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面鬼。
“别提了，晴明。我现在最烦这件事。”博雅不满地噘起嘴。
“嗯。”
看来，刚才那只鸟嘴犬是有人用鸟的羽毛当头，用拂尘的柄当胴体，用毛的部分做尾巴，然后施咒语变成的。
“晴明，说吧。”
“我没有这么说过。”晴明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还不是生气？”
就在这时，男人探寻的手停了下来。
“哦，这次没弄错。”黑色人影说着，将那肉片放在了草地上，“这个就不给你们了。”他再次巡视着群鬼。“下一个。”
“咒？”
男人和女人相互靠在一起，屏住呼吸。
“啊……”博雅不禁低声叫起来。
“我让你们弄的东西都弄到手了吧？”黑色人影说道。
“这下好了。”他将缠满蛛网的右手举到眼前。
鬼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个也给你们吧。”说话间又扔了出去，恶鬼们拥上来，转瞬间又将其变成了腹中之物。
长着手脚的琵琶。
“怎么了，晴明？”博雅问道。
“哦？”
“就是这么回事。”道满露出黄色的牙齿笑道。
大秃头鬼发出不满的嗥叫。
“没错。”晴明颔首。
“谁吃了算谁的。”
一条腿的恶犬。
“怎么回事？”黑色人影问道。
爬行鬼。
“我的事？”
“我是说，点破让你来这里的人的名字，合适吗？”
“别生气，博雅。”
晴明命随从跟在男人身后，合上了车帘。
“但是，贞盛大人并没有接受治疗的意愿，我也无能为力……”
“就一个人吗？”
“晴明……”贞盛又叫住了他，“万一我想让你诊治，该如何做呢？”
“等待？”
眨眼间，手臂就消失在恶鬼口中。
跃动的灯光越来越近。不久，荒草被拨开，出现了人影。似乎是身穿黑色水干的男人。
“为什么遭到了拒绝？”男人说道。
长身鬼。
“那头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来了。”
“正是。”晴明点点头，“什么事？”
只有一颗头在空中飞舞的鬼。
乱舞鬼。
“一个。”
“是不是也掉在半道上了？”
“你，刚才交过来的不是人肠子，是狗肠子。”
“这样我也安心了。”晴明说道。
“那么，那个男人最终也没有报出名字？”问话的是博雅。
“贞盛大人的疾病，如果我晴明能够治疗，那个男人也必能治疗。”
这时其他恶鬼也都拥上来，争相抢夺女人的身体。男人趴在屋子角落，拼命地抑制着声音。由于过度惊吓，他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多谢。”男人垂首起身。
“唔。”晴明点点头，将手中的琉璃杯放在木地板上，“尽管我放出各种各样的式神，还是被道满看破了。”
“我想，恐怕是藤原治信大人的美言。”
“怎么说呢，总之，用不了多久，必然会露出端倪。”
“是吗？”晴明垂首答应。
“给贞盛大人。”
“什么事情？”
若是人的话，是盗贼吗？莫非是盗贼发现了两人的行踪，尾随而来？似乎也不像。因为男人在途中停了下来，而且不是一个人。他带着一个女人——不，那还是个孩子，是个十来岁的女童。她一身白色装束，紧跟在男人身边。
“但是，晴明，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故意跟你说这些事情呢？”
双角的鬼。
“比起那些不成气候的附体妖怪，这个男人更为恐怖。这就是他，芦屋道满。”晴明说道。
“那人如此了得？”
“是吗？”
“这样，我不负所托见到了大人，尽管被当面拒绝，也算对得起保宪大人了。由于这托付实在是莫名其妙，正好又被您谢绝，我也算松了一口气。”
“他是一个出色的术士。”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头？不是我干的。”
“哦。”
这对男女差点吓昏过去。对面出现的竟是无数的鬼。
“我给他下了咒。”
听道满如此一说，晴明的视线移向庭院。灿烂的阳光里，两三只白色的蝴蝶在飞舞。
