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一定无法相信,他刚来牛津的时候身材非常健美。他现在是发福了,但那时真是非常英俊。他让人想起那巨大的、如女性般圆润精美的阿波罗神像。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对于那个年纪来说,实在是太过成熟了,所以现在他早早地发福也是可以预见的。他走路时身子总是冲劲十足地挺得笔直,很多人将此称之为傲慢的大摇大摆。他的五官匀称又好看。他有一头浓密的卷发,留得很长,颇有诗人的风范。我听说他现在已经秃了,这一定让他大受打击,因为他一直都对此非常自负。他的眼睛很特别,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常人看东西的时候眼神是落在所视对象上的,但他的视线却是平行的,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因此,当他与人说话时,脸上总会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就好像他能审视你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一样。他的穿着夸张、奢华,这也是他臭名昭著的原因之一。他不像当时的唯美主义者,虽然穿得随意但却充满了艺术感——他就喜欢怪里怪气的颜色。有的时候他会不合时宜地穿得极度正式。我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带着高礼帽,穿着扣得严严实实的礼服大衣走在牛津大街上的大学生。
你永远的,
从那之后我一直没有再听说过关于他的事,直到莱依小姐请我和德国探险家布克哈特一同用餐。他不久前出版了一本叫《泛游亚洲》的书,你应该听说过。我知道奥利弗·哈多是他那次旅行的同伴,所以一直想看看那本书,谁知实在太忙,便也作罢。
我借那次机会向那德国人提到了哈多,然后聊了很久。布克哈特也是无意间在东非的蒙巴萨遇到哈多的,当时他正准备做一次远征,猎些大猎物回来,于是他们便相约同行。他告诉我,哈多的射击技术卓越,是个百里挑一的猎人。布克哈特并不信任那些吹嘘自己成就的人,但没过多久就不得不承认哈多所言非虚。哈多有过一段非凡的经历,布克哈特可以为此担保。某天晚上他独自外出追赶了三头狮子,然后三枪解决了它们。这种事我并不懂,不过从布克哈特的语气看,我猜大概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其他旅伴并不像哈多一样喜欢吹嘘自己,因此哈多的言行态度让他们觉得无法忍受。布克哈特告诉我,哈多在狩猎大猎物方面确实非常卓越。他有一种本能,总能找到最佳狩猎地点,而且对田野有着一种很棒的感觉,能够穿越小路追踪留下粪便痕迹的动物。他非常勇敢。在密林中追踪一头受伤的狮子是这个世上最危险的事了,需要猎人绝对的冷静。动物总会先注意到猎人,还没等你反应过来,便已经向你扑来。然而哈多在这种时候从未有过半点儿犹豫,因此布克哈特对他的勇气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哈多并不是一个善良的猎人。他滥杀无辜,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开心。很多动物的皮毛和角并没有价值,猎人们根本不屑把它们剥下来,而让布克哈特愤怒的是,哈多总喜欢猎杀这种动物。当远远的有一群羚羊,你猎杀不到它们,而天又渐渐黑了,因此你也无法跟踪时,他很有可能会开枪,让那受伤痛折磨的牲畜慢慢地死在荒野里。他极度自私,因为不想在狩猎时被打扰,所以从来都不会和同伴分享信息。不过尽管如此,布克哈特仍旧对哈多有着很高的评价,也很欣赏他的能力与足智多谋,因此邀请他与自己一起去亚洲旅行。哈多同意了。布克哈特的书也为他那卓越的技巧提供了更多的证据。德国人承认,好多次全靠哈多及时抓住了机会,他这才免于一死。不过他们后来因为哈多对待本地人那蛮横的方式有过争吵,而布克哈特也一直隐隐觉得哈多本性残忍。后来,他与营地的仆人大吵了一架,然后开枪杀死了那个可怜的人。很显然,他的行为已到了无法原谅的地步。哈多坚持说自己是出于自卫,但他的行为引起了其他人的唾弃,大家都认为与这样的人同行实在太危险。布克哈特认为这件事完全是哈多的错,于是拒绝与他再有任何瓜葛。然后他们就分道扬镳了。布克哈特回到了英国,而哈多一直疲于逃命,因为被谋杀的那个仆人的朋友们一直都在四处追捕他。然后在收到你的信之前,我便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事。
