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这个日益匆忙的世界上,人们愈来愈没有工夫也没有心境去怀念了。否定怀念甚至被树立为一种时尚,一种美德,而怀念则被贬为弱者和落伍者的品质。人心如同躁动的急流,只想朝前赶,不复返顾。可是,如果忘掉源头,我们如何校正航向?如果不知道从哪里来,我们如何知道向哪里去?
消逝是人的宿命。但是,有了怀念,消逝就不是绝对的。人用怀念挽留逝者的价值,证明自己是与古往今来一切存在息息相通的有情。失去了童年,我们还有童心。失去了青春,我们还有爱。失去了岁月,我们还有历史和智慧。没有怀念,人便与木石无异。
1993.11
我相信,当这本诗集的作者试图以民谣风格叙述一个已经失散的民族的片断历史时,她所表达的不仅仅是一个满族女儿对埋在远方的祖先的缅怀。真正使她痛心的是对怀念的普遍否定,使得一切古老永恒价值的等待成了挂在众人嘴边的笑柄。我们没有什么可夸耀的,我们的历史也正在被各种电视剧、成人连环画和白话读本上炮制的假祖先更加彻底地埋葬。
诗原是怀念之物。在怀念遭到否定的时代,诗人们纷纷沉默、改行或自杀了。偏偏这个时候,舒可文突然中了诗魔,不可遏制地以悲凉的心情歌咏怀念的主题。在她的诗集历尽艰难终获出版之际,我愿表示我的关切和共鸣。谁知道呢,那在寂寞中漂流的一只只孤单的怀念之船,也许正是今日的诺亚方舟?
于是我们整日奔忙,或者到处流浪。当然,奔忙和流浪是两种不同的心态。奔忙者为利所驱,无暇思家,流浪者则是怀着乡愁的诗人。“不曾有过乐园却一直被逐”——这或许是当代流浪者的特殊命运,使得他们甚至无法真切地怀念那从未得到过的乐园,但是他们始终保留着对这一份怀念的怀念。作为现代人,这些心灵同样也失去了与传统的坚实联系,不同的是他们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欠缺,为自身的没有根基的状态而深深不安。当这最后的怀念随同最后一个流浪者也从地球上消失的时候,世界才真正成了寸草不长的荒原。
所以,尽管史诗的时代早已结束,甚至民谣也衰弱了,作者仍要从民谣里偷一把麦秸,编一只怀念之船,渡她穿越世纪末的忘川,去寻找消逝了的童年和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