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将国，这次该是你的左臂了吧。”
“可是，就算人头复活了，身体又怎么办呢？”
保宪刚一说罢，博雅便问道：“那么，是道满操纵那怪蛇，袭击了师辅大人？”
将门用左手摸摸头，摸摸胸，摸摸肚子，摸摸臀部，摸摸脚。抚摸过的每一处，都布满了红色蚯蚓似的筋脉。头上也是。
“兴世王收集起来的碎尸块，不就是将门的身体吗？”
“可我还是不明白。快告诉我，晴明。”
“远保大人砍下的纯友的人头——或许是假的。”
“你总是不经意地说些不着边际的事。听你说话，总是提心吊胆。”
啊——
“刚才？”
“明白。”晴明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你说的是那个男人吧？”
他们被杀害的情形惨不忍睹。孩子们全被挖了心，砍了头，君夫人则在遭到数名男人奸污之后，被戳穿喉咙致死。
“上至《春秋左氏传》、《列子》、《庄子》等道家典籍，下至《山海经》，我都阅尽，可就是想不起来啊。”
莫非将门大人在那蛇林的六角堂里吃了什么东西？一想到这里，我顿时毛骨悚然，不禁身体打战。但不这么想，将门的变化就无从解释。
“恐怕是的。”
“平贞盛大人府邸。”
“既然是保宪先生约见，怎能不去。”晴明点头应允，“告诉你家主人，立刻就到。”
“或许，还有我吧。”小野好古添上一句。
好古刚一说完，博雅惊叫起来：“什么？有这种事？”
备前介藤原子高父子欲将此事报告朝廷，结果遭到纯友袭击，遇害。播磨介岛田惟干继而遭袭，被抓。
纯友本想攻上京城，却没能实现。因为在东国起义的将门已经被俵藤太等人镇压了，京城方面集中兵力讨伐西边的纯友即可。
嘎嘣，嘎嘣，牙齿与牙齿相碰。
“我也去？”
“嗯。”
我一再建议，可将门大人无动于衷。
“没有失败。”兴世王说道，“您看，将门大人不是又复活了吗？”
将门大人一面吞咽着腐肉，一面簌簌落泪。
纯友赶赴大宰府，将其占领，在博多津与追捕使展开决战。结果战败，纯友逃往伊予。就是在这里，纯友与儿子重太丸一起，被伊予警固使橘远保俘获，枭首示众。
就这样，两大叛乱都被镇压了。
“泷子姬消失了，只留下了被残忍杀害的桔梗夫人的尸体……”藤太沉重地说道。
“七月。”藤太说道。
藤太终于将话说了出来。
“什么也没有。”将门只是如此敷衍了一句。
“可是，变成将门那样的铁躯……”
“如月小姐？”博雅问道。
贺茂保宪低声说着点头。
“非常重情义的人。”
“唔。”
“这是……”
兴世王当时的话语，我至今记得一清二楚。当时的兴世王，看起来十分高兴，笑呵呵的。
“是。”
“什么？！”
恰巧外面是一轮望月，很明亮。
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了。
听完晴明的问题，藤太立刻正襟危坐，注视着晴明讲述起来。
“东西之乱虽已平息，可是，自平息之日起，短短的时间内，参与征讨的人却相继死去……”
“唔。”
“可让人费解的是，兴世王让将门复活，究竟想要干什么？”
我并没有逃走。遇到过分恐怖的事情，人似乎反倒会镇定下来。我没有因恐惧而逃走。正是因为恐惧，才窥探了六角堂。
“……”
“泷子姬？”
尽管没有将门大人火把的指引，我还是幸运地逃出了林子。
“想什么？”
“为何？”
“我们似乎抵达保宪的府邸了。”
我看见了将门大人正在吞吃的东西。但一开始，我并不明白那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
“是啊。”晴明点点头，并未当即回答藤太的问题，却反问，“藤太大人，假如将门重返坂东、号令东国，结果会如何？”
“景远，你的，该是肚子的肉吧。”
“我的性命是你救下的。”藤太说道。
“去哪里？”
奇怪的是，尽管跟往常一样几乎没有进食，大人却日复一日地康健起来，肤色也恢复了光泽，瘦弱的身体逐渐恢复旧貌。再过不久，仔细一看，原本就体格健硕的将门，身体似乎比以前还大了一圈。
纯友很快就镇压了海盗，平定了濑户内海。可是不久之后，他自己竟变成了海盗头目。
“唔。”
“盗灰之人便是祥仙。祥仙花了十九年的时间，把将门的头灰掺入贞盛大人头里。”
“是啊，黄金丸造成的创伤二十年不愈合。”
“听着，将门。”兴世王继续将嘴巴贴在将门大人耳朵上，说道，“我为你准备了一样好东西。”
“唔。”晴明点头赞同。
其他镇压将门之乱和纯友之乱有功的人，也有数位死亡。
“觉得兴世王可疑的是……”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把天皇说成那个男人？”
“或许。”
“正是。”
晴明和博雅刚刚从平贞盛宅邸出来，默默地随着牛车颠簸。
“上次，据藤太大人说，那完全是兴世王所为。这话是从桔梗夫人那里听来的……”
捕获纯友父子，将其斩首示众的橘远保，于三年后，即天庆七年亡去。再三年，原征西大将军藤原忠文去世。又过了两年，忠平离世。
“将国。”
一步，两步，黑衣男人向后退下。
“可是，晴明……”博雅说这话时，已经在归途的牛车中了。
足足一刻的工夫，男人与相和的声音都在高诵。
“便是泷子姬——如月小姐了。”
随着将门的惊叫，岩台上，那身体的律动加速，膝部抬起，腿也抬了起来，发出声音重重磕在岩台上。背向上挺起，弯成弓状，与岩石之间出现了空隙。
保宪使了个眼色，此前一直沉默的小野好古两手拄地，伸伸腰，正正身子。他是擅长书法的小野道风的兄长，已七十七岁，在宫中算是最老的一人，比七十岁的净藏还要长七岁。
我此前一直是借着前面火把的微光，摸索着前行。那空地上建起的六角堂，也是借着大人手中的火把好不容易才看到。
“原来如此。”
“晴明，我也是一头雾水。”博雅也说。
“是。”
“嗯。”
“娑婆诃，罕罕罕，萨丹巴呀……”黑衣男人大声念诵着，走向人体，将人头合向它本该在的位置，然后按住人头，继续唱诵真言。
“虽然没有说出口来，可净藏大师、保宪大人似乎都明白了。”
“将门变成铁鬼的原因。”
“你也去吗？”
“不，我什么也没有做，全凭藤太大人一己之力。”
“将门，我是来试你的。”兴世王说道，“倘若试验成功，你会继续活下去。若失败，那么死去的也是将门。听天由命。”
在藤太的催促下，桔梗这才开口，继续讲述起来。
我与泷子幸存下来。我感到羞辱之极，想自杀了之，还是大人阻止了我。
晴明、博雅与俵藤太一起，将维时抬下山，命候在山下的随从送回府中。维时的伤很浅，加之晴明处理及时，血已经止住。
“无法断定是否是兴世王的藤太大人和经基大人，初见兴世王，其实都是在坂东。所以，究竟此人是不是兴世王，说到底，二位大人做出判断时的依据，其实只是在坂东所见的兴世王而已。”
“那祥仙竟是兴世王？”
“他们全都是二十年前承担了大任的人物……”