“倘若我继续打扰，只会徒增您的烦恼，所以请允许我早早告退。”晴明低头行礼，眼看就要离去。
“你生气了。”
“这是我的。”
“唔。”
“晴明。”贞盛的声音含混不清。他头上蒙着一块布，只露出眼睛，嘴巴也被布片挡住，因此发不出清楚的声音来。即便他眼睛周围没有蒙起来，隔着帘子也无法看清面容。
咦？晴明睁开眼睛。
恶鬼们并不回答，只发出或高或低的笑声。
西京。一座小小的破败的寺院。屋顶破落不堪，地板也是坑坑洼洼。佛像、灯盏……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
高亢的悲鸣眨眼间便消失了。两只鬼扑向女人，一口咬住脖颈。手臂和腿被撕碎，就在眼前，女人被活生生吃掉了。
旁边有棵梅树，人影把手中的火把斜插在树枝上。他们似乎要在这里等什么人。
“实在抱歉，不便言明。”
在地上爬行的无腿狼。
“那又怎么样？不瞒能行吗？一旦将这件事说出来，那我将右手臂落在那里的事不就暴露了？”
双方的随从早已被打发回去。回来迎接的时间是次日清晨。
夜晚，晴明与博雅坐在木地板上，二人对酌。
“我把它变成一只蝴蝶，事先放在了贞盛大人的庭院里，不料竟被道满发现。如果能留下来，它本可以做很多事情。”
“不对啊，是不是原本就没有头？”
正殿周围的木板都裂了，再加上虫子的啃蚀，出现了很多裂缝。灯光正是从裂缝中透过来的。
“比晴明大人还出色？”
“看我如何捉住其中一只。看好。”
“是。”晴明点点头。
“这蛛网是什么时候结的？竟然结在了这种地方。”道满的视线移向上方。屋顶延伸到了外廊，檐下有蜘蛛结了网。
咯噔，车子摇晃一下，停了下来。
接着，浑身垂着无数乳房的女鬼靠上来，递出右手中的东西。
“什么？！”情绪低落的博雅也向庭院望去。
“什么咒？”
“叫芦屋道满的。”
“萤火虫。”晴明说道。
浑身垂着乳房的女鬼。
“什么？！”
“你看，博雅。”晴明将视线投向庭院。
牛一般大的癞蛤蟆。
夜里，刚才还悬在空中的那弯细长的月亮，也要躲到西山背后了。星光微茫。正殿里连些许星光都照不到，只有一盏昏暗的灯火无精打采地燃着。
黑色人影的身后站着那名女童。他盯着女童念叨：“走着瞧，总有一天，一定要让我们的计划实现。”
“唔。”贞盛颔首，似乎对晴明产生了一点兴趣，“那么，保宪大人为什么要你来我这里呢？”
“哼。”
拉车的牛正向那车子走去。
眼前的一切，全被正殿内的男人和女人听在了耳朵里。这个人影究竟在说些什么？男人一头雾水。他只知道自己和女人今天待在了一个不吉利的地方。
“真的？”
“是安倍晴明大人吗？”车内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外面罩着布，尽管传过来的声音很小，还是可以分辨。
“治疮遭到拒绝的事。”声音的主人似乎已经知道刚才在贞盛府邸的那番对话。
“那就拜领了。”晴明的红唇浮出柔和的笑意，右手捏住停在道满手指上的蝴蝶，放入自己怀里，又要迈步出去。
“是谁捣乱……”黑色人影低低念叨着，睨视着群鬼，“谁？是谁？你们想捣乱吗？”
不久，随着黑色人影和女童从正殿出去，刚才那黑压压的一群恶鬼也消失了踪影。只有那根插在寺中梅树上的火把在黑暗中燃烧。
“真的？没有男人？”
长着翅膀的鬼。
“什么？”
过了朱雀院、淳和院，就要抵达纸屋川的时候，车子停了下来。
“你不知道？”
马头鬼。
女童默默注视了一会儿，摇了摇小小的脑袋。
“道满能治好贞盛大人的疮吗？”
“也就是说，有我道满在此呢。”
“倒是这么个道理。”
“承蒙你惦记着我的疮，多谢。但这不需要治疗，过些日子就会自行痊愈的。”贞盛说道。
黑色人影借着火把的光亮一一确认。
“哦。”
两只鬼哼唧着。
“平贞盛大人的事。”
“什么考虑？”
女人的忍耐达到了极限。她大叫一声，发出悲鸣。声音传入了所有在场的恶鬼耳朵里。
“你的事情，博雅。”
“这是什么？”
“原来如此。”
“什么事？”
“我只是心情不太好。”
“都破碎了。你们拿来的时候，是不是相互争抢了？”黑色人影一面念叨着，一面又将刚才的动作重复了三遍，确认着人体的各个组成部分，然后抬起头来。
