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不是真的,也许她会回来。”他哭了。
那个老女人说,“我听到她对车夫说去英国领事馆。”
“我有一点想不明白,”他说,“他为什么要娶她?”
“也许她回来了。”
又一阵痛苦的悸动掠过他的眼眸。祖西看得出,他正在竭力保持着镇静。她犹豫了一会儿。
“博伊德小姐说的不无道理。”医生喃喃地说,“你想想看,他一定认为这样做最能让你痛苦。这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他夺走了你所有的幸福。他一定猜到了在这个世上,你最大的愿望便是娶玛格丽特为妻。他不仅阻止了你们的婚姻,而且还娶了玛格丽特。要想做成这事,唯一的办法便是毒害她的心智,扭曲她的性格。她的心灵一定被他玷污得肮脏不堪,他一定完全改变了她的人格。”
“对不起,”她说,“我不是故意要说这些可恶的话,也不是故意那么无情。我应该考虑到你是那么爱她。”
“真抱歉,我有约了。”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他问。
“亚瑟不是说了吗,”祖西苦涩地回答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永远都接受她。所以那个男人知道,只有通过婚姻才能将她安全地绑在身边。”
“看来只能笑一笑认了。”亚瑟说着,站了起来。
“伯登先生,我有话要对你说。这件事会带给你巨大的痛苦。”
“我无法相信玛格丽特会做出这种事,”她继续说,“我越想越觉得难以置信。我认识玛格丽特很多年了,她根本不会说谎。她非常善良,也十分诚实。一开始我只是气愤,但说实话我并不愿意把她想得太坏。如果她受到了某种力量的胁迫,那就不应该责备她。”
他走了出去。她又看了一遍那简短的字条,问自己这到底有没有可能是真的,因为那字里行间中流露出的麻木无情实在太让人震惊了。她走进了玛格丽特的房间,发现一切仍是原样,看不出一点儿主人出了远门的痕迹。不过她注意到,许多信都被撕毁了。她打开抽屉,发现玛格丽特那些不值钱的小饰品都不见了。这让她想起了一件事。玛格丽特最近买了很多衣服,而且执意送到裁缝那儿,说画室本就拥挤,没必要多个累赘。她说那些衣服可以等几周后她回英国结婚时再寄回去,而且从一个地方寄也方便些。祖西离开了画室。路过门房时她想到也许可以问问门房玛格丽特今早去了哪儿。
他坐了下来,双手抱着头。他背对着她,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脸。屋子里安静极了。祖西忍不住轻轻哭了起来。她知道她爱的男人正承受着比死亡更剧烈的痛苦,而她却无能为力。她的心中蹿起了愤怒的火苗,她恨玛格丽特。
他憔悴而悲伤地看着她。
“我不允许你说她任何坏话!”他的声音非常生硬。
“玛格丽特小姐呢?我还以为你们在开派对。”
她坐在画室里,数着时间,苦笑着想他一定会准时出现,因为他对玛格丽特是那么的渴望。除了早上吃了点儿早饭,她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没吃,现在已饿得有些发晕,但她却没有一点儿煮茶的心情。五点到了,他快活地走了进来,四处张望着。
“如果我想报复一个伤害了我的女人,让她嫁给奥利弗·哈多大概是最残忍同时又最不露痕迹的诡计了。”
祖西愤怒了,玛格丽特不仅带走了与亚瑟一起买的嫁妆,还用亚瑟给她的钱(因为她身无分文)付了所有账单。接着祖西去了布鲁姆菲尔德太太那儿,一进门便遭到了那位夫人的责备,怪她不来看她。
“今天早晨我收到了哈多先生的电报。”
“她要是不爱我,我又有什么办法!”他绝望地高声喊道。
“不然你五点再来吧?”她说。
亚瑟摇了摇头。
“你认为我会因为她的任何行为而少爱她一些吗?肯定有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导致她做了这一切。我敢说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不可避免的。”
