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就好像按照着一个明确的计划一样,哈多热情澎湃地彻底分析了奇特的法国现代画家古斯塔夫·莫罗。玛格丽特不久前才参观过卢森堡,对莫洛的画仍旧记忆犹新,除了画面中那因拙劣的绘画技巧而留下瑕疵的装饰性构图,她并未从中发现什么惊人之处。然而奥利弗·哈多的描述却立刻赋予了那些画全新又神秘的意义。画面中那聚集在一起的,如佛罗伦萨珠宝般光怪陆离的祖母绿、宝石红,还有宝石蓝,再加上画中芬芳的氛围、神秘的人物和宗教仪式,这一切由哈多精妙的措辞展现出一幅完整的画面,在玛格丽特的灵魂上留下了一种病态的、神秘的、错综复杂的印象。那些画充满着奇怪的罪恶感,观赏这些画作的心灵会在精神上感受到来自罗马的堕落和文艺复兴时期盛行的罪恶的影响,即便时至今日,依旧会受到来自内心的道德提问。
“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事,”她说道,眼神如困兽般黑暗愤怒,“那全是你的错。”
哈多的懦弱让亚瑟对他更加反感,因此祖西的忧虑让他觉得十分有趣。
“如果我想支开你,一定会明白告诉你的。”
“这种粉末每次只有极少的产量,并且需要花费极大的金钱和人力。它很容易挥发,存放不过三年。我时常想,如果稍微动些脑筋,我也许就能让它变得更稳定,或者也许能把它改进得和镭一样,即便燃烧也不会损耗,这样我便能拥有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奥秘,因为它一旦燃烧起来,就永无止境。只要地球上还有一滴水,它就能继续燃烧,直到烧光整个世界。要是有人拥有这样的物质,那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一旦将它洒在水面上,万物的死期便无可挽回地来临了。”
她倾身向前,看到碗底有一团不寻常的固态的蓝色火焰,就好像里面包含着熔化的金属一样。那火焰奇怪地扭动着,就像是被自己那奇异的热情所折磨着的火蛇一样。
“你一定恨我打扰了你。”
她大声地喊道。
“我现在就走,这是对你刚才的救命之恩最好的回报。”
“水是不可能燃烧的。”她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他费劲地拖着自己的身体坐回椅子上,玛格丽特无助地站在他身旁,内心非常内疚。她为他倒了一杯水,但他却甩甩手,就好像一点儿也不想承蒙她的照顾,即便只是一杯水。
“请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回想起那可怕的场景。”
“我向你保证,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我真是傻,竟然没注意到邮戳。这是从利特蕾路发来的。”
“我不知道。”玛格丽特说。
他温柔地劝说着她。毕竟,他们的婚礼就在几周后。现在他们的房子还没有准备好,她的婚纱也需要时间,所以不可能轻易将日程提前,而且她也定下了婚礼的日子。她木然地听着他那听上去是那么有道理的话,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坚持。即便她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他也不会相信,只会认为那都是她病态的想象而已。
他划了一根火柴,点亮了钢琴上的蜡烛。烛光诡异地摇曳着。玛格丽特突然回想起了刚才所看到的一切,而整个过程中,哈多就在她的旁边。顿时,她的心中涌出了一股深深的羞耻感。她感到脸上一阵灼热,就像要烧起来似的。她把脸埋在手掌中,泪水夺眶而出。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祖西开门的声音,便立刻站了起来。她背对着壁炉站着,双手背在身后,摆出了一副囚犯申辩自己无罪的姿态。祖西一进门便怒气冲冲,竟没有注意到玛格丽特的这份不安。
玛格丽特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是奥利弗·哈多发的这份电报。他很可能是在上次时看到了南希写在照片上的名字。然而玛格丽特没有时间仔细思考,她必须若无其事地回答祖西的话。
不知为何,他那柔软低沉的音调奇怪地扭绞着她的心弦。她的心跳加快了。
他站了起来,走向钢琴。
“这是谁的地址?”她问。
祖西疲倦地倒在椅子里。