不久，男人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笑了。“原来是你啊？”他指着其中一只双腿站立的鸟嘴犬。
“晴明，你总是这样戏弄我，这样可不好。”
“没关系。”晴明依然若无其事。
黑暗中，紫藤花沉甸甸地垂下。晴明的红唇泛起一丝微笑。
“我没生气。”
有腿的蛇。
“我家主人说无论如何也要见晴明大人一面。能否烦请您与我同行，我来带路。”
“什么？”
黑色的人影却丝毫没有表现出害怕，若无其事地注视着恶鬼们。
“你是说，这个也被他发现了？”
“我终于明白大人所说无须治疗的意思了。”
“嗯。”晴明点点头。
“哼。”大秃头鬼跺着脚，从正殿出去。
半个多月前，天德四年的宫内歌会在清凉殿举行，博雅担任其中一方的讲师。这是一个吟诵所选和歌的职务，当时，博雅把所要吟诵的和歌的顺序弄颠倒了，竟把本应在后面吟诵的和歌提前吟了出来。因此，由博雅吟诵的二首和歌就输给了对手。
即使动动右手，或把停在指尖的蝴蝶贴近脸上，它也没有逃走的意思。“可爱吧？”道满冲着晴明露出微笑。“喂——”他伸出右手，停在指上的蝴蝶便到了晴明眼前。
仅有一张嘴的鬼。
“没有人让我封口啊。”
“道满待在那里，不会没有事情发生的。”说着，晴明背倚柱子，凝望着庭院。
“找到了。”
“终于到这里集合了。”黑色人影说道，声音很低，“怎么有血腥味，你们来这里之前是不是吃人了？”
两只鬼踢开正殿的门扉，跳进正殿里。是蛇头鬼和独眼的大秃头鬼。
“为什么？”
这是一把象牙梳子，并非梳头用的，而是插在头发上的饰物。梳背上有雕花，涂了朱，再往上则嵌着同样花纹的玳瑁片。半透明的玳瑁映着朱色，跃动的灯光在上面摇曳。
“想起什么？”
啪嗒，咣当，声音响起，有什么正踏着正殿的台阶走上来。
于是，恶鬼们一个接着一个走到黑色人影面前，把手中所持的肢体拿给人影看。人影一个一个地接过来，再分别拿给那女童看。女童若摇摇头，人影就把东西扔向群鬼；若点点头，人影就将其放在脚下的草地上。
“有何贵干？”晴明问道。
“式神？”
女人正要说话。“嘘——”男人使了一个暗号，让女人闭嘴。女人也立刻明白了。
“我一直认为，能够救治贞盛大人的，除了您再无旁人。”
附近没有人影。从车帘的缝隙望去，稍远的地方有棵大柳树，树下停着一辆车。一块青布罩在车上。看不清究竟是何处、何人的车驾。
“太高兴了。”女人紧紧搂住男人。此时，她的袖子不小心碰到了灯盏，灯芯被拽了出来，灯火熄灭了。四周一片黑暗。
“若想找人做些不想为世人所知的事，此人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请恕在下无礼，无法报出姓名。”男人用充满歉意的声音说。
“我没有放弃。”
“哦，我觉得……”
黑色人影刚说完，大秃头鬼便第一个走上前，把手上拿的手臂递了过来。
黑色人影将魔罗拿给女童看。女童用黑色的大眼睛注视着那肉片，不久，轻轻点了点白皙的下巴。
“哼哼。”
“这是我让人特意为你雕的。”
“该怎么处理这东西呢，晴明大人？”道满朝晴明的后背说道。
“可是，那边有一位芦屋道满大人啊。”
“是吗，我笑了？”
“咦，这里竟还有蜘蛛呢。”不知什么时候，道满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间竟捏着一只蜘蛛。
没有回答。
晴明刚要迈步，道满喊住了他。
道满右手握拳，只竖起一根食指，朝在庭院中飞舞的一只蝴蝶一指。“过来。”他念叨着，口中轻轻诵起咒语。声音低低地发自腹底。
“发现了一个女人，大家把她给吃了。”大秃头鬼答道。
这时，一阵窃窃私语传入了耳朵。不知什么时候，两只鬼竟溜到了正殿附近，在外廊的对面嘁嘁喳喳起来。
晴明走了几步，与道满一同站在外廊上。
“混账。”黑色人影向大秃头鬼一声怒喝，“为什么不活捉了来，问问她为什么会待在这里？”
“随您的便。”晴明话音刚落，道满便将那蜘蛛捻了个粉碎。指上沾满了黄色的汁水，分不清究竟是蜘蛛的血还是排泄物。
