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在黑暗中轻声笑了。
麦克点点头。
“麦肯齐,还记得先前我们有关局限的谈话吗?”
麦克嘟哝道:“哼,她根本就不普通!”
“关于你,有一点我感到吃惊。”
——C·S·刘易斯
“确实是这样。”麦克不知该如何描绘自己的感受。但当他们继续默默躺着观看和倾听天上的表演时,他明白,这种表演也充满神圣。他们欣赏这令人敬畏的奇观时,不时有星星疾驰而过,拖着燃烧的短尾划过夜空,总有人会禁不住喊道:“你看到了吗?太棒了!”
“眺望星空,我从不会感到厌倦。所有的奇妙之处——我的一位兄弟称为‘创造的过度挥霍’,直到今天仍然那么优美,充满了渴望和奥妙。”
“当然。”耶稣回答,语气坚定,“这是一切的归属。从有形的、物质的创造中形成的人,可以再度完全留驻于精神生活——我的生命之中。这要求有一种非常真实、充满活力和主动的结合。”
耶稣轻轻一笑:“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令人诧异,对不对?这是‘老爹’的奇迹。这是萨拉玉的威力。这是我的灵,是修复早已失去合一的神的灵。至于我,我选择每时每刻都像人那样生活。我是完全的神,但我却是地地道道的人。就像我说过的,这是‘老爹’的奇迹。”
“麦肯齐?”
“现在我在这里告诉你们有关我的孩子、朋友和南的情况,可你们早已知道了我告诉你们的每一件事情,我说得对不对?你们装得就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些。”
“老爹”将米饭递给麦克,对他眨眨眼:“在这里只会有人给你帮倒忙。”大家都笑了起来。
“来吧。”耶稣说着,站起身,并伸手去拉麦克,“明天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走吧,送你去睡觉。”
麦克考虑了一下。
萨拉玉握了一下麦克的手,也要往后靠。
“是的,我想看。”麦克回答,他想起最近一次看星星还是在那次不幸的露营时跟孩子们一起看的。此时此刻,也许需要冒点风险。
“萨拉玉,说得好。”“老爹”说道,脸色散发出骄傲的光芒,“待会儿我会去收拾碗碟。但我想用点时间作祈祷。”
“你不是在谈论真的留驻吧,是神学上的,不只是位置上的吧?”
“耶稣?”他低声说,嗓子哽咽了,“我感觉自己真的迷失了。”
“得了,得了。”耶稣用嘲笑的语气辩解道,“我的手太滑。还有什么话可说吗?”
“那只是我们人类一种语言里的一个普遍名字。它的意思是‘风’,就是一种普通的风。她喜欢这个名字。”
“有时候你的话听起来是如此……我的意思是,我躺在这里,身边是全能的上帝,可你说出话来真的很像……”
想到上帝也要作祈祷,麦克努力抑制住窃笑。童年时家庭祈祷的情景浮上心头,那可算不上美好的回忆。那经常是一种冗长乏味的找标准答案的练习,更准确地说,是对《圣经》故事里古老问题作出同样古老的回答,他要做的就是别让自己在父亲长篇大论的祈祷词中睡过去。而当父亲喝着酒的时候,家庭祈祷就变成了令人心惊胆战的雷区,任何错误的回答或不经意的一瞥都可能踩响地雷。他颇为期待耶稣会搬出一大本古老的《钦定版圣经》。
耶稣笑了。
“这样谈话确实很特别,麦克。你真的被困住了,而我们想帮助你从痛苦中挣脱出来。但不要以为在你眼中我有些无形,我们的关系就缺少真实性。情况完全不同,也许还更加真实。”
萨拉玉开始哼唱麦克早先听“老爹”哼过的那首动情的曲子,耶稣和麦克只在一旁听着。这曲子上次深深打动了麦克,此时再次敲响了那扇心门。他感觉是用盖尔语(爱尔兰古代语言,口语已经消失)在唱,几乎能听出伴奏的风笛。就这么待着让情感喷涌而出对麦克而言很难,但他完全成了这首曲子的俘虏。假如能一直听她唱,他把余生都用来刷碗洗盘也心甘情愿。
谈话内容实在平平常常。除了梅西,他们问到了麦克每个孩子的情况,他谈到了孩子们的努力和成功。当他说到自己对凯特充满忧虑时,他们三人只是带着关心的神情边听边点头,并没有提出什么建议或忠告。他也回答了有关他朋友的问题。萨拉玉问了南的情况,她对南似乎特别感兴趣。最后,麦克不假思索地说出在谈话过程中一直困惑他的事。
在随后的寂静之中,麦克只是静静地躺着,任自己在广袤的天空和星星点点的闪光中显得愈加渺小,让知觉被星光占据。此时他想的是:一切都同他有关……同人类有关……所有这一切都是为我们而存在。好像过了很长时间,耶稣才打破了沉寂。
“你知道,我是犹太人。我的外公长了一只大鼻子。实际上,我母亲那边的多数男子都长着大鼻子。”
接着又是寂静,麦克因为耶稣说的绞尽脑汁。仅过了一两分钟,他放弃了,决定问更冒险的问题。
