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
他翻山越岭,跨过洛东江继续北上,不一日,来到太白山下。金城至金刚山有千里之遥,到这里才走了三分之一。因了太白山的巍峨,大路在山脚下被逼得向东转了一个大弯。冥冥之中,像是有佛菩萨提醒,一心一意赶路的他蓦然抬头,看到大路拐弯处的一块大石头上,赫然静坐着那位神奇的老僧!
“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
说着,他自顾自地向外走去。释地藏赶紧追问道:“师父,您到哪里去?”
“你没听说过?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释地藏不信,说:“挑水劈柴也是佛法?”
“可是,师父您走后,我去哪里?”
老僧又说:“大菩萨发菩提心,即是出家。既然想像菩萨那样出家,你何必非要那剃度形式呢?”
“佛法遍一切处。”
“你先在这粨粟寺住一些时日,然后回南山去。”
他换好僧衣,在老僧面前跪了下来。老僧拿起一把剃刀,他生长了十八年的长发飘然而下。
“因为你母亲住在南山。你虽然出了家,但还得尽孝。”
老僧问:“何为出家?”
“因为他要大唐的册封。”
“对,不但挑水劈柴是佛法,吃饭睡觉是佛法,连拉屎撒尿也是佛法。所以,你想离开佛法都不可能。关键是怎样用心。一心一意,专心致志,安住当下,就是修行。”
然而,老僧却说:“你说的是一般人出家。而大菩萨,并非以自己的剃发为出家,因为他发大精进心,是为了消除一切众生的烦恼。菩萨也不是自己披上僧衣就算出家,要帮助众生净化心灵。大菩萨自己不仅持戒,还要勤行精进,传授众生佛法。”
“回南山?为什么?那里的人都认识我。万一被他们认出来,就麻烦了。”
释地藏在粨粟寺挂单了一个月,人们此时早已淡忘了国仙失踪之事,他便悄然回到了金城南山,在一所毫不起眼的寺院常住下来。他虽然出了家,但尚未受戒,所以只能做一些杂役,于是就在饭头的手下当了柴头,也就是樵夫,入山打柴,供全寺使用。
他摇摇头:“我并不记得,这话好像是自动从心里流出来的。”
“有守忠呢。我弟弟金守忠十分孝顺。这些年,我常住花郎道大本营,都是他在照顾母亲。”
闲暇之时,他就戴上一只硕大的斗笠,掩住半张脸面,装扮成化缘的僧人,悄悄回到三花岭下的家中,看望母亲。
他所在的寺院与官方没有联系,又没有什么名气,信众来得少,布施更少,自然穷困。寺院没有专用的薪炭林,他必须到没有主人的深山野林采樵,每天早出晚归,几乎不与外界打交道,因而,无论寺内寺外,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认出他的真实身份。更主要的是,人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个沉默寡言、邋里邋遢的普通柴头,居然就是国王之子,原本风光无限的国仙!
“求师父您度我出家。”
“可是,”释地藏还是不理解,“新罗三千里江山,寺院星罗棋布,您为什么非要我回南山呢?”
三年时间倏然而过,入唐为质的金守忠刚刚回到金城,释地藏就再次悄然消失了。
老僧说道:“今后,你要经常品味、体会这句话,它将永远伴随着你,帮助你渡过一切磨难。还有,你要牢牢记住地藏的大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他跟在老僧后面,来到了太白山南麓的粨粟寺。在一座殿堂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剃度仪式所需的物品,好像老僧早就知道他今天一定会来,而且肯定要出家似的。不是么,连事先给他备好的僧衣,也不大不小正合体。
不管说东说西,也不论说天说地,反正在新罗,再也没有人见过国仙乔觉郎。
也有人说,东方的扶桑国(今日本)用大鹏鸟将国仙悄悄接走了,请他当了国王。
落发完毕,老僧为他披上袈裟。他再次五体投地地礼拜老僧后,走到一面铜镜前,看到了一个光着头顶、身披袈裟的自己。不知为什么,他脱口说道:“我今恭敬礼,剃发染衣人。”
“这句话出自《地藏十轮经》。你与地藏菩萨渊源甚深,因此,法名就叫地藏吧。”
他惊喜万分,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扑到那块大石头上,一边涕泪纵横,一边拍打着岩石说:“你这坏东西,你这坏东西……”
老僧满意地点点头:“那好,你随我来。”
释地藏茫然无措地说:“可是师父,我还没有入门呢!甚至还不知道究竟什么是佛法。”
“哈哈……”一阵大笑之后,老僧说道,“你丢下红颜知己,抛弃江山社稷,风尘仆仆赶来,就是为了骂老僧?”
“金兴光本来想派遣你入唐,你却跑得没影踪了,他还会放过你弟弟金守忠吗?若我估计得不错,这会儿金守忠已经开始做入唐宿卫的准备了。”
释地藏在粨粟寺挂单[28],被安排为香灯——掌管殿堂烧香、燃灯事务,也负责整理殿堂、洁净佛像及供品。
“为什么?不追随您,我怎么修行呢?”
