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这么几日,我总是会想起张爱玲的那张照片。穿着一件旧色的旗袍,抬着高贵的头,孤傲又漠然地看着庸碌俗世,仿佛对这一切浮华都是那么不屑,而她就是那个无关悲喜的人。朋友说,写文字的女子,美得就跟幽魂似的,而张,想必就是幽魂中的一个。我对她,并不了解,甚至于对那么多写文字的女子,都不了解。一直以来,我拒绝走近她们,因为她们太遥远,而这些恍惚的遥远从来都与我无关。可我知道,冥冥之中她们却与我有着因果,尽管我不想走近,那些幽魂亦会飘然入梦,在许多不经意的时候,与我纠缠。而我,也没想过要逃避什么,如果只是偶然遇见,那就让遇见成为开始,只是别问我结局。
在旧上海那座古老的公寓,那个叫张爱玲的女子过着闲淡的生活。一杯热咖啡,几张素纸,伏在书案上写写描描,看轩窗外胭脂色的圆月,偶有微雨淅沥地落着。这旧色的屋子发生过爱情,这旧色的屋子有过沉寂,有过辉煌。也许太过熟悉,太过安稳的地方反而会让人心生孤独落寞。张爱玲不愿意躲在一间小屋子里,守着未老的岁月,寂寥又踏实地过日子。换作是我,也许就这样守着一间旧屋,看着满房间各式的旗袍,重复地听留声机那首老歌,哪儿也不去,在此孤独至死。可我是我,我与她相距太远,我只有一种色调,我没有张扬的力度,只想风轻云淡,度着平静的流年。张爱玲不同,她是个彻底又决绝的女子,她可以彻底地记起,也可以彻底地忘记。当一切都成为过往的时候,她选择离开,离开熟悉的城市,离开熟悉的街巷,从此放逐天涯,从此背井离乡。她离开,是因为她想忘记,她厌倦上海的风华,所以选择另一种安宁的存在。自此,做另外一个人,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在遥远的异国,无爱无恨地活着,该怎样就怎样。
她无法做寻常女子,她是张爱玲,张爱玲就注定无法平庸。这样的女子,自有一段不平常的爱情为她安排。正值容颜风华之龄,正是文采惊城之时,她遇见了生命中的男子,那个比她年长十多岁,又有妻室,且政治身份是汉奸的胡兰成。张爱玲是不会用世俗的眼目来看这些的,她爱上一个人,与世俗无关,爱就是爱了,爱不需要缘由,也不在乎结果。在她决意与胡兰成恩爱时就没想过幸与不幸,因为结局对她来说不重要,她只要那个悲喜的过程,纵然粉身碎骨,爱过就好。直到后来,许多人说,胡兰成将她背弃,另结新欢,而张爱玲惆怅满怀,悲伤落寞。我不以为是如此,像张这样的女子,不会为了一个薄幸男子而悲戚。在她爱的时候就不曾想要永远,当过程成了过去,对她来说,胡兰成就只是一张旧照片。在怀旧的时候,偶尔翻起,不然就只是将他遗弃,遗弃在过往的废墟里。她不屑于重拾那段温情,亦不屑于再爱别人,她甘愿独自凋谢,在尘世中枯萎。她的枯萎不为任何人,是她厌倦,很多时候,爱也会成为一种厌倦。倘若胡兰成不背叛她,总有一天张会厌倦胡,那时候她连背叛都懒得,她根本就不屑于。让张爱玲一辈子守着一个人,全心全意去爱,未免太不像她。在我看来,张断然不是这样的女子,她宁可孤独老去,亦不要一生的纠缠。她是个疏离的女子,依附过了,就是疏离,只有疏离,才能彻骨地感觉到欢爱的愉悦。
许多的小说家,千百次地安排主人公的死,各有各的结局。张爱玲生的时候也许知道的人太多,所以死的时候她选择悄然离去。在一个月圆之夜,孤独地死去,无声无息。我可以想象,白发苍颜的她,穿一件破旧的旗袍,躺在异国的病榻上,看着窗外的圆月,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回忆的事,没有任何可以牵挂的人。当一个人无所谓生,无所谓死的时候,来路便是归途,她可以随时安排自己。其实,我很佩服张,她让自己活到鸡皮鹤发,且一直优雅高贵地活着,孤独淡定地活着,像她这样的女子,要活到老去是多么的不易。她走进红尘,又不被粉尘呛伤,依旧孑然独我。她离开红尘,又不被时间淹没,依旧灿烂光耀。这样的人生,也许只有张爱玲可以书写,活着与死去对她来说没有区别,灵魂在每一个属于她与不属于她的空间漂荡。许多人说张爱玲死了转世成了某个人,或者转世成了某株植物,抑或是其他。这些我都不信,没有任何人,任何物可以代替她的今生,何况我不希望她会有来世,因为这样的女子不需要有来世,一生就够了。
