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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利与我 作者:约翰·杰罗甘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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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到了,”谢尔曼医生宣布说,“孩子漂亮极了,也很健康。”

“嗨!嗨!嗨!”我大声叫道,抓住了她的手腕,“好了。别打了。别打了!”她抽泣着,气喘吁吁。“别打了。”我重复道。

我和马利之间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完成。我需要去掉他所有糟糕的习惯中最为恶劣的一个——跳到人们的身上。不论对方是一位朋友还是一个陌生人,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成年人,是一个湿温刻度计还是一台不间断电源的驱动器,对他来说都没有关系,他照跳不误。马利用同样的方式来迎接他们——全速朝他们冲过去,滑过地板,跳跃起来,然后当他用舌头猛舔他们的脸的时候,他会将两只前爪搭在对方的胸脯上或肩膀上。当他还是一个让人想拥抱的小狗时,他的这种行为还比较可爱,可如今,他的这种欢迎仪式已经变得令人讨厌了,对于某些他的这种未经请求的“邀请函”的收件人来说,他简直就是一个恐怖分子。他曾经撞倒过小孩子,惊吓过客人,弄脏过我们朋友的衬衫和上衣,而且几乎把我那位脆弱的母亲吓病过。没有一个人会欣赏他的这种行为。我曾经无数次尝试着运用标准的训练狗的技巧试图戒除掉他的这种跳跃习惯,却无一成功。后来,一位我十分尊敬的经验丰富的狗主人告诉我说:“你想要让他戒除掉那个习惯,那么下一次他朝你身上跳去的时候,你就用膝盖迅速撞击一下他的胸部。”

当然,在这段禁闭期间,她忠实的同伴便是马利了。他在詹妮床边的地板上安营扎寨了,用一大堆类别广泛的用以咀嚼的玩具以及生牛皮骨头将自己重重包围起来,等着万一哪天詹妮改变了想法,决定从床上跳下来,加入到一场小小的一时冲动的拔河比赛之中。他夜以继日地守候在那儿。当我下班回到家的时候,会发现安妮塔姨妈正在厨房里煮着晚餐,而帕特里克则坐在她旁边的有弹性的椅子上。然后,我走进卧室里,会看到马利站在床边,下巴搁在床垫上,尾巴摇摆着,鼻子轻轻碰擦着詹妮的脖子,而詹妮在读书,或者打盹儿,或者仅仅只是盯着天花板发呆,手臂懒散地垂在马利的背上。我在日历上划出了每一天,以帮助她记录下进展的轨迹,可是,这却起到了反作用,提醒着她每一分钟、每一天的流逝是多么的缓慢。有些人会满足于闲散度日,可惜詹妮却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她生来就是劳碌命,而且,这种被强迫的赋闲无事,正在以一种察觉不到的速度慢慢将她拖垮,每一天,这种状况都会恶化一点儿。她就像是一个被困在赤道无风带里的水手,用一种与日俱增的绝望等待着哪怕是一丝最微弱的风去涨满船帆,从而让旅程能够继续前行。我尽力去鼓励她,说着诸如“一年之后,当我们回首这段痛苦难捱的日子时,我们将会释怀一笑”之类的话。可是,这些鼓励的话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有些日子里,她的眼睛会望向远方,一片茫然。

一位在房间里照顾新生儿的护士说道:“你们相信吗?唐纳德?庄谱就在走廊上。”

