手。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转向由希。
伸出头来和我打招呼的是住在隔壁的牧川老人。他身旁站着一个穿着居家服的年轻女性。那是谁呢?我记得牧川应该是独居的。
“她说听到了拐杖的声音。”
牧川从椅子上探出身,对谁做着手势。五天前的早晨在隔壁玄关站着的那个女人踏着高跟鞋的响声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和那天一样。看到这个我就知道,她并不是十分高兴地接受了父亲的邀请。她一言不发地滑进座位,看了一眼我的脸,视线停留了一瞬。我不知道她是否想起了五天前。
由希两手握着苹果汁的杯子,不知何时眼皮已经落下了一半。
牧川来到柜台一边掏出钱包一边说。女儿将付账的事全交给父亲,自己去了厕所。
“啊,早上好,吵到你了不好意思。”
女人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我推开了门。
牧川指向和室。
全家三口一起外出吃饭让我颇感意外。从昨天牧川的话里,我觉得他和女儿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啊,现在……—一
“真没想到。”
满是布偶的家。能出声的过家家游戏套装。猫形的机器人。遥控直升机。占据一个房间的滑台。天文望远镜。——牧川像是回溯记忆一样继续说着。
“你身姿端正,很适合做服务员啊。”
坐在座位上,女儿也是皱着眉什么都不说。牧川看着菜单,一会儿远眺一会儿近观,说着什么。但女儿只是胡乱地应答着。像看漫画一样盯着菜单的由希最后指了指一张照片。三人都想好吃什么之后,牧川把我叫了过去。由希选择的是小份的意大利面加奶油烤菜加汉堡的儿童套餐。
“‘幸’可是个好名字啊。”
那天晚上,牧川出了玄关之后,从公寓的外面绕到了阳台。虽然说由希在玄关旁的房间睡觉,但房子毕竟只有两居,她一定听到了靠近阳台的拐杖声。还有牧川翻越栏杆的声响和窗户被打开的声响,以及抽屉里的东西被拿出的声音。可是她那时不知道牧川要做什么。装作耳朵听不见的她也不可能去确认。
“哪里,反倒是我打扰你们吃饭了。”
由希霍地抬起头,满是泪水的眼睛望向我,咬着小小的嘴唇,目光哀伤地摇了摇头。
——爸爸和谁通了电话?
“快跑!”
牧川含糊地说着,然后沉默下来。两位警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牧川则束手无策般抚摸着自己布满斑自胡子的下巴。女人绷着脸,一直盯着脚下。
“那也就是说那天晚上我潜入自己家的事由希知道了。”
我两手握着茶杯,点了点头。
牧川指向河。女孩移动视线。接着牧川做出溺水的样子,然后在胸前划了个大大的叉。
——是我一辈子的积蓄。为了自己养老……还有这孩子嫁人的时候准备给她买婚纱。泡沫经济破灭之后,总觉得银行不可信,于是就把钱都放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一
“不过怎么说呢,像这样爷孙一起生活,也很幸福。”
——说了在什么地方吗?
正在我不知如何回答之际,牧川一个人摇了摇头。
“于是由希的耳朵就听不见了。”
牧川从盘子里取出一个“获月”放到由希面前。由希高兴地转过脸,牧川做出将包装纸剥开吃的姿势。由希绽开笑容,取走点心咬了一口之后,像是窥探里面的奶心一样看着,然后抬头看着我微微笑了。
“是啊,她好像以前无意间对丈夫说过我有一点存款。所以丈夫肯定不会让出了家门的老婆好过,于是就偷走了那些钱。——这就是她的愚蠢理论。什么事不顺利就把责任东拉西扯算到别人的头上。不是我偏心,她丈夫也挺可怜。不过把她教育成这样的,归根结底还是我。”
是在说被盗的事。看着牧川苦笑着应答着,一副内疚的样子低下头,我的胸中一阵苦闷。
为了让由希容易明白,我大张着嘴做出各种表情,引得周围的客人对我投来目光。意识到自己身穿的是为年轻女性而设计的制服,我像逃跑一般退回了后厨。
“接着给我买——”
深深叹了口气之后,牧川第一次抬起头。
“之前潜入的时候,我也是第一次发现。”
想到在另一问屋里由希天真无邪的睡脸,我心中为之一动。
女孩终于点了点头。
似乎是一个月前牧川的女儿将由希带来的。
夕阳西晒的房间里,牧川突然缩得很小,仿佛一直生长在那里的一棵古树。
我高声叫她,她也没有回头。这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的失策。我做了绝对不应该做的事。现在叫她只会让她定在原地不动。
“我是这么觉得。”
“……真是个给人添麻烦的爷爷啊。”
“她丈夫?”
