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尼丝仰面平躺着,脑海中掠过一幕幕的镜头:那个彬彬有礼的陌生人又一次来访,就是那个对他们十分了解、却不知埃菲尔铁塔为何物的男人。她想无论如何与他私下交谈一次,但他却故意选他俩都在家时上门。出于无奈,她只好略施小计骗保罗出门。三人围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摆着三只咖啡杯,保罗正准备招待客人。阿格尼丝只等客人开口说明来意。实际上,她知道他的来意。但是。她知而保罗不知。客人终于打断保罗的话头,点到了正题:“我相信,你们已猜到我从哪里来。”
深夜一点,阿格尼丝和保罗正在脱衣。如果此刻要他们描述对方的动作,他们会尴尬的。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相互对视了。因为当时还没有联系,他们的记忆机制未能记录下在躺在婚床上以前那共同的夜生活是什么样子。
但是今天,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下定了决心:即使当着保罗的面,她也一定要鼓起勇气说出她的愿望,说出她埋藏在心底的真正的愿望;她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勇气,哪怕毁掉他俩之间现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她听见身旁的呼吸声在加粗。保罗已真正入睡。她好像把同一盘影片又放回放映机,把整个情景又重新过了一遍:她与客人说话,保罗惊奇地看着,客人说:“你们希望下辈子仍厮守到老还是永不相遇?”
“那住在那里的人怎样相互区别呢?”
“保罗也不会呆在这里。”客人回答。“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件事。我们总是告诉那些已经选定的人。这里只想问一个问题:你们下辈子是希望仍旧在一起,还是永不相遇?”
9
只听咔嗒一声,爱的幻像被锁到了大门外。
“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地球就是很恐怖的。”客人说。
不能入眠,又不让自己翻动:这就是婚床。
婚床:婚姻的祭坛;当一个人说祭坛,另一个人则会回答牺牲。在这里,他们中的一个人为另一个人作出牺牲:两人都无法人眠,同伴的鼻息声将他们吵醒;于是,他们蠕动着,拱向床边,当中留下一道宽缝;他们假装熟睡,以为这样能使同伴入睡,然后自己就能辗转反侧而不至于影响另一位。不幸,同伴没有利用这一机会,因为他(出于同样理由)也在假寐,不敢翻动。
她想起数小时前他俩动身外出晚餐前的一刻,他把她紧紧拥在怀里。是的,她心里有一种想法:近来她总摆脱不了这个想法,她对保罗的爱只是一种愿望,爱他的愿望:一种想有幸福的婚姻的愿望。只要她对这种愿望稍许放松,爱情就会像小鸟出了笼那样立即飞走。
客人只耸耸肩:“阿格尼丝,你当然知道你生活在哪里。”
当然,阿格尼丝早已知道客人会对他们说些什么,所以她并不惊讶。但保罗大惊失色。他看看来人,又看看阿格尼丝。她无可奈何,只好说:“那么保罗呢?”
“是的。”阿格尼丝说。她知道他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星球,一个在宇宙中举足轻重的地方。她又急忙补充道,脸上还带着羞涩的微笑,“那边的日子更好一些吗?”
“没有。只有这里有脸,别处都没有。”
她为自己最终的这个想法感到惶恐。难道她真地不爱任何人?那么保罗呢?
(奇怪:即使他掌握了他俩的全部信息,他对地球心理学却不是一窍不通,什么是爱,他也不熟悉,因此,他无法想象这么真诚、实在、善意的提问,竟会造成如此困难的局面。)
“他们每人都是自己的创造。就是说,每个人都得设想出他的自我。但这事很难谈,你无法理解。有一天你会理解的。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下辈子你将不会回到地球上。”
阿格尼丝鼓足了全部勇气,坚定地回答:“我们宁可永不相遇。”
晚饭后,他们都坐在客厅里。面前是盛白兰地的酒杯和喝了一半的咖啡,第一位勇敢的宾客站起身,向女主人微笑着鞠了一躬。其他人将它当作一个信号,他们与保罗和阿格尼丝一道从扶手椅里跳起,匆匆奔向各自的汽车。保罗驾车,阿格尼丝坐在一旁,全神贯注看着往来不断的车流,灯火闪烁,大都市之夜不知所以然的躁动。一种强烈而特别的感觉又一次向她袭来——这种感觉近来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她觉得自己与那些肩膀上扛个脑袋,脸上有一张嘴的双足动物毫无共同之处。有一段时间,她对他们的政治、科学、发明创造很感兴趣,她把自己视为他们的伟大冒险事业的微小的一分子,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有一种感觉,她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这种感觉很奇怪,她尽量抵制,她知道它并不涉及道德问题,而且很荒诞,但她最终还是认定。她不能谴责自己的感觉:她已经不能用他们的战争来折磨自己,她不能为他们的盛事庆典而感到高兴,她已坚信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阿格尼丝知道他要问这个问题,所以她希望能与来人单独在一起。她知道保罗在场她说不出:“我不想与他厮守在一起了。”她在他面前不会这么说,他也是这样,即使他也很可能希望卡辈子不与阿格尼丝一道,过一种不同的生活。可是,要他俩当面说“我们下辈子不想在一起”,这就等于是说“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爱,我们之间现在就没有爱”。而这一点恰恰是说不出口的,因为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全部日子(早已超过二十年的共同生活)就是建立在一个爱的幻像之上,他俩一直兢兢业业地守护、扶植着这一幻像。这样,每当她想象这一场景,她就知道自己遇到这个问题就会投降,就会违心他说:“是的,当然唆。我希望我们下辈子还在一起。”
阿格尼丝说:“也许死亡真地存在。可是事情就不能通过别的办法来安排了吗?一个人就真地需要抛却自己的身躯,身躯就非得埋到地下或投入烈火?这一切太恐怖了!”
不与人类为伍:这是她的态度。只有一件事能让她改弦易辙:对具体人的具体的爱。如果她真地爱上谁,她就不会对他人的命运无动于衷,因为她的所爱亦将依赖那命运,他将是其中的一部分,而这样,她也就不会再觉得人类的苦难、战争和节日与她无缘。
“还有一件事,”阿格尼丝说,“也许你觉得这问题很可笑。在你们那里生活的人有脸吗?”
这是否说明她心地冷酷呢?不是,这与心地无关。不管怎么说,谁也没有她给乞丐的钱多。她路上遇见他们从来不会不理睬,而他们也好像感觉出这一点似的,总是向她求助;他们能从上百个过路人中单独把她挑出,把她看成是关怀他们的有心人。——是的,一点不假,但是我必须补充一句:她对乞丐的施舍也是基于相反的理由。她给他们钱,并非因为乞丐属于人类的一部分,而是因为他们不属于人类,因为他们被排斥在人类之外,或许同她一样,他们也觉得不可与人类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