“您一直是这样想的？”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首先是到云居寺探访净藏，顺便去了趟藤太宅邸。接着，又与藤太一起赶赴平贞盛的府邸。然后添上了一个维时，一起渡过桂川，摸索到烧炭人岩介所住的山中，在那里目睹了将门复活的骇人一幕。现在又到了保宪府中。
“是啊，看来是这样。”藤太颔首，低声应道。
“沙月……”接着，将门大人呼唤早已死去的君夫人的名字。
从将门大人初入蛇林算起，那时过了将近一个月。那天晚上也是满月，所以正好一个月了。
“可是，藤太大人。”等净藏说完，晴明向藤太问道，“有一件事，此前我一直想问大人，却苦于没有机会。”
“仅此而已。泷子姬究竟去了哪里，结果如何，无人可知。”
“娑婆诃，罕罕罕……”
于是，晴明和博雅便出了贞盛宅邸。
“不是俵藤太大人的黄金丸吗？”
缓缓地，人体的左手动了一下。不同于此前的痉挛，左手缓缓抬向空中。张开的手指也在动，仿佛在空中摸索什么。而后，手指攥在了一起。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也曾与泷子一起潜藏在君夫人遇害的苇津江。君夫人等人被良兼发现，并抓了起来，我们母女侥幸逃出。
咔哧，东西被咬断。
接受朝廷官位之后，一时间，纯友看上去果然变得老实。但濑户内的平静只维持了数月。天庆三年八月，纯友再次起兵，短时间内就掳掠了伊予、赞岐、阿波三地，烧毁备中、备后的兵船。十月，大败大宰府警固使的官兵。十一月，焚毁周防的铸钱司。十二月，决战土佐八多郡。长门国府和丰前宇佐宫也遭其袭击。
“请恕我打断一下。”出声的是晴明。
“俵藤太大人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让他们自相残食？”
“正是。”晴明点头。
我放缓脚步，尾随其后。
“唔。”藤太点点头，直直腰，“我要说的是之后的事。叛乱平息之后，我去探望了即将赴甲斐仁王寺的桔梗夫人。当时，从桔梗夫人那里听来一件事。”
洞窟中，低低的男声在回响。
“你是说被杀了？”
“是否有人拐走了泷子姬？”
“哦……”呼声响起。将门缓缓直起上身，左手抚摩着自己的身体：腹、胸、肩……还有头。
众人的眼睛都凝视着仰面躺在台上的人体。
咯吱，咯吱，牙齿频频嚼东西的声音。
“这件事实在是龌龊之极，令人难以启齿。倘若藤太大人心里对将门大人还存有一丝怀念与怜悯，恐怕听了这段故事之后，连这点感情都会荡然无存。”
女子取下斗笠，一张白皙娇美的脸露出来。她眼里噙着泪水，深情地注视着将门。
“已经做出来了，不是吗？”
我蹑手蹑脚，悄悄靠近，并没有登梯，只是走近外廊。
“而今平安无事的，就只有在场的诸位了。”好古深有感慨地叹了口气，“忠平大人已经故去。”
“我会告诉你的，不过，你得再等等。”
“沙月，你愿意让我吃掉你脸上的肉吗？”
“这样下去能行吗……”兴世王窃语道，“听着，将门……”
“千世丸，你愿意让我吸掉眼珠吗？”
“什么？”
藤太大人，缘分让我遇到了您，我想，除了您再无人可以拯救将门大人了。但是，我已经反复强调过数次，将门大人最终变成那种样子，完全是兴世王耍的把戏。将门大人一直被兴世王操纵。真正可恶的人，就是那个兴世王。
“明日必须得去。”
“你怎么了？”
“危险？”
“这，便是我见桔梗夫人的最后一面。”或许又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了，藤太感慨地说道。
“藤太大人，此前您见到的兴世王是什么样？”
藤原忠文也是将门一案中站在朝廷一边的人。
“灰就在这边的秘密，也会反过来被对方获悉。”
不久，一片黑黢黢的树林出现在眼前，是蛇林。
“泷子……”将门眼中也溢出了眼泪。
“您说过，桔梗夫人并不清楚兴世王用了什么伎俩将将门化为鬼。”
“能再次见到您，女儿十分欣慰，父亲大人。”泷子一步步向将门走近。
“倘若把坂东看作蛊毒之壶，那日本国也是一个蛊毒之壶了。你想说的是不是这个啊，博雅？”
当夜，出于一种不祥的预感，我阻止将门大人前去。将门大人不听，坚持要去。他站不稳，几乎连走路都不会了。
“可是……”晴明随即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疑问，“之后，藤太大人曾告诉我，虽然当时那一瞬间，祥仙看上去很像兴世王，可与兴世王似乎还是不一样……”
父亲贞盛一直在做儿干，连出入宅邸的烧炭夫妇都给杀掉了。为贞盛贴身治病的祥仙竟背叛了他。如月从一开始就是祥仙的同党，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什么？”
多人受到处罚，其中也不乏被判死罪者。至于如何处置桔梗和泷子姬，有人提议将其处死，救其性命的则正是藤太。
净藏与小野好古似乎已听过这事，保宪这话主要是对晴明、博雅还有藤太讲的。
“什么意思？”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藤太则抱着手臂，倾听大家的对话。
“泷子。”女子用颤抖的声音说。
“但是，将门的身体已经四分五裂，被埋葬了啊……”
安排完毕，终于可以喘口气的时候，晴明发现藤太似乎还带着疑虑。
“你想说陆奥吧？”晴明说道。
“那么，对于这一点，究竟该如何理解呢？”等藤太说完，晴明扫视了所有人，说道。
“关于将门大人。”桔梗郑重其事地说。
可是，这个话题今天已经谈得够多了。藤太说了自己与将门在京城交往的那些日子，还有其他种种闲事。他觉得最好还是谈这些。
“可是，道满为何要救那个叫什么泷夜叉的姑娘？”博雅问保宪。
“敌人？”
我无法预料后世会如何评价将门大人，但我说的这件事，哪怕只留在藤太大人一人的心里，我也能感到一丝安慰了。
“那为什么又……”说到这里，博雅不禁惊叫起来，“不会吧，不会吧！晴明，兴世王要接将门的人头……”
“事情越来越紧急了。这次事件的幕后操纵者到底是谁，我终于想到了。”
“二十年……”他念叨着。
“让妾身担心死了。”我终于放下心来，说道，“那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藤太大人说过，将门大人与桔梗夫人生有一个名为泷子姬的女儿，那么，在将门之乱遭到镇压后，这二人去向如何？”
“是你啊……”
“曾几何时，道满也用同样的话说过净藏大师啊。”
本已逐渐消退的火花这才开始点亮将门大人的眼睛。
心被撕裂般的悲痛声音。灵魂被啃噬殆尽般充满哀恸的声音。
“报了二十年前的仇，将碍事的人从这世上清除掉，顺便再将剩余的头灰弄到手，嘿嘿，世上再也没有如此便宜的好事了。”净藏的声音中没有惊恐，反倒有一种好事者的喜悦。
“有什么不对吗，晴明？”净藏问道。
“只要有将门头颅的灰，我们就可以做许多事。查出他的下落也是其中之一。”晴明说道。
“什么怎么办？”
“我可什么都没说哦。”
若在平常，我一个女子，即使跟在将门大人身后也追不上他。可是将门大人身体虚弱，手里又擎着火把。我朝蛇林方向匆匆赶去，不一会儿，就看见了手持火把的大人。
