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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利与我 作者:约翰·杰罗甘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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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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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要处理目前的情形十分困难。五分钟以前,我还正朝着独立钟走去,猜想着马利正开心地在他的宠物代管处里休息着。而现在,我却被兽医要求在马利是生存还是死亡之间作出选择。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所描述的这种情形。后来我才得知,胃肿胀在狗类中是一种相当普遍的现象,尤其是那些像马利这样有着深桶状胸的狗。那些几口便会将一日三餐风卷残云般吞咽下肚的狗——尤以马利为代表——患此类症状的几率极高。一些狗主人怀疑,可能是由于被关在宠物代管处里的压力而引发了胃肿胀,可是我后来看到了一位兽医学教授的引文,他的研究显示,待在宠物代管处所产生的压力与胃肿胀之间并没有任何的联系。兽医在电话中承认说,马利在宠物代管处被其他的狗围观而引发的过度兴奋,可能是引起疾病发作的动因。他像往常一样贪婪地吞吃完了自己的食物,然后便直喘气,并且分泌着过量的唾液,引得所有其他的狗都围在了他的身边。她认为他或许吞咽了太多的空气和唾液,以致于他的胃开始膨胀开来,使其极易发生扭结。“我们不能够等一等,看看他会怎么样吗?”我问道,“或许不会再次出现扭结的情形的。”

“马利?”我问道,“那么你们其他人呢?”

那位兽医说,马利的胃因食物、水和空气而膨胀,然后伸长、扩张、扭曲,使得胃部的容纳物受到了堵塞。空气和其他的容纳物没有地方溢出,他的胃部痛苦地肿胀着,这便是医学上所称的有生命危险的胃肠扩张扭结症。一般需要进行手术才能够解决该症状,她说道,如果不进行治疗的话,几个小时之内就会导致死亡。

我将他的头捧了起来,让他看着我的眼睛。“当时候到了的时候,你会告诉我的,对不对?”我说道,更像是在发表一个声明而不是在提出一句疑问。我不愿意必须由我作出有关马利是生存还是毁灭的决定。“你会让我知道的,是不是?”

我给兽医回了电话,将我们的决定告诉了她。“他的牙齿都腐烂了,他的耳朵基本上已经聋了,而且他的髋部情况十分糟糕,以致于他都无法踏上门廊的台阶,”我告诉她说,仿佛她需要得到确证一样,“他蹲坐下来大便也很有困难。”

第二天上午,马利的情况好些了,尽管他仍然只能够像一个残疾人那样单脚跳跃着。我们把他带到了室外,他在那儿没有任何问题地撒了尿拉了屎。我和詹妮数到三,一起将他抬上了门廊的台阶,把他带回到了屋内。“我有一种感觉,”我告诉她说,“马利永远无法再看见这栋房子的二楼了。”很明显,他已经爬完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楼梯。从现在开始,他将必须学着去习惯在一楼生活和睡觉。

在2003年的9月11日,我驾车穿过了宾夕法尼亚州,前往一个以采矿为主要产业的小城镇莎士威勒。在两年前的这一天早上,在那个臭名昭著的早上,恐怖分子们发动了蓄谋已久的劫机行动,但由于机上临时发生了乘客起义,所以93号航班坠毁在了一个空旷的原野上。人们相信,劫机者原本是想挟持着飞机飞往华盛顿特区,然后撞向白宫或者国会大厦的,所以那些冲向驾驶员座舱的乘客们,实际上挽救了地面上的无数条生命。为了纪念911恐怖袭击发生两周年,我的编辑们希望我去访问一下坠机地点,尽力去捕捉该事件对于美国人心灵所造成的创伤以及持久的影响。

“哇,他可真是走运,”我说道,“像那样跌落下来,本来会要了他的命的。”

我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紧急情况?”

在那一年夏天,宠物代管处里所发生的惊恐事件,本应该使詹妮和我从此无法再对马利那与日俱增的衰老予以否认,可是,我们很快又回到了认为那次危机只是一个已经过去了的突发事件的美好设想之中。尽管他很虚弱,可是他仍然还是那只快乐的、幸运的狗。每天早上,在吃完了他的早饭之后,他便会一路小跑到家庭活动室里,将沙发用作一张大型的餐巾纸;当他沿着沙发走的时候,他便在沙发的织布上擦着他的嘴巴,而且还会将坐垫掀起来。然后,他便会转个身,从相反的方向再走一次,这样他就可以擦拭嘴巴的另一边了。擦完嘴巴之后,他会在地板上躺倒下来,打一个滚,背部着地,然后从一边摆动到另一边,给他的背挠痒痒。他喜欢坐在那儿,饥渴地舔着地毯,仿佛那上面涂满了他所品尝过的最为美味可口的肉汁。他每日的例行公事包括冲着邮递员犬吠,拜访小鸡们,盯着鸟类饲养员,以及为了舔到水滴而绕着浴缸的水龙头打转。他每天都会树立一次拉布拉多犬的逃跑者的典型。他在房间里面横冲直撞,尾巴重重地击打在墙壁和家具上面,而我每天都会继续掰开他的下颚,然后从他的嘴巴底部掏出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废料——土豆皮、松饼的包装纸、丢掉的克里内克丝面巾纸以及牙线。马利即使到了老年,有些事情还是无法改变。

