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夜泊
不过,不喜欢毕竟学不下去。半年之后,我向父亲提出,这书法实在无法继续学下去了。加上哥哥从旁说了许多好话,我才被准许停学。
大家都称它为蓝图章。凡是给盖了蓝图章的,就可以提前回去。
父亲很喜欢书法,壁龛处总是挂着书法,很少挂画。
父亲留着明治年代流行的胡子,这位老师也留这样的胡子。不同的是,父亲留着明治年代元勋式的唇髭和颏须,而老师留的却是明治年代官员式的唇髭。
不过这位老师的字我实在不感兴趣。他的字,说好听点是端正严肃,说不好听点,就是没有任何特点,就像印刷用的活字一样。既然父亲的命令如此,我只好每天按时到,和别的学生并桌而坐,按老师的范本习字。
老师认为满意的,就用他那图章——因为是隶书印章,辨认不出是什么字——往蓝印台上按按,然后盖在学生写的字旁。
虽然不上那私塾了,但父亲让我继续学习楷书,规定一张仿纸写四个字。直到现在,这类的字我还写得不错呢。比这再小的字,比如草书,那就糟得不成样子。
他挂的书法主要是中国碑刻的拓片,或者是有交情的中国人给他写的。直到如今我还记得,有一轴是古老的寒山寺碑刻拓片,好几处大概是由于碑石残缺而呈空白。
证据是,在父亲素来喜欢的中国人写的汉诗字画之中,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有一句是“剑使青龙偃月刀,书读春秋左氏传”,它的含义我却不懂。
父亲把空白处填上字,教给我唐代张继的《枫桥夜泊》这首诗。直到现在我还能十分流利地背诵它,而且能挥毫自如地写下来。
我可以看到他身后的院子,院子里摆的多层盆景架占了很大一部分空间。架上的盆景,无不古根虬枝,老态龙钟。我看着这些盆景,觉得坐在老师面前的学生也酷似那些盆景。
我一心一意地想早早离开这里去立川老师家,所以尽管我一直不愿学他那字体,但是还得好好地去临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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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有这么两个原因:一是这位老师住在本街,二是我哥哥曾跟他学过。记得父亲领我去拜师的时候,这位书法老师问起哥哥,还劝父亲让哥哥来继续学习。听说,哥哥在这里也是一位秀才。
这位老师总是坐在同学生们对面的桌前,以一副严谨的面孔看着我们。
当时哥哥说的话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他为我对那位老师的书法漠然视之作了条理清晰的解释,最后得出了不再继续学下去乃是理所当然的结论。哥哥有条有理的论证使我惊呆了,仿佛听他说别人的事一样,我认真地听着。
学生认为自己哪个字写得好就拿到老师跟前,恭恭敬敬地请他看。他看了之后就用红笔修改他认为不妥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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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在某高雅的酒家举行宴会,那里的壁龛上挂着这首用十分高超的笔法写的诗,我下意识地把它读了出来。演员加山雄三听了,大吃一惊地注视着我,连连说:“先生,您真了不起呀。”
我又把话扯远了。我百思莫解:父亲既然这么喜爱书法,他为什么让我跟那么一位老师学书法呢?
后来我进了电影界,一位前辈曾这样说:“黑泽的字啊,不是字,那是画。”
拍《椿三十郎》时,有一句台词是“在厩后等候”,而加山居然说成“在厕后等候”。所以他听我朗读《枫桥夜泊》感到大吃一惊是理所当然的了。但是我也得揭开这个秘密:就因为它是《枫桥夜泊》这首诗,所以我才能朗读,假如是别的汉诗,那我可就一窍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