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太多。但是那钱应该够我在卡拉柯伊开一家店……或者是在塔克西姆买一套公寓房……”他努力做出果断的样子,神经质地抽着烟。
“如果你父亲知道你这样的无礼他会很伤心的。他的儿子难道应该变成这样吗?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从来不考虑钱。可惜啊,可惜……”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杰夫代特先生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他想侄子可能也和自己一样。
“我没帮吗?安拉作证,我没帮过她吗?”
“我不会就这么放过您的。我会像一个幽灵那样缠着您!”齐亚又站了起来,他把那张一点也不好看的脸,还有冒着酒味的嘴凑到杰夫代特先生的面前。
齐亚用一种绝望的语气说:“我不能等那么长时间!我需要钱!”
杰夫代特先生生硬地说:“操心是我的权利!”
齐亚问道:“您现在给不给我钱?”在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内疚。
“那么你应该明白叔叔的好!看,你叔叔是在什么样的一种状况下,”他把手放在胸前,“你要知道我这里有多疼!对你叔叔不敬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
“原来你是这么看待做生意的!”
“你太没有礼貌了!我不能允许你这样无礼。谁跟你说的这些传闻?”
“是啊,你看见了吧?除了我,还有谁给过你帮助?”杰夫代特先生既有点生气,又有点感动。
“孩子,你说这话也太容易了!难道你认为钱是那么好赚的吗?”
“但是,你们夫妻俩不是住在安卡拉的吗?”杰夫代特先生想,“我想不起他老婆叫什么名字了。”
“我烦身上的这套军装了!”
杰夫代特先生这次用更强硬的声音喊道:“快出去,你这个对长辈不敬的人!”随后,他意识到没必要再强忍咳嗽了,于是又不断咳了起来。他看见齐亚走出门去。他还想跟齐亚说些什么,但是他发觉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仿佛他的肺和气管都在燃烧,需要喊一喊,咳一咳才能把火熄灭一样。稍微缓过来一点后,他掏出手帕擦掉了额头上的汗珠。房间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感到自己的衰老和无力。他嘟囔道:“幽灵。他还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幽灵。”然后他振作了起来。“真是个幽灵!”他想把所有的东西,那些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被破坏而摧毁的东西重新建立起来。
“胡说!为什么您没把我送去加拉塔萨赖私立高中?我也可以去有钱人的学校上学的!可您把我打发去了军校!”
“你父亲有什么贡献?”
“当然……我可以从德国进口钢材,不行的话我可以从什么地方买点糖!”他笑了,既不可爱,还傲慢无礼。他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希望从叔叔那里得到帮助的侄子。“糖不行的话,就卖布匹,再不行就卖小汽车……反正不管什么时候,土耳其都会有缺少的东西。这个您不用操心!”
“但您在上次战争爆发的时候可没闲着,好像您卖糖了。”
“这当然正合您的意。您一直就想摆脱我,因为我在您那个帕夏女儿的夫人身边是不合适的,不是吗?您就把我打发去了军校!等等,等等,就让我这次把话说完。每个月我从库莱利到尼相塔什的时候,您总皱着眉头往我的口袋里塞上三五个小钱。坐在饭桌角落上的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小工。所以后来我发誓再也不去你们家了。”
杰夫代特先生一字一顿地说:“我想我对你已经尽责了,我不欠你任何东西。我为你尽了我该尽的义务!”
“我也要离开她……”齐亚说着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齐亚又开始愤怒地说起来。但杰夫代特先生用手捂住了耳朵。
“现在,您告诉我:您是准备给我钱,还是打算敷衍我?小时候您没有给我足够的帮助,现在是您欠我的。”
“那时我们就没什么事可做了。我们的手脚会被捆绑起来,我们能做的就是和孩子、妇女一起等待战争的结束。”
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古尔邦节,齐亚给杰夫代特先生发去了一张让人重新想起他的贺卡。两小时前,齐亚突然出现在了杰夫代特先生的办公室,他告诉杰夫代特先生自己想弃戎从商,他需要钱。杰夫代特先生在琢磨几年没见的这个侄子为什么会有这样出人意料的举动。
“这可不是什么传闻……所有人都知道!”
“我就是为了要他的这个权利才到这里来的!”
