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家谁也没说话。塞特猎狗走了进来。大家互相望着,好像是在说:“现在该聊什么了?”晚饭前飘了一阵子雨点,他们聊了八月底炎热的天气、尼甘女士丧夫的悲痛、杰夫代特先生去世后公司里做的一些新安排。他们当然还谈起了雷菲克和裴丽汉两个月大的孩子,还有报上看到的那些国内外消息。所有人的健康都没问题,那么还有什么别的话题呢?塞特猎狗对房间里的这种寂静感到了少许不安,它四处张望着,然后走到火盆边趴下了。
雷菲克想:“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他曾经以为一顿丰盛的晚餐和主人风趣的唠叨可以让自己轻松一些,曾经希望可以在这里忘掉自己的烦恼,忘掉最近一段时间和裴丽汉重复讨论的关于人生目标的话题。但他发现自己现在还是情不自禁地在想自己、自己的生活、裴丽汉,另外还有居莱尔,一个离婚女人。当他想居莱尔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时,他感到一丝担忧。这是一种阴险、冰冷的担忧:他感觉自己在想一件不该想的事,在小心谨慎地靠近一样不该靠近的东西。雷菲克突然想:“整个夏天我什么也没干!我的生活没有任何新意,我和往常一样照例去办公室,仍然和裴丽汉一起抱怨天热、作不出任何决定、无所事事地坐着。可能我读了一些书,但是为什么读书?现在我又在不断想这个离婚女人。”
没明白为什么被叫去的动物显得有些犹豫不决。然后它开始围着客人转起来,它挨个嗅了嗅客人,还把潮湿的鼻子凑到了雷菲克的手上。当它发现一切如旧,便又重新趴到了火盆边。
狗毕恭毕敬地站起来,摇着尾巴走到了主人的身边。
“你们的父亲!”萨伊特先生说,“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父亲……如果我说这个你们不认为无礼的话。”
“我们为什么是这样?……今晚谁也别来管我!我喝了酒变得很兴奋!人不时也应该这样放松一下,应该倾听内心的声音。因为我厌倦了,我发誓我厌倦了,厌倦审视和克制自己。”他指着雷菲克手中的相册说:“我厌倦为了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而克制自己,不让自己随心所欲。今晚我要放纵自己。我不妥协,我要叫喊!”
“你们看,这只狗在这里自由自在、舒舒服服地生活着……但它在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是连花园也进不了的。穆斯林家庭里养条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对狗说:“伯爵,过来,到这里来!”
萨伊特先生想用一个玩笑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他说:“你是不可以靠近穆斯林家庭的东西!”然后他笑着对正在喝咖啡的客人们说:“但是,你们也看见了,它现在生活在我们家里。我们习惯了它,它也习惯了我们。我们与时俱进了。”他又对狗说:“好了,你去吧,回到你原来待的地方。”
萨伊特先生笑着说:“像你们父亲那样,懂得金钱和家庭意义的人……”他对自己的这个回答很满意,他先看了看妻子,然后是妹妹,再后来是餐桌上的另外两个女人——裴丽汉和奈尔敏。大概是没能在她们的脸上看到自己希望的东西,他想有必要再说得明白一点。他说:“我没能让你们明白,没能让你们明白!我会努力讲清楚的,但是在我们喝咖啡、抽烟的时候。因为,可能女士们已经开始厌烦我的唠叨了。”
短时间的一阵寂静。奈尔敏和居莱尔决定喝点利口酒。
他一口干掉了杯中的利口酒,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次的笑声是神经质的。
雷菲克问:“是什么样的人呢?”
阿提耶女士拿着一本影集走回来。她说:“我把孩子们的照片也拿来了!”说着,她把“欧洲相册”递给了雷菲克。
萨伊特先生说:“我说过要闭嘴了!我不说了。”然后他打了一个哈欠,开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萨伊特对正在翻看相册的雷菲克说:“我不但喜欢回顾过去,也喜欢去欧洲旅行!我们在那里会拍很多照片,回来后贴在相册里。你现在看到什么了?”他站起来走到了雷菲克的身边。他想和年轻的客人一起分享欣赏欧洲的乐趣。他从雷菲克的肩头看着相册说:“你看,这是巴黎,四年前,1933年的巴黎怎么样?那个时候我还年轻,是吗?这也是在那一年……这些是在柏林拍的。巴黎和柏林!哪个去过欧洲的人,哪个稍微知道一点外面世界的土耳其人会不对它们赞叹不已?可能还有一个维也纳,但我不懂音乐……你看,这是去年的那次旅行。巴黎!你翻得太快了。等等。你认出来了,是吗?”
