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袋子里……”
“从那边的窗户看见了。”
我突然这么想。
她迅速地站起身,我也下意识地随着她站起来。
被风吹乱的头发终于落在了穿着水手服的肩上,小幸用还带着笑意的脸看向我。大概是因为那张多少有点冷淡的侧脸的缘故,这次的眼神显得十分镇定。
“天变短了昵。”
小幸让我给她讲讲家里的虫子,我就说了。一开始我担心被她误解成是个内心阴暗的家伙,讲得并不是太热心,可是讲着讲着就来了劲头,回过神来时已经连讲带比画地陶醉其中了。黑尾卷象卷叶子多拿手;桑虎天牛很像蜜蜂;长瓣树蟋的叫声多美——拍手吓唬它们就一齐停止出声,但是过了一会儿又一起发出“噜噜噜”的声音。小幸低着头,默默地听我讲,有不明白的地方就会抬起头。不过随着我的反复说明,她就显出明白了的表情,又低下头去听。
那是小幸的话。
——再见了——
“不回去的话……”
她问了和她妈妈同样的话。这无疑又是对我的重重一击。紧绷的神经出现裂痕,从里面涌人大量情感。
“有什么事吗?”
看着蝴蝶消失的方向,我拿来手提包,打开锈迹斑斑的拉链,取出那枚胸针——蝴蝶形状的胸针,已经发黑的银色翅膀张开着,仿佛随时都准备展翅高飞。我从小幸手中接过它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寒冬。那天晚上,她的侧脸在警车的红灯中忽明忽暗。昏暗的天空中孕育着雪的气息。我的口中还残存着血的味道,舌头上还停留着并非来自于自己的一种温吞的异样感。
玄关的三合土上站着一个女人。
水手服的背影在草地上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河堤上。第一天我们的对话就是这些。我盯着她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塑料袋中的螳螂还在挣扎。
在田泽的老家,七夕的晚上似乎要进行驱赶害虫的祭祀。我一边看着不住痉挛的田泽,一边回想起那时他说的“送虫”来。
被红灯照亮的小幸转向我这边。看到我,她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不过她的脸很快消失在了来来往往的救护人员和警官之间。那最后的一道剪影中她已经不再看我。她被一个警官带着,上了警车。那位警官和周围的另一位警官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然后滑进了驾驶座。几秒之后警车就驶上了夜路。在拐弯的时候,透过车窗,小幸的脸闪现了一下。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的身影永远地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突然看向四周,我注意到周围的景色自己完全没有印象。小幸的脸立刻浮上心头。我回头望向黑暗的小路,试着沿原路返回,但完全不记得该从哪里转弯。我借着微弱的路灯加快脚步,嘴里吐出白色的气息,胡乱地选择着方向,但是眼前浮现的一直是完全没见过的景色。
友人中的一位这么说。
我现在才发觉。
——妈妈……被……——
我想见小幸。见到她,在她面前大声喊。可是我该喊什么呢?自己的声音和行动有什么用呢?我还在跑。周围的建筑在融化消失,看不见的景色中传来小幸的声音。瘦弱的狗的呼吸一般,生满锈的合叶一般。
我抬起头。
“但是我不记得那个小镇的事了。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被父亲和母亲带来了这里。”
本该和小幸相像的脸在那一瞬间看起来像是一只鸟的脸。没有感情的、却在静谧中发狂的鸟。不经意间,愤怒已经突破咽喉盘踞在我脑中。眼球后面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压迫着一般,我全身发抖,双拳紧握。
我故意在声音中带着刺。心底有一种将熟透了的水果用尽全力捏烂的残酷情绪。
“她没有爸爸。”
是一个白色的小东西在蠕动。
她的嘴上并没有那么多血,不可能将手染得通红。那是——她手上的血并不是她自己的。
在我的脑海浮现出小小的恶作剧是在爬上河堤、快要看到桥的时候。
“你是从学校直接来的吗?”
站在玄关前,我按下门铃。没人应声。再按一遍,里面传出一阵塞塞率率声,然后是从里面开锁的声音。
木材上铺着的帆布都是里面朝外的。那是小幸教给我的封闭世界的方法。
呜咽像拳头般涌上来。我抱着小幸的纸袋跪在地上。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怎么做才算正确。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明白我能够做什么。周围的大人都将目光投向我,又暖昧地移开了视线,悄然从我身边离开。在人群中,我无法止住哭泣。
紧闭的双眼中浮现出十天前的光景。爬上河堤的孩子们,推着自行车正要离开,却突然蹲在了路边,之后合力抬起一个大东西,沿着桥栏杆扔了下去。他们走后,我过桥来到对岸,在田泽的帐篷边,发现一块大的水泥块。
一望便知,这就是那天当小幸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晃动时对着桌子喝酒的女人。此外还有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她毫无疑问是小幸的妈妈。面貌十分相像。从小幸身上脱去水分,不加清洁,在脸上涂满怠惰和卑屈,就是面前这个女人。她的后背也不像小幸那样挺直,并且有着一双和整体极不协调的眼和一张歪嘴。
“每天你都消磨时间?”
