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相信我怎么会这么倒霉,即使我看到身穿制服的引座员手拿长长的毛线针开始在第一排人当中移动的时候,我还是不敢相信。那些人很顺从,轮到他们的时候,只是轻声哼一下,引座员一次一排,一个不落地进行着。我逃跑的可能性似乎是零。我的腿处于这种状态,不可能跑掉;再说,又有人把门。我也无法让任何人相信我不是什么自愿者。我推断我惟一的机会就是主动地表现得比所有人更慷慨地把自己奉献出去,我决定走近站在舞台上的那个人,想办法跟他去说。我想跟他建议,如果他能还我一条腿、不挖我的眼睛,那么,我可以捐献整个身体。
他摇摇头说,“不,裸露的是你。”
“又是他。”身穿黑泳衣的男人说道。
不过,跑了一会儿,我就停了下来。我本来想回礼堂问问接下来他有什么指示,可我思忖泳衣人可能希望我自己看着办。而且,我也不怎么相信自己还会有好运气。回去容易,要再出来也许就难了。
“让他去跑步,”泳衣人说,“这是给他下的第一道命令。”
坐在我边上的人就跟判了刑的囚犯一样垂头丧气、焦灼不安。下面的情况我不知道是无意中听到的呢,还是我突然反应过来了,总之,我突然明白在这里集中的都是自愿来参加一项科学实验的人,他们已经同意让人把他们的眼睛挖出来。尽管每人都是自愿的,不过,管理人员似乎意识到自愿者也许会在最后关头失去勇气,因为,我看见背后礼堂的门关上了,还有个警卫在站岗。
那天上午在旅馆里想这件事的时候,我意识到新的“镜子之梦”为我目前着手进行的成家计划提供了巨大的帮助。无怪乎我一直受挫!我既不了解我的计划,又不清楚为这个计划辩护的理由。我傻乎乎地相信,只要一头撞进这个世界,就能找到妻子,事先不必有什么要求或期待。现在,我意识到要成功地找到妻子——你一定记得安德斯太太在后面紧追不舍、步步逼近,所以,我的寻找更为急迫——惟一的办法就是仔细想好什么人适合我,就像为小孩起什么名字合适一样。我再也不想漫无目标地四处晃荡,等着我未来的妻子在我面前出现,我准备亲自在她最可能出现的地方把她找出来。还有什么比一场完全适宜和令人尊重的婚姻更能挡住安德斯太太那不为我需要的紧逼呢?我原来想,我能够断然拒绝安德斯太太投怀送抱、主动出击的怪异婚姻,办法是和不属于我这个阶层的人结婚,不管是妓女、售货员,还是门房的侄女,其实,这种婚姻同样怪异。现在看,我这种想法是多么的荒唐!
“这个名字还是太不寻常了。”我说。
我在旅馆又度过了几个更加可怕的日日夜夜,倾听着这个梦向我提示的情形和策略。这个梦像往常一样,开始重复,但每次均有很多变化。第二天晚上,镜子砸在我身上;我也就是这样受伤的。第三个晚上,我回到礼堂把我的物品赠送给泳衣人,结果没能再脱身。再接下来,我梦见父亲禁止我结婚。紧接着这个版本,我早上醒来,决定不能再耽搁了,生怕自己在娶妻的新决定上产生动摇。还有什么地方比在我家乡,在同一阶层的女人中更能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呢?我给老家拍了份电报,说要回一趟家看看他们。拍完电报,我就退了房。
我立即就被自己这种不顾后果的举动吓呆了。我知道自己太过分了,而且,我不可能再长出一条腿来。我眼里噙满了泪水。
他告诉我说杯子和碟子是结婚礼物,然后问我准备叫我妻子什么。我们一边从烧焦的房子边上走开,一边愉快地聊着天。我跟他解释,我在考虑好多名字,但是,我想选一个普通的同时又不会被人嘲讽的名字。
我去她家拜访了几次。在那里,我聆听其父吹嘘下次再开战我们国家会怎么怎么痛击世代仇敌,以报一箭之仇。我还和她二重唱。最后,我们家开了一次家庭会议。接下来,我就跟老上校提亲,获准后,就向他女儿求婚,她接受了。我哥哥从外面回来时,晒得黑黑的,比我上次见他时显得年轻。他回来后,我们就举行了婚礼。没过多久,我带新娘回到首都,开始了我们的新生活。
“你现在只有一种治疗方法了。”男仆说。他从镜子后面出来,穿过房间。我跟着他走起来一瘸一拐的,但基本上能跟上他。单腿走路也并不比双腿走难多少,这让我感到惊讶,但我也没有在意怎么没感到痛。
礼堂里现在大多数人已经让引座员用毛线针做了手术。我离开座位,一瘸一拐地沿过道走去。在舞台上,我看到那个身穿黑泳衣的男人正跟从他面前鱼贯而过的一排已经被戳瞎了眼的人握手。我泄了气,因为我想,要是遇上个不认识我的人,运气可能还好些。但是,我也排到队列中,轮到我的时候,我也伸出手。
到了街上,我看见我父亲。我知道他死了,所以,我在想我能说点什么来安慰他。但是,他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意识到他是要来安慰我——因这场大火安慰我。他说那些物品我选对了,还说,有了抢出来的这些东西,我便能重新开始生活。