“昨天我还以为这是不可能的,”医生说道,“可是现在,我认为你明天就可以把它带回家去了。”第二天晚上,下了班之后,我便将马利接回了家。他看上去很糟糕:虚弱、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他的眼睛呈现出了乳白色,上面还裹着一层粘液,仿佛他在死亡的边上走了一遭之后又回来了一样,我猜想,对于他来说,某种意义上的确就是这样。在支付了八百美元的医药费之后,我看上去想必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了。当我感谢医生的辛勤工作以及高超医术的时侯,她回答说:“这儿所有的人员都很喜欢马利。我们每个人都会支持他的。”我带着我的这只在仅仅只有百分之一的渺茫几率下创造出了奇迹的狗走到了汽车旁,然后说道:“现在我就把你带回家去,那才是你属于的地方。”他只是站在那儿,悲伤地看着后座,知道它就像是奥林匹斯山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他甚至都没有尝试着去跳进车里。我叫来了一位宠物代管处的工作人员,他帮助我小心翼翼地将马利抬进了车里,然后我便带着一盒子药丸以及严格的医嘱驾着车带他回到了家。马利再也没有丰盛的一日三餐可以狼吞虎咽了,再也不能弄出很大的吮吸声畅饮大量的水了。他那将口鼻潜入水碗里的快乐时光已经彻底地结束了。从现在开始,他一天只能吃四顿少量的饭食,饮水也只能够有限地定量配给——一次只能给他的水碗里倒入大约一杯半的水量。医生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他的胃可以保持平静,不会再次肿胀和扭结了。他也再不用寄宿在一个大型的宠物代管处里,被许多只犬吠着、踱着步子的狗团团围住了。我相信,霍普金森医生似乎也相信,他已经暂时性地从死神的魔爪下挣脱了出来。

一个小时之后,霍普金森医生在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点儿乐观了。马利仍然坚持着,前腿上打着静脉点滴。她将马利不复发胃扭结的几率提高到了百分之五。“我并不想你怀有太高的希望,”她说道,“他已经是一只病入膏肓的狗了。”

当詹妮接听手提电话的时候,她正和孩子们待在一艘位于波士顿海港中部的拥挤的游船上。我可以听到轮船的引擎正发出嘎嚓嘎嚓的声响,背景里还有导游那因扩音器而提高的声音。由于线路不好,加上背景杂音太大,所以我们进行了一场时段时续的极不舒服的谈话。我们两个都不能很清楚地听到对方。我大声叫喊着,试图就我们将要面临的抉择和她进行交流。而她所能接收到的,仅仅只是一些片断。马利……紧急情况……胃部……手术……安乐死。

“如果他只有四五岁大,那么我一定会说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动手术,”兽医说道,“可是,像他这样的年纪,你必须要问一下自己,是否你真的希望让他经历手术的磨难。”

“如果我们不进行手术的话,”我问道,“那么,第二种选择是什么呢?”

第二天上午,医生的声音听上去更加欢快些了。“他晚上情况很好。”她说道。当我中午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将静脉点滴从他的脚爪上移走了,而且开始给他喂食一些米浆和肉。“他真是饿坏了。”她报告说。等到下一通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站立起来了。“好消息,”她说道,“我们的一位工作人员刚刚将他带到了外面,他可以大小便了。”我在电话里欢呼了起来。然后,她补充了一句:“他一定会感觉更好的。他刚刚在我的嘴唇上给了一个湿吻。”是的,那便是我们的马利。

“那到底会怎么样呢?”我问道。

那是个星期二的早上,当我的手提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在费城市区的独立会堂附近。“您能够稍等一会儿吗?某某医生要与您谈话!”宠物代管处的一位女性工作人员问道。这又是一位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名字的兽医。几秒钟之后,兽医接起了电话。“马利出了紧急状况。”她说道。

然而,在近几个月里,情况发生了变化。他两次排便之间的间隔几乎不超过短短的几个小时。当本能召唤的时候,他不得不去方便了,而且,如果我们当时不在家,无法放他到户外去的话,那么他就别无选择,只能够在屋内解决了。这样做等于杀了他。当他在室内方便了的时候,我们在走进房子里的那一瞬间便会知道。他不再以他那种喜悦充溢的方式站在门口迎接我们,而是会远远地站在房间里面,他的脑袋差不多都要垂到地板上了,尾巴夹在两条腿中间,一副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模样。我们从来不会因为此事而惩罚他。我们怎么可以呢?他已经活了差不多十三个年头了,这是拉布拉多犬的最高寿命了。我们知道他是不得已才为之的,而且他看上去也知道这一点。我相信,如果他能够开口说话的话,他一定会就自己的耻辱性行为公开致歉,并且希望我们相信他真的尽力想去憋住的。

我将双手插进了口袋里,走进了用砂砾铺成的停车场,我站在那儿,凝视着越来越浓重的黑夜。我在一片漆黑中站立着,思绪万千。在我的诸多感慨中,其中之一便是对我的美国同胞们的无比骄傲,虽然他们只是一些普通的民众,但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们却能够挺身而起,尽管知道这样做将会机毁人亡,但他们决定用自己的牺牲来挽救地面上无数国人的生命。我的另一个感受便是深深的羞愧,因为我仍然活着,我的生活没有因那一天的恐怖事件而发生任何改变,我仍然可以自由自在地去继续着自己作为一个丈夫、父亲以及作家的幸福生活。此刻,独自站立在一片巨大的黑暗当中,我能够充分地感受到生命的短暂和宝贵。我们总是把生命视作理所当然,然而生命却是脆弱的、不确定的,可能会没有预兆地在任何一个瞬间停止。我想到了一个应该十分明显、但却经常被人们忽视的道理,那便是,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值得我们去珍视。