“我爱上了你的身体,伊奥迦南!你的身体白得就像从未有人收割过的野百合。你的身体白得就像覆盖在犹太群山之上,又飘落进峡谷的雪。就连阿拉伯王后花园里的白玫瑰,也比不上你洁白的身体。无论是阿拉伯王后的花园或是她香料园里的白玫瑰,还是那照亮叶子的黎明之光,又或者是那躺在海面上的月亮……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比你的身体更洁白。请允许我碰一下你的身体。”
他的声音很低,充满了诱惑力,使得玛格丽特不由得眩晕起来。那声色就像是太过甜美的香味一样强烈得让人无法忍受。
“你想待多久都行。”
她非常同情他。门房非常狭小,散发着臭味,空气也不流通——他肯定不能去那儿。于是在看门人的帮助下,玛格丽特抬着哈多的脚把他搬进了画室。他痛苦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现在请让我为你做些什么,以报答你之前的救命之恩。”他说。
“我告诉你,对于这门艺术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它率领所有的元素,懂得星辰的语言,指挥星球顺着轨迹运转。在它的命令下,血红的月亮将从夜空坠落,死人也将复活,并将那在他们的残骸间呼啸而过的夜风变成不祥的言语。天堂和地狱都是它的国度;一切事物,可爱或丑陋;所有情感,爱或仇恨,都受它主宰。它可以用喀耳刻的魔杖将人变成旷野中的野兽,并给予它们一份畸形的人性。得知它秘密的人便能掌握生死。凭借金属的转换,它赐人财富;凭借它的精华,它赐人永生。”
她和玛格丽特本准备去塞纳河对岸喝茶,但火车站实在太远了,不值得祖西中间再回来一趟,因此她们便相约在邀请她们的朋友家见面。不到两点钟的时候,祖西出了门。
“我知道了,你希望我离开。”
他的声音略微有力了些。随着他慢慢恢复了力气,她对他的同情也逐渐减退了。
她感到奥利弗·哈多握住了自己的手。她死死地僵持着,不想任他把双手拉过去。这时,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请在2:40在巴黎火车站等我。
于是玛格丽特只得向哈多走去。她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她看着躺在地上的哈多,他看起来好像就快死了一样。顿时,她忘记了自己对他的厌恶。她跪在他的身旁,帮他松开了领口。他睁开了眼睛,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痛苦的神情。
“什么都不用,只要让我再坐一会儿就行。”他喘着气说。
“她没来。”祖西生气地说,“真是搞不懂!火车来了后我也没有看到她,当时我想也许那是她随手写下的时间,也并不是从英国来,所以又把整个车站找了一遍,找了半个小时也没看到她。”
南希是祖西的一位老朋友。很显然,她将在那天下午到达巴黎。画室的壁炉台上摆着一张她的照片,上面的签名非常醒目。祖西好奇地看了一眼。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南希了,因此收到这么紧急的口信实在让她大吃一惊。
“没什么,”她喘着气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又紧张又害怕。”
奥利弗·哈多停了下来。两人一动也不动。最后玛格丽特努力恢复了对自己意识的控制。
祖西站了起来,想点支烟定定神。烟盒就在桌上,因此当她拿烟时,便无意中看到了哈多留下的地址。她拿起了纸片,大声读出了上面的内容。
“她的面容倾倒了众生,但她的眼睑却已透出厌倦。这是一种从肉体内部生出的美,是用奇思异想和美妙的激情点点滴滴沉淀汇聚的美。若是让她与那些莹白的希腊女神和古代美女共处片刻,她们该是多么不安啊,因为这美中包容了灵魂能经历的所有疾苦。这张脸上铭刻和熔铸着世间所有能够用外在的形式提炼和表现出来的思想和体验,例如希腊的肉欲,罗马的淫荡,充满了精神的野心和爱情幻想的中世纪神秘主义,异教世界的卷土重来,以及博尔吉亚家族的罪孽。”
“深深吸一口气。”
他没有回答。她又坐了下来,捧起书假装在阅读。过了一小会儿,他打破了沉默,可他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
“你知道吗,没有人能炼出比这蓝色粉末更具毁灭性的东西,而我带的这些,足以烧光整个巴黎的水。谁能想到水能像干草一样燃烧起来呢?”