我把这次回乡的使命跟嫂子和大姐作了解释,也把自己托付给她们,希望她们把我重新介绍给镇上的社交圈子。很快,我就收到邀请,又是喝茶,又是跳舞,每周四则在家会客。我从几位中意的人选中,挑了一个长相一般、性情谦和的姑娘。她对我的殷勤很是得意。她是军官的女儿,在女隐修院接受的教育,喜欢孩子,口碑极好。我的家里人认为她是最佳人选。
我很高兴自己终于能够服从他的命令了,于是,我跳下舞台,以最快速度沿过道奔跑。跑的时候,我想,看到我这么快就服从,他肯定很高兴。我离开礼堂时绊了一跤,可我并不介意脸上火辣辣的感觉。我只是想到为他效劳的时候,我竟然弄痛了自己,这会给他留下更深的印象的。
“别扶我。”说着,我鼓足了勇气。我想去他要带我去的地方,但我不想他陪我去。
因为害怕安德斯太太追到公寓来,我就在城另一头的一家旅馆开了间房,在那儿住了一星期。我谋杀了人,躲了起来,尽管追查我的不是警察,而只是我的受害人。我谋杀她,但她并不想反过来也杀我,而只要我娶她。当然,解决我的问题,办法可以是再次谋杀她,这次要成功。但是,我还是想用我已经选择的办法,即和别人结婚。
嫂子爱米莉我见得少多了;她管小孩太忙。她肯定不了解我,更是从来都不会想到我。还有我大姐,她现在寡居了,长年侨居国外,新近回到故乡。有几个姑姑、姨娘,有的嫁人了,有的还没有。我十二年前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离开家乡后,除了在我父亲的葬礼上,几乎没有见过她们。我就把我的问题交给了她们,我完全相信她们的判断会是干脆而准确的。
我走过的是我童年时代熟悉而静谧的街道。我看见远处一道亮光。靠近后,我才看出是一栋失火的房子。这栋楼类似于我放火烧掉的安德斯太太的房子。仆人们来回奔跑着,从火里抢出家具和画像。接着,我发现这是我的房子。我知道自己已经答应把所有的东西送给我的主人——泳衣人。如果我的物品全都化为灰烬,他会怎么对付我呢?
也许,你会问这怎么能够办到。改变我的生活去适应我的梦,这个难题并非解决不了,它要比改变我的梦,让它适应我的生活来得容易。但无论改变哪一方,都不是单单靠意志的努力就够的。我相信最近这个梦为我提供了一个线索,让我找到合适的方法。这些梦,所有这些梦,都是一面镜子,我白天的生活就呈现在它面前,它也给我照出一个陌生的,但又并非是无法辨认的形象。我白天的生活和这一形象通过坚持和专注,就会联结在一起——即使这样我就有必要在镜子面前生活。这是镜子的命运,同时又是被镜子映照的人或物的命运。
我无法描述自己当时感到的莫大欣慰。我所有的聪明建议似乎都是多余的、不搭界的了。我想着如何答谢身穿黑泳衣的男人的好意。“我愿意把我所有的钱款、所有的家当都给你,”我说,“务必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全听你的。我愿意做你的奴隶。”
镜子边上还有个人——穿号衣的男仆。他站在镜子后面,擦着镜框。尽管我知道他能看见我,但我没有觉得自己一丝不挂有什么尴尬。不过,既然已扯着嗓子喊了,我就有必要跟他解释一下。
然后,我想到了怎样去弄清楚这是否真是一面镜子,照的人是否真是我自己。我要脱掉穿在身上的小礼服。我的推理是:假如它并非真是镜子,那么,其表面便无法照出我的裸体;而且假如我赤身裸体,那么,我肯定就能认出自己来——以这一方式,两个问题就一并解决了。我脱掉衣服,把它们放在镜子边的椅子上。但是,看见裸体的自己,我仍旧感到迷惑不解。“这是你最棒的身体。”我大声对自己喊道。
“这是一面裸露的镜子。”我说。
只是怎么找,我得决定下来,因为从我最近努力的情况看,我担心自己永远也找不到妻子。没有选择标准,而要去做出选择是件困难的事情。但现在我找妻子更急迫了,即恐惧带来的急迫,好在我的帮手显形了:不是敲门声,有人敲门就说明安德斯太太来了,那太可怕;帮我的是,一个可怕的但又是幸运的梦在我一次躁动不安的午睡中悄无声息地来了。
“我想看看,”他说,“我喜爱手术。”我恳求他待在后面。我气得想跺脚,但跺脚是不可能了。
我的气消下去点了。“你可能也不是故意的。”我说。
后来,我们到了一个大礼堂门口。门口有个工作人员在检票。我没有票,心想没有票根本不可能进去,但希望男仆有两张。这时,我感觉后面要进去的人在推我。混乱之中,我独自进了礼堂,在末排靠中间过道的位置上坐下。
“但你想想所有那些留在屋里的东西,所有那些我抢不出来的东西。”我伤心地回答道。
“就这一次了,”我局促不安地说,“别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他答道。