“第二种选择,”她说道,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是让他安乐死。”

“我无法相信他没有受伤,”詹妮说道,“他就像是一只有九条命的猫。”

那一天,我忙完了家务之后便回到了楼上的卧室里,用我的膝上型电脑写着专栏文章,这时候,我听到从楼梯上传来了一阵喧哗。我停下了打字,然后仔细聆听着。那是一种十分熟悉的、重重地踏着步子的声音,就好像是一匹穿了鞋子的马正在一个踏板上飞驰着。我看着卧室的门口,屏住了呼吸。几秒钟之后,马利的脑袋突然出现在了门角,他从容地、慢慢地走进了房间。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你在这儿啊!”他一头撞进了我的膝盖里,哀求着我能给他挠挠耳朵,而我认为他居然可以再一次拖着病体爬到楼上来,如此惊人而伟大的举动,完全应该得到挠耳朵的奖赏。

我发现自己实际上希望这一时刻能够就这样继续下去,虽然我并没有同房间里的其他人这样说。马利正处在一个漫长的、多事的生命当中的黄昏时期。后来,当我回首那天晚上的情景时,我意识到,那天晚上我和马利在壁炉前的游戏以及相互依偎,某种意义上是我们的告别晚会。我抚摸着他的脑袋,直到他睡着了,然后,我继续抚摸着他的身体,过了许久。

“我们现在正是这样做的,”她说道,“等待和观察。”她将仅仅只有百分之一的成功几率又重复了一次,然后补充道:“如果他的胃再一次扭结,那么我将需要你迅速做出决定。我们不可以让他继续遭受痛苦。”

“你真的把我给吓坏了,老伙计。”我对他低声地说道。他在我身旁伸了个懒腰,然后将他的口鼻滑进了我的胳膊下面,这一动作是想激励我去拥抱他。“很高兴你能够回家。”

四天之后,我们将行李打包进了小型客货车里,准备前往佛罗里达的迪斯尼乐园去度过一个家庭假期。这是孩子们第一次离开家过圣诞节,所以他们十分兴奋。那天夜里,为了给明天一早的出发做准备,詹妮将马利送到了一个兽医办公室,在我们离开一周的度假期间,她将他安排在了那儿的一个精密护理单元,在那儿,医生和工作人员们将会昼夜不停地照看着他,在那儿,他将不会被其他的狗激怒。在经过了去年夏天他们对他的精心照看之后,他们很高兴给他提供高级狗房,他将会受到额外的照顾,但却不用支付额外的费用。

“我想说,他仅仅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不会再次发生扭结的现象。”她说道。

电话的另一端只有静默。“喂?”我问道,“你还在吗?”

“那样是不是就没有问题了?”我谨慎地问道。

在我吃完了肉馅糕、喝完了冰茶之后,我便驱车驶往了旅馆方向,打算试着动笔写作。开到半路的时候,我突然心血来潮,来了个反向转弯,又朝着离城外数英里路程的坠机地点开去了。当夕阳滑落到山那边的时候,我回到了事发地点,这时候,最后的几位参观者也正要离开。我独自在那儿坐了许久,从日落到黄昏,从黄昏到夜幕降临。猛烈的风刮在山侧,我束紧了我的防风上衣。一面巨大的美国国旗矗立在我的头顶,旗帜在风中飘舞着,在暮色中,它的颜色几乎都变成了如彩虹一般的斑斓。只有在这个时候,由这片神圣的地方所激发出来的情感才将我紧紧地包围,让我开始慢慢地领悟出发生在这片荒凉旷野上空的那一重大事件的意义。我站在飞机与地面相撞的地方四目远眺,然后又抬起头来凝视着那面国旗,发现自己已经热泪盈眶。我数了数旗帜上面的条纹,这在我的生命中还是第一次。七道红色的条纹,六道白色的条纹。我又数了数国旗上的星星,一共有五十颗星星点缀在一片蓝色的背景之上。现在,这面旗帜对于我们的意义更加丰富与深远了,这是美国人的旗帜。对于新的一代美国人来说,这面代表了勇气以及牺牲精神的国旗矗立在这片旷野上高高飘扬着。我知道我需要写些什么了。

第二天下午,12月29日,当詹妮去那儿接他回家的时候,马利看上去显得十分疲累,而且情绪低落,但是并没有明显的生病迹象。正如我们被提醒过的那样,他的骻部比以前更加衰弱了。医生将如何对他的关节炎进行药物治疗的养生法告诉给了詹妮,一位工作人员帮助詹妮将他抬到了客货车里。但是,在将他带回家来的半个小时之后,为了试图将他喉咙里的浓痰清理出来,他不停地呕吐着。于是詹妮将他带到了前院,他就在结冰的地面上躺了下来,不能够或者不愿意再移动了。惊慌失措的詹妮赶忙给我的办公室打来电话。“我无法把他带回到屋子里,”她说道,“他正躺在寒天冷地里,他起不来了。”我立刻离开了报社,等到我四十五分钟之后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帮助马利站了起来,并且把他弄进了房子里面。我发现他四肢摊开地躺卧在饭厅的地板上,显得十分哀伤。