让睡眠被剥夺的混乱变得更加复杂化的便是我们日益悲惨的生活处境,因为我们刚刚生下的这个儿子令我们感到焦虑万分。由于重量不足,所以克罗还不能够断奶,于是詹妮一心一意地想将他喂养得强壮、健康,而他看上去也抱定了同样坚定的决心,想要挫败詹妮的计划。她向他敞开自己的胸怀,而他则会帮助她达成心愿,饥渴万分地吸吮起来。然后,他又会将喝下的乳汁一古脑儿地全给吐出来。于是,她不得不再一次给他喂奶;而他又会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然后,再一次将自己的胃清空。喷射而出的呕吐物以每小时一次的高频率出现在了我们的生活中。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这一程序,而每来一次,詹妮就会变得更加抓狂。医生们将这一情况诊断为回流,并且建议我们去向专家咨询。专家给我们的小男婴注射了镇静剂,然后将一个观测仪器从他的喉咙里探了进去,迂回地进入到了他的身体内部,进行着详细的观察。克罗最后终于不再出现回流的症状了,体重也迅速地增加了。可是,整整四个多月以来,我们都为他焦虑万分,身心俱疲。当詹妮几乎得一刻不停地给他喂奶的时候,当他将她的乳汁又全部投回给了她而她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一切的时候,担忧、压力以及受挫便将她重重包围了起来,再加上严重缺乏睡眠,更是加剧了她的烦恼,也让她变得十分易怒。“我感到自己太无能了,”她会说,“妈妈们应该能够满足她们的孩子们所需要的一切。”我可以看出她的情绪的导火索越来越短了,即使是最小的“罪行”——食橱的门没有关上,桌上留下了没有被清除干净的面包屑——都会让她的怒火一触即发。

当詹妮还有足足一个月要继续躺在床上休养的时候,安妮塔姨妈收拾起了她的行李箱,同我们吻别了。她已经尽其所能地待得足够长了,实际上,已经将她的拜访期延长了好几倍,但是她还有一个丈夫在家里面,她半开玩笑地打趣说,如果他靠着冷冻快餐独自生存下来了的话,他或许已经变成野生动物了。于是,我们又一次开始了独立自主的生活。

放弃他,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詹妮将帕特里克举过了头顶,在后院同马利顽皮嬉戏,疯狂地投入到了家务活当中。那天晚上,我们出外享受了一顿印度菜以示庆祝,还在一家当地的喜剧俱乐部里观看了一场演出。第二天,我们三个继续欢宴,在一家希腊餐馆吃了顿午餐。可是,服务生刚把我们点的美食端上桌子,詹妮腹中的宝宝便急不可待地要出来见见这个世界了。那天晚上,她还没来得及享受咖哩羊肉,阵痛便开始了。她原本不想让几次宫缩打断她那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在商业区的这个美食之夜。但是此刻,每一次的宫缩都会让她疼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于是我们飞速赶回到了家里,而桑迪已经在那儿随时待命来接管帕特里克和照看马利了。詹妮在车上等着我,当我抓着她的旅行袋回到车里的时候,她正急促地呼吸着,忍受着越来越强烈的疼痛。等我们到达了医院并登记了一个房间的时候,詹妮的子宫颈已经开到七公分了。不到一个小时,我便怀抱着我们的新生儿走出了产房。詹妮数了数他的手指头和脚趾头,不多也不少。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在警惕着什么,他的胸部变成了玫瑰红色。

在回家的路上,我兴奋得扯着嗓子唱道:“我们是同伴。”马利感觉到了我的快乐和骄傲,于是把他的舌头贴在了我的耳朵上。不过这一次,我并不介意。

我开始伸出了“触须”,小心谨慎地询问着朋友和同事们,问他们是否有兴趣接收一只两岁大的惹人喜爱的、活泼有趣的拉布拉多猎犬。从他们那儿我得知,有一个邻居十分喜欢狗,而且对于犬科类动物来者不拒。可是,连他也对我说了声“No”。真是太不幸了,马利的声名狼藉令他也望而生畏了。

那天晚上,马利和我走了好几里路,当我最后打开前门的时侯,他已经精疲力尽了,准备在某个角落安静地躺下来。詹妮一边给帕特里克喂着一瓶婴儿食品,一边摇晃着躺在她的膝盖上的克罗。她很平静,似乎回到了以往的常态。我解开了马利脖子上的皮带,他便在自己的水碗里畅饮起来,精力充沛地轻舔着水,在水碗的边缘溅起了阵阵浪潮。我用毛巾擦干了地板,朝着詹妮的方向偷偷地瞟了一眼:她看上去泰然自若。或许可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或许她已经重新考虑了自己冲动之下所做的决定。或许她为自己情绪的火山爆发感到了羞怯,并且正在寻找着道歉的字眼。当我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马利紧贴在我的脚跟后面,她没有看着我,用一种平静的、从容的声音说道:“我是绝对认真的。我希望他离开这儿。”