“这没什么,本是我应该做的,即便是一条狗受伤了,我也会把它抱进来的。”她的声音冷若冰霜。
她听到了一阵号角声,紧接着那原本空空如也的荒地中奇怪地涌出了朦胧的人影。那些身影越聚越多,如潮水般摩肩接踵地向她蜂拥而来。所有已经死去的强大的人们似乎都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有冷酷的暴君,有涂脂抹粉的高级妓女,有穿着紫色衣服的罗马皇帝,还有东方的苏丹们。旧时那些充满了罪恶的女子一一从她身旁走过。现在经过的正是蒙娜丽莎和希罗底的狡猾的女儿。耶洗别透过浓艳的睫毛细细打量着她。克利奥佩特拉将那张苍白又淫荡的脸扭向了一边。接着,玛格丽特看到了梅萨利纳那永不满足的淫乱的嘴脸,还有因为永恒的欲望之火的灼烧而面容憔悴的福斯汀。她还看到了身着红色长袍的主教,穿着钢铠的战士,快活的戴着伯爵卷发套的绅士们,以及涂脂抹粉的女人们。突然,玛格丽特面前又密密麻麻地涌出了一群被压迫的人群,多得就像是海滩上的沙子。他们沉默着,像风驱赶树叶般推挤着前面的人群。他们的脸上满是庸俗的欲望和空洞的病容,眼神麻木且充满绝望。他们衣衫褴褛,有的穿得像丢勒笔下的乞儿,有的则裹着勒南兄弟笔下那种灰色的裹尸蜡布,很多人穿着法国贱民常穿的衬衫和帽子,还有很多人套着英国穷人穿的满是烟渍的肮脏的丧服。他们惊慌地向前奔走着,就像是街上因被骑着高头大马的士兵追赶着而惊慌逃窜的人群。整个世界仿佛都混乱地聚集在了这里。
“难道就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她痛苦地说。
她没有回答。她的脑子已被那可怕的羞耻感占据了。
“如果你想见我,就到沃日拉尔路二〇九号来找我。”他说,“三楼左边第二扇门。”
哈多奇怪地笑着,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们为什么不能立刻就结婚?”她说,“我一分钟也不想再等了!一刻不成为你的妻子,一刻我都不安心。”
“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进屋待一会儿吧,”他说,“我不想死在大街上。”
亚瑟认为女人总喜欢无缘无故受到所谓忧郁的折磨,因此并不打算重视玛格丽特这突如其来的强烈的痛苦。他像哄孩子一样安抚着她。
玛格丽特屏气凝神地听着,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一样兴奋。她所认识的画家们只会谈论绘画技巧,这种充满了想象力的赏析对她而言非常新鲜。那些精巧而美丽的词句中流露出的人格深深地吸引着她。哈多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而她就像是一台专门记录心跳的仪器,强烈地回应着他。她感到了一阵浓浓的倦意。终于,他停止了说话。玛格丽特既没有移动身子,也没有开口说话。她好像中了符咒一样没有一丁点儿力气。
“小姐!请快点儿过来!”
他的声音伴随着词句那优美的韵律,显得悲伤又充满乐感。玛格丽特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这段文字的重要性。她深深地沉醉其中。她希望他继续说下去,但却没有力气开口。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说了起来。这一次他的声音中多了一份圆润,就像是远方传来的风琴声。它像是一股让人无法抵挡的芬芳,玛格丽特差点儿无法承受。
“亚瑟,好好照顾我好吗?我恐怕自己将遭遇很坏的事,我需要你的力量,答应我你永远都不会抛弃我。”
她非常听话地坐着。琴声扬起,美妙动人。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那双满是肥肉的大手竟也能如此温柔!不过玛格丽特一点儿也不惊讶。他的手指柔和地抚过琴键,奏出了她从未想过钢琴也能发出的美妙声音。他仿佛往琴键中注入了一股莫名的、搅动人心的激情,使得那乐器像人一样拥有了一种颤动的情绪。这非常奇怪,也非常让人恐惧。她隐隐地辨认出了她耳中传来的曲子,但他的演奏为这乐曲添加了一份与他刚才所言之事相互辉映的迷离。他的记忆力确实极好。他有一种本领,总是能知道笼罩在玛格丽特心头的情绪,而他选的曲子似乎正是玛格丽特当时迫切需要的。接着,他开始弹奏她所不知道的曲目。那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音乐,粗野中带着一种离奇的悲伤,让她不禁想起了荒野无风的月夜,静默地站在那里的棕榈树,还有那黄褐色的远方。她仿佛看见了一条条曲折的小径,躲在月光的阴影中那静谧的白房子,以及房子中透出来的点点黄光。她仿佛听到了笨拙的乐器发出的叮当声,仿佛闻到了东方香料那辛辣的香味。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又一个虽不具备人类般的生命,但却像吸血鬼一样神秘地活着的人:蒙娜丽莎、施洗者圣约翰、巴克斯和圣安妮做着神秘的动作;而希罗底的女儿举起了双手,就好像永远在进行唤醒异国众神的神秘仪式。她的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她腰带上的珠宝闪烁着哀伤的光亮。她的裙子褪了色。她带着那凝聚了世间一切悲伤和邪恶的笑容注视着圣徒苍白的头颅,用那像死亡一样冰冷的声音喃喃道:
她轻轻地挪了挪椅子,看着他。一瞬间,她惊呆了,他的外表在她眼中似乎变得不一样了。他的眼睛里换上了一种不一样的神情,使得他那丑陋的肥胖也变得并不那么让人讨厌了。他的眼神很温柔,眼眶中浸润着泪水。他的嘴唇因强烈的痛苦而扭曲着。玛格丽特从未见过这么悲伤的面容,顿时,她的心中充满了无法抑制的自责和悔恨。
玛格丽特听着,不由战栗起来,但她并不认为他已经疯癫了。她已不再怀疑他。他又拿出了一小撮那骇人听闻的粉末,放在了黄铜碗中。然后他又将手伸入了口袋,摸出了一把粉状的东西,有点儿像被捣碎的不同种类的干树叶。他将这些树叶倒入了碗中,顿时碗底蹿起了一条低矮的火舌,看来那些树叶中还留存着一些水分。屋子里充满了浓浓的雾气,这雾气散发出了一种玛格丽特从未闻到过的独特而辛辣的气味。她感到难以呼吸,忍不住咳嗽起来。她想乞求奥利弗停下来,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他把碗端在手中,递给了她。
“你不用害怕。”
他站在玛格丽特面前,那高大壮实的身躯高出她一大截。他凝视着她,眼神中有一种独特的魔力。此情此景下,他说话只不过是为了转移玛格丽特的注意力,隐藏他正向她施展他体内所有魔力的事实。
“影响非常大。一想到你对我的蔑视,我就感觉糟透了。你善良又纯洁,因此我无法忍受自己毫无价值。你将眼神从我身上移开,那神情就好像我非常不洁一样。”
她开始和亚瑟讨论结婚的日子。似乎她已得到了巴黎能给她的一切,于是迫不及待地想开始新的生活。因此,她对亚瑟的爱顿时变得迫切起来。一想到自己将为他带去幸福,她就满心愉悦。
“坐着别动。”他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中放出了如恶魔般的光。他的声音嘶哑,流露出一种势不可挡的强烈情绪。
玛格丽特绷紧了神经,等待着祖西接下来的问题。可祖西却对此毫无兴趣,她放下了纸片,划了一根火柴。
“如果你知道我是多么孤独,多么郁郁寡欢,你就会仁慈些了。”
话语中的苦涩和屈辱让玛格丽特羞红了脸。
“看着它。”他命令道。
他的声音奇怪地让人感动。玛格丽特不禁相信他是真诚的。
“我如何对待你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她小声地说道。
“我原不原谅你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吗?”她背朝着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玛格丽特很高兴这件事使他们摆脱了哈多。几天前她在街上遇到过他。当时他从她身边经过,用法国人的方式向她脱帽致敬,也没等她跟自己打招呼便离开了,因此她也更有理由对他视而不见。
他笑了起来,吻干了她的眼泪。她勉强挤出了笑容。
南希·克拉克
“请你别走。不过咱们聊点儿别的吧。”
玛格丽特还没来得及思考,谎言便轻巧地溜出了她的双唇。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感到自己耳根都红了。
她照做了。突然,一阵战栗传遍了她的全身,紧接着她的眼前便是一片漆黑。她试图大声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感到头晕目眩。她隐隐听到哈多让她闭上眼睛。她大口喘着粗气,土地似乎在她脚下旋转了起来,然后她便感到自己正以极限的速度移动。她的身子微微一动,哈多告诉她不要回头。她的心中涌出了一股深深的恐惧,她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向哪里,她只知道他们正在极快地行驶着,就连飓风也追不上他们。最后,他们停止了移动,哈多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
“真烦人!”她说,“我得走了。”
“神秘主义曾经和东方智者一起统治着波斯。印度很多极好的传统也都具有神秘主义色彩。而且神秘主义开化了希腊人,所以他们才能听到俄耳甫斯的里拉之音。”
“她比她置身其中的岩石还要苍老;像吸血鬼一样,她已死过多次,熟知坟墓里的秘密;她潜入深海,对于潮水涨落习以为常;她向东方商人购买了奇异的邪恶之物;就好像丽达,是特洛伊的海伦的母亲;就好像圣安娜,是玛丽亚的母亲;所有这一切对她来说,只是像七弦琴和长笛的声音,无一不体现在她的优雅中;她那莫测的面庞浑然天成,她的双眼和纤手优美绝伦。”