第二天早上,我将专栏文章发给了报社,然后便从旅馆给家里打电话。詹妮说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马利真的非常想念你。”

我们在电话里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詹妮说道:“你应该由此知道他是多么的忠诚。”是的,在我们的这只狗的身上,是很容易找到忘我的虔诚精神的。

之后,我便和他一起坐在了地板上,我摩挲着他的脖颈,而他则将脑袋摆来摆去,勇敢地用他的下颚轻咬着我的手腕。这是一个好迹象,暴露出那只顽皮的小狗仍然还留在他的身体里面。他安静地坐着,让我拥抱着他而没有试图从我怀中逃跑的那一天,我知道,就将是他快不行了的时候了。前天晚上,他似乎已经敲响了死神之门,而我则再一次做好了更糟的情况随时都可能来临的心理准备。而今天,他喘着气,用爪子扒着地面,试图从我的手里溜走。就在我以为他那漫长的幸运旅程走到了尽头的时候,他又回到了我的怀里。

我花了一整天时间待在坠机地点附近,在那儿的纪念馆里徘徊。我同那些来此表达他们的尊敬与悼念之情的络绎不绝的参观者们交谈着,采访了那些仍然记得爆炸时那巨大冲击力的当地人,还与一位刚刚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自己女儿的妇人坐了一会儿,她之所以来到坠机地点,是为了在共同的悲伤当中寻求到些许的慰藉。我抄录着在砂砾铺成的停车场里所布满的许多的纪念品和留言。然而我还是没有找到专栏的灵感。对于这一已经被说滥了的大事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说些什么?我在城里吃了顿晚餐,然后注视着我的笔记本。撰写报纸专栏就像是在用砖块修建一个高塔;每一个有价值的信息,每一条引语以及每一个捕捉到的时刻,便是一个砖块。你要在一个宽阔的基础之上来修建你的塔楼,这个基础要足够坚固,可以支撑得起你的地基,然后,再一步步地向塔尖迈进。我的笔记本里有充足且坚固的建筑砖块,可是我却缺少灰浆去将它们粘合在一起。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些素材?

“马利,你做到了!”我大声叫喊道,“你这只老猎犬!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爬到二楼来了!”

头天晚上,由于找不到我,马利一遍又一遍地在整栋房子里面踱着步子,四处嗅着,她告诉我说,他在每一个房间里面寻找着,甚至连门背后和壁橱里面都看过了。他挣扎着爬上楼,但在那儿也没有能够找到我,于是他又走下楼来,然后将刚才的大搜索又重新展开了一遍。“他真的很不开心。”她说道。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由于白天越来越短,寒风穿过冰冻的树枝呼号着,所以我们都缩在了我们那暖和的屋子里面。我砍下了一株树,把它劈成了足够让我们过冬取暖的柴火,然后将柴火堆放在了后门。詹妮煮了热腾腾的肉汤以及自制的面包,而孩子们则又一次围坐在窗户旁边,等待着茫茫白雪的到来。我也期待着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降雪。可是,我也感到了一丝害怕,因为不知道马利是否能够熬过又一个寒冬。去年的冬天对他来说就已经够受了,而他在这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里则会更加明显地、迅速地衰弱。我不确定他是否可以通过光滑的结冰的人行道、打滑的台阶以及一片被白雪覆盖的茫茫大地。我渐渐明白了为什么退休了的老年人大多会移居到佛罗里达和亚利桑那州(两州都位于美国南部,气候温暖)。

明天,房子里将会再一次充满大声的喧闹以及生命的气息。然而今天晚上,就只有我们两个,马利和我。我和他一起躺在这儿,他那有些发臭的呼吸喷吐在我的脸上,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许多年前在我把他从饲养者那里带回家来之后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晚上,那时候他还是一只小狗,呜咽着想找他的妈妈。我还记得我是怎样把装有他的纸箱拖进了卧室里,以及我们是以何种方式一起睡着的,我的胳膊从床的侧边垂了下来,安抚着他。十三年之后,我们又在这儿了,仍然无法分离。我想起了他的幼年以及青少年时期,想起了那被撕成碎片的沙发以及被吃掉的床垫,想起了那沿着近岸内航道的疯狂的散步,以及在立体声的奏鸣声中他从脸颊摇摆到臀部的翩翩起舞。我想起了被他吞咽下肚的物品和被盗窃的支票簿,以及那次人狗移情的美秒时刻。而我更多想到的则是,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忠诚的伙伴。这是一段怎样的历程啊!