“也就是说……”说到这里，博雅闭上嘴唇，轻轻摇摇头。
“我觉得有些情况必须告诉大家。把真相说出来，是我这个风烛残年、时日无多的老朽的义务。所以，我今日就来到了这里。”好古注视着藤太、晴明和博雅说道。好古究竟要讲什么，保宪和净藏似乎已了然于胸。
“不着边际的事？”
“欲让将门复活的那些人，究竟出于何种目的？”博雅问净藏。
“哦，我的头……”将门转动头颅，从台上巡视着周围，望见了黑衣男人。
从那之后，每天晚上天一黑，将门大人就外出，回来时必定是黎明时分。
晴明与博雅抵达时，这里早已坐满了旧识。
将门在呼唤着人的名字。竟是在苇津江与君夫人一同遇害的幼子！
“不，危急之际曾有一个声音传来，叫住了怪蛇，师辅大人才保住性命。”
“二十年前，我在那支箭上下了咒，然后由您射中将门，斩下其头颅……”
“无须深究？”
“什么意思？”
“我已经厌倦了，已经厌倦了战争。”泷子凝视着将门，说道。
结果，将门大人只身去了蛇林。
“你看，你不是也承认了吗，晴明。”
“有。”晴明调整了一下姿势，“无论是二十年前示众的兴世王头颅，还是现在的祥仙，对象虽不尽相同，有一点却是一致的，即迄今为止，已有三位大人质疑兴世王的真伪。”
此时，为镇压将门而被委任为征东大将军的藤原忠文，再次被任命为征讨纯友的征西大将军。可是，不等忠文上战场，纯友便已被远保正法。
“是这样。”
“这种时候，还真需要一个干练的人啊。”博雅满怀感慨。
“那又怎么了？”
“准确地说，桔梗夫人去世是什么时候的事？”晴明问道。
剩余的灰倒入了鸭川，一部分则被净藏自己留下，藏匿起来。
我并不是说大人会哀极而自杀，而是说由于哀恸至深，或许他会死于悲伤。如此下去，将门大人也时日无多了。我正心急如焚，那个男人——兴世王来了。可怕的事情便开始了。
“就是说，还不足以威胁京城？”
“什么蛊毒之类，我也偶有耳闻，可将门究竟和这蛊毒有什么关系，我还是弄不明白……”
“别一个人瞎高兴了，晴明。快告诉我。”
“当时，桔梗夫人也说过，或许将门大人是受了兴世王的调唆吧？”
遭鬼袭击，被生吞的随从……
“能做到吗？”
“既然如此，那不挺好吗？”
“是想要贞盛大人的人头吧。”
“那么，这边的事情也不能不讲。”
“道风大人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她究竟是什么人呢？”净藏念叨着。
“我说的是真的。”
二十年前，几乎在将门谋反的同一时期，西国也出现了举兵造反之人——藤原纯友。
“可是……”
“将门大人，”兴世王说道，“尽管大人积攒了许多心里话要说，可那边已经准备好，请大人先更衣。之后，我再把此前发生的桩桩件件详细讲给您听。”
藤太造访大内山南麓的仁和寺时，正是桔梗出京赶赴仁王寺的前日。桔梗与女儿泷子暂住在仁和寺。
兴世王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将门肩上。“将门大人，请您先用点水，休息一下。”
经基，虽然晴明刚刚为其驱除了被人下的咒，却还没有恢复到能够外出的状态。
“当时，有一个女童在场，这你听说了吧？”
贺茂保宪的宅邸燃着两盏灯火，已是深夜。再过一会儿，东方的天空就该泛白了。
“您终于回来了，将门大人。”黑衣男人说道。
将门在东国叛乱时，纯友也举起了反叛的大旗，时间是在天庆二年。纯友以伊予日振岛为基地，组织濑户内的海盗掠夺公私财物。
“那之后结果如何？我将门部失败了？”
坐在保宪面前的晴明，刚刚将这一日发生的事情讲完。
将门大人在六角堂内吃什么？
“我还没有决定。”
“为了让将门大人的头颅复活。”
“就是说，这家伙要来收拾我们之中一人了。”藤太的声音很低，但丝毫没有慌乱。
“什么事？”
在人偶中放入诅咒对象的指甲或毛发，然后用钉子扎刺，以这种手段致人患病或死亡，便是厌魅。
“什么？”
“将门啊。只剩一颗人头的将门，看见兴世王后不也这么说过吗—‘什么，你是兴世王？’”博雅模仿着将门当时的口吻说道。
“在焚毁将门头颅之前，一切都还算好……”
“然后呢？”
“复仇？”
“小野大人。”
“是。”
“久违了，我身体……”
“什么，博雅？”
此时，男人将按住人头的手放开。人头并没有脱落。
“啊。”将门猛舒了几口气，摇摇头，视线停在一个戴白纱斗笠的女子身上。
“那么，致使源经基大人患病，又溜到藤太大人处盗取黄金丸，还有这次出现在道风大人宅邸的那名女怪……”
此时，被新任命为追捕使而加入小野好古阵营的，便是镇压将门有功的源经基。
“啊？！”
在我看来，当时的兴世王简直就不像这世上之人。那是非人的东西，是穿着人皮的妖物。
“十九年？”
“嗯。”
“不好。”
听着大人的痛哭声，我真想闯进去，默默地将大人拥进怀里，可不能这样做。我害怕进去后看到兴世王准备的东西。我直觉那一定是人不能看的、与常人无涉的东西。
“这个……”保宪思索着点点头，对博雅说道，“对于这个人，我想，我们无须深究。”
原来，将门大人所嚼的，竟然是从土中掘出的君夫人与四个孩子的腐肉和骨头！一共五具尸体！
静寂。
“唔。”
“唔。”博雅点头，再次注视着晴明，“可是，你打算怎么办？”
“关于将门大人身边的桔梗夫人。”
“就是十九年前，奇怪男人指使群鬼收集碎尸的事。”
“这也就意味着，平公雅大人并没有见过坂东的兴世王，断定那颗头颅的依据，其实是赶赴坂东之前的兴世王。”
“什么？！”
“哦。”
听到那声音，看到那容颜，藤太才终于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
“对。”
正面便是楼梯，将门大人踉踉跄跄登上楼梯。楼梯尽头是外廊的木地板，两扇门扉立在大人眼前。将门大人右手擎着火把，左手推门而入。他进去之后，门自动关闭了。
“什么经过？”
“自然？”
“我又回到这个充满哀怨的世上了……”将门说道，双眸中蓄满了泪水。
“快告诉我。”
将门之乱起初只是一族之争，纯友起兵从一开始就是叛乱。
在库里，藤太见到了桔梗。
“娑婆诃，罕罕罕……”
“可是什么？”
哭声不止。还有别的声音。
“高见。”净藏也不住地点头，“多么恐怖的兴世王！给将门投入蛊毒，活生生将其变为式神，用来攻击京城。”
“去，去。”博雅点点头。
“战后削发为尼，入寺出家，朝廷却派人袭击了寺院……”
死罪逃过，活罪难免，二人被命出家。于是，桔梗和泷子姬就进入甲斐国的仁王寺做了尼姑。泷子姬法号如藏尼。
“有多少呢？”
“见维时，有一件事非求他不可。”晴明点点头，问博雅，“去吗？”
“由那女童挑选收集来的身体碎块，不是吗？”
“唔。”
“经基大人曾说，那头不是兴世王的，而平公雅大人则说是兴世王的首级无疑，对吧？”博雅说道。
吱嘎吱嘎的牛车声再次淹没了二人的声息。
我差点晕过去，勉强定下神来。因为我立刻发现，事实上那并非野兽的吼叫，而是将门大人的声音。
