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琳。
伊琳看了电报,他听她叹了口气。
他法文讲得很好,有几个交游,知道哪些小馆子可以吃到好菜,而且看见一些古怪的人。他觉得自己到了巴黎就变得有哲学气味,讽刺的锋芒也更尖锐了;人生有了一种细致的、没有目的的意义,变成一束香气袭人的鲜花,一片为变幻光线所穿透的黑暗。
“一点没有,”
“好吗?”他说,“有什么新鲜事情没有,可怜的流亡者?”
这就天天碰面了。
当他向她发出这一连串的问题时,他觉得象这样美丽而肉感的嘴唇,下唇微微朝上弯一点,上唇的一角碰到一个简直不大看得出的酒涡,自己从来就没有看见过。这就象发现过去只是一块柔和而斑剥的女子雕像,本来就对它简直有点不带私人感情的倾倒,现在忽然变成了活人似的。她承认一个人住在巴黎有点吃不消;然而巴黎又是这样充满了生命,使它时常就象沙漠一样,她老实承认,对人并无害处。而且,英国人目前并不受欢迎啊!
“没有,”
他站在那里并没有被觉察到,留意看她,一面将她身条的形象往脑子里装,一面妒忌那张使她打量得那么长久的名画。她有两次掉头向进门的地方望一下,他想:“这是为的我啊!”终于他走了上去。
当他在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决定上巴黎来的时候,他绝不承认是受伊琳在巴黎的影响。到了巴黎不到两天,他就承认大部分原因还是想看见伊琳。在英国时,明明是很自然的事情人也不肯承认。他曾经想到不妨告诉她一下公寓出租和其他的事情,可是一到巴黎,他心里就清楚得多。巴黎就象罩上一层光彩似的。第三天他给她写了一封信,收到回信时他的神经感到一阵快乐的震栗:
亲爱的乔里恩:
“人生就是这样!”他说。“自己保重!”
当他走进美术馆时,她正站在那张《岩石中的处女》前面,风度翩翩,一心贯注,微笑着,毫不觉察有人在看她。“我难道非要放弃看这个不可吗?”乔里恩想。“只要她愿意我看她,这样放弃是违反自然的。”
这声叹气也是为的他。他的处境真是残酷。为了对得起自己儿子,他应当跟她拉个手就走。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内心感情,他至少应当告诉她自己是什么心情。她能不能体会到,会不会体会到他瞠眼望着那张画时的沉默呢?
乔里恩不久就发现,一个人只想使感情保持现状并不那么容易。跟一个美丽女子亲近,巴黎是一个最好的,同时也是最糟糕的地方。启示就象一只小鸟一样歇在你的心头,唱着:“她是你的梦啊!她是你的梦啊!”有时候,这好象很自然,有时候,简直可笑——一个临老学少年的最坏例子。由于自己一度受过社会的冷淡,他从那时候起从来就没有把传统的美德真正放在眼里过;可是爱的念头顶多只占据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爱她,她也决不会爱他——她怎么会爱上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呢?他对她的生活这样无聊和这样孤寂,充满不平。他觉察到自己能给她一种安慰,觉察到多次和她出游时她那样显明地感到高兴,因此就更加怡然自得,决不愿意有什么不端的举动,或者说出什么不适当的话来,把这种快乐毁掉。这情形就象看着一株憔悴的植物吸进水份一样,眼看着她和自己在一起时吸收着友谊。据他知道的,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住址;她在巴黎没有认识的人,他认识的人也很少,所以,在那许多散步、谈话、听音乐会、看美术馆、上剧院、上小馆子、上凡尔赛行宫、圣克劳德以及芳登白鲁林的接触中,好象并没有必要检点似的,时间溜的真快——整整一个月,没有过去和将来的一个月——过去了。如果是在他年轻的时候,这种情感肯定会变成一种不顾一切的热情;现在呢,虽则也许同样情深,可是要温柔得多,由于倾倒、不带有希企,和一种骑士式的义愤,变得有节制了——至少只要她在场,在友谊的气氛下微笑着并且感到快乐,而且在他的眼中总是那样美,那样心灵相通——他就宁愿把自己的感情约束在保护性的友伴关系上;因为她的人生哲学好象和他的步伐是一致的,总是比较容易受到情感的影响,而不大受理智的影响,对许多事情都是一种不信任的讽刺态度,对美的事物很敏感,几乎是热烈地带有人情味和容忍,然而在天性里就带有一种坚强,而这是他这个单纯的男子不大能做到的;这一切都使他钦佩。还有,在这整整一个月的作伴中,他从来没有摆脱掉第一天出门时的那种就象是去看一件心爱艺术品的心情,也就是一种近于不关个人得失的欲望。未来——总是那样不徇情地威胁着现在的——他小心翼翼地不去正视它,深怕搅乱自己平静的心情;可是他却计划怎样找一个更加有意思的,太阳晒得很热,而且有些古怪的东西可看可画的地方,重新享受一下。结局来得真快,一月二十日那天,他接到一封电报:
“那么!”乔里恩说,手伸了出来。
“我给你把公寓租出去了,而且就象好管事的一样,我给你送了一点钱来。你觉得巴黎怎么样?”