“我很抱歉,”她回答说,“情况很严重。”

如果他的胃再一次扭结的话——而且她告诉我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不幸——那么,我们就只有两种选择了。第一种选择,是对他进行手术。她说她将把他的肚子剖开,然后将他的胃用缝合的方法连接到空心墙,从而阻止肠胃的再一次扭结。“手术费大约为两千美元。”她说道。我吃惊得吞咽了一下口水。“而且我必须要告诉你,这是切口穿入性的手术。对于一只像他这么大岁数的狗来说,手术的成功性不大。”而且,即使他熬过了手术,恢复过程也将会十分漫长和困难。有时候,像他这样的一只年迈的狗,是无法经受得住手术的外伤的,她解释说。

马利正活在苟延的时间里;这是显而易见的。另一次健康的危机可能会在任何一天到来,当它来临的时候,我将不会与这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相抗衡。在他所处的生命阶段里,任何切口穿入性的医疗过程都将是十分残酷的,詹妮和我之所以决定这样选择,更多的是出于自身的考量,而不是仅仅为了马利。因为我们爱这只疯狂的老狗,尽管他有多到数都数不清的毛病——或许正是因为他的这些毛病,所以我们才如此深爱着他。可是现在,我可以看见我们让他离去的时候正在步步地逼近。我回到了车里,然后返回到了我的旅馆房间。

“哦!”我愣在了那儿。

那位现在我知道姓霍普金森的兽医,试图安慰我。“我认为,是时候了。”她说道。

在十二月中旬一个寒风凛冽的周日的晚上,当孩子们完成了他们的家庭作业,正在练习着乐器的时候,詹妮开始在炉子上烤着爆米花,然后宣布说晚上全家人可以一起看一部电影。孩子们飞跑着去挑选影碟,我冲马利吹了声口哨,带着他和我一起到外面去从木柴堆里取一篮子枫木。当我将木柴装进篮子里的时候,他便在结冰的草地里四处溜达,面对着寒风站立着,用潮湿的鼻子闻着冰冷的空气,仿佛是在占卜着冬天的来历。我拍着手掌,挥舞着手臂,试图引起他的注意,然后他便跟着我进到了屋内。他在前门廊的台阶前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鼓足了勇气,蹒跚地向前迈去,而他的后腿则被拖在身后。

“我猜也是。”我回答说,可是,我并不希望她在不事先通知我的情况之下就将他毁灭了。我希望有可能的话我能够在那儿陪伴着他。“那么,”我提醒她说,“为了那百分之一的奇迹,我仍然想坚持下去。”

詹妮买回了一台蒸汽清洁器对地毯进行清洁,而且我们开始对日程进行合理的安排,以确保我们不会离开房子超过几小时的时间。詹妮会从她提供志愿性服务的学校匆忙赶回家中,放马利到户外去方便。而我则会利用餐会中上主菜和甜点之间的这段时间抽身回家,带他出去遛一会儿。当然,马利会通过在院子里面到处嗅和转圈而尽可能地把这段散步的时间拖久。我们的朋友们都会大声地取笑我们说,真不知道谁才是杰罗甘房子的真正主人。

十三年来,每次我走进家门的时候,他都会一跃而起,摇头摆尾,气喘吁吁,尾巴“砰砰”地扫过一切物品,欢天喜地地迎接着我,就仿佛我是一位刚刚从一场百年战争中凯旋归来的将军。然而,今天却没有以往的欢迎仪式了。当我走进房间里面的时候,他的眼睛跟随着我的身影,可是他没有移动他的脑袋。我在他身旁跪了下来,摩擦着他的口鼻。没有反应。他没有试图去轻咬我的手腕,没有想去与我玩游戏,甚至没有抬起他的头。他的目光空洞而遥远,尾巴松软地搁在地板上。

她说她已经将一个导管插入到了他的喉咙下面,从而释放了堵塞在他胃部的大量气体,这样一来,肿胀的状况就得到了很大的缓解。通过熟练地操作胃部的导管,她认为她已经解除了扭结的状况,或者如她所说的那样,“使其不再翻转了”,而且他现在被注射了镇静剂,正在舒服地安睡。

“百分之一?几率这么渺茫吗?”

他甚至勇敢地越过陡峭的斜坡去了地下室,直到打滑的木质楼梯阻止了他的脚步。马利曾经十分开心地在我的这个工作间里陪伴着我度过了好几个小时,当我在那儿做着木工活的时候,他便在我的脚边打着盹儿,锯屑飘落下来,覆盖在了他的皮毛上,就仿佛是一层柔软的降雪。一旦下到了那儿,他就无法拾级而上了,所以他站在那儿大声地犬吠着,呜咽着,直到詹妮和孩子们跑来营救他,他们从他的肩膀和臀部下面支撑着他,一步一步地将他推了上来。

我还感受到了其他一些事情——对人类的心灵那无尽的能量感到十分吃惊。人类的心灵具有如此之大的能量,使其在承受了这样一个重大灾难的同时,还可以找到一些空间留给个人的痛苦和悲哀的片刻。对于我来说,这一片刻便是想到了我那只衰老的狗。我感到有些惭愧,因为我意识到,即使是在为93航班的坠毁这一令人心碎的重大事件深感悲痛的时候,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因即将失去马利而引起的尖锐剧痛。

“百分之一的几率?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心想,“他上哈佛大学的几率恐怕都要比这高。”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便挤进了那辆小型客货车里面,然后朝着南方进发了。对去迪斯尼游玩的提议表示嘲笑与蔑视,已经在我为人父母之后成为一项极为热衷的消遣了。我已经忘记了我究竟说过多少次“用同样的钱我们都可以全家去巴黎旅行了”之类的话。可是,我们一家人却在迪斯尼度过了一段非常棒的时光,甚至是那个老爱唱反调的父亲也玩得颇为开心。对于那许多潜在的隐患——呕吐、由疲劳引起的易怒、不见了的票根、失踪了的孩子以及手足之间的互殴——我们全都避免了。这是一次十分精彩的家庭假期,我们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对每一次玩电动、每一顿饭、每一次游泳以及每一个时刻的正面及反面的经验与教训的叙述和总结上了。当我们中途穿过距离我们的家只有四小时车程的马里兰的时候,我的手提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马利进入了昏睡的状态,”她说道,“而且他的骻部开始比以往更为低垂了。他看上去似乎非常不舒服。兽医希望你们能够同意给他注射类固醇以及止痛剂。”“当然,”我回答说,“请尽可能让他感到舒服一些,我们明天就会去那儿接他。”