当我去路边取车的时候,义工陪着詹妮和孩子一起等待着。在把新生儿放进他的车辆座椅里用带子扣好之前,我将他高举过我的头顶,让全世界来看一看这位初来乍到的小家伙,就仿佛有个人正在看着他,并且说道:“克罗?杰罗甘,你和蒂凡尼?庄谱一样独特,请你永远不要忘了这一点。”

我打开电视机,得知唐纳德的女友玛勒?马普斯刚刚产下了一个女儿,他们俩荣升为骄傲的父母了。他们为女儿取名为蒂凡尼——就在詹妮产下克罗之后没过多久她便出生了。

我走到了她和马利之间,与她脸对着脸。这就仿佛是与一个陌生人互相对望着。我并没有察觉出她眼里的神情。“带他离开这儿,”她说道,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有一丝无声的刺痛感,“带他离开这儿,现在。”

在街上,我抓紧拴狗颈的皮带,然后命令道:“坐下!”于是马利坐了下来。我将贴颈链子高高套在了他的喉咙处,为我们的散步做着准备。在我迈开脚步之前,我将手放在了他的头上,按摩着他的脖子。他把鼻子伸向空中,抬头看着我,他的舌头长长地吊在了脖子处。看起来,与詹妮之间所发生的那场事件已经被他忘在了脑后;现在,我希望詹妮也能把这件事情抛到脑后。“我该拿你怎么办呢,你这只大笨狗?”我向他问道。他直直地跳跃起来,仿佛脚底装配有弹簧,然后将舌头贴在了我的嘴唇上。

克罗?理查德?杰罗甘,五磅十三盎司,出生于1993年10月10日。我实在是太开心了,以致于我并没有马上联想到有关这次怀孕的一个悲惨的反讽——我们花费了大笔钱定了一间豪华套房,结果因为产程实在是太短了,我们完全没有好好享受这间昂贵的套房。如果分娩的速度再快一些的话,詹妮很有可能就把孩子直接生在了德士古站的停车场里了。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摊开四肢躺在“爸爸沙发”上。

当我再次为马利登记了服从学校的时侯,他已经不再是第一次与我一同出现的那只青少年犯罪狗了。尽管他仍然像一头野猪一般狂野,但是这一次他知道,我是发号施令的人,而他则是部下。这一次,不再冲向其他狗的猛扑动作了(或者至少猛扑的次数减少了),不再有穿过停机坪时主人与他的狗之间一前一后的拉扯了,不再有对陌生人胯部的冲撞了。经过了为期八周的学习,我终于借助紧拉拴狗颈的皮带,让马利通过了命令训练,而且他很开心地去配合,甚至是狂喜不已。在我们最后一次集会上,训练者——一位同杜米纳瑞克斯小姐恰恰相反的不太严格的女士——召唤我们向前。“好吧,”她说道,“向我们展示一下你们的训练成果。”

每一天早上,我都会打开报纸浏览分类广告栏,仿佛我能够在那儿发现某个奇迹广告一般:“寻找狂野难驯的、精力充沛的、无法掌控的,并具有多重恐怖症的拉布拉多猎犬。另外加上具有破坏性的才能。愿意支付高额购买。”我当然没能够看到这类广告,恰恰相反,我发现的是,基于各种原因的有关转让年轻成年狗的交易十分繁荣。这些年轻的成年狗,有许多是仅仅几个月前他们的主人花费了好几百美元才购买来的纯种狗,可是现在他们却被低价转让甚至是免费转让。而在这些将要被主人抛弃的狗当中,雄性拉布拉多犬占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庞大数目。