“这里偶尔会起风呢。”
那时她说的是妈妈就会被打吗?
“我来救你,绝对。”
“真的可以做到。”
小幸来到我家是在那天晚上。
那之后几乎每天我们都在桥下度过放学后的时光。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断从兜里取出手表确认时间。每天六点前,她就会沿着斜坡回家。
我不想让她回去。无论如何都不想。既然不能问明详情,至少要用自己的力量将小幸留在这里。就算时间很短,也要让世界停下,将我们封闭在一起。现在肯定已经过了六点。我打破了她的规矩。可是那算什么规矩?为什么为了那种事情必须要赶回家?小幸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如刺地看着我,然后转身离开了。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河堤上,我都无法呼吸。后悔,悔恨——不,不是这种情感——将我的双腿缚在地面上,攫住我的胸口使我无法呼吸的是无穷无尽的悲哀。
07
为什么没有注意到?
下一周,下下周,我们都在河边见面。我们并没有事先约好,感觉要是说好,反而会破坏目前的关系。凉意渐浓,虫子也从河堤上消失了,但是我还是带着捕虫网和塑料袋。那是我幼小的头脑中的“不成文的约束”。在河堤上时,小幸一次也没看过从来没有用过的捕虫网和塑料袋,这就是她无声的回答吧。
我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说。
对于这位同班的女生,我起初一直以为她很高。可是随着她踏开秋天的枯草走到我近前,我发现我错了。她的身高只能够到我的鼻子,但是体形很好。身穿水手服,后背笔直,这条直线的上面就是浑然天成般的细细的脖子,像纸一样白皙,似乎在渐渐昏暗的暮色中发出微弱的光。只是在水手服的领子处,有微微的黑色污渍。
有微弱的声响。
那之后她展翅高飞了吗?
开口的一瞬间,我意识到就凭这一句脱口而出的话,我将踏上再也无法回头的路。不过我从未动过回头的念头。只能前进。必须要做什么。要想办法。我要想办法——这些想法在胸中膨胀、扩大,转瞬间变成更加具体、更加凶暴的东西,逆流涌上咽喉,我脱口而出:
我们分着喝我买来的甜咖啡。最初的时候,以喝完的空瓶子为界,我们在两边各自陷入沉默。不过在我讲了高年级学生的闲话之后,小幸开怀大笑起来。此后我们的对话就逐渐增多,最后到了肩并肩一起发出笑声的程度。
“这个给你。”
秋意渐浓。
低下头,她两手紧紧握住塑料袋,在冷风中用仿佛即将消失的声音说:
“袋子……”
“今天没捉到虫吗?”
看见我,她眯起了眼睛。那并不是上下眼睑一起运动的结果,而是只有上眼睑落下。她什么都没说,似乎在等着我说什么。
她那笔直挺拔的背影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视野中。为什么之前我都将其忽略在了教室的日常风景中呢,真是不可思议。
她抱着膝盖望向河面。几只江鸡飞过,尾巴尖点着水面,又飞走了。
放下长时间遮在脸上的双手,我在漆黑的帐篷中抬头看着天空。一直响个不停的虫鸣似乎被风吹怕了一般戛然而止。虽然是夏日的夜晚,但吹到脸上的风还是带着凉意,可能是因为脸上流满泪水吧。
空虚和悲哀在心底像是猛兽般抓挠着,每一秒钟都在增殖,我再次两手覆面,趴在了毡布上。
“请停止那种事情。”
在被封闭的世界外侧,我缩着身子,抱着小幸的胸针闭上了眼睛。
怎么和小幸说好呢。
为了忘记我犯下的罪行,我才对那两个孩子说了那些话。
小幸——
我在考虑自己该做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开始追着黄钩蛱蝶。它在昏暗中低空飞行,就像在引诱我一样,欲拒还迎地飞着,将我引向小路的深处。终于它停在了一个小工厂墙边设置的自动烟草售货机上,在并排的两个按钮之一上闭合了翅膀,一动不动。仿佛被冻住一样在照亮烟草包装盒的灯光中浮现出来。我将手伸向它那像枯叶似的翅膀,将它捉到眼前。黄钩蛱蝶没有任何抵抗,乖乖地被捉过来。针尖一样的小圆眼睛软弱无力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马上就把它放回了原处。它就停在那里没再动。
02
从那一刻起,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一边向他们说着暧昧的话,一边只想着将罪行推到他们那幼小的手上。
“都怪你。”
田泽似乎没想到水泥块是刚才那对兄妹扔下来的,他大概觉得是从卡车拉运的瓦砾中掉下来的,不知怎么掉到了这边。总之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那里有一块水泥块,以及我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
视线的一端似乎有一点和平时不同。
小幸又从裙子的兜里掏出那块手表来看。
“因为虫子已经没了啊。”
母亲本来就无依无靠,小幸寂寞地又补充了一句。
“别那么自以为是。”
她是想说会被妈妈骂吗?可是现在还不到六点。小幸的母亲是那么严厉的人吗?在问这些之前,小幸已经对我浅笑着往后退了一步。
“我放学后常来这里,你最近每天都来吧?”