“我们当然也想念你啊,你这个吃醋的小傻瓜。”她说道,“但是我的意思是,马利真的、真的非常想念你。他都快让我们每个人精神不正常了。”

詹妮给动物医院留了两条信息,正在等待着一位兽医的回电,可是很显然,这又将是一次紧急状况。我给医院打去了第三个电话。几分钟之后,马里撑起了摇摇晃晃的腿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又想呕吐了,但是并没有吐出什么。这时候,我注意到了他的胃,它看上去比以往要大,而且摸起来很硬。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给兽医的办公室里回了电话,这一次,我告诉对方马利出现了胃浮肿。传达员让我在电话里稍等一会儿,然后,她返回到了电话里:“医生说赶快把他带到医院来。”

我们一起酣然入睡了,在地板上肩并着肩,他的半个臀部压在了我的睡袋上,而我的胳膊则环搂着他的脖子。在夜里我被他弄醒了一次,他的肩膀退缩了,爪子猛地抽搐了一下,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小狗的的吠声,听上去更像是咳嗽声。他正在做梦,我猜想着,他或许正梦见自己再一次年轻了、强壮了。真想就这样一直沉浸在美梦当中,不要醒过来。

到了学校放暑假的时候,詹妮便将三个孩子放进了小型客货车里,准备对她居住在波士顿的姐姐进行一次为期一周的拜访。而我则因为工作无法一同前往。这使得马利在家中无人陪伴,也没有人将他放到户外去方便了。在因年迈所引起的许多使他备感痛苦的小尴尬当中,有一个是最令他苦恼的,那便是他对于自己的肠胃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能力。尽管这些年来马利的诸多坏行为可谓磬竹难书,可是他上厕所的习惯一直都没有出过差错。这是马利少数可以让我们夸耀的习性之一。一直到几个月以前,他还从来没有在房子里面随意大小便过,即使当他被单独留在屋里长达十到十二个小时的时候,也没有出过状况。我们开玩笑说,他的膀胱是由钢铁铸成的,而他的肠子是由石头造就的。

“我需要和我的妻子商量一下,”我告诉她说,“之后我会给你回电话。”

“我在这儿。”詹妮说道,然后,再一次陷入到寂静之中。我们都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我们只是没有想到会是在今天。现在她和孩子们都不再城里,所以他们甚至都无法和马利道别;而我则因为工作关系正身处于距离宠物代管处大约有九十分钟车程的费城市区里。到了这场谈话结束的时候,经过了尖叫、脱口而出以及重要时刻的中断,我们认为根本就无法作出真正的决定。兽医是对的。马利的身体正在全面衰退着。让他经受一次穿刺性的手术,而结果仅仅只是延迟了那不可避免的死亡的到来,是一件十分残酷的事情。我们也不能够不考虑那笔高昂的手术费。当每天都有许多只被遗弃的狗因为没有家而被毁灭的时候,更为严重的是,当每天都有许多儿童因为没有钱而无法获得适当的医疗护理的时候,将那样一大笔数额花费在一只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老狗的身上,似乎是一种令人厌恶的、不道德的做法。如果这便是马利被上帝召唤回去的时候,那么,一切就顺其自然吧,而且我们希望看到他有尊严地、没有痛苦地离去。我们知道,这样做是对的,虽然我们两人都还没有做好失去他的准备。

可是,马利受伤了。几分钟之内,他的身体就变僵硬了。到了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到家的时候,马利已经完全无力也无法移动了。他似乎哪儿都疼痛,仿佛遭到了暴徒的袭击一样。然而,真正使他卧床不起的是他的左前腿,他无法让那只腿承受起任何的重量。我能够轻轻地捏他那只腿而不会引起他疼痛地叫喊。我怀疑他是把腱给拉伤了。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试图挣扎着站起身来迎接我,然而他的这番努力却只是徒劳。他的左前爪已经完全无法用力,再加上他虚弱的后肢,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力量再去做任何事情。马利躺在自己唯一一条好的腿上,这是令任何一只四条腿的野兽都感到痛苦难堪的情形。最后,他试图用三只脚爪单腿站立起来迎接我,可是他的后肢陷了下去,所以他又重新倒在了地板上。詹妮给他喂了一颗有解热镇痛作用的阿斯匹林,然后将一个冰袋敷在了他的左前腿上。即使是在无法动弹的情况之下,马利也保持着嬉闹与贪吃的本色,他不断地试图去吃那个立方体的冰块。

那天晚上,当我们停完车之后,詹妮和我都认为身处于一个没有狗的地带感觉是多么的奇怪。不再有一个体形超大的犬科动物不时地在我们身边碍事了,他不会再如影随形一般地四处跟着我们了,不会再当我们拿着一个袋子去车库的时候偷偷摸摸地跟着我们溜出门去了。我们终于获得了自由。可是,这栋房子却显得空荡荡的,即使有三个孩子在里面大闹天宫。