这个解释很清楚,我感到高兴,但他还是漠然地看着我,所以,我就双手抓住自己的左腿,把它扳了下来。我想进一步证明我的观点。
尽管邻居们大声警告我,我还是冲进屋子,飞身上楼。到了我的房间,我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要抢出去的东西太多了:衣服、床、地图、书桌、书、象牙国际象棋棋子儿,收集的蝴蝶标本。就连能带的小物品,我又如何挑选得了?我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就从书架上拿起一本古代史;从抽屉里抓起我的日记本,从桌子上,我拿了一套小杯、小碟,是由托盘装着的,非常难端稳。想到所有那些拿不走的东西,我一阵心痛,尽管如此,我知道,必须在火焰吞噬我之前离开。屋里浓烟滚滚,我几乎看不见。
我记得的第一件事情只是,我双眼紧闭,站在房间中央,想回忆出一个我忘掉的名字。不管这名字到底是什么,我就是回忆不起来。于是,我就不再那么集中思想去回忆,并睁开眼睛。接着,我想到睁开眼睛最有力的方式就是走到镜子面前看看我自己。我这样做了,看到了映在镜子里的我。我开始端详起来,仿佛这是一幅肖像,我正在研究其真实性。依稀之间,我面对的成了我自己的一幅肖像,而不是一面镜子。感觉它是镜子的时候,做镜子的材料又不断变化,这一刻,感觉是玻璃,转眼看上去又像是锃亮的金属,一会儿,又像是银漆木头。这且不说,镜子里的我也有些奇怪,尽管那肯定是我,但是,某个部位我却无法辨别,那对我来说是陌生的。
这时,他碰到了盛小杯小碟的盘子,其中一只掉地上碎了。他的笨拙让我火冒三丈。“你是怎么搞的嘛!”
他没有明白我的话,我感到不安,就解释说我这样子看自己无关紧要。“这不是虚荣心在作祟,”我说,“你要明白我一直把自己的身体看作好像我是个潜在的被截肢者。”
“碎了。”他说。
我决定回老家找妻子,毕竟,我们毕生拥有的合适、不合适的感觉是在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学到的。当然,我在首都做的许多事情,比如和让·雅克冶游,和安德斯太太私通,在老家我都不会想到去做的。我不做这些事情,不是怕被发现,或遭到家人呵斥,而是出于尊重。一个人在家乡,有许多事情根本连想都不会想到去做。
我到家的时候,哥哥出差谈生意去了。他不在家我很高兴,我认为这种事情最好由女人来操办。我哥哥是个典型的生意人,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不过,我家的女眷还是要更传统。他未能为我找一个正统的妻子,这种行事方式与他在外金屋藏娇这一事实根本没有关系。至少在这个国家,没有婚外情的中年男子是少而又少。但是,我跟我哥哥聊过——在父亲弥留之际——所以,我想,他对我的性格和独立的生活方式有些了解,如果我信任他,让他完成帮我择妻这一艰巨任务的话,我的性格和生活方式会推翻他的判断。我知道他会推荐我们家社交圈子里的合格女性,可同时,他也会更推崇那些在某些方面有趣点儿的女人。总之,他会想方设法让我满意——这正是我不要的。
我从梦中醒来,明显感到轻松。就我目前的状况而言,做个新鲜的梦令人特别愉快,我不要老是做旧梦,翻来覆去,弄得人精疲力竭。后来,我感到这个梦标志着我做梦生涯取得了明确无误的进步。没错,比起以前的那些梦来,这次更像是噩梦。失去一条腿的时候,在礼堂里面对惩罚的时候,我感到极度的恐惧。但是,我估计,我梦中的情感要来得更直接,也更接近于我希望它们有的状态。因为,我白天生活中的性格应该与梦里的性格尽量吻合,这一点对我来说已经变得非常重要。我准备好了去让两种性格都做出必要的让步,以便将两者合二为一。
我在某城堡的豪华私人舞厅。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房间,但梦里的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哪里,而且对自己在那里也并不感到惊讶。这是个又大又长的房间,挂着法兰绒窗帘,天花板上是枝形水晶吊灯,房间里配有镀金椅子,挂着先祖的画像,还有一面高高的镜子。
我感到受了双重的欺骗。我来这里本来是想修复因为我的鲁莽而失去的腿。现在倒好,还要失去更多的东西——我的视力。我朝站在过道里的引座员招招手,跟他解释我来这里完全是个误会,我请他允许我离开。他草草地对我说“完事后”才能走。
“你为什么不叫她玛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