他茫然地看着她。她将自己白天所做的事,所去的地方一一告诉了他。
“虽然你只是打了个比方,但我怀疑这是真的。”
“我也很遗憾,”他说,“你是一个善良的好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是玛格丽特的朋友。你要是来伦敦,请一定通知我。”
他终于注意到了她声音中的那份嘶哑。他腾地站了起来,脑海中闪过了数不清的可能。一定是玛格丽特出事了。她一定是病了。他非常害怕,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像盲人一样伸出了双手。祖西本想说下去,但却怎么也做不到。她的声音哽住了,然后便哭了起来。亚瑟像得了疟疾一样浑身颤抖。她将那字条递给了他。
“我说,要不咱们一起吃午饭吧,你和我。”
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试图恢复常态。祖西看着他,感到非常痛苦,可以说,她所承受的痛苦不比他少。她很想伏在他的膝盖上,亲吻着他的手,温柔地安抚他,但她知道他之所以对她有兴趣,只是因为她是玛格丽特的朋友而已。这时,他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了烟斗,一言不发地填上了烟丝。他脸上的神情让她感到害怕。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祖西就很想知道那张沧桑的面容上会出现怎样的悲痛,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张脸上竟能流露出如此无法言表的痛苦,连脸部的轮廓都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变了形,看起来糟透了。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玛格丽特
奥利弗·哈多
他恢复了镇定。除了脸上那无法遮掩的痛苦外,他变得像以往一样冷静。他将手伸给祖西。
“我三个礼拜没见过玛格丽特了。”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想与你分手的迹象吗?”
祖西没有说话。她这是第一次听说布鲁姆菲尔德太太的病情,也是第一次知道玛格丽特最近一直在拜访她。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现在她的首要目标是摆脱亚瑟。
“她知不知道还有什么影响吗?”
当你收到这个时,我已经在去伦敦的路上了。今天早上我和奥利弗·哈多结了婚。我非常爱他,我从没这么爱过亚瑟。之所以发电报给你,是因为我对亚瑟做的,已无解释的可能,所以请代为转告。
他环顾四周,看到了亚瑟和祖西脸上的绝望。
“不过哈多确实拥有别人没有的力量。”祖西说,“也许在他那极其狂妄的外表之下,他还能做一些我们无法想象的事。”
祖西严肃地转向亚瑟。
“你还记得那天在画室,他踢了玛格丽特的狗之后被你痛打了一顿吗?虽然他以为没人在看他,但我恰好看到了他的表情。我这辈子从没见过那样恶毒的恨意。那是一张像恶魔般邪恶的脸。后来当他试图为自己辩解时,他的眼中闪烁着让我战栗的凶光。我警告过你,我告诉过你他已决心报复你,但你却嘲笑我。接着他似乎退出了我们的生活,我也没再想这件事。我在想他为什么今天请波荷埃医生过来。他肯定知道波荷埃医生听说了他所受的耻辱,因此希望医生在场为他的胜利作证。我想,在决定报复你的瞬间,他就想出了如此卑鄙的阴谋。”
“玛格丽特非常厌恶奥利弗·哈多,她对他的憎恨几乎超越了情感,更像是一种身体本能的抗拒,就像人们看到某些动物时的反应一样。她怎么就能一下子爱上他并且做出如此恶毒的事呢?”
