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马尔明白此时他应该说些什么,他说:“孩子很可爱。”
萨伊特先生说:“当然,再要一瓶!”他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这个准备以一腔热血投入生活的小伙子。也许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过去,那些流逝的岁月,他显得有些伤感。
阿提耶女士说:“是吗?”她骄傲地把头往后一仰说:“您在想您自己的什么呢?”
从椅子上站起来时,他感到了一阵孤独。他想:“他们可能会喊我去他们的包厢,我们还可以在那里继续我们的谈话!”走在他们的身后,他又想:“我是一个法提赫!一个拉斯蒂涅……可能我是喝多了,但是酒对于我来说……”
萨伊特先生说:“当然,您还年轻!”
这是对文化、时间和不断变化着的生活,也是对土耳其——在隆隆的火车声中离它越来越近的、我们亲爱和悲哀的祖国,开的一个玩笑。饭桌上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谈笑着诸如此类的话题。萨伊特先生和大家一起笑过之后,开始和他的妻子开起了玩笑,他说阿提耶女士只有在国外才能舒心地喝酒。接着,萨伊特的妹妹也开起了哥哥的玩笑,她说萨伊特先生每次去法国,都会改变对葡萄酒和拉克酒[1]一种用葡萄酿制、茴香味、无色透明、口感微甜的白酒,兑水后会变成白色,俗称“狮子奶”。[1]的想法。
奥马尔说:“我在想我自己!”
说这话的人是阿提耶女士。最善解人意的可能就是她了。奥马尔想,自己是一个可以不在意小孤独、小悲伤的野心家。
阿提耶女士说:“但是我们在妇女权利方面走在很多欧洲国家的前面。”
阿提耶女士说:“但是喝了酒,您就不高兴了,开始沉默了。您刚才在想什么,快告诉我们!”
萨伊特先生说:“好了,好了,现在别说这些了。听着,看我现在跟你们讲什么。有一天一只乌龟在林子里碰见了一只狐狸。狐狸……”
然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女士们拿上了包,萨伊特先生结了账。阿提耶女士朝窗外看了看。奥马尔想:“悲哀就在这里!因为要到土耳其了,我们的快乐就全没了。”
等萨伊特先生把故事讲完,他们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您刚才看的那张照片是孩子一岁时拍的。我们把摄影师叫到了泰什维奇耶的家里去了。”
奥马尔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在想我要做很多事情,但是这些……这些将是非常不同的事情!”他感觉自己的脸很热。
又是一阵沉默。居莱尔说:“哥哥,你刚才不是在说欧洲的吗?”
阿提耶女士说:“你再讲讲那个把杯子搞混的糊涂仆人的故事……”
萨伊特先生还没开始讲就先笑了起来。等他笑完,他又继续讲故事了。餐车里还是座无虚席。在他们前面的一张桌子上四个老男人正举着酒杯哈哈地笑着。其中一个留着长长的白络腮胡,他笑的时候,白胡子就会蹭到领带上,垂在马甲上的表链则在熠熠发光。坐在另外一张桌子上的一个女人正笑着、亲吻着怀里熟睡的孩子。奥马尔想:“我也有过笑得很多的日子!”他想起在工程师学校读书的时候,自己的所有日子几乎都是在揶揄别人中度过的。他跟穆希廷和雷菲克玩纸牌,嘲笑所有的东西。想到过去,他觉得很心烦。另外酒的作用也在慢慢消失,他没了兴致。他决定听他们讲故事。
挑夫转身问在那里发呆的奥马尔说:“去哪儿?”
“我要做很多事情!我在想我要做很多事情!”
萨伊特先生说:“感谢真主,我没有野心!我那些小乐趣、小烦恼已经足够了。”
萨伊特先生说:“您的脸红了!他们把暖气烧得也太热了。再要一瓶酒吗?”他用刚才那种和蔼的样子笑了笑。
奥马尔做了一个“你也是,有必要因为我的那些废话说这个吗”的手势。两个女人正用余光看着站台上那些来接人的人,她们对他的这个手势报以微笑。她们俩都戴着帽子,宽宽的帽檐很引人注目。阿提耶女士快速地给奥马尔拍了张照片。奥马尔说他觉得很激动,随后走出了包厢。
阿提耶女士看着萨伊特先生,叹了口气说:“不知道20年、30年以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后来,阿提耶女士像是对丈夫的这种大男子主义感到害羞似的说:“萨伊特先生是这么想的。”突然她两眼放光,从包里拿出了几张照片,微笑着把它们递给了奥马尔,她说:“您看,这就是我那甜蜜的任务!”