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不肯放开。
“那是一个神奇名字。‘埃尔’是我作为创造者的上帝的名字,但‘奥茜亚’是‘生存’或者‘完全真实’的意思。所以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完全真实和作为一切生存根据的创造之神。那也是个很动听的名字。”
“这真的很简单。本质总是胜过外表,外表仅仅是表象。一旦你开始认识由你的成见判定的漂亮与丑陋相貌背后的本质,表面的相貌就逐渐淡化,直到无足轻重。那就是埃尔奥茜亚是多么神奇的名字的原因所在。上帝是一切生存的根据,对于最终要真实呈现的所有事物,上帝是一切生存的根据,对于最终要真实呈现的所有事物,上帝在其中栖息,围绕四周,和整个过程相伴,任何遮掩真实的表象都将失去意义。”
“老爹”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另外两个人正忙着洗碗盘……好吧,选容易做的。他收拾起印制餐具和玻璃杯往厨房走去。他刚把这些东西放下让萨拉玉洗,耶稣就扔过来一条擦碗盘的毛巾,他们一起把碗盘擦干。
麦克站在卫生间里,一边用毛巾擦干脸,一边从镜子里看自己。镜子里那双眼睛直视着他,他从那里搜寻着精神错乱的迹象。这是真的吗?当然不是,这不可能。可是……他伸出手慢慢触摸镜面,也许这只是悲哀和绝望引起的幻觉。也许这是一个梦,他在某个地方睡着了,也许在那棚屋里快冻死了,也许……突然,一声可怕的碎裂声把他从幻想中惊醒。这个响声来自厨房方向,麦克惊呆了。刹那间,周围一片死寂,然后,很意外地,他听到了一阵喧闹的笑声。他出于好奇,走出卫生间,从厨房门口探头朝里看。
“确实如此。”耶稣回答。
“那萨拉玉这个名字呢?”
“萨拉玉就是圣灵吗?”
“我明白,麦克,但这不是真的。我和你在一起,我并没有迷失。我真的抱歉你有那样的感觉,但你听仔细了:你并未迷失。”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麦克说:“和你在一起我感觉更舒坦。你好像跟她们不一样。”
“很像人?”耶稣把他想说的说出来了。
尽管语气亲切友好,但仍能刺人。到底刺痛了哪里?麦克躺了几秒钟。意识到他以前总以为自己了解耶稣,实际上也许并不……并不真的了解。可能他了解的只是一尊圣像、一个理想、一个试着通过它领会一种虔诚感觉的形象——并非一个真正的人。
“干嘛这么说?”他最后问道,“你说要是我真正了解了你,就不会介意你长什么样……”
“我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在你身上留驻、你在我身上留驻。”
麦克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看来是耶稣失手将一直盛了某种面糊或调味酱的大腕打倒在地,溅得到处都是。大腕跌落的地方肯定靠近“老爹”,因为她裙子的下摆和一双赤脚都粘满了黏糊的东西。三个人笑得那么疯狂,麦克觉得他们已无法呼吸。萨拉玉说些人笨手笨脚的事,三个人又大笑起来。笑够了,耶稣走过麦克身边,不一会儿便拿了毛巾,端了一大盆水回来。萨拉玉已经开始擦拭地板和碗柜上溅到的糊糊,耶稣则径直走向“老爹”,跪在她脚边,擦她衣服前面被弄脏的地方,然后是她的双脚,他一度把一只脚轻轻抬起,直接放进盆里清洗按摩。
“来吧。”耶稣打断了麦克的思绪,“我知道你喜欢看星星。想看吗?”他说出这话时就像孩子那样充满期盼。
麦克猛地睁开眼,刚好看见两人笑脸以对,收拾碗盘一起进了厨房。他坐了一会儿,吃不准该做什么。
“上帝在场”这种概念虽然难以理解,却正无法抗拒地穿透他的思维,渗透进他的内心。他只好随它去。
“就像似曾相识的。但,‘老爹’可一点都不是我预料中的上帝的样子,萨拉玉也不同寻常。”
“我想我期望你有更多……”他提醒自己:说这话可得小心,麦克。
“不一样,什么意思?”黑暗中传来耶稣温和的声音。
“我们出于对你的尊重局限了我们自己。可以说,刚才我们心头并没有出现我们对你孩子的了解。当我们听你说的时候,就好像是第一次听说他们的情况,我们很乐意通过你的眼睛来认识他们。”
“唉,我不想这么说,不过我是这个意思。不知怎的,我想你应该是完美的人:强健的体格的令人心悦诚服的好相貌。”
“真难以置信!”耶稣低声说,黑暗中他的头离麦克很近。
两人一齐笑了起来。有一阵两人都不说话。寂静犹如毯子覆盖下来,麦克只能听到湖水轻轻拍打码头的声响。最后,他终于打破了沉寂:“耶稣?”