“治疗呢?”
傍晚在河堤上,由希这么问我。
“白天一直是我照顾着孩子。幼儿园那边因为耳朵不方便,不得不一直请假。这种事上没有太开明的老师啊。”
牧川发出微弱的声音,往茶杯中倒茶。由希在回家的路上一直趴在我的背上睡觉,现在在玄关旁的房间里,盖着被子发出柔和的气息睡着。
“我想再教育一次女儿……这种无聊的理由。女儿住在这里之后我非常后悔。因为之前的教育方式。我和老婆从小就对她百依百顺,才让她成了这个样子。钱,钱,钱,什么都是钱。离开家来到我这里也是为了钱。”
“户型和我家一样呢。我还以为会有不同。”
我和牧川异口同声地反问道:“伤口?”由希暖昧地摇了摇头,抬头看着立在柜台边上的菜谱,什么都没有说。不久牧川的女儿从厕所出来,三人一起出了店门。
两居,玄关左侧是一间小卧室,穿过不长的走廊就是厨房,再里面是六榻榻米大小的和室。
“您和由希一起睡呢?”
警察微微地行了个礼时,突然传来刺耳的叫声。
这时由希意想不到地说道:
一个星期天,牧川女儿外出购物回到家打开玄关,发现丈夫正在将手机放回兜里。他已经换好了西服,一问,他说有急事必须要去公司。牧川女儿默默点头,送走了丈夫,然后转身诘问一直在家的由希。
他是在设问而非期待我的回答,于是我没有答话。
我给他们倒水和递湿巾的时候,牧川环视店内说。
我正将一只脚伸进高跟鞋时,传来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接着断断续续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然后像是要遮住老人的声音一般再次响起歇斯底里的女人的声音。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直视牧川。
“不用,不用。”
“都是我那个笨蛋女儿害的。”
“我以前在书上看过。‘幸’这个字是表示手被枷锁套住的象形文字。”
事情的起因是牧川女儿的丈夫偷情。本来他就在作风方面不检点,结婚后也有数次行为可疑,但每次牧川女儿责问他的时候,他都只是闪烁其词地否定。
“在女儿的诘问下,由希说出了一个车站的名字和时间。似乎由希的父亲在电话里反复确认了好几次。不过就由希来说,母亲为什么问这些她完全不懂吧。”
但是丈夫仍然一味否定。
牧川轻声叹了口气,皮肤下的喉结动了一下。
“被盗的那天晚上的事。”
想起来由希可能也和我一样。可能希望通过不接收声音远离现实,以此保护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孩子在哪儿见过,那不就是曾经的自己吗。
“太难的办法我就想不出来了。”
那天晚上我爬上床,正要进入睡眠的时候,突然感到一种大脑里面被塞入了冰冷的东西一般的感觉。
“那孩子一定会高兴的,快请进。”
——你听见了吧?
——那么多——
“今天在外面吃的,在外面。”
“她今天会早点结束工作,我就‘强迫’她来了。我用退休金请客。虽然钱被偷了,但是这点钱还是有的。”
我回想起四天前在走廊遇见的那个女人的脸。鼻梁上能让人感觉到强硬和任性,确实是很蛮横的样子,但是只为了钱才来找父亲的话还真是……父女关系难道就是这个样子吗?对于几乎完全不清楚通常的父女关系的我来说,怎么想也没有结果。
卡车还是没有停,离由希已经只有几米的距离了。我没命地挪动双腿。可是已经赶不上了。女孩的决心让我热泪满溢。眼泪中我大声叫着:
“啊,这个是由希喜欢吃的,仙台的吧?”