他看着这个跑来问他要钱的侄子,这个已经对妻子、军队和自己的生活厌倦的人,他想侄子已经不在乎什么道德规范,传统习俗了。但他也十分清楚自己是带着老年人特有的一种悲哀和仇恨来想这些的。
“但是为什么?这个年纪以后……”
“如果没有我父亲和像我父亲那样的人,就不会有君主立宪,也不会有共和国!”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不知道你对军校的想法是这样的。”
“为什么?所有的这些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过了一会儿,齐亚又站了起来。他两手撑在杰夫代特先生的办公桌上,把头伸向杰夫代特先生。杰夫代特先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是的,我没有想到这点!但是我跟您想的一样。我知道您是惟一可以给我帮助的人,我也正是从这里得到勇气才来问您要钱的。我是说借钱。等我赚了钱一定会还的!”
齐亚说:“做生意!亲爱的叔叔,我可以做生意啊!”他连着两个小时都在重复着这句话。
杰夫代特先生因为脑子里出现的一个新想法而激动,他问:“你为什么不等退役?”
齐亚说:“所有人都知道您的糖是用很高的价格卖出去的……”他做了一个手势,“算了,这些事和我无关!”
杰夫代特先生像一个死人似的对自己说:“我任何时候都没有区别对待你和我的孩子们。”
“那么我应该怎么想?我的脚指头在萨勒卡玛什冻僵的时候您在卖糖。我在萨勒卡玛什差点死掉,而您在不断地扩大着您的公司!”他把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贴到杰夫代特先生面前说,“现在这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叔叔,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您知道吗?不会再有了。”
“什么东西的权利我不知道。不,我不知道。因为我父亲的去世您所得到的东西……”
齐亚站起身嚷道:“不要再敷衍我。要明白我是不会被您轻易赶走的。”
“这个我还没想好。只要有钱总可以找到什么东西买来卖卖的。”
杰夫代特先生也同样感到吃惊。他想:“我大概最后会让他们给他钱的。”
杰夫代特先生想算算三五个小钱到底有多少,他害臊了,也没力气算了。他嘟囔道:“作孽,作孽……”然后他开始咳嗽。他一边咳,一边想:“他有什么权利?这些东西他是怎么想出来的?他小时候是我照顾的,在军校的费用也是我出的。放假的时候他会到我这里来小住一阵。我咳得太厉害了!”他想停止咳嗽,因为他怕侄子觉得他是在故意咳嗽。咳了一阵后,他终于平静下来,但他知道自己的脸已经咳得通红了。他觉得自己很虚弱,同时也感到了内疚。其实他现在已无力去思考什么,他只是好奇这事会发展到哪一步。
齐亚仿佛吃了一惊,他说:“您可以允许我抽一根烟吗?”还没等叔叔说什么,他就随手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烟盒。他的手在发抖,他的样子很慌乱。杰夫代特先生觉得自己虚弱无力。看着抽烟的侄子,他既没有力气再去想什么,也没有力气可以说什么。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后来他问道:“你要多少钱?”
突然齐亚说:“亲爱的叔叔,您别再抽了。奥斯曼说的,而且您也知道抽烟对您没好处!”
齐亚没有作答。他看着远处的加拉塔桥和向桥驶去的一艘轮船。杰夫代特先生尽管已经抽过了中午的那根烟,但他的手仍然不由自主地伸向了烟盒。
齐亚笑着说:“啊,真的,我忘了!”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要抛弃你生病的老婆吗?”他想自己又说错话了。他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相信自己的脑子了。
齐亚说:“我一点也不认为您关心过我的家庭和我的老婆!如果您真的关心她的话,我在战场上的时候您就该帮她。”
杰夫代特先生说:“孩子,我实在不明白,好好的你怎么就想着要离开部队呢,何况还是在你即将进入顶峰的时候。离开了部队你准备干什么?”
“但现在经济还很萧条。你应该更清楚,可能会爆发战争,是不是?对于一个军人来说,这正是他展示自己的时候。战争的年代就是军人的年代。”
“你在说什么呀?是谁把这些废话灌输到你脑子里的?难道你忘了你父亲是在君主立宪确立前三年死的吗?把你的脑子好好理一下。然后我请你不要把以前的事情弄混淆,是我在一直帮你的父亲。他过早去世完全是因为酒。再有,你知道从木材店到来这里之前我做了些什么吗?你没话说了,是不是?因为你往脑子里装了点东西,然后就过来和我无理取闹!”话说得太快让他累了。杰夫代特先生气喘吁吁地突然问道:“所有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
“没有别人!”