咖啡上来后,萨伊特先生突然说:“你们看,这只狗让我想到了什么!你们谁也不说话,只好我来说了。”
萨伊特叫道:“当然,这是我们的拉斯蒂涅!我们是在回来的火车上认识的,他在干什么?”没等雷菲克回答,他接着说道:“这也是在那年拍的……在柏林认识的一个法国家庭……是的,是的,一个法国家庭,真实的、有文化的、爱开玩笑的一个法国家庭……葡萄酒,奶酪,埃菲尔铁塔……还有懂得女人的男人们!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但是,你看这家人!看这照片。我们在柏林住在同一家酒店。我们的房间是挨着的。我们一起吃早饭,他们是爱说笑话的人……翻一面。看,这就是一个完美的家庭……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怀念杰夫代特先生的。为了这个。是的,杰夫代特先生组建了一个完美的家庭。可能你们会觉得可笑,但是我很羡慕你们的家庭:一个成功的父亲、勤奋的孩子们、漂亮的好母亲和健康的孙子们……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像时钟一样,但又是丰富多彩和生气勃勃的,就像他们一样!”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但这笑声并不像是发自内心的。他的这种笑更多的是想缓和自己的言论,或是想让人知道,如果他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他也已经意识到了。然后,他离开雷菲克,举起装满利口酒的酒杯说:“我们也开始干正事了!我们在生产利口酒。利口酒工业!梅吉迪耶柯伊的利口酒工厂……伟大的创业!让我来笑吧……你们说,你们说,为什么我们是这样的,他们是那样的?为什么?谁知道其中的秘密?你们说,为什么我们是这样的?你们说!”
“啊,杰夫代特先生,您把我们带到哪儿去了!”说这话的仍然还是萨伊特先生。他抬起头,仿佛是一个垂死挣扎的指挥官,他宽容地笑了笑。
奥斯曼若有所思地说:“您是对的。您的观点非常正确!”他仿佛想用自己的沉稳和宽容来缓和一下气氛。
雷菲克当然认出来了,照片上的人是奥马尔。他手上拿着行李,板着脸在火车的包厢里。
萨伊特先生说:“我想说的是,我们国家需要像你们父亲那样的人!”
如他所料,女士们对此提出了异议。她们说萨伊特先生不仅说了很多有趣的事,而且讲得也很好。奈尔敏还说他讲的那些事都是大家感兴趣的话题。这下萨伊特先生即使不去掩饰自己的矫揉造作,但也不得不换上一种谦虚的态度。是的,可能他说的这些东西是有趣的,但是他讲得也太多了。因为刚才他看见其中的一位女士打哈欠了。他们坚持让他接着讲下去,但是这次空气中多了一些不安。雷菲克发现裴丽汉的脸红了,因为几分钟前打哈欠的人就是裴丽汉。但可能并不是她对谈话不感兴趣,而是觉得无聊了。因为她还不时地去看躺在餐桌边上的塞特猎狗。
萨伊特先生看见狗抬起脑袋,他说:“啊,我可能是有点过分了!你们看,连伯爵都惊讶了。”他盯着狗看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道:“伯爵!伯爵,你趴下,我没有叫你!”他转过身看着那些注视着自己的人说:“我在巴黎看见了一个优雅的女人!她一边拽着在电线杆下面撒尿的狗,一边说:‘快点,帕夏,帕夏快过来。’老实说作为一个帕夏的儿子我不生气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给它起了一个伯爵的名字。算了,不说这些了!你们烦我这个商人的唠叨了,是吧?我们现在都是商人,我们卖糖、钢材、汽车、烟草或是无花果。我不说了,好了,我不说了。把那相册给我,不谈这个话题了。你们还在看那里吗?我们的拉斯蒂涅啊?像法提赫一样的一个人。他怎么样?他在干什么?他跟你们,跟我都不一样,但最终他是不会幸福的……因为需要妥协。我的父亲是对的。需要妥协,我们的法提赫像是一个骄傲的人。不说这个话题了。那么奥马尔在干什么?他肯定不幸福。哎,需要妥协,需要理智。做一个商人,需要有冷静、谨慎、平衡和狡猾的特性。你们不生气吧?我们都是商人。这重要吗?我们买来东西再卖掉,买来卖掉……但是我们仍然生活在宅邸里,这是重要的。你们看见了,我坐下了。狗也把脑袋耷拉下去了。我不说话了,不说了。我闭上嘴等待耻辱、将会持续几百年的耻辱!”他像一个病人那样无力地把头靠在了沙发背上,不再说什么了。
奥斯曼说:“您太客气了!”他仿佛在为自己的礼貌感到骄傲。
萨伊特先生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们在与时俱进,但是我们并没有察觉。就像我说的那样,为什么旧的东西就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呢?你们看这间屋子,这里不是一个客厅吗?但是这里曾经是宅邸里男宾部的大厅。你们看我,我不是一个简单、嚼舌的商人吗?不,不,让我把话说完。而昨天我是一个帕夏的儿子……你们明白吗?我父亲总是说,我们这里不可能会有大的变动,因为全都是妥协的结果,而妥协尽管小,却是无止境的……你们怎么看?是的,妥协……这些小的和聪明的妥协成就了时间长河无声的流淌!我父亲就是这么说的。就好像他知道我会变成一个商人,知道我会把卖掉地产得来的钱投资到生意上,知道居莱尔会嫁给一个共和国的小军人……欧洲,啊欧洲!每次我去那里都会想到这个。他们为什么能那样,而我们是这样的?是的,我一直在问这个问题。为什么他们可以那样,而我们是这样的?等等!你们想喝利口酒吗?和咖啡一起喝是件很享受的事。”没等任何人回答,他就冲到酒柜前,拿出了几瓶酒。然后他对妻子说:“你去把我们的相册拿来!欧洲的相册!”他看上去有点害羞,但他并不想掩饰他的激动。他想说更多的话,想把心里的想法全都说出来。
“哪里,哪里!”