“没有。”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看到很多奇怪的事。”他说着,再次注视着她的眼睛。
他的声音再次恢复了常态。她浑身一震,猛地意识到自己其实正安静地坐在画室里。她惊恐地睁着双眼四处张望着,一切仍旧是原来的模样。秋日夜晚来临得早,整个屋子黑漆漆的,唯一的亮光便来自那妖冶的火焰。空气中仍旧弥漫着那股辛辣而朦胧的香味。
夜降临了,但却不是能安抚世人烦扰之心的宁静之夜,而是那种神秘地鼓动着你的不安,让你的每一根神经都感到刺痛的惊魂之夜。可怕的黑暗勾勒出了周围事物扭曲的轮廓。夜幕中不见月亮,唯有在石楠花上跳舞的萤火虫闪烁着点点星辰般的光亮。鬼火隐约可见,就像是被诅咒的恶灵。他们站在一块空旷而令人不安的野地中,周围散落着很多巨石,树叶落尽的树枝十分粗糙,满是瘤节,就像是受痛苦折磨的灵魂。这片土地仿佛曾经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的暴风雨,而现在正是那狂风骤雨电闪雷鸣过后精疲力竭的宁静。所有的生灵看上去都在默默承受痛苦,就像是一个被痛苦折磨得太久的人,他的心早已麻木,甚至无法意识到痛苦已经不再。玛格丽特听到了巨大的怪鸟的叫声,就好像在窃窃私语着什么离奇的事。奥利弗握住了她的手。他慢慢地领着她向一个十字路口走去。她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穿梭在岩石中还是在坟堆里。
“能帮我从口袋里拿点儿药片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不再看玛格丽特,而她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他盯着墙上的《蒙娜丽莎》复制品,突然说起话来。他背诵了一段沃尔特·佩特对这幅完美之作的溢美之词。
“南希和你聊了些什么?”玛格丽特强迫自己说道。
她没有回答,一时间两个人陷入了沉默。他的声音变得很迷人,与先前大为不同。
他站了起来,向门走去。他摇摇晃晃地走着,突然双膝一软,呻吟着又倒在了地上。玛格丽特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哈多。她很后悔刚才说了那些冷言冷语。他刚从鬼门关回来,而自己竟然那么残忍无情。“噢,请随便待多久,”她急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伤害你。”
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玛格丽特的神经已经被折磨得脆弱至极,因此这突然的敲门声让她不禁惊恐地叫了起来。她害怕哈多又回来了,不过幸好是亚瑟·伯登。她松了一口气,激动地迎接了他。这很不寻常,因为她一向是一位非常镇定的女性。她感到非常虚弱。她的身体非常疲惫,就好像经历了漫长的跋山涉水,可她的心却依然激动着。她第一次来到巴黎时,也是这样。当时她迫不及待地想一睹巴黎的传奇,因此马不停蹄地参观了一个又一个著名的景点,把自己累得浑身酸痛不已。他们聊起了家常。聊天时玛格丽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她的声音却极不自然。她感到亚瑟不止一次奇怪地打量着她。终于,她再也克制不住,泪水决堤般流淌了下来。亚瑟将她揽在自己怀中,他虽然不理解,但仍对她充满了柔情。他温柔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并试着安慰她。她不能自已地哭泣着,紧紧抓着他,寻求着庇护。
突然间,他一直用力凝视着她的那份紧张松弛了下来,就像是一个人出于某种目的而用尽了力气,胜利后便放松了肌肉,精疲力竭地轻轻吁出一口气。玛格丽特没有说话,但她知道恐怖之事即将上演。她的心怦怦直跳,就像是无助地扑棱着翅膀的被囚禁的鸟儿。但现在她已后悔莫及。受某种神秘力量的影响,她的话语已决定了一件无法挽回之事。
“毕达哥拉斯发现的最早的数学定理的光芒也为神秘主义的教义所遮蔽。神秘主义通过代神发布神谕之人建立了帝国,在它的意旨下,暴君们都黯然失色。它控制着人们的思想,有时通过好奇心,有时则通过恐惧。”
玛格丽特无法听见他说的话。在他那邪恶的目光的注视下,她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倦意。她甚至连求救的力气都没有。她似乎被一条无形的锁链紧紧地与他绑在了一起。
“你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我当时就道歉了,我说了是因为那突然的让人无法自控的疼痛,我才做出了那件让我非常后悔的事。你难道不认为对我来说,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承认过错是很不容易的吗?”