奥马尔想:“他们在等着我说点有趣的事情。”他决定随着列车的摇晃尽情地喝酒。他问:“我们再要一瓶酒好吗?”
他没话找话地问道:“几岁了?”
“这种光线拍不出来的!照相机在你身边吗?”
奥马尔问答说:“所有的东西。”他接过萨伊特先生递过来的奶酪盘子,不是因为想吃,只是因为递到面前了。
这次,他们互相笑了笑。
萨伊特先生说:“我这位太太喜欢听有趣的东西!”像是觉得没说到点子上一样,他马上又加了一句,“她对有趣的、好听的故事好奇!请您接着说!”
奥马尔想:“我为什么要回伊斯坦布尔?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个幸福的家庭,还是为了挣更多的钱……是为了这些吗?”尽管他们还没有进入土耳其,但是,好像从那刻起,他已经闻到了忧郁和小家庭幸福的味道。突然,他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说:“我还要喝。”
他决定走着过桥。他们开始跟在一个手上拿着雨伞、穿着讲究的男人后面走起来。奥马尔想:“我是一个法提赫!”他感觉很轻松,因为头顶上的天空多年以来第一次没有给他压迫的感觉。
阿提耶女士嘟囔道:“还是年轻,还是年轻……”
服务员又拿来了一瓶酒。
奥马尔说:“不,没人等我!”他把手中的葡萄酒杯举到萨伊特先生握着的酒瓶前说:“您说得对,我还一点也没喝,但是现在我要开喝了!”
阿提耶女士说:“亲爱的萨伊特,奥马尔先生在说话呢……”
“明早再见!”
萨伊特先生说:“刚才我是在说欧洲还有我们。我跟你们说过我那过世的帕夏父亲吗?那个为杰夫代特先生和尼甘女士做媒的人就是我的帕夏父亲,您和他们的儿子是朋友。他们的婚礼也是在我家的宅邸里举行的。后来我们从头到脚把那宅邸作了一番改造,我们也要顺应时代啊。”
阿提耶女士兴奋地说:“多好啊!快,我们来拍张照片。萨伊特,这里拍得出来吗?”
阿提耶女士说:“再过一星期就四岁了。他是1932年3月份出生的。”
奥马尔也想跟着说点什么。他想:“1936年2月!我在回伊斯坦布尔的路上……”
奥马尔不好意思地说:“是吗?这酒突然很合我的胃口!”
阿提耶女士又用刚才问他想什么事的那种调侃的样子说:“那么您就说给我们听听吧!”
奥马尔想:“我在外面也待了四年!”他听着窗外火车发出的隆隆声,跟着火车摇晃着。“四年了,我没有回一次土耳其。我逃到了欧洲。我要读博士的,但是我只拿到了高级工程师的文凭,我到处玩,花父母留下的钱……现在我回来了……现在,1936年2月,我要回来像姨妈期望的那样投入生活。”
奥马尔发现三个人都在看着自己,他说:“可能是我喝多了!”
“啊,您喝得好快,我都赶不上您了!”
萨伊特先生说:“对,这个很重要!这就是共和国……”他用和他的脸不相称的一个顽皮孩子的表情说:“但是最终,无论在世界的哪个地方,女人的任务都是一样的。”
萨伊特的妹妹居莱尔女士从一坐下来就开始像看书那样认真地看着此前也曾看过的菜单。这时她把头抬起来,看了看奥马尔。
“卡拉柯伊。”
阿提耶女士激动地说:“所有的人都这么说。”然后,她从奥马尔手中接过照片满怀欣喜地仔细看起来,萨伊特先生也把头凑了过去。夫妻俩可能是想从照片上找到他们让奥马尔说的那个“可爱”的地方。
萨伊特先生像是想要记起什么东西似的转向他的妻子问:“我有吗?……”
奥马尔的脸涨得通红。他想:“喜欢显耀,容易激动,影响女人的欲望……难道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成熟起来吗?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萨伊特先生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对妹妹说:“拉克酒没什么可争论的!”他看了看奥马尔接着说:“拉克是男人的酒!”