“胡说。你听着，晴明，虽然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明白，但这种事情，除了我，你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可以乱讲。”
“让将门在坂东之地与平氏一族相争，再让残存下来的将门啖食亲骨肉和君夫人的尸体……”
“兴世王？”
“千世丸。”
“刚才也是。你不是还说将门是式神吗？”
“莫非是谁？”保宪向博雅问道。
“时光过得真快，十九年的岁月转瞬即逝。”晴明并没有刻意提及十九年前的事情。
“我曾好几次见过活着的纯友。被正法之后经过腌渍的纯友人头，我也见过。”
门扉上，几处本该钉着木板的地方脱落了，留着几道缝隙。我站起身子，把眼睛贴到一处缝隙上，向里面窥视。
“我自己一人去。”
“哦，将国……”将门捧起那幼小的尸体，向脖颈处啃去。
“干什么？”
藤太与桔梗的谈话并不算热烈。谈得越多，藤太就越觉得眼前的桔梗是个聪慧的女人；待在一起时间越长，就越觉得她是个有心之人。怪不得连将门都被迷住了。
“看看，自己坦白了吧？”
“兴世王？！”
“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唔，唔。”博雅点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将门大人的措辞也逐渐粗暴起来。后来有一次，我发现了一件怪事。
“是的。关于这一点，我还要讲一些细节，到时候您自会得出结论。”
“那好。如此一来，你奔波的时间也都省下了。今夜，有许多事情要在这里讲，连老朽都来了。其中一些细节，想必也是你想知道的。”
“唔。”
“是。”晴明点头。
“而且，其中的源经基大人、藤原师辅大人，都如你了解的那样，尚卧床不起。”
“将门一旦复活，坂东诸国未必不会重新汇集到他旗下。”
“哦？”
“给你的礼物。”
“喂，晴明。”博雅忽然说道。
嘎嘎嘎……嗷嗷嗷……
首先是主人贺茂保宪，还有云居寺的净藏、参议小野好古，以及俵藤太。藤太刚刚才在贞盛的府邸与他们分开。他怎么会提前一步跑到保宪宅邸了呢？
净藏倾听着晴明的分析，不住点头微笑。“总之，将门终于又在这个世上复活了。”他朝藤太说道。
“什、什么？！”
“你是……”
“像，的确很像。但是，那人头与我了解的纯友不太一样。”好古轻轻摇着头，继续说下去，“很难用言语表达。怎么说呢，那人头，看上去有些寒酸相，总觉得似乎面露惧色。”说完，好古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没错。那纯友的人头面带惧色。而我了解的纯友，就算在被杀头的那一刻也绝不会害怕。他可能会愤怒，会憎恨，但在临死之际绝不怯懦。这才是我熟悉的纯友。假如那人头面露笑意，我倒可以立刻断定是纯友无疑，那颗头颅却面露惧色。”
“灰却被人盗走了。”保宪说道。
“如今平安无事的，就只有在场的三位了。”
“连桔梗夫人也亡去了。”
“大致知道吧。”晴明点点头，说道，“最近有些话，我也一直想到贵府请教。”
事情是这样的。藤太刚回到自己府中，保宪就派来信使：“请移驾敝府，可否？”于是，藤太只身一人催马赶到，比乘坐牛车的晴明和博雅先到一步。
得知君夫人等人被搜出，并遭到杀害，是在被将门大人救出之后了。发现君夫人与孩子们尸体的，并非旁人，而是将门大人自己。这也是从他口中得知的。
“景远。”
“这一点我明白了。可你刚才说担心如月小姐，又是怎么回事？”
“可是，为什么兴世王要混进贞盛大人的府邸？”
兴世王将嘴巴移开，把手放在将门大人肩上。
“哦，是泷子，泷子姬。原来你、你还活着，还活着啊……”
“理由是……”
“什么？”
还有，将门大人也说过，他要一个人去，不许我跟着。一旦我闯进去……而且，一旦大人用那种声音痛哭的样子被我看见，他会作何感想？将门大人原本就不喜欢将软弱的一面暴露在他人面前。想到这些，我的脚步就再也无法向前迈出。
“泷、泷子——是阿泷？”
“您还要战吗？”她在将门面前止住脚步。
“一点没错。就是你说的那个‘不会’。”
哧溜，哧溜，吮吸的声音。
“莫非兴世王使用了外法邪术？”净藏似乎早已迫不及待，插入一句，“保宪，让人啖食人尸将其变为鬼，这是什么法术？”
“博雅，你怎么办？”
一步，两步……将门向前走去，步伐还不灵活。
这三人就是小野好古、净藏，还有藤太。原经基和藤原师辅仍卧病在床。
“再往后呢？”
将门矗立在那里，贪婪地打量着四周，之后仰起头，望望洞顶。
“一切不就明白了？”
“什……”
“涂进去？涂什么？”
“无论盗灰者使用什么方术，仅凭偷走的那部分头灰，想让将门头颅完全复活也不可能。”
“要么是我净藏，要么是藤太大人。”
但是，将门大人的眼睛只是凝望着虚空，并不回答。
后来，任凭我怎么问，他也不回答。不可思议的是，与外出之前相比，也许是我多心吧，将门大人的脚步稳健多了，甚至比先前还略微精神了。
墙壁上有正好可以插入火把的铁托，火把正插在那里。在火光的映照下，可以看清六角堂内的情形。
“这个？”
“有人从净藏大师那里盗走了将门的头灰，对吧？”
“这不挺好吗？”
“真相还没大白。目前只是我的猜测。”
火把和将门大人的身影进入了森林。我也跟在后面。
“嗯。”
“早就准备好了。”
“就是说，净藏大师认为，现在复活的那颗头颅还不够完美？”
“说我难缠？”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顾虑，就是将门大人随时可能从里面出来。万一现在出来，立刻就会发现我，明白我违背了他的命令跟踪至此，还偷听了他那恐怖的痛哭声。于是，我决定离开那里。
我强忍住呕吐，定睛向六角堂内望去。
“若那名女童便是当年从仁王寺失踪的泷子姬，又说明什么呢？”
听到这里，晴明的眼中顿时浮现出喜悦。“你太棒了，博雅。”
“哦。”保宪意味深长地叫出声来。
“兴世王将泷子姬从仁王寺带出，让她挑选被分尸的父亲将门的身体。是不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夜已深了。
将门大人吃了君夫人和孩子们的身体，就变成了那种样子，正如藤太大人亲眼所见。
“我看是。”
对泷子而言，藤太是杀死父亲将门的仇人。她还无法理解藤太与将门，以及与桔梗之间的微妙感情。自己的母亲与杀父仇人相会，这意味着什么呢？
“皇帝与蛊毒之事先放在一边吧，咱们现在谈的是复活的将门。”
“你说得没错。”
晴明刚说到这里，吱嘎一声，牛车停了下来。
“什么事？”
究竟是如何钻出那林子的，我几乎不记得了，只记得来的时候，曾隐藏在枝叶间、不时透下几缕光亮的月亮是挂在左上方的，回来时，月亮已转到了右侧的天空。
“那又怎样？”
黑衣男人点了点头。
“晴明，也就是说，在赶赴坂东前后，兴世王已被换作他人？”博雅说道。
“那灰，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晴明对净藏说道。