“你给我出学费吗?”
我在无人的小路上加快脚步。终于前方现出了一排冰冷地排列着的简陋廉租房。小幸那挺拔的背影正像被吸入一般进入其中一间。就差了一点。没搭上话的我懊恼地慢下脚步。
当时我的梦想是成为昆虫学者。那时我几乎每天放学后都带着捕虫网和塑料袋去山上和河边。我住的五榻榻米大小的屋子里有二十个虫笼子。在父母下班回来之前,我就趴在地上观察这些笼子里的虫子,和图鉴对比,如果发现上面没有的,就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黄星天牛、川蝼蛄……那时屋子里养的虫子现在还能全部记住。
我甚至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小幸的声音。那悲鸣般的、仿佛被逼上绝境的动物发出的吼叫一般的锐利声音直刺我的心底。数秒后,我全身失去感觉,大脑麻痹,腹中升起一股寒气。仿佛周围的空气消失了一样,静寂在耳中回响。面前站立的小幸那苍白的脸鲜明地印刻在眼中,除此之外别无一物。地面传来声音,同时小幸的身影开始远去。她直视着我逐渐后退。
“我将来要做昆虫研究。”
“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
“我十岁生日时他们给我的胸针。妈妈挑选、爸爸买的。”
那天我第一次没有带捕虫网和塑料袋。
小幸把手伸进裙子的兜儿,取出一块旧手表。看起来是男表。普普通通的四角表盘已经发黑,皮带上处处是擦痕,并且已经开始退色。她迅速地看了一眼指针,又迅速地将表放回兜里。
随着河堤上芒草的枯萎,两人呼出的气息也开始变白,靠在桥墩站着的我们之间的距离也逐渐缩短。冬天真正来临,河面一片寒气的时候,我们已经肩并肩了。可是视线相接时仍然很不好意思,陷入了一种我望向小幸时她就别过脸,她看向我时我就直视前方的窘境。只是,通过校服布料传过来的她的体温让我有一种裸体相接的感觉,下腹涌起阵阵青涩的热意。站在我身边的小幸的脸,每到太阳西沉就会显得更加白净漂亮。我虽然没去过东北,但想象中,寒冷的小镇下起雪来,一定和小幸很相称。
——我来帮你——
见到我坐在河堤上,书包放在一边,小幸露出意外的表情。
左手提着的塑料袋中,刚刚捉到的螳螂在不停地动着。
03
小幸家养了什么宠物吗?我诧异地按了一下门铃。声音戛然而止。我竖起耳朵,什么都听不到。再按了一下门铃,门后还是悄然无声。
从我家离开时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我看见在河边第一次和我说话时的她。看见在强风中露出笑脸的她。感觉到和她肩并肩的温暖。闻到她头发的香味。小幸努力地听我讲虫子的事,和我一起看红蜻蜒。我模仿老师,她笑弯了腰。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我比平时都要话多。因为我害怕话头中断。小幸眼里泛着迷惑听我说话,期间两次取出手表确认表盘。她没发觉。这样就好了。小幸的脸色发生变化是在她第三次取出手表确认的时候。在她手掌上的手表指针指向五点二十一分。
“我会帮你。”
——填的可以——
小幸手上沾染的血量。
身体各处都是她的名字。
“爸爸和妈妈。”
“家里已经太多了。”
05
“没什么,反正没事。”
小幸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暮色渐深的天空。
是蝴蝶。一只白色的蝴蝶在帐篷内侧停着。我一伸手,它就扇动翅膀,在帐篷内翩翩飞舞,翅膀尖像空气一样拂过我的手指。那羸弱的、仿佛小孩子涂鸦般的白色轨迹被从帐篷缝隙中吹来的风不断打乱——可是一瞬间之后,又迅速向反方向消失在毡布缝隙间那细长的黑夜中。
被她一问,我在内心中咂了一下舌。她似乎不是第一次在这儿见到我。我在胸中寻找着合适的话,她则望向河面说:
她转身离开之际,我的鼻尖流过一股头发的味道。那并不是洗发水和护发素的香味,而是混合了汗水和尘埃的、小幸那柔软的体味。
确实,如果站在桥下,在路灯照耀下更容易看清表盘上的指针。可是她的话让人无法接受。
——把整个世界装进去也可以——
第二天放学后,我去桥下,小幸靠在桥墩上,微笑着迎接我,仿佛昨天的事没发生过一样。我也装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像平常那样和她在一起。只要能像以前一样和小幸在一起,我就满足了。
我以为我看错了,可是并没有。
从那天开始,站在桥墩边的我们之间的距离开始拉远。分别的时候也不再轻吻对方。
昏暗的帐篷中,胸针发出钝色的银光。那是透过帆布的缝隙照射进来的月光。
她突然将纸袋递向我。我抱着莫名的不安向里窥视。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个蝴蝶形状的胸针。小幸将纸袋推到我的胸前。照片上有三个人,站在中间的是小时候的小幸。在她右侧的是她妈妈。左侧是一个没见过的瘦瘦的男人。两个人像是从两侧保护小幸的笑容一样站着,他们自己也十分温柔地在微笑。
“三天前开始。”
我完全理解了她的话是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寒夜。可是已经为时已晚,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
她没看我。
“不去亲戚家串门吗?”