这段日子本来应该是我们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而且在许多方面的确是如此。我们现在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初学走路,一个嗷嗷待哺,两个小家伙之间仅仅相隔了十七个月。他们带给了我们巨大的快乐。然而,在詹妮被迫卧床休养期间笼罩在她头顶上的黑云却并没有消散。最初的几个星期,她感觉良好,愉快地应付着为了两个完全依靠她来满足所有需要的生命担负起责任所带来的各种挑战。而在其他一些星期里,她却变得十分阴郁,充满了挫败感,生活被笼罩在一团忧郁的迷雾之中。我们俩都精疲力尽,最为悲惨的是,我们的睡眠被无情地剥夺了。晚上,帕特里克至少会把我们吵醒一次,而克罗则会醒来好几次,大声地哭喊着,不是要我们给他喂奶,就是要换尿布。我们很少会不被打扰地一口气睡上两个小时。有些晚上,我们就像是还魂的僵尸一样,眼神呆滞、移动无声,詹妮走向一个孩子,我则走向另一个。我们在午夜会起床一次,然后是凌晨两点,接着是三点半,最后是五点。然后,太阳便将冉冉升起,新的一天的帷幕徐徐揭开了,带来了崭新的希望,也带来了我们累得连骨头都要发酸的又一天。这时候,从门厅里会传来帕特里克那甜美的、愉快的、完全清醒的声音:“妈妈!爸爸!扇扇!”我们用坚强的意志力支撑着自己,我们知道,这一晚的睡眠就这样远去了。我开始把咖啡煮得更浓烈以便提神,然后便穿着皱巴巴的、领子上留有婴儿呕吐物的衬衣出现在了办公室里。有一天早上,在我的编辑部里,我发觉年轻而迷人的编辑助理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我。我冲她微笑着,心里沾沾自喜:“嗨,要知道,我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但仍然可以吸引女人们的注意。”没想到她接着说道:“你知道你的头发上粘着东西吗?”

“我不想伤害到他。”我说道。

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我们这艘生活之船能够漂浮在海面上,而不致于发生沉船惨剧。黎明时分,我便会起床,洗个澡,然后给帕特里克穿好衣服,给他喂麦片粥和胡萝卜糊,带着他和马利出门散会儿步。然后,在我需要去报社工作的那天,我会把帕特里克寄放在桑迪家里,晚上再去接他回来。中午时间我会回到家里,给詹妮做午饭,把邮件带给她——那是她一天中情绪最高昂的时候,把木棍扔给马利,然后,将因疏忽而呈现出混乱和古旧状态的房子进行一番清理。草坪已经很久没有修剪了,没有洗的衣服堆积如山,后门廊上的屏风在被马利为了追逐一只松鼠而冲撞之后,便一直没有得到过修理。被撕碎了的屏风就这样在风中飘舞了好几个星期,实际上当马利在与卧床不起的詹妮单独相处的漫长的几个小时中,这扇屏风成了马利在后院和房子之间寻找开心、自由进出的狗门了。“我会把屏风修好的,”我向詹妮许诺说,“已经被列上日程了。”但是,我可以看出她眼里的沮丧。她凭借着强大的自制能力才没有从床上一跃而起,去把她的家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晚上,在帕特里克睡着之后,我便会去杂货店购物,有时候,在午夜里,我会在走廊上散会儿步。我们依靠罐装食品、速冻食品以及意大利面制品生活了下来。我忠心耿耿地订阅了好几年的刊物也突然地中断了,原因仅仅是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看什么杂志了。对于此种惨淡的境况,我只能写下这样的一句话:“生活的重担是可以压倒一切的。”

在电视新闻人员为了捕捉到庄谱带着他们的新生儿离开医院返回到住处的镜头而云集于此的时候,我们便从窗户往外观看着这热闹非凡的空前盛况。当玛勒举起她的孩子供镜头拍摄的时候,她端庄地微笑着;唐纳德挥着手臂,眼神中充满了骄傲。“我感觉棒极了!”他对着摄影机说道。然后,他们便坐进由司机驾驶的豪华轿车离去了。