我隐约地听说他在周游世界。后来我时不时地在城里遇到了在牛津时便认识他的人,这才听说了很多关于他的传闻。一个人跟我说他正在徒步穿越美国,边走边谋生;另一个和我说他在印度的僧院里;第三个人和我说他在米兰和一位芭蕾舞演员结了婚;还有人说他如今已嗜酒如命。总而言之,一句话,他尽做些非同寻常之事。很显然,他不愿意安定地享受自己的地位和财富所带来的平淡的乡村绅士的生活。后来我在皮卡迪利大街遇到了他,然后一起在萨沃伊饭店吃了晚饭。他胖得很离谱,头发也很稀疏,我差点儿没认出他来。当时他不可能超过二十五岁,可看上去却要老很多。我很想弄明白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但他故意保持着一份神秘感,所以并未说得很详细。我只知道他曾旅居在那些白人从未涉足的土地上,并且发现了能够推翻现代科学的秘密武器。在我看来,他的思想似乎和他的外表一样变得粗俗不堪。不知道是因为离开牛津后我得到了成长,还是因为我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广阔的认识,他已不再像我记忆中那样卓越,而他那肤浅的玩笑话更显得愚蠢极了。说实话,我觉得很无聊。他的装腔作势,虽然曾经逗乐了诸多刚从伊顿公学进入牛津的毛头小子们,但当时在我看来简直是无法忍受。所以告辞时我感到分外开心。本是他邀请我吃饭,最后他却高傲地先走一步,让我买单,这也是只有他才有的本领。
两天后,亚瑟收到了弗兰克·赫里尔的回信。弗兰克是那种愿意为了回复他人的询问而不辞辛劳地写下长篇大论的人,而且很显然,他仍旧像以前一样对古怪反常的人格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仔细分析了奥利弗·哈多的性格,就像科学家热情满满地研究新物种一样。
总而言之,他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说实话,我并不了解他,不过不管听到关于他的什么传言,我都不会惊讶。我建议你就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他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朋友。若他是你认识的人,那么必定既不可靠也不诚恳。若是你的敌人,我敢说他一定能对你做出各种不道德的恶事来。
再见了,我的孩子。希望你在法国习得的外科技术能让你如虎添翼。你的勤勉让我很受启发,你日后定能当上准男爵,并成为皇家外科学院的校长。到时你将为皇室成员做阑尾手术。
我一直试着分析这一点,因为我自己也和其他人一样,虽然受不了他,但只要有机会,便忍不住跑去看他。他的行为很怪诞,你永远都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说什么,因此你随时都得全神贯注。我想正是他这种出人意料吸引了那些虽有几分务实理性,但对浪漫主义充满了好奇的年轻人。他并不机智,但却有一种粗俗的幽默感,正好能唤起年轻人那低级庸俗的滑稽感。他在讽刺漫画上很有天赋,并且自信得非常冷静。他对使用亵渎的语言有着独特的天赋。他在这方面的创造力在只会说些寻常脏话的年轻人中独显优势。我曾听他用当时已故的前基督教堂学院院长的口吻进行了一段极其藐视神明的布道,惹恼了在场的所有人,但同时,又让人觉得非常好笑。他的知识面比大多数大学生广,再加上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敏捷的反应,他总是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姿态,虽然让人印象深刻,但同时又遭人愤恨。我从来没有听他承认过自己没读过哪本书。每当我试图拆他台,说他肯定没看过某本书时,他却总能援引出其中的段落来。我敢说这只是一种花招,就像魔法师虽然让你选牌,但其实只是巧妙地强迫你选择了某张特定的牌一样。他总是能巧妙地将话题引到某个特定的点上使我不得不提到某本确定的书。他很会谈话,聊天时语言华丽流畅又有趣,总能把一件事说得格外有意思。