老僧听后微微一笑,问道:“你还记得这句话?”
“您从哪里来?”
乔觉郎已经不再是乔觉郎,他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和尚——
“到去处去。”
他太激动了,一时间百感交集,纵有万语千言也难以表达,所以“你这坏东西”五个字脱口而出。听到老僧的话,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挠挠头,嘿嘿一笑。老僧一抬脚,从高高的岩石上飘了下来。那的确是慢悠悠地飘落,而不是沉甸甸地下坠,好像那位老僧是空心的一样。
他上前一步,扑通跪下,说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菩提心,即求取正觉成佛之心。《华严经》说:菩提心者,为一切诸佛种子,能生一切佛法。然而,从种子到参天大树,并非易事,所以他回答道:“在家生活,必然有种种世俗的事务。若是专心修行,则家业荒废;若专心家业,则无暇修行。何况我的情况很特殊,必须剃度出家,才能断绝那些纠缠不清的俗缘,一心向道,早成菩提。”
老僧转过身来,认真说道:“你现在还不能随我而去。”
那时,佛教是为新罗国教,花郎道就是佛教普及的成果之一,他又与无相禅师交往多时,当然知道地藏菩萨的本愿。地藏菩萨受佛祖嘱托,在释迦牟尼佛入灭后、弥勒佛未出世之前的无佛时代,救济、度化六道众生,并且在一切受苦众生解脱后,自己才成佛。故而,地藏菩萨又被称为“大愿菩萨”。
有人说,在辽远的北方白头山[27]云雾缭绕的绝顶看到了乔觉郎,他腾云驾雾,羽化登仙,飘入了九霄天宫。
他要再到金刚山,去找寻那位神秘的老僧,跟随他去云游天涯。
“剃发,染衣,受戒。”新罗南山有几十座寺院,他小时候在其中玩耍,看见过剃度仪式,甚至能记得举行仪式时念诵的偈子,所以对答如流。
“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
“国王也是,为什么非要答应唐朝这个特殊的要求呢?”
他毅然决然地说:“弟子发愿,要像菩萨那样出家。”
“到哪里去?”
那么,乔觉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呢?
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举首,那人却在峰回路转处。
老僧看了他一眼,说:“若是被人认出,那一定是你不甘寂寞。一个人,若是真的做到了和光同尘,神仙都找不到你。”
那天晚上,他离开王宫之后,悄然褪下国仙的盛装,换上一套平民服饰,走出京城,向北方而去。
“从来处来。”
释地藏他明白,自己虽然名为“地藏”,却远远不是地藏。但是,师父既然给了自己这个法号,他就必须要向地藏菩萨看齐,发大愿,度众生,成佛道。
那一日,与老僧在金刚山顶邂逅相遇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这才是他人生真正的导师;那一日,翻开《金刚经》的刹那,他豁然开朗,这才是他心灵的家园。
有人说,看见国仙骑着一只白鹤掠空而过,飞向了西方天边。
释地藏一愣,猜不透师父的禅机,便说:“师父,您等我一下,我随您去。”
还有出海归来的渔民说,在海上一座白云缥缈的仙山之上,见到了国仙乔觉郎与圣洙郎二人。他俩在众多仙女的簇拥下把臂而行,徜徉在金银珍宝铺地、奇花异草环绕的仙境之中……
老僧故意逗他说:“五体投地,必有所求。你贵为王子,位居国仙,富有四海,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什么可求的?山僧两手空空、身无长物,又能给你什么?”
一百多年来,作为中华属国,新罗的王位更迭需得到大唐的认可,并派遣特使前来册封。金兴光继承王位后的这些年,因了唐朝先是女皇武则天改元、唐中宗复位,后有韦后乱朝、太平公主干政,直到李隆基代父而立,创开元盛世,才有精力关注新罗事务。但金兴光不明白这其中的内幕,总以为宗主国对他的继位不满意、不认可,所以一直拖了十二年才派特使前来。自然而然,特使的一切要求,他都满口答应。于是,开元初年(公元713年)年底,在决定金守忠入唐为质之后,唐朝册封金兴光为新罗王,袭辅国大将军、行豹韬卫大将军、鸡林州都督之号。第二年二月,新罗遣王子金守忠入唐宿卫。
在新罗民众心目中,国仙本来就是仙界人物,所以乔觉郎的失踪,并不是什么惊怪的悲剧,反而引发了人们的无限遐思。历史上,弥勒世尊的化身,弥勒仙花未尸郎,最终不是也忽然不见了吗?真正的国仙,都是有来历的,当初从哪里来,最终都要回归哪里去。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他反复念诵这句话。从此,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释地藏。出家人都是释迦牟尼佛的弟子,所以都随之姓“释”。
老僧像是授记一样,摸摸他的头顶,然后说:“好了好了,头发剃了,袈裟披了,法号有了,走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