正如我继续假装热情地为给马利找到一个新家而四处打听着的时候,我也开始真正热情地与他合作起来。我自己的秘密任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是恢复这只狗的名誉,并且向詹妮证明他是值得的。我诅咒着自己被打断的睡眠,开始在黎明时分起床,把帕特里克放进轻便婴儿车里,用带子扣好,然后带着马利朝着码头走去。坐下。待着别动。趴下。跟上。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进行着练习。我的任务中有一种孤注一掷、拼死一搏的气息,而马利似乎觉察出了这一点。现在,游戏已经不一样了;这一次是真的了。为了防止他未能完全领会,我会不止一次地向他清楚说明,而不带任何装腔作势的字眼:“我们不是在这儿鬼混,马利。这次是认真的。让我们开始吧。”我会再一次进行有关命令的训练,而我的助手帕特里克则在一旁拍着手,并对他那位大个的、浑身黄毛的朋友喊叫道:“棍棍!喔!”

“好孩子,马利,”我热情地说道,蹲了下来,“很好,很好,好孩子!你是一个好孩子!”他围着我跳起舞来,就好像我们刚刚一起征服了珠穆朗玛峰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最后通牒,以致于我终于认识到这并非只是一句空头威胁。虽然她并没有大发雷霆,但是并不代表这一问题就此远离了。我为此焦虑万分。这听起来非常令人同情,马利已经成为了我的雄性的灵魂上的伙伴,我的亲密的同伴,我的朋友。他的确训练不足、没有修养、执拗顽抗、不服从规范,从政治术语来说,他有着我一直渴望拥有的自由精神——如果我足够勇敢的话。在他那桀骜不驯的生机中,我仿佛也获得了同样的快感。无论生活变得多么复杂,他都能提醒着我那种简单的快乐;无论我的身上肩负着多少的责任,他都能让我记得:有时候,为了固执的不服从而付出高昂的代价也是值得的。在一个充满了呼来喝去的世界里,他是他自己的主人。一想到要放弃他,我的灵魂便会枯萎凋谢。可是,现在我有两个孩子要去担忧,还有一个我和我的孩子们都需要的妻子。我们的家庭是由最纤细的线维系在一起的。如果失去马利会导致我们这个家庭彻底垮台或者稳定的话,这一巨大区别怎能让我不尊重詹妮的愿望呢?

“带他离开这儿,不要让他待在这里。”她声音里的平静令人感到有些不安。

“好了,”我说道,“你并不是这个意思。”

这一天晚上,我走进了詹妮的怒火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环境之中。我打开前门,发现詹妮正用拳头打着马利。她失控地嚎啕大哭着,疯狂地打着他,看上去她更像是在重击一面鼓而不是在猛打一只狗,她的拳头雨点般地斜落在了他的背上、肩膀上以及颈子上。“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冲他尖叫着,“为什么你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破坏掉?”在那一刻,我才发现了他犯下的罪行——沙发垫子被凿开了,垫子外面的织物被撕成了碎片,里面的填塞物被拖了出来。马利头朝下地站在那儿,四肢向外张开成八字形,倾斜着身体,仿佛是在抵御一场飓风。他并没有试图逃脱或躲避那落在身上的拳头;他只是站在那儿承受着每一个拳头,没有一声呜咽或抱怨。

好消息是,詹妮从来没有一次放下过她对两个孩子的担忧。事实上,她以近乎急迫的关心和耐心养育着他们俩。她将自己的每一寸身心都无私地奉献给了他们。坏消息则是,她将自己的疯狂和愤怒直接撒在了我甚至更多的是撒在马利的身上。她对他失去了全部的耐心。他处在了她的火力瞄准器的十字准线之中,怎么做都不对。他的每一个罪行——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更多的罪行——都会让詹妮那扣在扳机上的手往前推近一点儿。很显然,马利会把自己那滑稽古怪的姿态、各种罪行以及无穷的热情持续到底。我买回了一束灌木,把它栽种在了花园里,作为对克罗出生的庆祝;马利却在当天就将它连根拔起,并且放进嘴里大嚼特嚼起来。我为了替换被撕碎的门廊屏风而四处奔走,而对这扇由他自制而成的狗门十分习惯的马利,则迅速地再一次冲向了屏风,穿门而去。为了逃脱惩罚,他在外躲避了一天,当他最后回到家里来的时候,他的牙齿里面衔着一条女人的裤子。我不想知道他究竟又干了些什么。