“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那天的所作所为?”
“我头疼得厉害。”玛格丽特一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边说道。
“我并不想对你无情。”她说。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微笑,和上次在画室中被亚瑟殴打后祖西所看到的他脸上出现的微笑一模一样。
“你之所以认为我是骗子,只是因为我擅长的是你所不知道的领域。你不但不尝试去理解,而且也不欣赏我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奉献出自己的全部灵魂。”
从那里走到画室只需要不到十分钟。祖西困惑地看着手中的电报。
接着,奥利弗·哈多又谈起了达·芬奇。他将自己的想象加入了那些评价达·芬奇的臻词美句中,他的记忆力极好,那些句子就好像刻在他心里一样。《施洗者圣约翰》与《酒神巴克斯》有着相似的温软肌肤,蜷曲的头发和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这份相像给了他无尽的奇异的想象。在他的眼中,《圣母子与圣安妮》中的海滩有着一种西班牙女修道院中矗立的淡红色小教堂所散发出的密不透风的了无生气,而风景的上方则笼罩着一个苍白的、令人不安的恶灵。他喜欢神秘的画作。在这种画中,画家总是试图表达一些超越画面限制的东西,比如未得到满足的欲望以及对神秘世界的无尽向往。奥利弗·哈多在很多看似不可能的画作上都发现了这种神秘。他的评论为那些玛格丽特曾轻率地一扫而过的画作赋予了崭新的意义。卢浮宫的长廊里陈列着一幅布龙齐诺为某座雕像作的画。画中人物五官很大,面庞也宽。他神情悲伤,在绘画帆布的映衬下显得几近暴躁。他眼眸呈棕色,眼形如杏,就像东方人一样。他嘴唇红润,唇形优美。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烦扰的肉感。他的深栗色头发理得很短,无限优雅地覆在头上。他的皮肤就像是一枚泛着柔和的洋红色的象牙。在那张俊美的面庞上,牵动人心的不仅仅是美,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倨傲的淡漠。若不是因为美无法真正堕落,这将是一张极为堕落的脸庞;若不是因为懒散而无法真正残忍,这将是一张极为残忍的脸庞。这是一张让人魂牵梦绕的脸,但却无法博得观众的真心赞赏,因为它总能让人感到一种不理智的恐惧。他的双手有力而灵巧,手指修长精美。这样的手不禁让人觉得,在他的触摸下,黏土甚至也能自动塑成极美的形状。通过哈多那温柔而细致的描述,玛格丽特眼前浮现出了画中男子的相貌。他残忍而冷漠,懒散而热情,冷淡又充满欲望,他的脑海中蕴藏着各种奇特的秘密、离奇的罪行以及对各种奥秘强烈的渴望。奥利弗·哈多喜欢所有不同寻常的、丑陋的、畸形的东西,以及所有表现了人类的可怕或会让人想起那必死的宿命的画作。他向玛格丽特展现了里贝拉的画中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有魔法的小矮人:它们笑容诡诈,眼神疯狂,充满着恶意。它们驼着背,脚丑陋地畸形着,脑袋就像是脑积水一样异常巨大。他的描述虽然可怕,但却有一种魅力。他又谈到了巴尔德斯·莱亚尔画的一幅收藏在塞维利亚某处的作品。这幅画表现了一位站在祭台边的神父。那镀金的祭台上刻着绚丽的雕刻,非常奢华。那神父穿着一件华美长袍,外面罩着一件镶着精致花边的白色法衣。