她蹲在地上,微微朝向我。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和自己的命运十分不协调,所以很讨厌这个名字。
“我准备挑个时间就把真相告诉女儿——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蠢事。对警察就说是我的误会,钱在抽屉里面找到了。”
牧川撅起嘴喝了口茶。虽然他个子并不小,但是很瘦,给人的感觉就是衬衫挂在衣架上。
虽然我很在意,但是再磨蹭就错过上班的班车了,于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走到走廊回头一看,年轻的警察跟了上来。是找我吗?不过他的步伐不紧不慢,似乎不是在追我。我该站住吗?迷惑中走上小路的时候,我被叫住了。
——你觉得谁是小偷?——
“啊……”
牧川探出头笑了。
“这孩子还只认识自己的名字,耳朵也听不见,我给她读也没用,但还是看画看得很高兴。”
“由希一定……很重吧。”
“啊,算是吧。”
“实际上由希听到了父亲的电话。不过就算是那个男人,也不会在自己女儿面前和对方打情骂俏吧,所以我觉得他肯定是用工作上的语调在说话。由希也不见得能听清所有内容。不过毕竟听到了一些,记得了一些。”
“这样啊,那请稍等一会儿。”
和我的这一声几乎同时,她站起身跑起来。卡车马上就经过了她刚才所在的地方,又后退了几米才停下来,一声换挡的声音之后,劲头十足地前进起来,爬上河堤旁的小路。刚才由希所在的地方,一顶白三叶的花冠被卡车的车轮压得不成样子。是为了牧川而编的吧?也可能是为了她妈妈。或者,难道是为了我?——由希大哭着,伸出双手向我跑来。我紧紧抱住她。她那小小的身体在我怀中不停地颤抖。像是把脸埋在我怀中一样,她拼命地忍住呜咽,上气不接下气地发出不明确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
“河!”
牧川一只手掌立在面前表示歉意,接着说了令我意想不到的话:
最后一句掺杂着叹息。
——玄关的门我锁上了,不过阳台的窗户没有关。可能是从窗户进来的,警察也这么说——
牧川振动着皮包骨的喉咙,摸着女孩的头。女孩和刚才一样呆呆地看着牧川。
“啊,是啊。毕竟都把警察叫来了。”
——扶手上的积尘有几个地方被擦去了——
那天晚上两口子在公寓里大吵了一架。
饭菜摆上桌后,由希就开始专心地吃起来。一边将嘴里塞满食物,一边像不可思议似的用手指摸着盘子边,把盘子举起来看底下。她是在做什么呢?孩子的行为真是搞不懂。牧川一边慢悠悠地吃着自己的套餐,一边将由希沾在嘴上的番茄酱拭去,或者帮她切汉堡。牧川的女儿虽然就坐在由希的旁边,但只是带着怒气地动着叉子,发出声音地喝着果汁,不时抬头呵斥牧川几句。虽然说今天客人并不多,但之所以能把她说的话听得很清楚,更多还是因为她的声调。
远处传来声音。
我弯下腰向她搭话。女孩没回应,只是低头看着我的脚下。我随着她的视线看去,不禁吃了一惊。在我穿旧了的高跟鞋下面,编了一半的三叶草花冠露出一截来。我急忙挪开脚,但是已经迟了。花冠的一部分已经被踩烂,干涸的土上染上了绿色的汁液。
“你说还能有谁?!”
——怎么说的?
我停下脚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河堤的边上站着一个女孩,张着嘴,手上拿着几株白三叶草。
我将他们引领至座位上,端来水杯的时候,由希指着我低声嘟哝了什么。牧川凑过去听,然后突然仰起身子回应道:
“这样啊,我明白了。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
在河堤上看到慌慌张张的牧川是在第二天的傍晚。牧川喉中发出浑浊的声音,伸出瘦弱的手,摇晃着我的手腕。
牧川迈着步子走向里面的和室。越过他的后背,能看到紧盯着电视画面的由希。牧川轻碰了一下她的肩,给她看了看花冠,又指向我。由希看向我,又看了看花冠,再看向我,瞬时脸上绽放出笑容。牧川将花冠套在她头上,她两手扶着不让花冠掉下来,迈着小步子向我跑来。我一阵冲动想拥她入怀,但是又怕吓着她,于是忍住了,而是轻轻摸了摸她戴着花冠的头。指尖触碰到的她的发丝像小鸟的胸膛一样柔软。
“这孩予耳朵听不见。”
三个月前,牧川女儿的丈夫在外留宿的次数突然增多。本来他工作的公司经常需要去外地出差,以前也在外留宿过,但是那一段时间的次数明显增多。牧川女儿很是怀疑,于是在丈夫说出差不回家的那天傍晚用假名给他的公司打了个电话,结果是本不应该在公司的丈夫接的。牧川女儿什么都没说就挂了电话,第二天晚上严厉责问回到家的丈夫。
“哎呀那个,这个……”
牧川笑起来眼角都是皱纹。他将水杯放在小桌上,由希在他身旁坐着,用吸管喝着杯里的苹果汁。她的嘴唇粉红,皮肤白皙。
牧川对警察说谎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牧川女儿因为这个谎言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时,她也在旁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牧川要偷自己的钱,还要对警察说谎呢?由希在彻底明白之前一定觉得那是不好的事。一定在小小的胸中积累了许多不安。
离开他们的座位时,不经意地侧耳听去,似乎由希在向她妈妈要《解决老师》的第二卷。原来那是一套书啊。
“小由希!”