现在回想起来,直到那年冬天来临,河边不再有虫子为止,我都没有用过捕虫网一次。
那对兄妹现在在路上会想些什么呢?会感叹自己杀害了一个流浪汉吗?会在心底反复咀嚼一个陌生人的话吗?
我不想多说什么。本来就没打算多说什么。看到我的制服就该知道我和小幸是同一所学校的吧。看到我看她的眼神就该知道我是满携攻击性来的吧。
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我自己也不记得了。印象里似乎只是这几句话不断重复。但是我却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这些话不经意间被小幸从喉中挤出的一句话轻易抹杀。
一天傍晚,在桥边时我这样说。天空中含着雨气、云层压低。头上的路灯光照射着她白皙的脸,小幸有点不解地抿了抿嘴,但马上就从兜里取出了手表递给了我。指针指向五点二十一分。那个时刻我至今都没有忘记。
可是第二天放学后,我去河边时,没有发现小幸的身影。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出现。我在逐渐昏暗的河堤上信步晃荡了一会儿,视野的角落中一闪而过水手服的颜色,马上又消失了。桥下——桥墩的角落里,似乎藏着一个人。凑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压低了脚步声。桥墩边上站着的果然是小幸。看到突然出现的我,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视线朝下。
休息时间里我向友人侧面了解了一下她的情况。并没有人很了解她,而且我能听出,他们在提到她的名字时,语气中都含带着对她的嘲笑。在他们的描述中一定会出现“脏”和“穷”等字眼。这就是小幸这位同学的最大特点,似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起初我并没有那个目的。向两人搭话只是为了确认。我只是想确认那天晚上有没有人看到我的行为。可是说话间我知道了他们就是在对岸向河边扔水泥块的人。
看着手表的小幸说。
她的眼球在瑟瑟发抖。
小幸站在河边,看见我,就和早上一样,鼓起瘦弱的双颊笑了。只是这一次直到我走到她面前,她都没有移开视线。
我突然想起了去年生日妈妈送给我的设计得很有童趣的表,不过我早已经不给它上发条了。
她没有看我。就像看到什么大得离谱的东西一样,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只是空虚地睁大了眼睛。
小幸放开手,塑料袋再次飘起来,一度挂在鬼针草的叶子上咔嚓眯嚓地晃动着,但最终被吹走消失在了远方。
追——决定后我离开了桥墩。我知道小幸的家在哪儿。很久以前我就注意了学校的登记地址和地图。
昨天小幸超过六点才回来。这和她妈妈的伤有什么关联吗?
留下最后一句话,她转过身,后背还是和平常一样挺拔。门缓缓地晃动,遮断了我的视线。我想追,但是在河边听到的小幸的叫声,那尖锐的悲鸣声将我的两脚冰封在了地上。我和自己的怯弱斗争着,呆立在玄关。——直到回想起刚才亲眼看到的那不自然的一幕为止。
“就是破了。”
第二天我没有去河边。最后一节课结束后,我去了小幸的家。出校门的时候,看见小幸的身影消失在去往河边的方向。难道她今天仍旧准备去见我吗?像平常那样并排站在桥墩边,进行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对话吗?还是说她准备呵责我昨天的事?无论如何,我没有见她的打算。
01
“出来的时候父亲和亲戚们大吵了一架,于是就回不去了。”
说起其实我知道前年发生的毒点心事件的凶手,小幸竟然信以为真。当她发觉我是在开玩笑时,就做出要打我的样子,那时我们第一次近距离地对望。就像被吸引住一样,我把脸凑了上去,将自己的唇轻轻地触碰到了脸上还残留着笑容、微微露出牙齿的小幸的唇上。
“不仅是虫子,把整个世界装进去也可以。”
“我杀了那个男的!”