他佝偻着背,似乎无法承受长袍的重量。他枯瘦的双手颤抖着,脸色苍白,眼窝凹陷发青,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恐惧的肉体腐败的味道。他似乎已无力维持那脆弱的血肉之躯,然而他的灵魂却一点儿也不渴望冲破牢笼,只是流露出一种深深的绝望,就好像他已被万能的主所抛弃,而上天也不愿再给他任何慰藉。生命之美在此时被遗忘得一干二净,这个世界只剩下了腐朽。他那还活着的身躯已受到了可怕的腐败的侵蚀。坟墓中的蠕虫,对死亡哀怨的惊恐,以及即将降临的黑暗只教会了他一件事——恐惧。他已能看到不远处神秘主义者笔下那灵魂的暗夜,以及无法容纳烦苦愁闷之心的狂暴的大海。
“我想你是无法说服我,让我相信神秘主义的。”她笑着说。
她从系在表链上的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了一种白色药片,让哈多吞了下去。
“我能点上蜡烛吗?”他说。
祖西并不相信哈多的道歉是真诚的。那份谦卑总让她觉得不真实。她的脑海中总是回忆起哈多在满脸仇恨之后浮现出的那一丝丑陋狡猾的笑容。她设想了种种哈多为了复仇而可能使出的卑劣手段,并告诉了亚瑟。但他却一笑了之。
“有人来过吗?”祖西问。
炉子上架着一个锃亮的黄铜碗,里面盛着水,好为干燥的空气增加一些湿度。奥利弗·哈多将手伸进了口袋,拿出了一个小银盒,像叩鼻烟壶一样轻叩了一下,盒子便打开了。盒子里面装着蓝色的粉末,他捻出了一点点,洒在了黄铜碗里的水中。顿时水中蹿起了一道明亮的火焰,玛格丽特大声惊叫起来。奥利弗迅速地看了她一眼,并示意她保持安静。她看到水面燃烧了起来,像普通煤气一样明亮而炽热地燃烧着,并发出了普通煤气燃烧时那干燥又嘶哑的声音。突然,火灭了。她探身向前看去,只见碗中已空空如也。
她走向壁炉架,拿起那份让她去巴黎北站的电报,再读了一遍。她惊讶地喊出声来。
“我想你真的是一位魔法师。”她轻声说。
“你看不起我,厌恶我。你刚才差点儿就说服自己把我扔在大街上而不是伸出援助之手。如果你刚才没有一时心软,几乎违背内心的意愿,我现在已经死了。”
他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盯着小银盒,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真抱歉给你添乱了,”他喘着气说,“我有心脏病,所以有时候离死亡非常近。”
他从桌上扯过一张纸,写下了自己的地址。玛格丽特并未理会,只是默默啜泣着,就好像心都碎了一样。突然,她猛地一抬头,却惊讶地发现他已不见了。她没有听到任何开门关门的声音。她瘫软了下来,跪在地上绝望地祷告着,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我很高兴能帮助你。”她说。
玛格丽特感到非常羞愧。她的本性非常诚实,而今却欺骗了她最好的朋友,这让她感到非常不安。她感到有一种比她自身更为强大的力量正在驱使着她。她本可以向祖西承认先前的两次谎话,但却没有勇气这么做。她不忍心破坏祖西对她绝对的信任,而且,要是告诉祖西奥利弗·哈多来过这儿,她势必也得坦白自己刚才看到的那种说不出的恐怖。祖西一定会认为她疯了。
一两天后祖西收到了一份电报。内容如下:
“走开!”她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走吧!”
“他能做什么?他既不能当众辱骂我,又不能一枪毙了我,那样的话他也是要砍头的,他这样的混蛋才不会冒这种险呢!”