黑暗深处，池塘附近的空中浮着几点荧光。略带绿色的黄色荧光轻盈地滑过空中。
手持眼珠子的走路鬼。
“且慢，晴明……”贞盛喊住他。
“这个，我也问过他，可是他最终再也没有说什么。”
“哦……”晴明小心翼翼应了一声，是不明所以的语气。
“给你的礼物。”道满说道。
“哦？”如此直率的回答让贞盛吃了一惊，“这么说合适吗？”
“什么事？”
长脖子鬼。
“不一样。”博雅瞪着晴明。
“他必然有自己的考虑。”
“果然有啊。”
“没错。”
“您只需派个使者来，在下随时可以登门。如果您怕让人看到，无须把使者派到寒舍，只需遣人到桥，对晴明说有事相求即可。一两日内我便会前来拜谒。”说完，晴明站起身来，“那么……”
就这样，最后一只鬼拿着人的小指走到黑色人影面前，站住了。女童摇摇头。黑色人影于是把小指向群鬼扔去。
“缺了右臂和头！”黑色人影叫道，“到底是你们忘记带来，还是在半道上遗失……”
“结果也被发现了。如果能在那里结起网，就可以偷听他们谈话。”
四臂鬼。
“听说不久前将附在治信大人身上的妖物驱掉的，就是这个男人。”
“道满大人。”
人影身旁，女童漠无表情地站着。
“就是这个。”说着，晴明从怀里取出对折的白色小纸片。
眨眼的工夫，女人的身体就在男人的眼皮底下彻底消失了，一根骨头都没剩下。
“拒绝治疗的不是我，而是贞盛大人。”
“怎么回事？”黑色人影说道，“没有了吗？”
“这……”晴明一时语塞。
“这个，送给你……”男人把梳子塞进女人手里。女人从他怀里稍微往外欠欠身子，拽过灯盏，对着灯光举起梳子。
双头的女人。
“啊！”贞盛叫了起来，仿佛看见了不可思议的情景。
“一张要吃掉你的鬼脸。”
“道满先生，有空咱们再喝一杯。”晴明依然背对着道满，说完这句话，迈出了脚步。
“就让我的手、我的手指，做我的眼睛吧……”火辣辣的话语灌入女人的耳朵，男人的手朝女人的胸口滑去。
“请稍候。”男人说道。他举起手，打了一个手势，停在那里的车子便向这边移动过来，不久挨着晴明的牛车停下。
“从熟悉贞盛大人府中内情这一点来看，一定是贞盛大人身边的人。”晴明说道。
这是今年第一次看见萤火虫。
这里是晴明的宅邸。
“晴明，你并没有就此撒手。”
“唔。”黑色人影接过来，在灯火下看了看，之后拿给身边的女童看。
“怎么了？”
“恪守约定？”
身边的草地上堆积着人体的各个部分，似乎正好能凑成一个人。
“蛛网若是结在这里，那蝴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粘上去。”道满轻轻伸出右手，转动手指，将那蛛网绕在指上取了下来。
不一会儿，道满所指的那只白色蝴蝶竟飘飘摇摇地穿过庭院，向这边飞来，停在了道满伸出的食指上。
“谁知道。”
“什么事？”
贞盛若有所思。
群鬼中响起兴奋的叫声。
“怎么回事？”黑色人影说道，声音比刚才严厉了许多，“为什么会不够？”人影巡视着群鬼。“你们所拿的东西，真的再也没有了吗？”
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阵嘈杂之声，越来越近。
“哦，我等着。”道满冲着晴明的后背说。
“什么？”
“嗯。但刚才也说过，我并没有就此放弃。”
“是。”
“话语的咒。这咒已经钻到贞盛大人心里去了。一有动静，他那边必会来请我。在此之前需要耐心等待。”
“我还没有看过大人的疮呢。”
咯噔，车子再次动了起来，折向了左边，似乎向西而去。
“那么，一个一个地给我拿过来。”
“是的。”
“宫内歌会的时候，你不是犯错了吗？”晴明将视线从庭院移回博雅身上。
“有什么好怕的……”男人把嘴唇贴在怀里的女人耳边，喃喃细语，嘴唇若即若离逗弄着女人的耳朵。男人每次细语，女人都害怕似的畏缩着身子，却越发朝他身上靠拢。
是百鬼夜行。群鬼齐聚在这破败的寺内。
“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能答应治疗……”声音沉痛。
“怎么回事？”
“有人。”