关于张,我所知道的真的不多,很多时候,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穿一袭老旧的旗袍,在寒冷的街头走来走去。那被凉风裹紧的情感,粗砺又疼痛。不是为了等待,也不是为了追寻,因为任何一种修饰,对她来说,都是多余。而她就是在多余的故事里,独自演绎着灿烂与荒凉。谁不知道,寂寞的灿烂是真的灿烂,而灼热的荒凉又是真的荒凉。也许只有她,可以将这一切融合得这么完美,在完美的底色里,又有那么多伶仃的悲哀。许多人说,她是一个轻狂又落寂的女子,华丽得透明,又孤独得彻底,仿佛极致从来与她就是不离不弃。这样的女子,飞扬跋扈,又落魄不达,她可以直上云霄,也可以低入尘埃。她是空前绝后的,所以注定要在极尽中消散,当一切都觉得无味时,她就该离去。红尘于她,不过是一件遮身的旗袍,褪去了,便什么也不是。
之后的张爱玲,又那样没来由地跟个老头结婚,又那样没来由地做了寡妇。其实,纵然他们不说,我也知道,她这样的女子,注定孤独,我不会相信她能拥有一段自始至终的婚姻,然后携手看花落花开,在一起白发苍苍地老去。这种平凡人的幸福,不是她所能拥有的,上苍是公平的,给了她足以傲世的才情就无法给她平凡安稳的幸福。所有的人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没有谁可以为她停留,纵然有,她亦是不允许的。她不想成为传奇,可是她本身就已是传奇,这是命定,无法挣脱的宿命。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或平庸,或绚丽,或辉煌,或落魄,而张爱玲却将这一切纠结于一身。显赫的家世,没落的贵族,风起云涌的年代,旷世绝代的才华,孤标高傲的性情,这么多的极致将她焚烧,她无从选择,只能将自己摔碎,研磨,熬煮,再一口喝下,这样她还是属于自己。没有谁可以改变这个过程,胡兰成将一池清水泛起了涟漪,最后还是要还她于平静。更别说其他的人,其他的事,与她又还能有什么瓜葛呢?一直以来,我以为张爱玲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所以在她活着的时候,那么多的人为她欢喜,死去的时候,又有这么多的人将她追忆。这些,她都不会在乎,哪怕你们将她的名字刻在骨子里,她也不会在意的。说这些,未免让人觉得张过于寡淡,其实她内心的那团烈火,又岂是我们所能触及的,既然无法触及,无法与她一同焚烧,莫如远远地遥望,且当她无情,这样就少有几分牵扯。至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与她有什么牵扯,别人想要,与我无关。
今夜,我亦不希望她知道,有一个叫白落梅的女子,用一支素笔将她淡淡地描摹。因为,将她追寻的人太多,我是断然不愿做那许多人中的一个。她做她的张爱玲,我做我的白落梅,多年前不曾相遇,多年后也无须记起。只是一页泛黄的文字,你翻过去,就罢了。
想起她,又会想起那个乱世风云的上海,仿佛所有的华丽与璀璨都需要那座风情城市的衬托。否则,任你多么妖娆都晦涩无华;否则,任你多么夺目都黯淡萧然。张爱玲,在上海做了倾城的才女,拥有一段倾城之恋,当所有的烈焰簇拥在一起的时候,必定会燃烧。而张,做了那耀眼的烟花,在最绚烂的时候灰飞烟灭,化作一地的残雪,消融了自己,又冰冷了别人。想起她,就会想起那曼妙风姿,着一袭桃红旗袍,媚似海棠,买醉在华灯初上的夜。而后又独自摇摆着身姿,散淡地行走在古旧的弄堂,在寂寥的暗夜,只听得到高跟鞋与石板地碰触的声响,如月色般的薄脆、寒凉。也许,这只是我意象中的张爱玲,而本来的张并不是这样极致。但是我很难想象她低眉顺目的样子,因为,在抬眉间,我看得到她嘴角的轻笑,那种傲然于世,冷艳绝俗的神韵,又岂是寻常女子所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