这次,大家都没有笑。但萨伊特先生因为可以和奥马尔分享作为男人的快乐而满意地笑了笑。
萨伊特先生有一撮细细的,保养得很好的小胡子。在他讲故事的时候,这条深色的线条也在随着上嘴唇上下舞动着。奥马尔想:“我们现在要准备笑了!”
那人用一种责备的语气说:“好,好,好!”没让打开行李,奥马尔就过关了。后来,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一个挑夫一把抢过了奥马尔手上的行李,扛到了肩上。几秒钟以后,他们来到了锡尔凯吉。
“你们有野心吗?是的,野心?”
一阵寂静。
奥马尔激动地说:“我也是个好奇的人!我对所有的东西都好奇。我要所有的东西。我想要得到所有的东西。漂亮的女人、钱、名誉、声望和荣誉。但是,为了得到它们,我可以毫无顾忌,甚至不惜生命。”
萨伊特先生用一种护花使者的样子对妻子和妹妹说:“小心,肉汁很辣!我知道年轻人的这种热情……”
“再要一瓶!”
国家里,称用战争将一个国家或城市攻占下来的统治者或是指挥官为法提赫。[1]在伊斯坦布尔
“欧洲,对我们来说,从此以后将仅仅是一个……一个目标!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榜样。”萨伊特先生在餐车里随着列车的摇晃快快地说道,“我们必须把我们的自尊放到一边。我一直在说:国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国家,世界也不是原来的世界了!20世纪的一半快要过去了……1936年2月……离1950年还有几年?来,让我们来喝酒,喝酒,把我们的自尊放到一边,让我们融入共和国,融入欧洲……但是您怎么一点也没喝!”
快到夜里一点的时候,餐车空了起来。摇晃着向他们走来的一个服务员用一种甜美的声音说:“一会儿我们就要关门了!我们快要到艾迪尔内了。要查护照,你们该回到包厢去了……”
萨伊特先生问:“您想抓住些什么?”
阿提耶女士突然说:“啊,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现代的拉斯蒂涅。您听说过他吗?巴尔扎克的小说《高老头》里的那个……就是像他那样的一个人。一个法提赫……是的,土耳其语应该是这么说的,不是吗?”
“是的,是的,我们不是在听嘛!”
奥马尔接过照片,他看到照片上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小男孩一只手扶在椅背上,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
萨伊特先生说:“女士们也喝,趁我们还没到土耳其……”
阿提耶女士说:“啊,没有,没有!你讲得很精彩。”
走进海关大楼时,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真的是到土耳其了。他感到内心有种久违了的奇怪的爱意。他花了一点时间,寻找了一下检查行李的工作人员。后来,他决定站到一个年长的工作人员面前的队伍里。这时,一个穿着长风衣、衣着讲究的男子从他身边经过,走到了他的前面。这时,年老的工作人员说他们排错队了,检查行李的工作人员在那里。于是,人们争先恐后地朝那个工作人员涌去。排队等待的时候,奥马尔听见从里面的一间屋子里传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旁边的一个男人则在抱怨被白白地折腾了一下。轮到奥马尔时,一个年长的工作人员走到检查行李的人身旁说:
萨伊特先生说:“当然,当然,我们现在就走!”
萨伊特先生用“亲爱的,别去打扰他”的眼神看了一眼妻子笑了笑。他的样子好像是在说:“想说你就说,不想说就留着自己用!”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在说:“真的,谁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呢?”
奥马尔和他们是昨天在餐车上认识的。萨伊特先生很抱歉地告诉他,他们没能找到空座位,问他是否可以允许他们和他坐在一起。一番客套话之后,他们告诉他为什么要去巴黎,那是因为萨伊特先生每年要和妻子去欧洲游玩一趟,而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一个习惯。今年他们还带上了刚刚和丈夫离婚的妹妹。奥马尔告诉他们,自己是从伦敦回来途中经过巴黎的,他在伦敦读了四年的建筑工程。
“我不知道怎么说!”
突然居莱尔对奥马尔说:“但是您身上没有一点东西是像土耳其人的!”
第二天早上,他是在火车开进锡尔凯吉的时候看见他们的。他们把身子探出窗外,兴奋地左右张望着。奥马尔走进他们的包厢,和他们挨个握了手。萨伊特先生用一副真诚的样子说:“昨天晚上我想了想您说的那些话!您是对的,要有野心。这在我们国家并不多。”
“亲爱的,让这个小伙子过去吧,他没什么东西!”