在他那豪言壮语的对比下,旁人的言谈便更显平淡了,这也使得人们更加愿意相信他说的话。他为自己的家族自豪,总愿意很爽快地将自己那卓越的血统告诉任何对此心存好奇的人。我想,除非他已改头换面,否则你也应该已经听说了他和其他贵族的友谊。事实上,他的家族和皇族是有一些关联,他的祖辈也确实如他所言的那么高贵。他的父亲死了,他在斯塔福德郡拥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堡。我见过照片,非常漂亮。他的祖先是安妮王后近随,跟着皇后去了苏格兰,这在英国历史上也有记载,所以他对自己血统的骄傲也是情有可原的。总而言之,他在牛津时非常不招人喜欢,但与此同时既受人瞩目又不被人信任。他谎话连篇,是个十足的无赖,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对其他人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接触过的每个人都对他有兴趣,都因他或发笑,或愤怒。他身上总有几分神秘感,他也喜欢用这种神秘莫测的感觉来包装自己。他了解很多人,但却没有人了解他,最后他对我们来说,仍旧只是一个陌生人。关于他的传言有很多是他自己孜孜不倦地散播的,据说他身上有着那些只能压低声音谈论的恶习。还有传言说他用各种东方药物在自己身上试毒,而且还出没于伦敦东区最污秽的烟鬼聚集地。不过最令人吃惊的是,他居然考了第一名,因为从来没有人看过他学习。后来就不行了,从那以后至少我自己从来没在牛津再见到过他。
我之前说他很不受欢迎,但大家并没有无视他,让他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哈多什么人都认识,他总会出现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尽管大家都不喜欢他,但有他在场时人们却表现出令人好奇的快乐。他也许是牛津史上最受瞩目的人了,每次见到他时,他都被人群簇拥着。那些人虽然在他背后骂他,但同时又无法抵挡他的魅力。
不知不觉写了这么长!
弗兰克·赫里尔
亚瑟将这封信读了两遍,然后将它塞入了一个信封,交给了博伊德小姐,并未留下任何评论。几个小时后,她回复道:“我已经约了他周三来喝茶,现在已无法推脱了,所以你一定要来帮我们。不过千万要像我们一样对他客气些,就好像他只是将自己从摩西十诫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其实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也是这么做的。”
你在这个时候写信问我奥利弗·哈多的事可太是时候了,因为我前两天在安妮王后之门吃晚饭时遇到了一个人,他和我说了很多关于哈多的事。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照理像你这样理智的人该厌恶他那样的人才对。我真想象不出来还有什么人能比你们两个更加风马牛不相及。虽然我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但还是能告诉你很多关于他的事。他说我是他亲密的朋友,那可真是胡说。虽然有段时间我经常看到他,但一直从心底里都很讨厌他。他是从伊顿公学升入牛津的,因擅长运动和行事古怪而闻名。不过你也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比后者更能激发男孩们顽皮的恶意了,因此他是出了名的不受欢迎。他足球踢得非常好,要不是因为他那不屑一顾的懒惰,早就可以获得蓝色荣誉了。他嘲笑其他学生对运动的热情,一直说板球对男孩来说是很好,但却不适合做男人的消遣。(他当时才只有十八岁!)他常常豪言壮语地谈论那些非常需要勇气,并且无法指望别人的运动,例如狩猎猛兽和登山。他似乎很喜欢足球,但是踢起来凶猛又野蛮,因此很自然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当时大家都知道他做起其他事情来也不合规矩。他不会做明显的不正当之事,但却会做那些大多数人都认为很卑鄙的小人之举。要是败在他手下,那可真是要命,因为他热衷于对败者进行粗俗的冷嘲热讽,这对年轻人来说是很难承受的。
亲爱的伯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