当孩子们排队等候着电影放映的时候,我便在屋里生起了火。火焰在壁炉里跳跃着,温暖开始充溢了整个房间,炉火的温暖也促使马利将最好的地点——壁炉的正前方,宣布为自己的领地,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我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板上躺了下来,将头靠在了一个枕头上面,我的视线更多地停留在了炉火上面而不是在电影上。马利不愿意失去他那温暖的地点,可是他又无法抵挡这一难得的机会。他最喜欢的人正以倾斜的姿势处于地平面上,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现在,谁会是老大呢?他的尾巴开始“砰砰”地重击在地板上。然后,他开始朝我的方向摆动过来。他在地板上磨蹭着腹部,从一边摆动到另一边,慢慢地移动着,他的后肢在他身后伸展着,很快,他便抵在了我的身上,将他的头在我的肋骨上磨蹭着。在我伸开手臂去搂抱他的那一刻,一切都结束了。他用脚爪站立了起来,激烈地摇着身体,落了我一身的狗毛。然后,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他的下颚就悬挂在我的脸部上方。当我开始大笑起来的时候,他把我的反应看作是放行的绿灯,我还没来得及清楚地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他便用他的前爪跨骑到了我的胸部上,然后,他就往下一落,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哎哟!”我在他的重压之下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拉布拉多犬的全面进攻!”孩子们长声尖叫着。马利简直无法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好的运气。我甚至都没有试图去把他从我的身上挪开。他蠕动着,他流着口水,他把我的整张脸都舔了个遍,他用鼻子磨擦着我的颈子。在他的重压之下,我简直都要无法呼吸了。几分钟之后,我终于将他的半个身体从我的身上推离开了,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看完了整部影片——他的头、肩膀以及一个爪子靠在了我的胸部上,而他的其余部分则抵在了我的身体一侧。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马利从死亡的边缘跳了回来。他的眼睛里面重新燃起了淘气的光彩,他的鼻子又回到了湿湿的、冷冷的状态,而且他那瘦成皮包骨的身体上还长了一点儿肉。在经历了这么多艰险之后,他的身体状况看上去并没有恶化。他心满意足地在打盹儿中打发着他的日子,他喜欢睡在家庭活动室的玻璃门前面的地上,因为暖洋洋的太阳光会洒落到那儿,烘烤着他的皮毛。对于他现在只能得到的定量配给的少量饮食,他仍然保持着永远的狼吞虎咽的姿态,然后他便会苦苦地哀求或者偷窃食物,行径比以前更为无耻和大胆。一天夜里,我无意间发现他正独自一人待在厨房里,他后腿站立着,前爪搭在厨房的柜台上,正在从一个大浅盘里偷吃着米饭。他究竟是如何用他那衰弱的髋部支撑在那儿的呢?我永远不得而知。尽管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可是,一旦意愿发出了召唤,马利的身体便会予以回应的。我想过去拥抱他,因为,我对于他那衰弱的身体里面居然还可以因为贪吃而爆发出如此令人吃惊的潜能感到无比的钦佩和高兴。

“我们过一个小时再谈吧。”她说道。

“马利要去狗营了!”科琳尖声叫道。于是马利重新振作了精神,仿佛这一想法非常有价值。我们对于宠物代管处的人员将要对马利所做的事情开着玩笑:9:00到10:00挖洞;10:15到11:00撕枕头;11:05到12:00搜索垃圾堆;等等。我在周日的晚上把他送去了宠物代管处寄宿,并且把我的移动电话号码留给了前台。当马利被寄宿的时候,我似乎从来都没有彻底地放松过,即使是在像杰伊医生的办公室这样熟悉的环境中也是如此,我总是有些担心他。每次去看望他之后,他都会显得更加憔悴,他的口鼻部经常有擦伤,这是因为他总是用牙齿啮蚀着狗笼的栅栏,而且,当他回到家后,他会在角落里躺倒下来,一连酣睡上好几个钟头,仿佛他在寄宿期间患上了重度的失眠症,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在笼子里面踱来踱去了。

詹妮和孩子们都不在家,我知道我必须充分利用这段时期。这是我下班之后能够外出的难得机会,我可以在这一带逛逛,探访一下我现在正在描写的市镇和邻近地区。由于我必须往返于办公室和住所,所以我每天不在家的时间长达十到十二个小时。毫无疑问,马利不能够这么长的时间被单独留在家里,甚至连这一半的长度都不可以。我们决定把他寄宿到当地的一家宠物代管处里——每年夏天当我们出外度假的时候,我们都会把马利寄宿到那儿的。这家宠物代管处有许多实习兽医,所以,即便不能够得到最私人化的服务,起码他们也可以提供专业化的照料。似乎每一次我们去那儿的时候,都会见到一位不同的医生,这意味着他对马利的情况一无所知——除了表单上列有这只狗的名字之外。我们从来都不知道这些医生的名字。他们与那位深受我们爱戴的佛罗里达的杰伊医生不一样,杰伊医生对于马利的了解程度几乎同我们一样,而且,在我们离开的期间,他真的就像是一位家人那样照料马利。然而,这里的医生们只是一些陌生人——能干的陌生人,尽管如此,却仍然是陌生人。好在马利似乎对此并不介意。