“你说我并不真的了解你,要是我们能总是像这样谈话,事情就容易多了。”
“我是人类同‘老爹’和萨拉玉最好的联系。看到我就是看到他们。你从我这里感到的爱和他们对你的爱没有区别。尽管你觉得大不相同,可相信我,‘老爹’和萨拉玉同我一样真实。”
“你不能与我们中的一个共享,就等于不能与我们三个人共享。”萨拉玉微笑着说,“要记住,选择待在地上是一种有助于建立关系的抉择,尊重这种选择吧。麦肯齐,你自己就可以做。你可别通过跟孩子玩游戏、给图画填色来显示你的优越。你应该选择让自己受局限以促进和尊重那种关系。你也许会出于下风。这和胜负没有关系,只跟爱和尊重有关。”
又是良久沉默,麦克品味着耶稣的话。
“按照谁的标准呢?反正等你真正了解我,对此就无所谓了。”
他们最终平静下来,黑夜再次维护了自身的寂静。似乎连虫蛙也停止了聒噪。麦克躺在那里,意识到此时他对自己愉快心情和欢笑感到内疚。即便是在黑暗中,他也能感到“巨恸”滚滚涌来,漫过了他。
“哦哦哦哦,感觉真好。”“老爹”大声感叹,接着去做操作台上的活儿。
“可我还是不懂……”
“是不是我的鼻子不怎么样?”
他跟着耶稣出了后门。借着傍晚时分越来越暗的光线,他勉强分辨出布满岩石的湖岸,不是他记忆中的杂草丛生,而是经过精心培育,景色如画。近旁的小溪哼唱着什么曲调。一个码头向湖里进了约五十英尺。麦克隐约看见沿着码头错开拴着三条独木舟。夜幕迅速降临,远处的夜色已非常浓重,蟋蟀和牛蛙的鸣声响成一片。麦克的眼睛还没完全适应黑暗,于是耶稣拉住他的胳膊,领着他走上小径。不过麦克已经在抬头看没有月亮的夜空,已经繁星初现的奇景。
“哎呀!”他轻轻喊了一声。
耶稣回答:“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让我们祈求人类绝不要逃离地球,去别的地方传播邪恶。
“简直难以置信!”麦克低声喊道,“我还弄不懂,需要再考虑考虑。可是,我可能还有更多的问题要问。”
麦克斜靠在门口,冷眼旁观,可谓思绪万千。这就是上帝的交往方式?如此美好,如此动人!他知道他们并不在意谁出的错——从破碎的碗里溅出的东西乱糟糟一片,本来想做的菜也无法配在一起吃了。显然,此处真正重要的是彼此之间的爱和给彼此带来的满足。他摇摇头。他对待所爱的人的方式是多么的不同!
“呃……哦,人的魅力。”
“你知道……”麦克回答,他忽然强烈地感到此时处境的荒诞:现在身处的地方,以及这个在他身边的人。
“即便是你创造的?”麦克问。
耶稣没有去取《圣经》,而是把手伸向桌子的另一头,握住“老爹”双手,手腕上的疤痕清晰可见。麦克呆坐着看见耶稣吻“老爹”的手,深情地凝视着她。耶稣最后说道:“老爹,我欣赏地看到您今天所做的一切——您非常有效地将麦克的痛苦引入你自身,然后又让他自己拥有选择的时机,您尊重他,您也尊重我。倾听您轻声细语,使爱和安宁进入他的内心,真令人难以置信。目睹这一切是多么快乐!我喜欢做您的儿子。”
他们摸索着走上码头,躺下来仰面朝天。此处的高度使得天空更显辽阔,麦克为眼前浩瀚清晰的星辰陶醉。耶稣建议把眼睛闭上几分钟,让残留的一点黄昏完全被夜色吞没。麦克照着做了。当他睁开眼睛时,夜空的景象竟如此有冲击力,几秒钟之内他不禁一阵眩晕。他觉得自己已置身于宇宙之中,万千星辰像是要拥抱他似的朝他奔来。他举起双手,想象自己能够伸手够到那黑天鹅绒般的天空,从上面摘下一颗颗钻石。
他把胳膊搭在麦克的肩上,两人一起朝木屋走去。麦克突然感到了疲惫。今天可真够漫长。也许在一夜五彩斑斓的梦境飘散之后,他会在家里自己的床上醒来,但他内心深处并不希望如此。
“就在我们一直想要你们去的地方,就在我们的爱和目标的正中央。”
麦克又停了一下,然后说:“我想我能忍受那个地方。”
“当然可以。我们本来想配上绝妙的日式沙司,可那里有人长了滑溜溜的手。”“老爹”朝耶稣点点头,“偏要试试沙司碗会不会从手里蹦起来。”
“是,她是创造力,她是行动,她是生命的呼吸,她有更多的属性。她是我的灵魂。”
“怎么会?”