“你为什么这么残忍?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火上浇油了。”
“我想离开巴黎。这儿的一切都会让我想起我曾经失去的东西。我得回去工作了。”
“你去哪儿?”祖西说。
“玛格丽特不在吗?”他有点儿惊讶。
祖西心里有了一些头绪。接着,她又去了裁缝那儿,发现玛格丽特已让他在前一天就把她的东西送去巴黎北站的行李房。
“真对不起,不过我实在是非常忙,而且不是有玛格丽特在照顾你吗。”
五点到画室。狂欢。
“我们不应对他心存偏见,”亚瑟说,“他是把我们都惹恼了,而这很有可能是偏见。他年轻时候做过很多非凡的事,他不是傻瓜。也许有的人并不在意他身上那些惹恼了我们的怪癖。他出身非常好,也很有钱。从很多方面来说,他都很适合玛格丽特。”
接着祖西告诉了医生他们所知道的事。他和他们一样震惊,一样感伤。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说,“我不相信。”
“我们昨晚一起吃的晚饭。”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知道是不是会更糟。如果他与她结婚不是因为爱她,而是为了报复我,那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生活?我们都知道他为人残忍无情,并且报复心很重。”
“你心里和我一样清楚,她只是假装爱你。噢,她实在是太可耻了,没什么借口,就是可耻。”
“那,再见了。”
“我现在伤心欲绝,头脑一片混乱,根本无法理智地思考。此时此刻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有可能的,我对所谓真相的信仰正在崩塌。”
他从口袋中拿出了电报,递给了祖西。她看了一遍,又传给了亚瑟。电报上说:
“那位小姐在两三天前就把账单付清了。”
“我们从来没吵过架。她的情绪非常高涨。我从没见过她这么高兴。她一直谈论着我们在伦敦的房子,以及婚后一定要去的地方。”
“最近玛格丽特几乎每个下午都与她在一起。”
“那好吧,我五点再来。”
祖西收到了一张巴黎北站寄来的电报,她盯着看了许久,无法理解上面的内容。电报是这样的:
“即便博伊德小姐的怀疑是真的,也无济于事。你什么都做不了。你没法补救,无论是通过法律手段或是什么别的途径。玛格丽特是个自由人,而且她已经和那个男人结婚了。很多人一定会认为她嫁给一位乡绅远比嫁给一个年轻的外科医生来得强。她的电报也思路清晰,根本没有受到强迫的痕迹。不管怎么看,她都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根本未表露一丝一毫想要从他身边逃离或者摆脱那奴役她的情感的意思。”
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亚瑟激动地叫了起来。
“坐下来说吧。”
“我哪里知道呀!”医生无助地说,“我确实听说过这种事,也在书里看到过,但并没有证据。所有这些事都是不确定的,魔法师们总是发表些奇怪的言论。亚瑟是相信科学的人,他知道催眠术的局限性。”
“只希望你能尽快忘却。”她说。
“瞧瞧你多懒啊,”他大声地说,“你都没煮茶。”
亚瑟和波荷埃医生极其惊讶地望着祖西。
他生气地转过身。
他没有注意到她声音中的异样,也没有发现她避开的眼神。
此时祖西正盯着哈多那残忍的电报。她似乎听到了他得意的嘲笑声。
他的话让人困惑,于是祖西开口问了原因。
“我不想忘记,”他摇了摇头说,“玛格丽特也许会与你联系,她应该会回来取留在这儿的东西,我敢说她肯定会写信给你,到时请你转告她,我一点儿也不怨恨她做的一切,也永远都不会责备她。我不知道是否还能够为她做些什么,但我希望她知道,不管怎样,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你最早也得明天才能回伦敦,我早上能再见到你吗?”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她说,“若是如此,我会非常遗憾的。”
当他想起昨晚她比以往都深情时,他的脸上又划过了一丝痛苦的痉挛。他的唇上还留着她的余温。昨晚他兴奋得一夜未眠,因为他第一次确定了她的心中也同样燃烧着那团折磨着他的激情。
亚瑟攥紧了拳头。
医生说的一点儿没错,不容反驳。
“你们吵架了吗?”
“这实在太无耻了!”她突然大喊道,“她骗了你!她就是一个可恶卑鄙又冷血无情的骗子!她的心坏透了!”