“说倒是没说，可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
短身鬼。
“为何？”
“哼哼。”
“如果我们再等等，那个男人一定会来，来了就把他吃掉。”
“抱歉。我不清楚他为何去贞盛大人身边，对于这些，您可有了解？”
“是魔罗啊。”
“是我的。”
“是，是的。”
“你坏……”仿佛孩子一样，女人使劲地摇着头，尽管嘴里连声说不，脸颊却往男人脸上贴过去。
“我还放了一只蜘蛛。”
“虽然受保宪大人所托，却看不清事情的原委，我也一直很困扰啊。”
“如果您有机会见到贞盛大人，请代为转达。倘若在此事的报酬上，贞盛大人已与那个男人约好，请一定要恪守约定。”
“不过，我却不信任这个人。”晴明轻轻笑了。
接着，独脚犬走上前来，将所持的肠子递了过来。黑色人影接过来，拿给女童看。女童摇了摇头。
“太美了……”女人发出陶醉的声音，充满肉欲。她的面颊红了，不仅仅因为那跃动的火焰。
“咦……”鬼的声音发生了变化。
“我能做到的事，估计道满也做得到。问题是——”
“啊……”女人叫了起来，“人家说，在这种地方谈论鬼，鬼真的就会来。”她的气息急促起来。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请恕我告退。”晴明就要站起身来。
“他并没有告诉我理由。只是……只是说，治愈大人之后，如果想起什么事情，就告诉他一声。”
“久违了。”芦屋道满站在那里说道。
“你看看庭院。”
群鬼似乎在点头。
“嗯。”晴明说的是真的。
“连你也不明白吗？”
“晴明。”背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哦，藤原治信大人？”
“哼。”
“为何？”
“就是说，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
所有鬼都集中到梅树插的火把下面，手中分别拿着人的手臂、脚、手、头、舌头、眼珠、肠子、头发——所有人身上的东西。
晴明轻轻舒了口气，点点头。“去吧。”
“贺茂保宪大人。”晴明淡然说道。
“那么，这个就赏给你们了。”黑色人影将手臂扔向群鬼，恶鬼们立刻扑了上去。
屋顶上生满了秋草，连地板下面也长了草，从木板缝里露出头来。那些曾经属于寺内的地方，如今也是一片荒草茫茫，连找点空地都很困难。
“哦哦。”黑色人影冷笑一声，露出白色的牙齿，牙咬得咯咯作响，“原来是净藏啊？好你个净藏，竟敢坏我的好事。不过，那身体现在几乎全在我这里了，任你净藏捣鬼，岂能坏我的事！”
“不，一定是那个混进来的净藏手下做了手脚……”
“哦，是个女人。”
“抱歉。”
再也没有鬼走上前来。
不久，秋草被拨开，一群黑压压的东西现了出来。既有男的，也有女的，发出阵阵恐怖的叫声。
从画中溜出来的薄片般的女鬼。
“我嗅到了人味。”
“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就在这正殿里。”
独角的鬼。
“虽然明知这样做十分失礼，可无论如何……晴明大人无须下车。若肯赏脸移驾，小的会直接将您领至一个地方，您坐在车里跟我家主人说话就可以了，不知可否？”
“怎么……”晴明止住刚要迈出的脚步。
“哼。”
外面出现了灯光。有人来了？！男人和女人都这么想。
“是女人。”
“尊驾是安倍晴明大人吗？”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牵牛随从肯定的答复。晴明挑开车帘，露出一条缝，朝外望去。一个身着窄袖便服的男人站在车前。
鬼？！不对，若是鬼，不该打着火把啊。
“那是什么意思？”
“今天到这里来，一定不是你自己的主意吧？是谁让你来的？”
樱花已经凋谢，满树绿叶。几只白色的蝴蝶在庭院中飞舞。
用脚走路的壶。
牛车沿朱雀大路而上。晴明坐在牛车里，一面聆听着车轮咯吱咯吱碾压泥土的声音，一面闭目养神。他从贞盛府邸回来，前面就是朱雀门。不一会儿，车子就该向右拐，朝土御门大路方向行驶了。