“杀了他,挽救小幸,绝对要杀了他,我——”
——如果将来你有困难,我来帮你——
“谢谢你给我讲虫子的事。”
现在又飞到了哪里呢?
在纷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以及红色的灯光下,我茫然地看着小幸留下的纸袋。纸袋的里面被翻在了外面。小幸将纸袋翻转,因为内侧装载的都是她幸福的回忆。不,不是内侧,对她来说,内侧就是这个世界。现实的一切,包括她自己,都被她封在了纸袋里。
那是我对小幸说的第一句话。从一开始就是谎言。
“我的男人,那是。”
“所以我和妈妈盂兰盆节和正月的时候都待在家里。”
“只要努力就能做到。”
第二天早上的教室里,我和小幸目光相对。她先冲我笑了笑,我也回给她一个微笑,但她马上把视线转移开,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此后再没看过我一眼。我带着一种硬币掉进缝隙里的模糊的不甘上完了当天的课程。
我捧着小幸的胸针,伸手将缝隙堵上,然后转头确认周围,看看是否还有缝隙。就像每晚都做的那样。
“我来想办法。”
“我回去了。”
第二天和下一周的周一,我都去了河边。小幸一定会在同一个地方等我,我们就并排坐在河堤的草地上。她的话不多,通常只是低着头听我讲。她虽然这样却并不给人阴郁的印象,大概是因为她那挺得笔直的后背。有一次她帮我赶走凑到我脸上的蚊子时,我从半袖的水手服中窥见了她白皙的腋下。就像窥探贝壳里面一样的微弱动摇在我心中骚动,我马上移开了视线。
“消磨时间吗?”
“我看见了。”
我决定试一试。一下定决心,我就离开河堤,在小路上闲逛以消磨时间,完全不知道那将会引起无可挽回的事态。我偶尔看看五金店的挂钟确认一下时间。四点半过去了,快要五点了。快要到时间了,我再次走向河堤。这时,被夕阳照得一片赤红的景色一端,朱色的一点飞了过去。
但是袋子破了。是我弄破的。从看不见的裂口中流出现实,而为了和这极端冷酷的现实对立,她握起了冰冷的刀。
我完全不明白她的话。
小幸没有回话,她只是抿着嘴低着头。
说着她从裙子兜里取出了那块旧手表。
“以后就在这里见面吗?”
似乎起风了,木质结构上搭建的帆布的缝隙间传来青草的香气。
06
大多数的蝴蝶化作硬的蛹过冬,可是有的黄钩蛱蝶则以成虫的姿态过冬。它们平常都在能挡风避雨的地方闭合着翅膀,也有的十分罕见地飞在空中。作为知识,这些都存在于我的头脑中,但是亲眼所见这还是第一次。胸中悸动不停。快要被遗忘的对昆虫的兴趣又再次涌起。
“那你在这干什么?”
转身看向我的小幸脸色大变,瞪大的眼珠像玻璃球一样。
“再见了。”
如果在同样的地方,我却没有出现的话,小幸会有什么感想?
这还是第一次向别人表明这个志向。心底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快感。
膝盖开始发抖。心脏的跳动仿佛在加剧。女人的表情毫无变化。她的全身都散发着酒气。没有肉的脸颊一侧有一块红黑色的伤痕。静脉突起的手上也有很严重的擦伤。每一处伤口都还很新。
她想要说什么?到底怎么了?袋子破了又是怎么回事?——我再一次看向袋子。她说是因为我才破了的。可是我从来没看过这个袋子,况且这个袋子也并没有哪个地方破了。
白天在教室里我也注意到了,那天的她显得非常疲惫。那张脸从远处就能看出来是没有休息好。一起站在桥墩边,我问她原因,她说是我多心了,然后就岔开了话题。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她一定考虑了整晚吧。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和我见面。
可能是注意到了脚步声,帐篷中田泽露出了脸。看到他那张猥琐的脸,我就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在这个河边发生了什么。——他又猥亵了幼女。一年前的事瞬间在脑中复苏——田泽那张对自己的罪行备感自豪的脸;对于责备他的我而施加的暴力;无法抵抗的自己。
当时的我无法理解小幸怀有的感情,也根本没有去理解。很显然,小幸不想和我见面。她选择了离平时的地方不远的桥下。如果不想和我见面的话,根本不必来河边,远离我就好了。秋日的河边,我的脑中满是疑问。
“捉了虫子能干什么?”