他的呼吸看起来略微畅快了些。她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不再和他说话,好让他恢复力气。过了一会儿,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说道:
那天下午玛格丽特有一节课,祖西走后没多久,她也出了门。当她走过院子时,不由得呆住了,因为奥利弗·哈多正缓缓地从院子中走过。他似乎没有看到她。突然,他停了下来,捂住胸口,然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那个看门的妇人看见了这一幕,惊叫着向他跑去。她跪在他身旁,惊恐地环顾四周,看到了不远处的玛格丽特。
“我写下来,免得你忘记。”
“如果你真的有魔力,那就展示吧。”她低语着,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话。
“别害怕。”他说,“睁开眼,站起来。”
碗中的水就像是稻草一样被烧得干干净净,一滴也不剩。她茫然若失地摸着额头。
“你为什么没来喝茶?”她问,“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了。”
“要给你拿点儿水吗?”玛格丽特问道。
“看来是有人跟我开了个实实在在的玩笑。”她耸了耸肩说,“但这也太愚蠢了。如果我是一个多疑的女人,”她微笑着说,“我会认为是你为了支开我而发的电报。”
“我的脑海中时常徘徊这一疯狂的念头,我真想看看那壮丽的末日之景是何等模样:那无法熄灭的烈焰顺着河流倾泻而下,沿着地球上所有的溪水奔涌向前,绝不放过任何存在于万物体内的水分,甚至连岩石中的水分也将被撕扯殆尽。那火焰像疾行的风一样呼啸而过,一切生命都为它让开道路。最后它来到了大海,于是整个大海都淹没在了猛烈的火焰中。”
然后,所有的人影都不见了,玛格丽特的目光凝在了一棵巨大的枯树上。那枯树孤零零地站在野地中,凄凉极了,它虽然已成朽木,但却似乎承担着人类所无法承受的痛苦。闪电将它劈成了两半,即便如此,那持续了几个世纪的狂风也未能将它连根拔起。它那几乎没有纤细枝丫的树枝就像是巨人泰坦那因无法忍受的痛苦而抽搐着的手臂。过了一会儿,枯死的老树竟然发生了变化,一股让人震颤的生命力喷薄而出。玛格丽特感到越来越害怕,只见那粗糙的树皮竟变成了血肉,那扭曲的树枝则变成了人类的臂膀,整棵树因此变成了一个畸形的,长着山羊腿,比梦魇中的鬼怪更为巨大的东西。她看到它头上长着角,下巴上留着长长的胡须,腿上满是长毛,足下生着蹄子,还长着一双人类的贪婪之手。它的脸残忍又充满了欲望,显得十分可怖,但又不乏神圣。它是潘,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潘。它吹奏着排箫,用淫荡的目光爱抚着她,有一种丑恶的温柔。这时,清晨的薄雾袅袅升起,美丽的乡间隐约可见,潘的下半身在玛格丽特的注视下消失于雾霭中。然后,她看到了一位倚着巨石的年轻人。只见他体型庞大但气宇轩昂,甚至比米开朗琪罗笔下那因神的召唤而醒来的亚当更美。他好似刚刚获得鲜活的生命,有着一种迷人的初醒时的倦怠,四肢仿佛仍浸润着那落在松软的棕壤中的雨滴。她不敢看他的脸,因为知道自己无法承受那在他的面庞刻下无情的伤痕的永恒痛苦。受好奇心的驱使,她本想向前走几步,可那巨大的身形却奇怪地化成了一团云雾,与此同时,她感到身边又匆匆涌过了一群身影。紧接着,所有活在疯子想象中的传奇野兽和邪恶魔鬼一齐向她走了过来。黑暗中她看到了前爪立于身侧的巨大蟾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圣甲虫——她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壳类动物;身上覆着角质鳞片,头上长着圆圆的螃蟹似的眼睛,浑身散发着恶臭的野兽——都是些笨拙的远古生物;带着翅膀的大蛇;以及身上满是污泥的爬行动物。她听到了刺耳的尖叫声,爽朗的笑声,以及濒死之人那充满恐惧的喃喃之音。她看到了面色憔悴的妇人们,她们衣衫不整,神色淫乱,手中端着红酒。她们将酒洒在地上,斑驳的痕迹就像点点血污。玛格丽特感到自己体内似乎燃起了一股火焰,她的灵魂飞离了肉体,但一个新的灵魂立时取而代之。突然间,她通晓了世间的所有淫秽之事。接着她参与了一场丑陋的充斥肉欲的盛宴,她满眼望去皆是世间浊恶。看着那卑鄙的恶行,她害怕得尖叫起来,这时她的身旁传来了哈多的嘲笑声。眼前的景象恐怖得无法描述,她用手盖住了双眼。
“那个人是个懦夫,”他说,“要是他真有什么本事,又怎么会任我猛踢而不还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