“你以为她每天下午都在照顾布鲁姆菲尔德太太,可其实她是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小心谨慎地安排了每一步。这绝不是心血来潮。”
“真抱歉,玛格丽特不在家,”她说,“她的一位朋友病了,突然叫她过去。”
祖西非常惊恐,不知道该做什么,该想什么。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她知道一定是亚瑟,他说好中午来的。她想,不应该立刻就告诉他这件事,得先把来龙去脉弄清楚才行。再说,他也未必会相信,这个消息实在太难以置信了。打定主意后,她打开了门。
他的声音中透出无法描述的痛苦。就好像这一席话击溃了他苦苦支撑的理智的最后一道堤坝,他终于崩溃,掩面痛哭起来。祖西非常内疚。
“如果她给我写信,我一定转告她。”祖西严肃地说。
“他又怎么确定这么可怕的事能成功呢?”亚瑟说。
他竭尽全力为她寻找借口。若是他能说服自己哈多身上确实有某些让她迷恋的特质,那么她的背叛也许就不会如此难以忍受。但是,当他想起情敌的样子——那怪物般的肥胖,那粗俗又自大的个性——时,他就忍不住战栗。一想到玛格丽特将会为那样的怀抱所拥有,他就像肉被铁钩一片片撕扯下来般痛不欲生。
他们互相沉默了一会儿。亚瑟凝视着那张玛格丽特常坐的椅子。画架上仍旧架着她未完成的油画。终于,波荷埃医生打破了沉默。
波荷埃医生站了起来,走到了屋子另一头。
她一惊。他从未用过这种语气对她说话。她愤愤地说:“她如此恶劣地背叛了你,你还能爱她如初吗?这一个月来,那个男人一定不停地向她示爱。她知道我们对他的态度,所以假装讨厌他,我曾看到有一次在街上她假装没看到他。她还兴致勃勃地和你一起准备婚礼。她的世界满是谎言,而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因为你坚定地信任着她的爱和忠诚。她能有今天,全都靠你。这四年来,她完全是靠你资助。她之所以能到这儿来全靠你给她钱去实现她那愚蠢的突发奇想。连她身上现在穿的衣服都是你买的。”
他走了出去。波荷埃医生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终于,他转向祖西。
亚瑟疲倦地耸了耸肩。
“若是她回来找你,你还会接受她吗?”祖西问。
“是吗?我还以为她经常来这儿呢。”
“真麻烦!我猜又是布鲁姆菲尔德太太吧?”
“可怜的人!可怜的人!”亚瑟说,“我只希望她能幸福!但她的未来让我害怕。”
“我很好,小姐。”
“你怎么知道她病了?”
裁缝笑了。
“如果你不介意,我不想再过来了。一看到这里我就无法平静。”
“波荷埃医生在这些事上比我们要在行。”祖西说,“哈多有没有可能给她下了什么咒,让她无法拒绝他的意愿?他有没有可能完全改变她的性格?”
波荷埃医生耸了耸肩。过了一会儿,他也离开了,留下祖西一个人。祖西心碎得痛哭起来,不为自己,而是因为亚瑟承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他突然容光焕发,匆忙打开了门,却看到了波荷埃医生。
“你怎么了?”医生问,“发生什么事了?”
祖西的语气很轻松,就好像这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事一样。她思忖着那些下午玛格丽特到底去了哪儿。祖西努力强迫自己与那絮叨的老妇人聊了聊家常,好让她的拜访显得更为自然。告别了布鲁姆菲尔德夫人后,她去了领事馆。这样一来,整件事都水落石出了,只剩下回家等待亚瑟了。她一开始想寻求波荷埃医生的帮助,但即便他愿意和她一起回画室,他也帮不上任何忙。她必须单独与亚瑟见面。一想到当亚瑟知道真相后的痛苦,她的心就感到一阵绞痛。她很早就向自己承认了对亚瑟的爱,可现在她却要向所爱的男人传达如此巨大的噩耗,这实在让她万分痛苦。
“我猜是因为和我相比,她更爱哈多。她一句解释也没有就离开也很正常,大概想避免痛苦的场面吧。”
“我在想她知不知道哈多寄了那份电报。”祖西说。
“这是什么意思?”
“我肯定她是爱我的。”他脱口而出道。
“我也感觉到了。”亚瑟激动地喊道,“如果玛格丽特会背叛我,如此轻率地与他在一起,那么她一定不是我所认识的玛格丽特,而是占据着她身体的恶魔。”
“你倒肯没等客人付账就把衣服送走,不怕赖账吗?”祖西就像是开玩笑一样轻快地说。
亚瑟疲倦地将脸埋在手掌里。
“玛格丽特今天早上与哈多先生结婚了。”亚瑟轻轻地说,“我想他们回英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