没有回应。
“妈妈……被……”
小幸称呼我为“你”,直到最后都是这样。
“如果将来你有困难,我来帮你。”
小幸告诉我她父亲一年前离开了家。
“拜拜。”
“回家之前我一直待在这。”
小幸没有打开盒子,突然两手捂着脸哭起来。从她颤抖的手中能间歇性地听到她极力抑制的呜咽。
“我把它停了。”
门铃响起,开门一看,小幸正站在门外。她还穿着制服,左腕上戴着我送给她的手表,右手提着一个纸袋,很旧,上面全是褶皱。
中学二年级的夏末。当时我和家人一起住在东京和墙玉交接的地方。成绩并不是出类拔萃地好,但也不差,家里并非富豪,也不贫穷。就在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中,我过着无聊却又并不积极寻找什么的年轻岁月。
河面上吹来的风吞噬了她的话。
我靠在附近的墙上,长时间看着小幸家的玄关。远处传来狗叫声。周围一片黑暗,只有小幸家的窗户里传来黄色的光。隔壁的玄关里出来一位弯着腰的老婆婆,用困倦的眼神看了一眼信箱,又嘟哝着什么回了屋里。不知谁家的窗户里传出一阵微弱的咳嗽声。
第二天开始,我还和小幸在河边见面。可是无法开口。涌上来的所有话语都在出口前化为乌有,反而会在胸中留下针刺般的痛感。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每一天就像在充满恶臭的积水中艰难移动。小幸还是一如既往地和我见面,偶尔看看兜里的手表,六点之前离开河边。为了回那个家。为了让那白皙的身子被人压在身下。
放学后,我又提着捕虫网和塑料袋出了家门。
不知从哪儿传来警车的声音。不止一辆。两辆、三辆,或者更多。
她到底在说什么?
“成为昆虫学者,捉到谁也没见过的虫子。”
我的心中充满了不解。可是不解的背后又有一种暖昧的理解像增高的水位一样逐渐迫近。我再一次向门铃伸出手,但还是改变主意离开了玄关。砖墙和她家的外墙之间有一道缝隙。我钻了进去。漏出光亮的窗户镶着毛边玻璃,看不清里面。继续前行,又有一扇窗。再次听到刚才的声音时,我正从那扇窗向里窥探。
“看见了又怎么着?”
我从书包里取出手表。深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鼓了把劲。没事的,一定是小幸来开门。她一定会很高兴。一定会因为我特意给她送到家来而高兴。就算她妈妈出来,我也并没有要做什么坏事,只是麻烦她将小幸叫到玄关来就好了。仅此而已。
“他说想和年轻的搞一搞,那就让他搞呗。”
抬起头看去,在黑色的帆布内侧,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我趴下身子,凑近去看。
被我知道了。
我装出饶有兴趣的样子,从地面上拾起水泥块。当我拿着它接近帐篷时,当我将它高高举过头顶时,田泽都是慵懒地张着嘴,一副完全预想不到将要发生什么事般看着我。只是水泥块落在他那头发因油腻而打绺的头顶时,他短短地叫了一声。
从那一天开始,我们每次分别时都要轻吻对方。
想起拿着捕虫网在河边晃荡的样子被意想不到的人看到,我就故意粗鲁地说:
向小幸家缓缓走去时,我再次迷惑起来。要按门铃吗?会是谁出来开门呢?会是小幸吗?还是说有可能是她妈妈?如果是她妈妈的话我该说什么?不请自来的我会给小幸添麻烦吗?想着想着,心里就丧了气。手表还是明天再给她比较好。我的决心在一点点消失。
她用几乎要被风吹走般的声音说。
我冲出玄关飞奔在夜晚的路上。天空仿佛在积蓄一场雪一样摇摇欲坠。寒冷的空气充满肺部,矩形的窗灯在视野里左右摇摆。小幸家门前,警车并排停在那里。红色的警灯断断续续地照亮周围,仿佛这一带化成一个被紧逼的心脏在紧张跳动一样。小幸在那里。在门前站着。她两只胳膊垂在身边,挺直了背和身穿制服的警官面对面站着。在她身旁,是一个趴在地上哭叫的女人。是小幸的妈妈。数名警官涌进玄关。后面又出现了新的红灯。一辆救护车从我身边经过,停在了警车的旁边。救护人员口中说着什么进入玄关。在他们和警官们之间的简短对话中,我听见了“菜刀”这个词。担架从屋里面被抬出来,上面躺着一个罩着床单的身体。
女人的嘴唇张开,发出令人生厌的声音。
我将准备好的台词脱口而出,小幸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和我并排坐在冰冷的草地上。她的侧面看上去有一丝浅浅的微笑,其间似乎蕴涵着一种共犯似的恶作剧。看到她笑容的瞬间,隐藏在我心底的羞涩烟消云散。我下定决心不再带着捕虫网和塑料袋来。
对,小幸正面对着我点头道。
似乎是使用多年的信箱合叶的吱呦声一般,又像瘦弱的小狗痛苦的呻吟一般。不,不是声响,是动物的声音。是从薄薄的门板后传出来的,动物的声音。
“真危险啊。”
无色的嘴唇仿佛在寻找接下来的话一样微微张开。从里面飘出阵阵酒气,湿乎乎的掠过我的脸。我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异样扭曲着的她的脸就在我的鼻子前。只有在下一句话出口的时候,她那歪曲的声音中才蕴藏着一丝感情。
能看到一个肥胖的男人的后背。男人的对面就是小幸。从躺在床上为避开男人的脸而别过脸的她口中传来那个声音。一开始分别晃动的两个人的身体在我的眼前逐渐动作整齐划一。即使是不太懂事的我也能看出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小幸那歪曲的脸。她头的对面,残破的纸拉门开了一道缝隙。缝隙中能看到一个女人的后背。女人侧坐在榻榻米上,上半身像是在矮桌上爬行一样扭曲着,一只枯枝般的手放在桌上的日本酒瓶上。
我简短地说了一句。
“黄钩蛱蝶……”
“要不你来供我吃饭?”