一阵沉默开始了。雷菲克早就知道,主人在这番激动后会感到非常羞愧。刚才,大家像是有一个人死了,或是承认了一件多年前发生的凶杀案一样感到羞愧和惊讶。雷菲克想:“要是有人说点什么就好了。”他看了看居莱尔,“她在想什么?共和国的小军人……不知道谈起前夫,她是不是也这么说?为什么没人说话……”
离开餐桌,他们来到一间非常宽敞的大屋子里,屋子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黄铜火盆。有着高高的窗户和宽大的凸窗的这间屋子面向花园,屋顶上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芒一直照到了外面的椴树上。和所有在尼相塔什的房屋一样,这所宅邸的花园里也种着椴树和栗子树。萨伊特先生为了纪念过世的杰夫代特先生、回忆美好的过去安排了这顿晚宴。饭前,天开始变黑,当令人感到憋闷的阴云在他们头顶慢慢聚拢时,主人向客人们介绍了花园里的那些树木。现在他开始说这栋宅邸的历史以及他是如何翻新老宅子的。他说,为了把宅邸男宾部的这个大厅改造成客厅他花了一大笔钱,他换掉了屋里的全部装饰,还不得不拆除了几面墙,但老宅子依然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他说,不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其实老的东西完全是可以翻新的,如果人们不沉迷于一时的情趣,又有冷静的头脑和聪明的才智,就完全可以让旧的东西焕然一新。很多人把旧的东西彻底摧毁,他们试图建造全新的东西,其实新事物是完全可以通过一些聪明的妥协从旧事物中破壳而出的。说完这些后,萨伊特先生又开始抱怨起自己的唠叨了。他说也许可以再聊聊在这里举行婚礼的杰夫代特先生,他还宣布这回该轮到客人们说话了。
主人的这种宽容让客厅里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雷菲克在想要不要聊聊奥马尔。然后,他看了看裴丽汉。裴丽汉看上去并没有受太多的影响。雷菲克看见她这种轻松的样子松了一口气。
雷菲克第一次看见居莱尔像是有点担心了。这种响亮和神经质的声音在这栋宅邸里一定也是很少见的,因为狗抬起了脑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怪异的主人。
居莱尔说:“哥哥,你太激动了!快坐下!”萨伊特先生晃着手中的酒杯,好像并没有听到妹妹说的话,他仍然站在那里。他的周围好像发生了一件让人感到害臊或是慌张的事情。谁也搞不清他到底有多认真,多诚恳。所有人好像都变得很激动。晚饭后松散下来的神经突然因为这种出人意料的紧张而绷紧了。仿佛每个人都在寻找答案,但谁也没能找到答案,他们因此显得很悲哀。好像他们真的是在诧异他们为什么是那样的。
突然阿提耶女士说:“亲爱的萨伊特,你讲得多好啊!你再说那个,每次讲那个故事时你也是很激动的。你父亲讲的,就是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在责骂卡米尔帕夏时太监走进来的那个故事……请你再讲讲那个!”
奥斯曼用诧异的目光看着雷菲克,他想:“这还用得着问吗?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况且萨伊特先生几个小时以来不都在说这个吗?”萨伊特先生答话前先往嘴里扔了几粒新鲜的葡萄。居莱尔一边皱着眉头等着哥哥回答,一边用刀叉仔细地切着盘子里的桃子。
其实他们一直都在谈论这些。他们在萨伊特·内迪姆的家里,那是一栋他那帕夏父亲留下的宅邸。他们坐在餐桌上,正在吃饭后水果。这也是当年杰夫代特先生和尼甘女士举行婚礼的宅邸。
“是的,如果你们不认为无礼,如果你们把我喝的那点酒的作用也算上的话,‘请你们允许’,我要说我非常赞赏你们的父亲。我想聊聊这个。我想谈谈你们去世的父亲,想回忆一下过去,思考一下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