“别动。”黑色人影将符贴在鸟嘴犬的额头，哈了一小口气。于是，原本站在那里的鬼消失了，草地上只余一枚鸟的羽毛和一柄拂尘。
“没有。或许这女人到这里来是要等着与男人幽会吧。”
“我怎么会知道。”
“道满的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
“在这样的地方相会，真是风流雅致啊。”男人的手伸向自己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是一把梳子。
“只有在看一看、摸一摸、仔仔细细诊查过之后，我才能说出子丑寅卯啊。什么也没看，我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哟。”背后再次传来道满的声音。晴明止住脚步，这次却没有转身。
浑身淌着黏液的鬼。
“什么意思？”
听大秃头鬼这么一说，黑色人影也走到正殿前，往里瞅了瞅。的确，那里空无一人。除了一把落在地上的梳子，就只有溅落在地板上的大摊血迹。
“为什么？”
“是。”晴明只好点头。
“我的式神。”
晴明背对庭院而坐，正对着室内铺的云间锦榻榻米，那儿坐着平贞盛。可是，晴明和贞盛之间挂了一张帘子，只能看见他的身影。其他人都已屏退，只有他们二人。
琉璃杯中斟满葡萄酿制的胡酒。庭院里，刚刚开放的紫藤花在夜色中香气四溢。坐在二人旁边的，是身着唐衣的蜜虫。不仅是紫藤，连蜜虫身上散发的香味也融入了夜晚的空气中。
“哦。”黑色人影捡起那把梳子，揣进怀里，“没事了。你们可以消失了。一时半会儿我不会召你们来。”
“你们俩认识？”帘子背后传来贞盛的声音。
“不用怕。我的衣领里缝进了写有《尊胜陀罗尼》的护身符。”
“你家主人是哪一位？”晴明问道。
“我只提醒您注意一点。”晴明说道。
“你的意思是，你能治愈我的疮？”
晴明回头一看，一位老人站在木地板上。白发，白髯，茅草般蓬乱的头发，身着褴褛的黑色水干。
“哦，是这么回事啊。”晴明说道。
脸长在后面的鬼。
“不知这只淘气的手的主人，此刻的表情是什么样呢？”
“好不容易请你过来一趟，却没有事情让你做。”看不见面貌，但仅凭声音，晴明也可以断定这就是长了怪疮的贞盛。“正是因为源博雅大人的说和，今天才与你相见，但我也没什么话可说。”
“蝴蝶在飞舞呢。”道满说道。
那人目光敏锐，发现车帘开了一条缝，立刻凑上前来。
地板上铺着毛毡，一对男女凑在一起，正悄悄私语。
“哦？”
“注意？”
“有人。”
“哪个男人？”
“安心了？”
“好。”男人翕动着嘴唇，在女人的头发中探寻她的耳朵。
“不是吗？”黑色人影问，女童点了点白皙的下巴。
黑色人影脚踩着杂草，慢慢向鸟嘴犬走去，从怀里取出一张白色的符，上面写有东西。
“不，你尽管怕吧。怕是好事啊，不怕，我能把你这样搂在怀里吗？”
“可是，你竟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啊，晴明。”
“你刚才笑了？”
“不过，能看穿这些的道满，也是一个恐怖之人啊。”
“我不明白。”
“博雅，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撒手了？”
看来，这二人并不知道正殿内这对男女的存在。他们既不是鬼，也不是盗贼。
独眼的大秃头鬼。
“是。”晴明一本正经地望着贞盛。
“唔。”黑色人影一面低头查看，一面喃喃自语，“这不是鸟羽与和尚用的拂尘吗？”
“是冤家。”道满说道。
“蜘蛛？！”
“咱们遇到那奇怪老头的事，你打算一直瞒下去吗？”
“您是否问得有些直白了？”晴明的声音中多少夹杂些苦笑。
“是安倍晴明大人吗？”男人在车子旁边单膝着地，抬头望着晴明。
“果然不可信？”
晴明说完，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不久又问道：“那个男人可信吗？”
“美丽的蝴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