奥马尔看见路边停着一辆有轨电车,乘客们正在下车。电车的后面等着一辆马车,车夫在抽烟。四个挑夫挑着一个巨大的啤酒桶正在往巴比阿利方向走去。一个捡垃圾的人在和一个坐在人行道边上的乞丐聊天。一个出租车司机在车里看报纸。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站在鞋店的橱窗前看着里面的鞋子。头顶上是一片黄色的如羽毛般轻飘的天空。空气湿漉漉的。
奥马尔说:“感谢真主,我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发现居莱尔又在看自己。他接着说:“我不满足于小的乐趣和小的烦恼!”他突然想说对不起,想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观点。他说:“我想做很多事情,我不想轻易地满足。不知道我说明白了吗?我的野心不是针对某一样确定的东西的!我对所有的东西都有野心。所有的东西……生活,我想要抓住所有出现在我面前的东西!”
奥马尔突然说:“我想用它的土耳其语!我喜欢法提赫这种说法!”
他是一个从年度欧洲之旅回来的丈夫。他为自己年轻的妻子感到骄傲。他是一个进口商,还常常因为自己是一个帕夏的儿子而伤感。奥马尔想:“我要做不一样的事情。我要超越所有的这些东西!……我要乒铃乓锒地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到手!”
萨伊特先生说:“我好像知道了!”
提着行李走向海关时,他又看见了他们。阿提耶女士向他挥了挥手,萨伊特先生再次表达了想在伊斯坦布尔再见他的愿望。当萨伊特先生的声音在嘈杂的站台上慢慢散去时,奥马尔觉得自己有点感动了。进海关的时候,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昨天晚上在照片上看见的那个穿着水手服的孩子。孩子在一个年老的保姆怀里,正茫然地朝火车挥着手。奥马尔想:“我要超越所有的东西。”
萨伊特先生说:“不,不,您不用说什么。我理解您,肯定是有一个人在等着您。您走神了。我理解,我理解!”他像一个可亲的叔叔那样慈祥地笑了笑。
阿提耶女士为刚才的重大发现而激动,她说:“是的,是的,一个法提赫,一个拉斯蒂涅!”
萨伊特先生笑着说:“你喝,你喝!你还年轻,现在不喝等到什么时候喝?”
阿提耶女士慌张地说:“没有,没有,萨伊特先生对什么都没有野心,就像一只小绵羊。”她本来想笑的,但当她看见奥马尔脸上严肃的表情时,她害怕了。
“你们看,这个奶酪法国人是在吃水果之前吃的。很难闻,是吗?但是你一旦习惯了它的味道……”
奥马尔想到自己有段时间曾经喝过很多酒。他是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开始喝酒,母亲辞世的时候习惯喝酒的。他在伊斯坦布尔工程师学校读书的时候经常是通宵达旦地喝酒,频繁地出入于贝伊奥鲁的娱乐场所,往往醉醺醺地回到学校。在英国时他也有过同样的一段经历。从工程师学校毕业以后,他想:“让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他的那些朋友也在不断地怂恿他,他们说:“你既有钱、有时间,又没有需要你照顾的什么人。难道你想在这个垃圾堆里挣扎一辈子吗?出去看看、转转、玩玩,再去读点书!”在英国,他做了朋友们提到的所有事情。后来,他爱上了一个姑娘,还一度打算跟那个姑娘结婚,并在那里定居。他看着服务员拿来的葡萄酒想:“我们这里也有好东西!”他曾经因为要回到土耳其,不得不在旧的垃圾堆里继续挣扎并后悔,但现在他是高兴的。因为土耳其是他自己的垃圾堆,而欧洲早已被人扒拉过,什么也不剩下了。奥马尔一边看着酒瓶上的标签,一边想,“可能这些想法都很幼稚,但是我害怕在那里生活!因为那里的天空在我看来就像铅一样沉重……但是,在土耳其所有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新的,现成的……”
照片上孩子在母亲怀里,手搭在阿提耶女士肩上的萨伊特先生微微向前倾着身子,他的样子更像是一个处处护着妹妹的哥哥。第三张照片肯定是在照相馆拍的,因为夫妻俩的脸上都有同样僵硬的微笑,而怀里抱着的孩子则是一副要哭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