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了加拿大作家马特尔的小说《少年PI的奇幻漂流》之后,几乎每一个评论者都会谈到它的奇特。一个印度动物园主带着他的家人和动物,搭乘一艘日本货船移居加拿大,不幸海上遇险,货船沉没。最后只剩下两个幸存者,一个是园主的十六岁儿子帕特尔即少年PI,另一个是一只名叫帕克的孟加拉虎,人虎共处于一只小小的救生艇,在无边的大海上漂流了二百二十七天。故事的主体部分便围绕着海上生存和驯虎展开。
海上生存已是难事,况且还要对付那头老虎。然而,既出乎我们意料又令我们信服的是,恰恰是这头老虎,成了促使帕特尔活下来的救星。失事之初,帕克的确是他面临的头等难题。一开始船上剩有四只动物,鬣狗吃了斑马和猩猩,老虎又吃了鬣狗,下一个该轮到帕特尔了。因此,他一心盘算如何杀死老虎。但是,帕克在饱食之后的表现使他改变了主意。它专注地看着他,那是一只感到满足的动物的眼神。接着,它哼了一声,又哼了一声,像是在打招呼。作为动物园主的儿子,耳濡目染的经验使他理解了这种友好的表示,做出了驯服它的决定。驯虎的关键是保证其饮食的供应,这使他有大量的事情要做,整天忙于钓鱼、捕杀海龟、使用海水淡化器等,无暇去想死去的亲人和自己的困境,因此保持了心理的健康。如果没有帕克,他将独自面对绝望,那是比老虎更可怕的敌人。他和帕克似乎成了相依为命的伙伴。
海上漂流的生活时常是乏味和恐惧的交替。大海是一个不变的圆圈,时间永无尽头,其单调使人陷入类似昏迷的漠然状态。大海又反复无常,随时变得狂暴,使人恐惧得要发疯。这两种情绪还彼此渗透,乏味下潜伏着恐惧,恐惧时仍感觉乏味。叔本华曾用海上漂流来譬喻人的生存。在本质上,我们每个人都孤独地漂流在人生的大海上,对生的乏味和死的恐惧也都多少有所领略。关于恐惧,帕特尔有一个很好的体会:恐惧是生命真正的对手,必须努力把它表达出来,用语言的光辉照亮它。如果逃避它,让它躲在无语的黑暗中,它就更容易把你打败。我相信我们也应该这样对付死的恐惧。
故事到此已经结束,但更大的意外还在后面。日本来人调查货船失事经过,帕特尔给出了另一个版本:沉船之后,幸存者其实是四个人,除他之外,还有他母亲、一个厨师、一个水手,并没有动物。饥饿驱使厨师杀食了水手和他母亲,既然只有他活下来了,显然他又杀食了厨师。那么,看来动物的故事是他编造出来以掩盖可怕的真相的,其实鬣狗是厨师,斑马是水手,猩猩是他母亲,而老虎就是他自己。
在遭遇巨大灾难时,一般人的最初反应是不相信,幻想奇迹出现,自己一定能获救。帕特尔也是如此,不过他很快绝望了,而生存的努力正是从绝望开始的。对于失事的人来说,最致命的错误是抱的希望太大,做的事却太少。帕特尔明白了这一点,他让自己不停地忙碌,甚至不再计算天数,忘记了时间概念本身。不要去想未来,就把漂流当作唯一可能的生活吧,这样反而有勇气活下去了。身陷任何一种绝境,只要还活着,就必须把绝境也当作一种生活,接受它的一切痛苦,也不拒绝它仍然可能有的任何微小的快乐。作者打了一个确切的比方:失事后的生活就像象棋残局,没有几个棋子,输赢不能再多了,可是你仍能从每一步赢棋中获取快乐。你到了地狱底层,仍面带微笑,为什么?因为在你脚下有一条可供充饥的小小的死鱼。总之,“无论生活以怎样的方式向你走来,你都必须接受它,尽可能地享受它。”
可是,请不要以为我们看到了一个人兽相爱的浪漫童话,结束的场景无情地粉碎了这个错觉。船终于漂到了大陆,帕克跃向岸上,它的身体在帕特尔头顶上方的空中伸展开来,仿佛一道飞逝的毛绒绒的彩虹。它径直走向丛林,没有看帕特尔一眼。“在丛林边上,它停下来了。我肯定它会转身对着我。它会看我。它会耷拉下耳朵。它会咆哮。它会以诸如此类的方式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做一个总结。它没有这么做。它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丛林。然后,理查德·帕克,我忍受折磨时的伴侣,激起我求生意志的可怕猛兽,向前走去,永远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一段描写十分精彩,我们又一次感到意外,同时立刻感到无比真实。其实,在作者笔下,帕克始终是一头猛兽,最后仍是如此,产生错觉的是我们,当然,还有帕特尔。他哭了,无法理解在经历了漫长而艰险的共患难之后,帕克怎么能如此无所谓地离他而去,甚至不回头看他一眼。
2005.6
身处绝境之中,最忌讳的是把绝境与正常生活进行对比,认为它不是生活,这样会一天也忍受不下去。如果要作对比,干脆放大尺度,把自己的苦难放到宇宙的天平上去秤一秤。漂流在海上,帕特尔很自然地感受到了这种对比。夜晚,天空明净,月轮清晰,星星闪烁,海静静地躺着,他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整个宇宙。于是——“我第一次注意到,我的痛苦是在一个宏伟庄严的环境中发生的。我从痛苦本身去看待它,认为它是有限的、不重要的,而我是静止不动的。”生命不过是通向广袤无垠的一个小小的窥孔,既然已经看到了广袤无垠,就别再在乎有没有这个窥孔了。看见宇宙便是融入宇宙,心境发生了根本的改变。面对宇宙,一个生命连同它的痛苦实在微不足道,可以忽略不计。
哪一个版本是真的?作者没有这么问,而是让帕特尔问调查员:“哪一个故事更好?”调查员答:“有动物的故事更好。”帕特尔说:“谢谢。和上帝的意见一致。”我们不禁想起了小说的开头,在那里,作者告诉我们,他是从一个印度老人那里听到这个有动物的故事的,当时老人对他说:“我有一个故事,它能让你相信上帝。”听完了故事,我们相信上帝了吗?也许,但仅在一个意义上,即上帝是一个必要的寓言。在全书的一头一尾,作者都谈到了动物和宗教。失事之前,在印度,帕特尔一面被父亲引领着认识动物园里猛兽的残忍习性,一面相当搞笑地同时成了三种不同宗教的狂热信徒。失事之后,到了加拿大,帕特尔成了一个大学生,专业是动物学和宗教学。我的理解是,动物学是人的生存的现实,宗教学是人的生存的寓言。在极端残酷的生存斗争中,人成了赤裸裸的动物。可是,上帝不喜欢这样,他把兽性的故事给了动物,而把人性的故事给了我们。我们需要上帝这个寓言,当然不只是为了掩饰我们的兽性,更是为了对我们的人性怀有信心。
这的确是一个奇特的故事。由于这种遭遇是我们感到难以想象的,我们的想象力更被刺激起来了。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类似的遭遇落到自己头上,我们又将如何。事实上,任何人都可能遇上某种灾难,而任何灾难在遇上之前都让人感到难以想象,一旦遇上就又必须接受。本书的主人公不是鲁宾逊式的开拓者,也不是《老人与海》中的硬汉子,而只是海难中一个普通的幸存者,因而我们会更容易设身处地进入他的处境和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