“你不会伤害到他的。用你的膝盖刺戳几下,我向你保证他就不会再跳到人身上了。”

然后,某一天,当我们终于盼来了詹妮怀孕三十五周的日子时,医院的技师来到了我们的门前,然后说道:“恭喜你,女孩,你成功了!你又自由了!”她解下了医疗抽水泵,移走了导尿管,收拾起了胎儿监听器,拿走了医生的书面嘱咐。詹妮终于重获了自由,回到了她正常的生活方式中。没有了束缚,没有了药物治疗。我们甚至可以重新过性生活了。现在,胎儿完全可以存活下来了。分娩将会在适当的时候到来。“尽情玩乐吧,”她说道,“你值得享受这个。”

几年前,当这位地产界大亨搬到了棕榈海滩,在著名的粮食产业女性继承人马乔里?莫里韦德?波斯特以前所居住的占地广阔的宅第安家的时侯,曾经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这块地产名为Mar-a-Lago,意思是“从大海到湖泊”。正如这一名称所暗示的那样,这处地产从大西洋到近岸内航道绵延了十七亩,而且还包括一个有九个洞的高尔夫球场。从我们街道的尾端,我们的视线可以穿过码头,看到那座受到摩尔人风格影响的有五十八间卧室的宅第的那个比棕榈树还要高的尖顶。而此刻,在这家医院里,庄谱家与杰罗甘家成了实际意义上的邻居了。

几乎在每一天里,这些广告都会让我立刻感到心碎,但也能让我立刻觉得欢快。从对我有利的情况来说,我可以识别出对于这些狗重新回到交易市场的真实原因进行掩盖的意图。这些广告中充满了欢快的委婉的说法,而这种行为模式我实在是太了解了。“活泼的……喜爱人类……需要大的院子……需要玩耍的空间……精力充沛……英勇的……强有力的……的种类。”这些修饰语加起来只是表达了同一个意思:这是一只其人无法控制的狗,一只已经成为了主人的负担的狗,一只它的主人已经打算放弃了的狗。

我命令马利坐下,他便蹲坐了下来。我抬起了高高绕在他喉咙处的贴颈链子,干净利落地拉了一下拴狗颈的皮带,命令他跟上。我们一路小跑地穿过了停车场,然后又折返回来,马利紧跟在我的身旁,他的肩膀轻触着我的小腿,就像是书中所教授的标准姿势那样。我再次命令他坐下来,然后我径直站到了他的面前,用手指指着他的额头。“坐下。”我平静地说道,而另一只手则放下了他的皮带。我向后走了几步。他那双大大的褐色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我,等待着我发出任何将他从坐着的姿势解放出来的细微的信号,但是他仍然保持着蹲坐的姿势。我围着他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圈。他因兴奋而颤抖着,并且努力旋转着他的脑袋,以便让自己的视线能够继续紧随我的身影,可是他并没有挪动身体半步。当我又转回到他的面前时,为了寻求乐子,我打了个响指,他立即站直了身体,一副随时待命的姿态。那位女老师爆发出了一阵大笑。我转过身,背对着他,然后走了三十步远。我可以感觉到他那灼热的目光正聚焦在我的背上,但是他仍然坚如磐石地待在原地。等到我转过身来面朝着他的时候,他正猛烈地颤抖着。看来,火山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了。然后,我将脚迈开了一大步,站成了一个拳击手的姿势,因为我能够料到即将来临的一幕,然后说道“马利……”,我让他的名字在空中延宕了好几秒钟,“……过来!”他像一根离弦的箭朝我射了过来,而我已经为这一冲撞做好了准备。就在他撞在我身上的前一秒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熟练而灵巧地横跨一步躲闪开来,姿势极具一个斗牛士的优雅,而他则从我的身边“发射”了过去,然后他又转了回来,用他的鼻子从后面刺戳着我的屁股。