“正因为是你，我才说的啊，博雅。”晴明红唇含笑。
晴明注视着不敢开口的博雅，说道：“那我就替你说了吧。”
“请继续讲吧。”
“喂，乖女儿，父亲就只有你一个了，只有你了。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要像父亲这样。”
“应该是。”
“等我多时了吧。”是将门大人的声音。
“博雅。”晴明再次转向博雅，“兴世王是把坂东之地当作一个壶，用这个壶来施蛊毒之术。”
“是啊。”
“抱歉，博雅。但说起此事，你和我了解的其实完全一样。更确切地说，你已经先于我了解事情的真相了。”
听声音就知道，将门大人正倒在地上，打着滚，在黑暗中号啕痛哭。
“您的想法，我完全清楚了。”晴明深深颔首。
“那么，好古大人，您是凭什么作出这种判断的呢？”晴明问道。
兴世王将嘴巴贴到将门大人耳边。
“大约一半。”
“为什么要用十九年……”
“莫非是服侍贞盛大人的祥仙之女如月——”博雅住了嘴。
“那么，她去世时是天庆四年的……”
“虽然有意思，却是个难缠的人物。”一直沉默的净藏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听他一说，晴明的红唇浮出微笑。
“将那分散的身体收集起来不就行了？”
于是，桔梗便详细讲述起来。
藤太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支银簪。
“其实，你没看错。”
晴明望望净藏，再望望保宪。“关于假人头，还有一点必须要考虑。”
“正如晴明所说。”藤太点点头,“那动作、那语气、那神态全是我在坂东见到的兴世王的样子。可仔细一看那脸，却似乎与我了解的兴世王判若两人。”
“我能够活到今日，全凭桔梗夫人搭救。”藤太向京城请愿，请求饶恕二人性命。二人幸免一死，也几乎全仗藤太之力。
“什么？！”
“管用？”
“也就是说，当时遇害的桔梗夫人……”
“大人去了哪里？”我每次问，将门大人总是那一句“蛇林”。可是，如果再问一句“去做什么了”，大人就不再回答了。
蛊毒则主要是使用毒虫。捕捉大量的蛇、蟾蜍、蜘蛛、蜈蚣、老鼠等，将其密闭在巨大的壶中，封好盖子，让众毒虫在壶内互相蚕食。有时只用蛇来做，有时则混入几种毒虫来做。放置一个月或者两个月，然后启开封盖。壶内留下的就是经过互相蚕食剩下的最后一只，便将这一只用作式神，施予诅咒对象。由于所有同类的精气都集中到身体里，它便成为强大的咒物，变成式神了。
“那桔梗夫人呢？”
“管用倒是管用，就是危险了些。”
对好古的评价，俵藤太默默点头。
念诵真言的男人后面，站着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
“哦。”晴明脑海中顿时又浮现出百鬼夜行的情形。
“是啊，怎么用呢？”
“啊。”
再接下来，传出的声音恐怖之极！
事情发生在返回贞盛府邸之后。
“可敌人还活着。”
“得了吧，博雅，这里就你我二人。日本的天皇也是一个咒，一个用日本国这个蛊毒之壶生出的咒……”晴明说道。
“就是那灰。”博雅的视线落至晴明膝上的布袋上。那是从净藏处分来的一些将门头灰。
“袭击藤原师辅大人的那条怪蛇，也有五个头。”
桔梗说的并不是藤太想象中的事情，而是另一件。
“平将赖大人、多治经明大人、藤原玄茂大人、文屋好立大人、平将文大人、平将武大人、平将为大人统统被斩首。”
一日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
当桔梗的声音传入耳中，藤太才终于意识到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自己今日前来，原来是因为一直想见这位女子啊。不为别的，只为再次听一听她的声音；只为在同一个地方，呼吸一下这个女人呼吸过的空气。致谢不过是为了见她而找的理由。
“也就是说，认识去坂东之后的兴世王的人，都说他不对劲，不是吗？要么是头不对劲，要么是之前我们遇见的装成祥仙的兴世王不对劲，但每种情况的结论却都一样，即那根本就不是兴世王吧？看到人头后，认定是兴世王的只有平公雅一人，而公雅大人并不认识坂东的兴世王，对吧？”
这林子原本因为蛇多，才被叫作蛇林。林子又深，倘若是不熟悉的人，一旦迷路很难出来，甚至会被困死在里面。这种传闻并不鲜见。我曾从这林子附近穿过，有时出来采摘野菜也顺便往里走一点，但从来不敢深入。踏进这片林子十步以上，还是头一次。
“为何？”
晴明指的是祥仙从贞盛身体上砍下将门人头时，藤太冲祥仙大叫了一声“兴世王”那件事。如若示众的人头有假，便可以认为，兴世王还活着，并且化名为祥仙接近贞盛。
仿佛在回忆一件梦魇般的往事，藤太眉头紧蹙，开始叙述那段怪异的故事。
于是，在兴世王的怂恿下，将门大人真的开始考虑先平定坂东等事。至于后来的事情，已经尽人皆知了。
但令人吃惊的是，那六角堂果真存在。
“你终于回来了，将门。”兴世王对将门大人说的这句话，我至今记得一清二楚。
“连经基大人和藤太大人都无法断定了，这岂不正好可以理解为，那原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吗？”
“说不定，将门会建造一座更精彩的京城呢。”
“哦……”
保宪指的是自称泷夜叉的女人袭击小野道风一事。
“哦？”
“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啊？”保宪问道。
“就是说到将门平定陆奥，拿下坂东，然后攻打京城的时候。”
“什么？”问话的是晴明。
桔梗停住，用犹豫的眼神注视着藤太。
穿上男人的窄袖便服，一身轻装，我连灯火都没带，就跟在将门大人身后。若手持火把追去，立刻就会被发觉，什么都不带，就不会被大人发觉了。
“不行。”
与使者一见面，对方便说：“今夜，我家主人请先生去敝府一趟。”
身高七尺有余、身躯巨大的全裸男人立在洞窟中，健硕的身体映着红红的火光。二十年后复活的平将门没有右臂。
我很犹豫。该不该跟下人打声招呼，让其尾随大人追去？可是，该让谁去呢？我又犹豫起来。如果我真那么做，一旦派去跟踪的人在蛇林发现什么的话……
兴世王没有撒谎。
“你说得没错，博雅。”
“虽然起初我很惊讶，不过你说的也的确在理，令人信服。”
平定将门是在天庆三年。镇压纯友是在翌年，即天庆四年。
“嗷——”将门吼叫起来。
“与风、雨、水一样。风为什么会吹？雨为什么会下？水为什么会流呢？对这些自然之事，要是深究起来，有时恐怕会妨碍我们作出判断。”
“关于这个问题，听了藤太大人的叙述，我倒是有一点看法。”
“遵命。”使者立刻离开了贞盛府邸。
虽然我已抛却红尘遁入佛门，藤太大人却毫不嫌弃前来造访，我实在喜出望外。能与大人您相会，实在是一件幸事……
“橘远保大人也早早离开人世……”
“若兴世王即是祥仙，那么与祥仙一起的如月小姐便是……”