当我们知道可能随时都会到来的危机终于来临的时候,我才刚刚从莎士威勒回来仅仅一个星期。当时我正在卧室里穿衣服准备去上班,突然听到了一个可怕的咔嗒声以及紧随其后的克罗的尖叫声:“救命啊!马利从楼梯上摔下去了!”我赶忙跑了出来,发现他正躺在那段长长的楼梯的脚下,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詹妮和我向他冲了过去,然后用我们的手将他的身体从头到脚地检查了一遍,温柔地捏了捏他的四肢,压了压他的肋骨,按摩了一下他的脊柱。似乎没有什么部位有骨折情况。马利站了起来,发出了一声呻吟,他抖了抖身子,然后便走开了,没有跛行现象。克罗目击了马利摔下楼的全过程。他向我们描述了整个经过:马利开始下楼,可是,才下了两步,突然意识到所有的人都还在楼上,于是他试图向后转。当他尝试着转身的时候,他的骻部塌陷了下来,于是他连滚带爬地滑下了整段楼梯。

詹妮和我彼此没有说一句话,我们都清楚,时候到了。我们给孩子们打气,告诉他们说马利必须要去医院,医生将会治好他的身体,不过他病得很重。当我准备出发的时候,只见詹妮和孩子们将躺在地板上的、流露着明显忧伤的马利团团围住,他们在向他道别。他们每一个人都给了他一个拥抱,度过了与他在一起的最后的时刻。孩子们保持着高昂的乐观情绪,他们相信,这只已经成为了他们生活中一部分的狗不久就会健康地归来。“身体要完全好起来啊,马利。”科琳用她那细小的声音说道。

那天晚上,在我把他带回家进到屋内之后,我在家庭活动室的地板上铺了一个睡袋。马利已经无法再爬上二楼的卧室里去了,而我又不忍心让他一个人无助地留在楼下。我知道,如果没有我陪在他的身旁的话,他会一晚上都烦恼不安的。“我们有一位夜宿的客人,马利!”我宣布道,然后便在他的身旁躺了下来。我从头到脚地抚摸着他,直到大团大团的毛发从他的背上脱落了下来。我擦去了他眼角的粘液,然后搔着他的耳朵,直到他发出了愉悦的呻吟声。詹妮和孩子们将会在早上回到家;她将会溺爱他,用煮熟的汉堡包和米饭作为他的加餐。马利用了十三个年头才终于赢得了人类的食物——不是残羹剩饭,而是特意为他烘烤的饭食。孩子们将会张开手臂拥抱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距离再也见不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多么地近了。

到了那天晚上十点半的时候,他的情况仍然没有任何好转,而他自从下午一点钟以后就没有能够到户外去清空他的膀胱了。也就是说,他憋尿已经差不多有十个钟头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把他弄到户外,然后再把他弄回到室内,以便他可以解决内急问题。我跨骑在他的身上,然后用我的两只手紧抓在他的脖子下面,把他给拎了起来。我们一起蹒跚着来到了前门,当他单脚越过门槛的时候,我便支撑着他的身体。可是,来到了门廊上,他却愣在了那儿。外面一直在下着雨,他必须要应对的强硬对手——门廊的台阶,打滑而且潮湿地摆在他的面前。他看上去没有勇气去战胜这个对手了。“来吧,”我说道,“赶快撒一下尿,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到屋里去了。”他无法按照我所说的去做。我希望我可以说服他就这样在门廊上解决算了,但是这只老狗从来没有被教过这样一个新技巧。他又单脚跳回了屋里,然后郁闷地看着我,好像在为他知道即将会到来的事情而向我道歉。“我们过一会儿再试。”我说道。仿佛听到了某种暗示,他半蹲在了他那剩下的三条腿上面,然后在客厅的地板上清空了他的膀胱,一摊黄色的污水在他周围溢开。自从他还是一只小狗以来,这还是马利生平第一次在房子里面撒尿。

到了就寝时间,马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睡在我们的床旁边,而是在楼梯口安营扎寨下来,因为从那儿他可以观察到每一间卧室以及正对着楼梯脚的前门,以防我从藏身的地方突然跳出来,或者在夜里回到家,认为我极有可能在没有告诉他的情况之下偷偷摸摸地出现。第二天早上,当詹妮下楼去做早餐的时候,发现马利仍然躺在楼梯口。过了好几个小时,詹妮才渐渐意识到马利一直都没有露面,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每天早上,他总是会第一个跑下楼梯,冲在我们的前面,他的尾巴砰砰地撞击在前门上面,想要出去。后来她发现他正躺在紧挨着床旁边的地板上熟睡着。然后,她便明白了原因。当她起床的时候,她不经意地把她的枕头推到了床上的我的这一侧——她睡觉的时候会用三个枕头——枕头在被单的覆盖下,在我经常睡觉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大大的类似人形的块状。再加上马利的视力模糊,所以他将那一堆羽毛误认为了他的男主人是完全可以原谅的。“他一定是认为你正睡在那儿呢,”她说道,“我只是告诉你他所做的事情。他相信你就睡在那儿。”

“但这只是暂时的,”医生回答说,“我们帮助他度过了突发的危机,但是,一旦胃部像那样扭结过,那么就会再次扭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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