一方面我心知肚明地笑了起来;因为这些广告中的诡计十分滑稽可笑。当我读到“极端的忠诚”时,我知道卖主的真正意思是“他会咬人”,“永远的同伴”的意思是“具有单独相处的焦虑症”,而“优秀的看门狗”可以被解释为“不断的吠叫”,当我看到“价格最优”时,我便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意味着那位绝望的主人实际上是在问:“我到底要倒贴给你多少钱你才肯把这家伙从我手上带走?”而另一方面,我则因为悲伤而疼痛着。我并不是一个轻易便会放弃的人;我相信詹妮也不是一个会轻言放弃的人。我们都不是那类把我们的麻烦放在分类广告里去典当的人。不可否认,马利是狗当中的少数种类,是一只会让其主人备感棘手的狗。他同我和詹妮成长时期所养的庄严尊贵的狗几乎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他有一大串的坏习惯和举动。他所犯下的罪行多到罄竹难书。他同两年前我们带回家来的那只痉挛的小狗也大不一样。在他自己那有缺陷的方式中,他自得其乐着。作为他的主人,我们的一部分历程,便是将他塑造成我们需要的样子,但是,我们的另一部分历程则是去接受他原来的样子。不是简单地去接受他,而是去赞美他以及他那颗不屈服的犬科动物的灵魂。我们带进家中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有呼吸的生命,而不是一个搁在角落的流行配件。不论好坏,他都是我们的狗。他是我们家庭中的一部分,尽管他有无数的缺点,毕竟它给予我们的快乐和爱,要比这些缺点多出一百倍。而他尽其所能提供给我们的热爱和忘我精神,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是无价的。

我打开了前门,马利跳到了外面。当我返回屋子里去拿忘在桌上的拴狗颈的皮带时,詹妮说道:“我的意思是,我想让他消失。我想让他永远离开这儿。”

那天晚上的最后,老师把我们叫出了队列,然后将我们的结业证书交到了我的手上。马利已经通过了基本的服从训练,并且排在班级的第七名。但如果那是一个只有八只狗的班级,而且那只位居第八名的狗还是一只患有精神错乱的美洲叭喇狗的话,那么马利的成绩还值得我大张旗鼓地炫耀一番吗?尽管上述的情况确实属实,但是,马利,我的这只无药可救的、无法训练的、缺乏教养的狗,终于通过了服从训练。我实在是太自豪了,以致于我差一点要激动得热泪盈眶了。事实上,要不是因为我过于沉溺在这种自豪与喜悦之中,我原本是可以阻止马利跳起来迅速地吃掉了他的那张结业证书的。

“唐纳德?庄谱?”詹妮问道,“我不知道他也要生宝宝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她说道,“我对那只狗已经受够了。你必须为他找一个新家,或者由我来办这件事情。”

考虑到为了将这个孩子平安地带到这个世界上我们所经历的种种,我们觉得我们第二个儿子的降生是一个头条新闻。可是,对于当地的媒体来说,这条新闻还不够重大和轰动,所以不会将其刊载或播出。尽管,在我们的窗子下面,许多辆电视新闻车正聚集在停车场里,他们的圆盘式卫星电视天线刺向天空。我可以看到手拿麦克风的记者们正站在摄影机前进行着现场报道。“嗨,亲爱的,”我说道,“帕帕奇们(无固定职业的摄影师)为你倾巢而出了。”

“Ok,我把他带出去,”我说道,“但是你得平静下来。”