“既然已说到桔梗夫人，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讲。”藤太将置于膝上的两手握成拳头，压低声音说道，“本来，我想一直将此事埋在心里。今日却是一个披露出来的好机会。”
“那五头怪蛇实在令人不放心啊。”
“没什么。”晴明轻轻摇摇头。
“假设正如经基大人所言，这是颗假人头，那么，我们刚才谈到的一切就能连贯起来了。”
“那么……”晴明转向保宪，“保宪先生，今夜，在这么个时辰，您将我们这些人汇集一处，究竟有何见教？”
“莫非还有事让您放心不下？”
“晴明，”藤太说道，“既然将门已复活，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以根本就没有答案的问题去猜度那个男人，恐怕会陷入彀中啊。”保宪说道。
说着，好古望了望净藏，又望望俵藤太。
“什么？”
“怎么会，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不清楚。”藤太说道。
而后，黑衣男人停止念诵。于是相和的念诵声也停下来。
“嗷——”将门左手按在头上，揪着长长的头发，“嗷嗷嗷嗷——”他拍打着脸，疯狂扭动身体。
“还有……”
将门身边围着多名男子，全都单膝跪地。还有两人站立在将门面前，是那黑衣男人和罩着长纱斗笠的女人。
“嗯嗯。”
静寂中，只有火焰在噼啪作响。
“呵呵呵。”净藏笑了。
“对我来说啊，博雅，这座京城是天皇的地盘，还是将门的领地，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已经做到了。你不也亲眼目睹了吗？贞盛大人额头的伤是将门留下的。但凡有缘之人，法术就会奏效。他一定是利用那伤口的疮，以抹药为名给涂进去的。”
这时，一阵恐怖的嗥叫声从六角堂内传出，像野兽一样。那声音太恐怖了。
“其实，让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博雅。”晴明说道。
将门大人究竟是如何熬过那漫长的苦日子，只有我心里清楚。
男人的肩膀在剧烈地起伏。大概是刚才念诵用力过大，用气过猛。
“高见。”晴明微微一笑。
“二十年了，将门大人。”黑衣男人说道。
“晴明，的确如你所说。事实上，我刚才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是，大家都没有提出异议，乍一看又是纯友，我也没再多想。纵然不惧生死，可真要死到临头了，说不准也会流露出这种表情。当时正值东西两边的叛乱被平息，就算我说这并不是纯友的人头，恐怕人们也会以为我有心病。不，或许事实就是这样。”
“哦。”小野好古失声道，“也就是说，绝不能让将门去东国。”好古的腰已经直起一半，差点整个人都要站起来。
“净藏、俵藤太、小野好古、源经基……”
“蛊毒？！”保宪重复着晴明的话。
“因为对于复活的将门来说，泷子姬是其唯一的弱点。”晴明说道。
博雅默然了。好大一会儿，只有牛车碾压地面的声音阵阵传来。
“如藏尼从寺中消失了。”
“是。”
“因为此人是自然之人。”
“正是。”好古点点头。
将门身高超过了七尺，本就强悍的膂力也增长了一倍以上。
“你刚才似乎面露喜色啊。”
“兴世王的人头？”保宪说道。
“嗯。”
我看到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将门大人身前，躺着几块奇怪的东西，透过门缝飘出异臭。
“与我了解的兴世王不太一样。”藤太说道。当时原本就是夜晚，火把落在地上，光线变得更加昏暗，无法完全看清对方的容貌。
在这种人迹罕至的林子深处，真的有什么六角堂吗？将门大人是不是让兴世王算计了？六角堂是否真的存在，我半信半疑。就算有，位于林子深处，一般也找不到。这是不是一个圈套，把将门大人诓骗到夜晚的林子深处呢？
“当然是将门头颅的灰了。”
“嗯。”晴明点点头，“我与藤太大人持同样的观点，总觉得不对劲。可究竟是哪儿不对，也说不清楚。”
“刚才听你一说，我想起一件事来。”
“忠文大人也不在了。”
“但不是所有的灰都被盗了。从炉子里拿走将门的全部头灰，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就是说，利用贞盛大人的头，使将门头颅复活的也是纯友？”
咯吱咯吱，嘎嘣嘎嘣，牙齿咬碎坚硬的东西。
“下坂东会见将门时首次见到。此前从不知兴世王是何许人也。”
男人面前的火焰并非在洞窟中燃起的篝火。一块巨岩被切割成炉状，火焰便在那石炉中燃烧。
“二十年？”将门问道。
“唔。”
“正是。不知使用了何种法术，但事情的大致经过还是知道的……”
“莫非是……”
此时，被任命为山阳道追捕使的便是小野好古。好古采取怀柔手段，与朝廷谋议，授纯友从五品下的官职，使其归服。
“唔。”
“信誓旦旦，认定这就是兴世王人头的是平公雅大人。”
“当时我没有说出口，但如果说兴世王把坂东当壶施行蛊毒……”
手持人的碎尸夜行的群鬼。
“将门，你把这个国家灭掉、踏平，你做皇帝。”兴世王对将门大人如是说道，“你若成了一国之主，什么平氏一族之争，顷刻间就可以平定。这也是为了祭奠死去的君夫人和孩子们啊。”
“是的。”晴明点点头，“终究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现在，我们就暂且让真相隐匿在草丛里吧。”
“当时，带走将门人头的乍一看是兴世王，可仔细一想，又有一些地方不像……”
“慢，等等，晴明。”博雅连忙四面看看，仿佛查看一下牛车里有无旁人，“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只是，如月小姐令人担心。”牛车里，晴明说道。
“你说好，就姑且算是好吧。但像今日这样，如果任由你胡乱讲下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该放在哪里好了。”
“对。”晴明点头。博雅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
“嗷——嗷——”分不清是野兽的吼叫，还是人的痛哭，再次从六角堂内传出。
“或许你是对的。可是要接纳这些，有些人要花时间。比如我。”
“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这灰有很多用途。但究竟该怎么用，我还在考虑。”晴明说道。
“将门大人，既然您复活，慕名投奔者必会越来越多。眼下正是我们再度起兵，一雪二十年前耻辱的时刻。”
或许是口干，说话间桔梗几次停下来，吞咽一下本就不多的唾液。
火焰后面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部已被削平。一具巨大的人体仰面朝天躺在那里，却没有头和右臂。