非常开心能见到你。
他的两腿感到非常僵硬,就象脑子不肯带他走似的。在门口时,他看见她抬起手来,用指头碰一下嘴唇。他庄严地抬一下帽子,就不再回顾了。
已报名参加皇家义勇兵——乔里。
乔里恩正要出门和伊琳在鲁佛宫美术馆碰面。就在这时收到电报。这对他就象个晴天霹雳。他应当是这孩子的军师和向导,而现在正当他在这里优游岁月的时候,这孩子突然向着危险、困苦(说不定还有死亡)跨近了一大步;他从心里觉得不好受,忽然间悟出,伊琳就象一株藤蔓一样,已经紧紧缠着他的存在的树根了。这样来一个分手的威胁,他和伊琳之间的关系——因为这已是事实了——已经不再是不带个人情感的关系了。乔里恩看出,那种同游共赏的平静乐趣已经一去不返了。他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是一种沉溺忘返,看上去也许好笑,但是非常之真实,迟早非要现底不可。而在目前,他觉得,自己可不能露出一点,决不能露出一点痕迹来。乔里的这件事情毫不徇情拦在中间。他为乔里的参军感到骄傲;为自己的孩子出发为祖国作战感到骄傲;原来黑星期在乔里恩的亲波尔主义上也留下创痕了。就是这样,事情还没有开头就结束了!好在他一点没有过表示!
“我也一样;可是,当然,你得回去。”
“这跟你毫不相干,”乔里恩说;“你在法国人眼睛里应当是吃香的。”
“那么,你得趁我在巴黎的时候让我带你出去走走。我们明天就动起来。你上我的小旅馆来吃晚饭,我们一同上喜剧场看戏去。”
“也有不便的地方。”
他上她旅馆去的那一天,天气非常晴朗,心情就象去看一张心爱的画时常有的那样。在他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一个女子能使他有过这种特别强烈,然而并不牵上私人感情的兴奋过。他要坐在那里,眼睛尽情消受,而且走开时对她更多一分了解,而且准备明天再来消受一番。那家小旅馆就靠近赛纳河边;当他走进旅馆那间褪色的绮丽小客厅时,他就是这样心情。就在这时候,一个小侍役说了一声“太太”就不见了,接着她就向他走来。她的脸庞、她的笑容和她的腰身,正和他刚才脑子描绘的一样,而且脸上的表情说得很清楚:“是自家人啊!”
乔里恩在巴黎常到的地方是圣?拉萨尔车站附近一家著名饭店楼上的小私人旅馆。他就恨自己那些到国外来的福尔赛同类——就象离开水的鱼一样没精打采地挤在被它们足迹踏遍了的水槽里——歌剧院,里俄里路和红磨坊。那种派头,就好象跑来是为赶快要往别处似的,使他看了就生气。可是,这个地方除了乔里恩之外,却没有别的福尔赛挨近过;这里,他在卧房里可以用木柴升个火,而且咖啡也非常之好。在他的眼中,巴黎的冬天总是比较更加可爱。人家烧的木柴和烤栗子钵子升起来的辛辣烟味,在晴朗天气,冬天阳光老是那样的明朗,不顾凛冽冬气的露天咖啡座,大马路上悠然自得的活跃人群,这一切都象在告诉他,冬天的巴黎有一个候鸟那样的灵魂,在炎夏时节飞走了的。
“你看!”他说。
和她眼睛碰上时,他几乎控制不了自己心中涌起的感情。
乔里恩点点头。
“索米斯一点没有事情?”
“恐怕我得立刻回家,”他终于说了。“眼前这样开心,我真不舍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