“我也是。彼此的关系和权力完全无关,避免权力意志的一种方式就是选择限制自己——为他人服务。人们经常这么做——同情体弱多病的人、为心灵彷徨的人服务、与穷人友好相处、敬老爱幼,甚至照看地位似乎高于他们的其他人。”
“人的魅力?你的意思是相貌英俊?”说完他大笑起来。
十分钟后,他们洗碗完毕。耶稣亲了亲萨拉玉的脸颊,她从拐角处离去。然后,他转过身对麦克微笑道:“让我们到码头上去看星星吧。”
“等等,等等。那怎么可能呢?假如你还是完全的人,你怎么能在我身上留驻?”
“看星星,我从不会感到厌倦。”
耶稣轻声笑了。
麦克躺在黑暗中,专心致志听着。
“我只是想你应该更好看一些。”
“可是模样丑。”他笑着哭了起来,一开始笑声还很轻、很克制,可随着几声鼻息,便是纵声大笑。这笑声太有感染力,麦克发现它从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掠过,那个地方已经好久没有大笑过了。耶稣探过身子来拥抱他,身子随着一阵阵欢笑而颤抖,麦克感到从某个时候以来——哦,他都不记得从何时开始了——从来有过的坦诚,活跃和健康。
“在我说出我孩子的情况时也是这样吗?”
麦克不知该说什么。
“那么,我们又处于什么位置?”他感觉她他像是为整个人类提问。
“我喜欢这样。”麦克说着,往椅背上一靠。
“首先因为我是人,所以我们有很多相通之处。”
“但愿你是对的。”麦克说。听了他新认识的朋友的话,他的焦虑有所缓解。
“更真实,或更好接近,我说不好。”他费劲地找着合适的字眼。耶稣安静地躺着,等待着。
“我在圣言化成肉身之前,按照圣言创造了天空。因此即便是我创造的,我现在也是以人的肉身来观赏。我不能不说,这给人印象太强烈了!”
萨拉玉从桌子对面把手伸出来,抓住麦克的手。
尽管麦克感觉自己有如一个不速之客,但其他人似乎都毫不在意,他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耳闻目睹这种爱的表达似乎疏通了淤塞已久的情感,尽管他并不真的理解所见所闻,但是感觉非常美好。他在见证什么?简单、温暖、亲密和真实的东西,这很神圣。之前神圣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冷漠、空洞的概念,但在这里完全不同。由于担心自己任何举动都打搅这个时刻,他于是紧闭双眼,两手在面前合拢,专注地厅。他听见耶稣挪动了椅子。停了一下,耶稣说话了,语调温和、轻柔:“萨拉玉,你洗,我来擦干。”
“她们呢?”麦克问。
“真的?是什么?”
晚饭很简答,但仍算一餐盛宴。带有某种橘子沙司或芒果沙司的禽兽。新鲜蔬菜加上了只有上帝知道的调味品,有水果味、姜味、胡椒味,还有某种浓烈的味道。麦克从未吃过口感这么好的米饭,光吃米饭就可以算作一餐。唯一尴尬的地方是开始的时候,麦克出于习惯,自顾自地头吃饭,忘了身在何处。当他抬起头时,发现三人都含笑看他。于是,他尽可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哦,谢谢你们……我可以要点米饭吗?”
“还有‘老爹’提到的那个名字,埃洛……埃尔……”
“埃尔奥茜亚。”从他身边的黑暗中传来语气恭敬的声音。
“我们的谈话?”他朝“老爹”的方向看,后者会意地点着头。
耶稣轻轻一笑,说:“我们得用你一生的时间去整理那些问题,只是现在已说得够多了。让我们再次沉迷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之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