一瞬间，藤太大惊失色。“既然连这一点都被您看破，我也没什么可隐瞒了。正如晴明所想，陆奥是不服归化之众居住的地方，比坂东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旦将门起兵，陆奥武士定会悉数呼应。我若是将门，必先圈占陆奥，平定坂东，然后攻打京城……”
“哦，哦……”好古发出几串喉音。
“算了，这话可不该说出口。”
多亏大人劝阻，我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可是，我能拿什么话来安慰将门大人呢？唯一能让大人打起精神的，恐怕就是与泷子待在一起的时候了。
“兴世王？”将门移开正在抚摸头颅的左手，望着那个男人。
我也轻轻登上楼梯，站在门前。
“你胡说些什么，你怎么能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
“那我就给您讲讲吧。”
“可是，良兼却还活着啊。”兴世王把这些话从将门大人的耳朵灌入内心深处，“强奸并杀死你的妻子、夺走你孩子们性命的平良兼，还好好地活着。”
藤太咬得牙齿咯咯直响，懊悔地握着拳头。
“在京城示众的兴世王人头，疑其有假的是经基大人。”
与听罢好古之言难掩惊讶的博雅相比，晴明似乎对好古所言之事早就了如指掌，毫不意外。
“我只是说那个男人，压根就没提天皇啊。”
“这岂不是蛊毒吗？”
站着的黑衣男人手中，抱着一颗人头。是将门的人头。
“正是。”
“娑婆诃，罕罕罕……”
“原来如此……”
“什么？”
“晴明，您究竟在说些什么呢？刚才的话，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明白啊。”小野好古说道。
“维时大人似乎爱慕如月吧。”博雅并非向晴明求证，而是喃喃自语。晴明也明白。
哧溜，哧溜，牙齿咬住东西的声音。
请嘲笑我吧，藤太大人。原来，对于正哭泣着吞食尸体的将门大人和被吞食掉的君夫人，我一直心存嫉妒。
“什么？”
“多亏你，现在我终于弄明白了。”
吱嘎吱嘎，牛车碾压着泥地向前驶去。
师辅，被怪蛇啮咬的伤口还未痊愈，依然动弹不得。
大人日渐消瘦，相貌俨然已经换了一个人。如果过度悲哀，人也会死去的。望着大人，有时我甚至会这样想。
“但听完我的故事后，您或许会有明确的判断。其实，这次谋反之事未必出自将门大人的真心。”
藤太成了各种杂事的主管，命人烧水，准备床铺，安排人手。贞盛的无头尸体也不能就那样放着。还有被贞盛杀死的烧炭夫妇的尸体。所有这些，藤太都替维时作了安排。
“倘若连你也失去，那我也活不下去了。”将门大人涕零如雨。
“那就去。”
“斩下将门头颅的是什么？”
“你怎么……”
左眼有两个瞳仁，这或许是因为吸食了千世丸尚未腐烂的眼睛。
“哦……”男人手中的将门叫了起来，“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在那里。”
“不一样？”
当时是在夜间，时间又过了二十年，也不能完全排除容貌变化的情况。就算兴世王还活着，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倘若把所有因素都考虑周全，再判断那是不是真正的兴世王……
“在距此不远的艮位的蛇林中，有一座六角堂。那里放着我为你准备的东西。今天晚上，你最好点上一盏灯火，去那里查看一下。但只能一个人去。”兴世王如此说道。
贺茂忠行的牛车。
“什么？”好古的视线从净藏移向晴明。
“是吗？”
“或许这一次，如月小姐有性命危险。”
“是。”
恰巧在此时，濑户内海海盗出没，大肆掠夺。受命镇压的便是纯友。
“经基大人、藤太大人。”
“对。”
本来，保宪也对蛊毒之术十分熟悉，但他依然不解晴明的意思。
思来想去，我下定决心，自己尾随将门大人而去。幸好泷子睡了。
“是谁？”
只是，我要强调一点，倘若没有兴世王，恐怕将门大人会一直消瘦下去，直至衰竭而死。
走着走着，林中豁然开朗，六角堂那可怕的影子黑黢黢地、若隐若现地耸立在眼前。
“晴明，一和你说话就觉得头晕目眩，天地似乎都让你翻了过来。有时原本真真切切的一个东西，被你一说，就完全变成了另一样。”
此时，男人站起身来，口中还在念诵着真言。相和的声音也越发响亮起来。
“哦，我的身体在欢跃，我的身体在欢跃。”
“此前我一直放心不下的东西。原来如此啊。”
“其中，一口断定是兴世王的，独平公雅大人一人。认为或许不是兴世王的，是藤太大人和经基大人——尽管二位大人看到的对象并不相同，经基大人看到的是头颅，藤太大人看到的则是祥仙。”
黑衣男人高擎起那颗头颅。真言的念诵声愈发高亢。
我也只能干着急，一点忙都帮不上，每天只是惶惶然坐卧不宁。
“维时大人真是可怜。”博雅念叨着。
那天晚上，我一直未眠，等待着大人回来，可将门大人迟迟不归。他终于回来，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本来，这具人体只能称为尸体，却没法这样说，因为他在动。随着洞内回响的真言，那人体的腿和臂也在一颤一颤。
“什么？”
藤原忠平直到最后一刻依然爱护与庇护着将门，遭遇怪蛇袭击的师辅便是他的儿子。
“这件事究竟该不该说出来，我也非常犹豫。毕竟对将门大人来说，这是件不体面的事。的确，将门大人是谋反了，最后被斩首示众，事已至此，您或许会认为他根本就谈不上什么体面与不体面。可是，为了将门大人的名誉，大人生前自不待言，就是到了死后，我也一直守口如瓶。”
“什、什么那个男人……”博雅惊慌失措。
“良兑。”
“怎么了，晴明？”保宪说道。
在那之前，将门大人的确是在与平氏一族争斗，谋反之事他压根不曾想过。就算想也是后来的事，是受到兴世王教唆之后……
是贺茂忠行出京时的事情。当时似乎正好是天庆四年的七月前后。
“可是，如今这念头却改变了？”
桔梗与藤太分别一年多，便在出家的寺院遭人杀害。
尽管负了伤，桔梗还活着。
“叛乱被镇压之后，叛乱的主要人物多数被抓，其中就包括桔梗夫人和泷子姬。”
“什么，博雅？”晴明答道。
将桔梗纳为侧室？藤太也曾动过这种念头，也完全有这个条件。他是讨伐将门的最大功臣，当时胜者将敌方的女人据为己有的情况屡见不鲜。只是有好几次话到嘴边，藤太硬是咽回了肚子——不能这么做。自己是杀死将门的人，对桔梗与泷子来说是将门的仇人。况且桔梗已经削发。于是，藤太悄悄将心思隐藏起来。
仿佛在请求博雅原谅自己插话，晴明恭敬地向他垂首。
“无论如何，最让人担心的，还是道满放走的那个女人……”博雅说道。
声音恐怖。许多钟乳石像无数条蛇，从洞顶垂下。
“你仔细想想，博雅。”
“我有自己的速度。不要催我。一催，我就会走错道。”
“似乎连走路都忘记了。”
“因为对方需要还保留在我们手里的残灰。”
“消失了？”
“什么事啊？”
“天庆四年，十九年前的七月。”好古说道。