努力就能做到。确实如此。这句话本身并没有什么异样。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当时的表情。她的眼神显得过于坚强。
那是小幸自身所期望的吗?那个蠕动的后背是谁的?纸拉门后面的女人——那是小幸的妈妈吗?快到六点时小幸就要离开。为了扭曲着脸,发出那种声音而回去。只剩我独自怀抱焦灼的心情。
幼稚的兴奋似乎也传染了小幸,她不住地点头,说我现在就知道这么多,将来一定会成为昆虫学者。小幸的话中没有一丝说教,我总觉得她的话就像给我的未来加了一道保险。
站在桥边,我陷入迷茫。小幸有可能刚走,可能还在附近。
十一月的风将肮脏的塑料袋吹到我们脚下。被人用过扔掉的塑料袋上印着超市的logo,看起来已经很破旧。小幸弯下腰,用瘦弱的双手拾起它。我以为她会咔嚓咔嚓地摆弄沾着土的塑料袋,但她突然抬起头直视着我。在河边见面以来,她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我。
我一问,她先是点了一下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她又开始说我无法理解的话。接下来她猛然冲过来,将冰冷的嘴唇贴在了我的嘴唇上。她双手抓住我的衬衫,用尽全力把我拉向她的身边。我的口中她温润的舌头粗暴地跃动着。由于她过于用力,不知是谁的唇破了,血的味道和唾液混在一起。我呼吸着小幸的呼吸,体会到一种类似恐怖的感觉。
“给我看看你父亲的手表。”
“这东西刚才突然就掉下来了。”
视线移到脚边的捕虫网,小幸问。我们正并排坐在河堤的草地上。
“这表挺有年头啊。”
“都怪你袋子才破了。”
唐突的一句之后,她继续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04
泪涌了上来。肋骨的内侧,心脏跳动得疼痛。血液在身体里循环,我的手脚却失去了感觉。我想要说什么,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头脑一片空白。我看着小幸,将失去感觉的右手伸入书包,握着从那天开始就没拿出过的长方形盒子。
那天晚上,我躺在房里漠然地摆弄着捕虫网和塑料袋。想起小幸的话,就把桌子上的地球仪试着装入塑料袋里。不过对于塑料袋来说,地球仪还是太大,袋口被撕破了。我既没有笑,也没有叹息,只是望着被撕破的袋口。
只有一次,我战战兢兢地将舌头滑进小幸的口中。舌尖相碰的那一瞬间,我被使劲地推开了。那时她的表情也是十分悲哀。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最悲哀的一次。我既无法询问她的感受,也无法无视自己身下觉醒的欲求,只能抱着苍白阴湿的感觉离开了河边。
傍晚的河边,她向我搭话。头发映出天空的橙色,小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接近,左手拿着塑料袋,右手拿着捕虫网,整个身子转了过去。
突然,小幸像是将我扔下一般收回了身子。
小幸翘起小小的下巴看着秋赤蜻。傍晚的时候,我感叹着云彩可以随时改变颜色。我模仿某个老师的走路方式,她就笑得弯下了身子。
终于在视线的远端看见河堤时,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我急忙奔向桥边。可是到达时已经晚了,小幸的身影已经不见。桥上的路灯照在白色的河面上。我对自己的愚蠢气急败坏,忽地想起书包中的盒子。本该今天送给小幸的手表。昨晚开始我数次想象过收下盒子的小幸的表情。
“看不到手表了。”
小幸睁大眼睛,簌的一声倒吸一口冷气。从我的这句话里她明白我已知道了一切。
首先会感到不可思议吧。接着必然会担心。大概会担心我可能再也不去见她。然后,如果小幸的这份不安在我将手表递给她之后,反过来会变成数倍以上的快乐——这就是我幼稚而愚蠢的策略。不过将舌头伸进她口中而被她推开的那份羞耻仍盘踞在我胸中。或许我是想对她进行一个小小但却残酷的报复。
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自己要成为昆虫学者的梦想。我知道,昆虫采集和同学们的一些爱好以及恶作剧等比起来,显得十分阴暗,况且对于中学二年级的我来说,谈起成人之后的自己还太过青涩幼稚。