其实他看上去并不年轻,最多也就是身上还留有尚未褪尽的稚气。因为三十二年前,父亲去世前几天他脸上的那种孩童般畏惧的神情还依稀可见。另外,还多了一种让杰夫代特先生无法理解的傲慢和不敬。
杰夫代特先生说:“啊……那么多钱让我到哪去弄?我还以为……”
杰夫代特先生说:“不要嚷!请你不要嚷!”
杰夫代特先生说:“我不知道你想要多少钱,而且现在我也无能为力。”
“但是做生意需要经验。然后你也知道,经济刚刚从低迷中走出来。另外可能会爆发战争。”这些话,杰夫代特先生也重复了两个小时。
“现在。就是现在,因为我想了很久了。现在我四十二岁,十二年以后我退役,然后用退休金租一套房子,在阳台上养花。但我要过更好的日子。我决定要搬到伊斯坦布尔来住……”
“啊,这是什么话?你还得过勋章呢!为了你身上的这套军装你奋斗了这么多年。然后你还在,在哪里来着,在萨卡尔亚还负过伤。你是一个老兵。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哪像是个老兵说的?你应该等退役!”
齐亚颤巍巍地站在桌边。他可能还想说点什么,但是杰夫代特先生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齐亚好像不是因为对叔叔无礼,而是因为敢在他面前抽烟而遭到责骂一样想把手里的香烟藏起来。
齐亚吃惊地愣了一下,他说:“是的。”他大概是害臊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齐亚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拜托,你跟我说清楚!他们都知道些什么?所有人都知道我做了糖的生意,而且正赶上战争年代,是吗?这事我可从来没隐瞒过!”
杰夫代特先生说:“你等等,等等。作为我的侄子,我很伤心你竟然相信那些与我为敌的人说的话。你当然不会知道这些话都是那些做火车皮生意的人传出来的。但是你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就是我没有用高价卖过任何东西,我也不会那么做。我是按市场价把货卖出去的。一个商人别的还能做什么呢?但是你不会明白这点。你只知道对长辈不敬!”
“您尽了,是吗?我很好奇,如果没有我的父亲,您是怎么做起生意来的。”
“为什么?孩子,为什么?那个女人好像也是个病人。”
“你给我出去,出去!”他又用余光看着齐亚说:“以后我们再谈!”
杰夫代特先生发现他有点慌乱了。他闻到侄子嘴里的酒味。他想:“为了给自己壮胆,他还喝了酒!原来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他想应该对他表示同情,但他做不到,他甚至感到了一种似有似无的厌恶,因为在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要抛弃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的人。他嘟囔道:“如果我父亲还活着的话,会说向安拉祈祷吧!但我现在也没法跟他说什么!”
“是的,父亲把我托付给了您。那些可怕的日子,我还记得您用马车把我从泽内普姨婆家接到小旅店的那个日子。我也是因为父亲的遗嘱和相信您的善意才来这里的!”
杰夫代特先生又开始剧烈咳嗽。他的身体向前弯曲着咳了好几分钟。当中他停了几秒钟,然后又开始咳起来。咳嗽的时候,他的下巴几乎碰上了桌子,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珠仿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他听着自己的心跳想:“大概我要死了!”后来他明白自己不会有什么事,但他又不想在试图从自己这里骗钱的侄子面前这样痛苦地挣扎。他用手指着门,对用恐惧的眼神看着自己的齐亚大声叫道:
“什么权利?什么东西的权利?”
齐亚突然站起来嚷道:“我不知道钱是怎么挣的,我也不可能知道,除了当兵我没能做过别的任何事情!但是我要我的权利!我知道要讨回我的权利!”
杰夫代特先生觉得内疚就把手缩了回来。“那么,你想做什么生意?”
“是个病人。”
“亲爱的叔叔,我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但是,是你自己想要当兵的!”
“你怎么可以忘记?你父亲把你托付给了我!”杰夫代特先生突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明白侄子也是在挖苦自己。他想:“我是完了!他对我如此不敬,说了那些卑劣的传闻,而我还在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话。”他倾听着自己的心跳,嘟囔道:“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齐亚又嚷道:“如果您不给我钱,我就不会放过您!”
“您总在寻找摆脱我的办法!您也就是为了这个才把我送去军校的!”
杰夫代特先生说:“孩子,坐下,坐下!”当他看见齐亚涨红的脸还在自己面前来回晃悠时,他脱口而出地说:“我会给你钱的!但是你也该变得清醒一些。这么多年以来你对叔叔的看法就是这样的吗?”
“没有!最多也就给过三五个小钱。”
“那么商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