“也就是什么？”
“嗯。”
火焰熊熊燃烧。红色的火光映在垂下的岩石上，摇曳着。那蛇阵般的钟乳石群看上去仿佛在空中蠢蠢欲动。
蛊毒，与厌魅之法并立，是诅咒人的妖术。
“危险？如月小姐？”
“向那些还活在世上的人复仇。”净藏说道。
他是大宰少贰藤原良范之子，身上流淌着长良流藤原的家族血脉。这纯友在承平二年被授予伊予掾一职。
“桔梗？！”
“收下吧。为送给你专门让人打造的。虽然用不上了，若是遇到紧急情况，也可卖掉换些银钱……”
“就是你刚才不敢说的那件事。”
“这个嘛……”
“将门，要活下去，就要舍弃悲哀。悲哀之火会把身体烧焦。请把悲哀化为憎恨和愤怒吧。悲哀会毁掉人的身体，而憎恨和愤怒有时会挽救人。”
“当时，倘若没有藤太大人讨伐将门，恐怕京城现在已是这二人囊中之物了。”好古对藤太说道。
“只是，死后示众的兴世王，又被换回了原先的兴世王？”
可是，二人入寺刚过一年——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坂东武士不可能全部一应而起。平氏一族中，多数与将门动过干戈。”
“这个嘛，眼下先放一放吧，博雅。”晴明说道。
我决定再次跟踪将门大人。虽然害怕得要命，但我更无法忍受大人逐渐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事实。
“为何？”
藤太与桔梗相见，话题不免要涉及将门。倘若泷子在场，自然就会明白眼前之人便是杀父仇人。没让泷子同席，就是出于这种考虑。
“想想便明白。答案只有一个。”
“什么，博雅？”
有个男人端坐火焰前面，一直在念诵大威德明王大心咒，还不用寻常方式念诵。本来应该是从“，嘁”开始，到“罕罕罕，娑婆诃”结束，那男人却在倒着念诵。洞窟中到处都是念诵相同真言的人，与男人相和。
“晴明，”好古说，“今夜为何老朽也在场，你不会不明白吧？”
“什么事？”藤太立刻心跳加速。
“啊，将门，将门啊。”兴世王对大人说道，“可怜的王啊，你真的要悲哀而死吗？不愧是伟大的将门，其情至深，其悲亦切，伟大之极。以己之悲灭己之身，能做到这点的，非将门莫属啊。”
远保是在从宫廷返回途中遇袭，惨遭杀害，身体被乱刃分尸，头被砍掉，横尸路边。忠文在自己府中熟睡之际，遭到贼人袭击，头颅被砍掉，滚落在一旁。忠平也死在自己府中。前一日还非常康健，次日早晨却没有起床，随从前去查看，结果发现他竟已死在床榻上。
“许多人已经不在世上了。了解二十年前那件事情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您说得一点不错，博雅。”晴明说道。
仿佛在寻求确认似的，晴明看了藤太一眼。
“唔。”好古点点头，“我一直在担心，但也曾一度放下心来。因为再也没有听说过纯友还活着，或者又起兵造反之类的传言，压根就没有。所以，我决定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我与桔梗夫人在仁和寺会面，大概是天庆三年的五月。”
“消失的只有泷子姬。”
“到底还是藤太大人啊，在那种情形下依然临阵不乱。”博雅说道。
“死了。”
“这么久了，终于再次见到您了，父亲大人……”
好古凝望着远方，视线在天空中徘徊。几乎被皱纹埋没的眼中，噙着晶莹剔透的东西。
“啊。”晴明点点头，望着小野好古，“道风大人目睹的那桩怪事，同行的女人被鬼吃掉，好像是……”
我在心中呐喊起来。
“本来，人变为鬼并非不可能。思念过度或悲哀过度，人心无法承受时，人就有可能变为鬼。”
“谁？”
将门大人究竟看到了什么？兴世王准备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既然非去不可，我也没办法。但最起码也要由我陪着去，如果大人讨厌我，最好也要带一个头脑灵活的人。”
“但是，这样一来岂不是让人越来越糊涂？”
咀嚼东西。吞咽。
晴明问起时，藤太就作出了上述回答。
可是，吃了什么呢？
“奇怪啊，晴明。”
这时，贞盛府中有人报告：“贺茂保宪的使者求见晴明先生。”
整体感觉、动作、说话方式，毫无疑问都是藤太熟知的兴世王的做派，可是，那表情总觉得不对劲。
“不想放过良兼，你就必须去。”丢下这句话，兴世王扬长而去。
“替我？”
“哦，道满……”听完，晴明点点头。
自从君夫人与世子们一起被平良兼杀害之后，将门大人的情绪就低落到了极点，实在让人生怜。要么茶饭不进，整天对着神佛祈祷；要么每天像野兽那样号啕痛哭。
晴明并未回答，只是嘴角浮出一丝微笑。
“唔。”
“这就是我要讲的。”
“怎么？”好古问晴明。
“难以出口啊。”藤太摇着头。
“名字嘛，待会儿再说也不迟。晴明，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吧？”
“刻不容缓，必须马上找出将门的下落。”好古一把抓住净藏说道。
黑衣男人高举着人头，从右侧绕过火焰，向祭坛般的岩台走去，口中还在念诵着真言。
“晴明，你所说的蛊毒……”说到这里，保宪若有所思，“唔唔唔……是这么回事啊。”
“我只是说说而已。结果究竟如何，尚不得而知。说起费解，兴世王身上也有一些不解之谜啊。”
和上个月一样，我一路尾随，看到将门大人再次进入林子，同样来到六角堂前。
这就是兴世王为将门大人准备的东西。原来如此！将门大人就是哭着吞吃他们的尸体，然后变得强壮，变成如此巨大的身躯！
大人的左眼中竟有两个瞳仁！
晴明的口气非常郑重，周围有人的时候，他总是这样。
纯友率兵船一千五百艘与小野好古等人大战，到了第二年——天庆四年，赞岐之乱的祸首藤原三辰被斩首，之后，次将藤原恒利投降了官兵。
“唔。”
“你怎么看，晴明？”
“昨日，保宪来拜访我，告诉了我很多事。于是我想，一定要亲口将这些话说给该了解真相的人听。”说完，好古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倘若纯友还活着，就是他躲在幕后操纵这桩桩件件的话，那么，远保大人和忠文大人的死，经基大人、师辅大人，还有我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似乎就能找到解释了。”
“灭掉当今的京城，缔造新都，不是吗？”说罢，净藏喉咙深处震颤着，笑了，“在此之前，对方还有一件事要做。”
“你是说，是被兴世王杀害的？”
不久，二人的谈话几告结束。藤太就要告辞时，桔梗忽然说：“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您。”
仅此二人，其他人全被屏退。泷子也没有露面。
将门大人手持火把，登上楼梯，推门进到里面。
娑婆诃，罕罕罕，萨丹巴呀，那刹呀，刹陀罗，萨缚，吡嘁唎嗒哪哒，修嘁唎，嘁唎，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