我口中只能重复着这些已经毫无意义的话,把包装着圣诞节礼物的盒子递给小幸。这期间她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视线。小幸看着我伸手接下盒子。在夕阳的映射下,小幸看着我充满红丝的眼睛。
——不回去的话……——
“袋子破了。”
“血……”
小幸说的没错。三天前,在寻找适合捕虫的地点而沿着河边走的时候,河边韵草地上一点漂亮的蓝色从我眼前掠过。那毫无疑问是我迫切希望贴近观察的黑丽翅蜻。不过当时我没能捕到,就想着再去同样的地方也许还会碰到,于是开始频繁地来河边。
我在跑。蹬踏着冰冷的冬日地面。蹬踏,蹬踏,奔向河边。眼泪流了出来。泪水被风吹凉滑落到衬衫的领子里。为了金钱,为了生活,小幸就要被男人压在身下吗?像冬天的蝴蝶一样合着翅膀发出痛苦的声音吗?
她两眼含满泪水,唇上沾着血。她用手去擦拭,白皙的手被鲜血染红了。
声音和措辞都像个男人。她用浑浊的眼睛盯着我。
我吃了一惊。
日落黄昏的一天,我在书包中藏着一个细长的小盒子去向河边。盒子里面是周日在站前的商场新买的手表。盒子用圣诞节的包装纸包好,绑上绿色的丝带。前一天我在夜里无数次联想收下这个盒子时的小幸的脸。在我的想象中,她一定满面生辉,或者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双眼浮现泪水对我说着温柔的话语,主动将脸凑过来。我想凭着这个礼物缩短和她的距离。我相信可以办到。无论她怀着怎么样的心绪,这块手表都会将那阴霾消去。我主观地这么认为。
小幸无视迷惑的我,向我逼近。
对方的脸微微痉挛了一下。接下来她突然双眼圆睁,将力量汇集到脸上,猛然间把脸凑到了我的面前。
我不觉得小幸不喜欢那样。所以每次当我的唇离开时,她那必定会展露的悲哀的表情让我很不解。每一天心底都在积攒冰冷的不安。而为了消解这不安,第二天又要两唇相接。
“你说你将来想捉到谁也没见过的虫吧?”
“看见了,又能怎么着?”
我暖昧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快速地回转身,使劲将门关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小幸站在那里。在相同的地方,两手提着书包,清冽的眼神望向远方。注意到脚步声,她转头望向我。我跑到她的身边。
这样一来,被封闭的世界外侧就是幸福地笑着的自己。小幸一直在这个毫无慈悲的世界外侧。和爸爸妈妈站在一起微笑着。她就是这样活下来的。不这样就无法生存。
我的手中是小幸给我的纸袋。
这算不上回答。可是那没有抑扬的声调和墨色的双眸中似乎有某种撼动人心的东西。
田泽曾和我讲过他老家的事。
“你……你养活我吗?”
“我小的时候父亲就在用。”
我一手握着华丽的包装纸,向小幸的家靠近。木板卷边的玄关门旁有一个简易的门铃。我战战兢兢地伸手去触碰的时候一
从帐篷中探出头的田泽用平常那慢悠悠地声调说。
这时河边突然起了风。我用一只手护着眼睛,别过脸,却看见小幸的头发被风吹乱,颇为滑稽般地倒竖起来。——小幸并没有皱眉。我记得我当时颇为诧异。她并没有像普通的女孩子那样皱着眉摆出一张苦脸。她任突然刮起的强风吹得头发纷乱,脸上却在微笑。如果当时她皱眉的话,哪怕只有一点点,我还会被她吸引吗?还会期待她的身影,第二天仍然奔向同样的地方吗?
据说小幸出生在东北沿海的小镇。
“只要不懈努力,在这个袋子里装满世界上的所有虫子也髓做到。”
“手表放在了家里,我就拿来了。”
“听说和一个女人跑了。”
我首先发现对方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接着发觉原来是和我同班的女生。——和小幸在同一间教室里应该已经快半年了,这个顺序多少有点不自然,不过之后数次回想起来还是这个顺序。
小幸似乎很在意我为什么突然对手表产生兴趣。我摆弄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又把表还给了她。
“正好我想要块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