尽管詹妮更加频繁地喂马利吃镇静药物——她这样做更多的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他,可是马利的雷暴恐怖症以及随后出现的非理性行为却一天比一天更加严重了。到现在,一场轻柔的阵雨也会让他陷入到惊恐之中。如果当时我们在家的话,他会扑到我们的身上,而他所分泌出的过量的唾液则会浸透我们的衣服。如果当时我们不在家的话,他便会以同样乖戾的方式——在门上、石灰墙上或者油地毡上猛抓一番,想凿出洞来寻求逃生之路。我修理的次数越多,他毁坏的频率越高。我都快无法跟上他的脚步了。我本应该狂怒不已的,可是,詹妮对我和马利两个都已经愤怒到了极点。所以,我非但没有对马利发火,反而处处为他掩饰。如果我发现了一只被咬坏的鞋子、书本或者枕头,我会在詹妮发现之前隐藏好罪证。当马利在我们那小小的家中横冲直撞、动辄闯祸的时候,我便会紧随其后——摆正地毯,扶好咖啡桌,擦干他溅到墙壁上的唾沫。在詹妮发现之前,我会冲向吸尘器,清理好马利又一次凿门之后在车库地上留下的木头屑。我熬夜到很晚,只为进行修复东西以及在地上撒上沙子,以便到了早上詹妮醒来的时候,马利最近制造的这起损害能够被遮掩过去。“看在上帝的份上,马利,难道你求死心切吗?”一天晚上,当我跪在地上,修复着最近的一次损坏,而马利则站在我的身旁,摇晃着尾巴,舔着我的耳朵的时候,我对他说道,“你必须停止再制造祸端了。”

第二天早上,当轮到我们离开医院回家的时候,一位在医院当义工的和善的退休者带领着坐在轮椅中的詹妮和婴儿克罗穿过了大厅,出了自动门,沐浴在了阳光的照耀下。这儿没有摄影师,没有卫星采访车,没有要播出的新闻采访的原声摘要,没有现场报道,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和我们这位年长的义工。虽然没有任何人对我进行访问、向我提出问题,可是我也感到“棒极了”。唐纳德?庄谱并不是唯一一个为其后代而备感骄傲的人。

她不可能真的想把马利送走的。她爱这只狗。尽管马利的缺点一项一项列举出来的话,可以开出一张长长的细目清单,但是她仍然喜爱他。她只是现在很难过罢了;她只是压力太大以致于近乎崩溃罢了。她会重新考虑自己刚才因一时冲动而做出的决定的。我认为,在目前的这种情况之下,最好的做法便是给她时间让她冷静冷静。我没有说什么,走出了房门。在前院里,马利四处跑跳着,向空中跃起,试图要咬断握在我手中的皮带。他又回到了以往快活的常态,显然没有因为被拳头连续猛揍而情绪低沉。我知道詹妮并没有伤害到他。老实说,当我同他玩得比较野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对他展开的猛击可要比詹妮的拳头厉害得多了,而且他喜欢这种野蛮的玩法,总是跳回来希望展开更多的较量。作为其血统的一种纯正标志,他对疼痛是具有免疫力的,仿佛是一台永远不会停止的充满了精神和体力的机器。有一次,当我在车道上洗车的时候,他将脑袋塞进了涂有肥皂的水桶中,然后他头上牢牢地扣着水桶,瞎子一般地飞跑过了草坪,直到撞上了一面混凝土的墙壁,他才停了下来。这似乎并不会使他感到狼狈。可是,用一只充满愤怒的手掌在他的臀部上轻轻地拍一下,或者甚至只是用一种严厉的声音对他说话,他的行为都会表明他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对于像他那样一个愚笨的家伙来说,马利身上的这种敏感个性似乎有点不可思议。詹妮在身体上没有对他造成伤害,可是她却压迫了他的情绪,至少在此刻是如此。对于他来说,詹妮便是一切,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两个最要好的伙伴中的一个。她是他的女主人,而他则是她的忠实的同伴。如果她认为给他一顿猛揍是适当的,那么他便会认为照单全收、默默承受这顿猛揍是应该的。从狗的其他方面来说,马利的表现的确差强人意,但是,他的忠诚却是无可置疑的。现在,我的工作便是去修复损害,让事情重新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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