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母亲也和平日一样置身于日本茶馆那和式风格的空间中努力工作着,用这种她从来没有做过的消耗体力、整天站着的工作,让胃有饥饿感,让身体有疲惫感,然后和身体的新陈代谢一起,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慢慢地把父亲抛在脑后。
新谷君哪里知道我这种复杂的心情,只见他一看到我就高兴得笑着加快了脚步。
“真是巧啊!那个时候的事,你竟然还记得啊?”新谷君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我们一起去了康兰家居装饰专卖店(THE CONRAN SHOP),这有点儿像是陪他买东西的约会。也许是因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约会了的缘故,我甚至有些不自在,穿着连衣裙站在那里,我恍惚有一种站在舞台上演戏的感觉。
“是吗?我父母在我小时候曾经在谷中住过,那里离日暮里不远吧?”我说。
相反,过去对我来说那么陌生的雨中茶泽大街的味道,现在却越来越熟悉了。
在晴朗的天气里,经常看到很多年轻人一边沿着车站南口商店街溜达一边聊着天。我也渐渐熟悉了穿过这些熙攘的人群走向车站时那独特的氛围和感觉。
残酷的是在我们现在的生活中没有父亲。再过半年,我将到一个从未去过的国家,在那里将会有更多新的刺激,将朝着新的味道,向前努力吧。
可这不正是它的伟大之所在吗?人是可以被自己的身体拯救的!
不过我知道这些是无法再用身体去感觉回味了。比如过去趴在父亲背上时闻到的味道,虽然再也闻不到了,却可以在回忆中去回味。
当然,也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改变。记忆中那些令人怀念的色彩、味道以及各种各样的场面。
也许有一天当父亲的事情平静下来之后,那个地方才能真正被我称作是故乡吧。那一天终会来到的。
“我好像是第一次听你说起你父母家呢。他们住在哪儿?新宿附近吗?”
因为在那个地方我还没能用自己的脚走路。如今当回到那时里,肯定会觉得难受、觉得怀念吧,可是那种沉重和阴暗的感觉也会一同涌来。
活着,为什么竟是如此活生生地残酷?
我看着他,就像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看着一个自己深爱的女孩儿一样,心里充满了哀伤和无奈。我知道现在的自己和他不般配,可是如果地点和时间都对的话,我不知会怎样为他燃烧呢。当然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儿余地,说不定能够相处得很好,只是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我想,当一个人到了中年遇到了自己的初恋,又重新开始交往时,是不是就是我现在这种感觉呢?就是那种感觉:心没有变,可是既然相爱,不如是在年轻的时候,可以不去瞻前顾后地彻底爱一回。
我觉得来到这里后,我变得越来越真诚,也越来越脚踏实地。最初还是一种短期观光的感觉,而今我却能感觉到自己正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迈进着、积累着。
我该怎么做才能彻底地放下呢?
“最近有次停电时,我不小心绊了一跤,把咖啡洒在了沙发上,正好趁机买个更好的,这也是我梦寐以求的。原来那个是从我父母家搬来的合成革的,实在是太差了。”新谷君说。
“不是,是住在日暮里那边,我父母在我上大学的时候离了婚。现在我母亲住在神户她娘家,只有我父亲住在原来的家里,但是,因为他和别的女人再婚了,所以现在他是和那个女人一起住在那里。”
我努力想忘掉父亲,一心向前看,而拼命地工作着。但身体却不理会这些努力,早已自觉乖巧地融入了现在这个环境当中,以至我都无法再去抱怨那个糊里糊涂被拉到了另一个世界去的父亲。自然忘却的同时,有些东西也自然地残留了下来,这些残留下来的东西深深地隐藏在身体的某个地方,因为它们不会以同样的速度消失,所以终究会不可避免地产生隔膜。
就说新谷君吧,在半年前我还不认识他呢,也许对方稍稍知道一些关于我的情况。可是对于我来说,那时他还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这是在过去住的地方所学不到的。
在这里我和母亲都不必说谎掩饰,可以活出自己来的时候。
我为自己开始意识到这些而感到惊愕。
那终究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了。
那件事之后,我和母亲不再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生命,我们不再试图去弄清一些东西,或者为了弄清一些事情而绞尽脑汁。因为我们知道与其如此,不如尽自己所能去一点一点地编织新的生活。
为什么人只要活着,身体就会自动产生这种修复的机能呢?
我每天走过的足迹,一次又一次地被印刻在大地上,就这样,在我内心里也渐渐形成了一条自己的路。两条路都在向成熟延伸。即使将来我死了,也会留下来什么的吧……我终于学会了这样一种思考和喜爱的方式。
唉,如果能够和父亲一起,一家三口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该多好啊!
失去的终将逝去,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站在大楼的一楼,看着混在人群中的新谷君踩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向我这边走来,身上穿的那件大衣的下摆随着他的步幅飘逸地摆动着。不由得感慨,看来我是真的喜欢上这个人的长相了,无论哪里、无论怎么看都找不到厌恶的地方。尤其是能够显示他那大胆沉着性格的眼睛和嘴角,更让我迷恋。即便是现在这种时候,我依然会有自己这个年龄的女孩儿应有的心动。如果是在合适的时期相遇,不知我会陷入怎样一场苦恋呢。
“我们家原来租住的小屋不知还在不在,回头我问问我妈妈。”我回答说。
“是吗?那个地方特别祥和安静,我特别喜欢。那里有很多寺庙,坡路也很多,下次我们去那里转转吧。”新谷君说。仿佛自己就是那里的人,所以才特别喜欢那里似的。
“哪里啊,那时我还是个婴儿呢。”我回答说,反而为自己那时还没有记忆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于是我赶快把头转向窗外。只见茶泽大街上人来人往,一片平静祥和。
就这样,有一天下午,我和新谷君约好在新宿见面。
我并不想按照那个阿姨的提议,大家相约着一起去父亲的墓前做一次祭奠法事,也许那确实是一种比较正规的仪式,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我和母亲跪坐在那片寂寞的树林里双手合十祈祷祭拜的样子。反倒是我和山崎先生还有母亲三个一起去大洗水族馆的画面,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更具真实感。如果说安魂的话,那么现实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安魂仪式,没有比这更真诚的祈祷了。
我每天在浑身汗水、腰疼和手指倒刺中,勤勤恳恳地工作着,赢得大家的信赖,大致找到了自己的发展方向。还有一个不再勉强自己做贵妇人,而恢复了原来淳朴开朗本性的母亲。如果父亲能和面目一新的我们一起在这里生活,说不定会更加轻松愉快,从而人生又有了新的篇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