我想起回家的路上在背上越来越重的由希。
“她不见了。又一个人走丢了,刚才我们还在一起散步,就在我去厕所的时候——”
牧川伸出一只手,由希乖乖地握住。随着牧川清癯的背影,由希的小小背影也出了和室。我不知为何也跟了上去。
一阵沉默之后,窗外传来一阵甜酸的香气。似乎是沈丁花。公寓外面还有沈丁花吗?牧川注意到我的表情,告诉我说:
——前两天姥爷的房子进了小偷哦——
昨晚我从七点到十一点一直在家庭餐馆里打工。只靠工厂的工资实在让人不安,一年前我就开始在餐馆做服务员。
——你在隔壁听到了什么?——
突然有人说话。
“牧川先生您吸烟吗?”
门铃响后,牧川立刻就来开门。看到我拿着白三叶的花冠,他眯着眼说道:
茶几上摆着几个厚厚的信封。是刚才牧川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里面装着本该被盗的现金。
“她说自己已经不再信任男人,要自己赚钱。要和朋友开一家服装店,所以让我给她钱。——她知道我有积蓄。知道我有积蓄才来找我,否则就不会来了。女儿依靠的不是我,是我的钱。她依靠的钱被偷了,我反而落个清闲。”
“后来演变成了逃脱刑罚的意思,最后就变成了幸运的意思。看,你不觉得是个意义很深广的字吗?”
“你好。”
气急败坏的两人在一夜之间得出了离婚的结论。牧川女儿带着由希做出了离开的决定。由希在床上始终听着夫妇间的对话。丈夫大半夜开始喝酒,终于失去理性,早上爬到由希的床边说:
“什么声音都可以。大概从晚上九点左右……到早上为止。”
在他们对面,站着两个警察。一位上了年纪,帽子下面的头发已经掺有银丝。另外一位大概比我还年轻一轮,看起来像是二十多岁。
“噢,你在那里做服务员?还真是巧。”
第二天,我在黄昏的河堤上做了白三叶的花冠,想要将这个花冠送给由希。走在回家的路上时,视线的一角掠过一道白影。一只蝴蝶翩翩飞来,又仿佛被夕阳吸走了一般飞走。
将我送到玄关的牧川突然拍手说:
——一千……三百万——
——都他妈怪你偷听。
阿姨——由希突然抬起头说:
只有穿着运动服的女孩还在看向我这边,视线一动不动。
牧川用手指比画着,给我讲解了我从来不知道的知识。
“啊,这儿这儿!”
“由希你听到了什么?”
那是由希天真的失败。
“啊,由希今天没有午睡,快去睡觉吧,来来。”
“一起找找吧。”
牧川捂着嘴探出头。
“女儿依靠的并不是我。”
“不好意思,请等一下,您着急吗?”
仅仅那么一次。
“那就吸烟区吧,不是我,是我女儿。”
牧川有点夸张地使劲点了点头。
“以前我们每两个月就出来吃一次饭,直到女儿上中学。女儿选菜总是特别快,十分钟都用不了。结果点了两个菜,最后没吃完剩了一半。——女儿就又开始数落我和老婆。”
我两手抱住她的头,手指伸进她的头发,胸中吸满小孩子身上的汗味,这时我才终于确定了由希的安全。放心的感觉融化了一般蔓延全身。
可能一开始真的听不见,毕竟大夫也是这么说的。因为父母的吵架,她失去了听力。可是慢慢地听力恢复了。但是由希仍然装出听不见的样子。她决定继续保持“听不见”的状态。我能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她大概是能体会听不见带来的安心感吧,也能记住封闭的世界里感受到的释放感。耳朵听不见,不想听的话也不会传入耳中。比如妈妈说爸爸的坏话。妈妈对爷爷的抱怨。所以由希决定什么都“听不见”,用看不见的双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在两个互相不理睬的大人之间,她就这样哀伤地坚持着。
由希的体温还残留在我背上。那感觉似乎多年之后都不会改变般的清晰。眼前正在度过余生的牧川的后背,一定也残留着他女儿当年的体温吧。看着他一直盯着茶杯的寂寞表情,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牧川轻轻地隔着被子拍打由希的小胸脯,马上就传来了由希睡着后可爱的呼吸声。
夏天来到,在附近的公园开始能听到蝉鸣时,牧川来到我工作的店里。带着他女儿和由希。坐到座位上时,立在桌旁的拐杖倒了下去,他女儿口中嘟哝着什么将拐杖扶了起来。
“你听到了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知道牧川先生自己偷了自己的钱之后,由希一定很迷惑。她一定很不解为什么您要这么做,而且还会觉得自己一定要保密,一定要装出不知道的样子。”
年轻的警察暖昧地说着,暖昧地笑着。
“牧川先生,由希是困了吗?”
牧川在茶几前坐下回答,他看着热气已经消散的茶杯,断断续续地说。
——你觉得谁是小偷?——
她吃的是儿童套餐。在服务员上菜或者牧川和她妈妈在念菜单的时候,恐怕起了个小孩子身上常见的误会。也就是说,由希将“儿童”听成了“伤口”【日语里“儿童套餐”中的“儿童”一词来自英语中的“kids”,与日语中“伤口”发音相似。】。所以她才会在盘子背面和边上寻找调查,以为一定哪里有“伤口”。
“我完全没发觉,一直以为牧川先生是独居。”
牧川视线朝向那边,瘦弱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耳垂。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向牧川的房间。牧川、女人、上了年纪的警察——三个人都在看向这边。不,还有一个人。玄关内侧站着一个身穿奶油色运动服的小女孩。应该还不到上学的年纪。
玄关旁的四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有两套被褥团在墙边。牧川拖动着不太灵便的腿脚,不太自然地将其中一套铺在床上,我急忙上去帮忙。
然后,我就这样直到天明都没能睡去。
在回公寓的路上,我听牧川讲了四天前的事。
——对。趁我不在的那一会儿,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
我担心她会扭曲着小脸、颤抖着嘴唇露出一副要哭的样子,但她只是茫然地抬头看着我,微微歪了歪头。
“啊……太好了。我不是和你说不要随便在河边乱走吗。掉到水里就危险了。”
“平常总是在家吃,可能对身体好,但是容易腻。就想着偶尔散步时就近找一家家庭餐馆让由希吃点好的。意大利面啊,奶汁烤菜之类的。”
“声音?什么声音?”
“不用道歉。小由希什么也没有做错。”
“抱歉,我没有发现。”
上菜的时候我听到由希这样对她妈妈说。
“但是对您女儿来说,有您这样一个可以依靠的父亲,真是太好了呢。由希这个样子,您女儿一个人的话……”
“嗯,很香。”
当被问起盗走自己现金的理由时,他给出了和我预计的差不多的答案。
出了房间牧川突然说。
“我女儿竟然说从我家偷走钱的就是她丈夫。”
安静的孩子吗?我不由得看向由希。
终于,由希顿了一下,回答道:
“哪里哪里——小由希。”
“据说是因为心理的原因。”
一时之间我没有明白。
“由希的耳朵竟然好了……”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于是我和由希说了晚安,就出去了。由希还没有完全睡着,我也没有关房门,小偷从阳台进来的时候,应该能听到打开窗户的声音,如果那个孩子的耳朵……”
“现在的楼房就是这样的吧。而且我女儿工作时间晚,早上你出门时还在睡觉,回来已经是半夜了。由希也是个安静的孩子。”
“大夫说尽量不使用药物。只能等了。慢慢地静静地等。大夫提醒我们千万不要在由希面前大声喧哗或吵闹。不过整天就我们俩,也根本没有喧哗或吵闹。”
——绝对是那个人。
我向由希摆手以示再见,她笑着点了一下头。
“由希的耳朵是因为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抬头看去,原来是牧川。他像是用拐杖刺向地面那样一步一步地向这边走来。他那样子看起来实在危险,我不由得起身奔向他。
这种悔恨和为了不再后悔的心情让牧川做出了这次的举动。
我马上就发觉了,她就是四天前在牧川家玄关里的女孩。
“卡车来了!”
确认我住在牧川的隔壁之后,警察问:
牧川拍着额头。
“啊,幸小姐,抱歉抱歉。”
“由希,给。”
沈丁花的香气渐渐消散,春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