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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境之兽 作者:乌佐丁玛·伊维拉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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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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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敌人看着我,一个劲儿地求饶:“求求你,不要杀我!上帝保佑你!不要杀我!”他只要一张嘴说话,唾沫和血就喷得到处都是。接着,他也被吓尿了,而且他似乎根本控制不住。

司令官饶有兴致地看着侦察员没命似的跑上坡。对于后者报告的情况,他只是“嗯”了一声。我看见他双手合十,微微一笑。他也出了一身的汗,衬衫早被汗水湿透。副官见势不妙,撇下司令官不管,自己找地方躲藏去了。

我手捂着裤裆,双腿抖得厉害。我想吐。

第一辆卡车在离我只有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能看到开车的司机。阳光照在挡风玻璃上,激起一片白花花的反光,车舱内倒显得昏暗起来。

司机旁边坐着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正不知打着什么手势。他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成一团,看起来好像那整张脸(鼻子、眼睛连同眉毛)都要被他那两片厚厚的嘴唇给坠下去似的。他们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司机忽然一头扎了下去,消失在方向盘后面。

部队在公路上停了下来。我和大力神坐在一辆卡车后面,四条腿在车厢外荡来荡去。头顶的太阳晒得我们大汗淋漓,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干的地方。微风从耳畔轻轻拂过,即便掠过皮肤也感觉不到一丝凉意。我看着大力神,回想着自当兵以来学到的全部东西。

我看看车里的人,又看看大力神,默默对自己说:“我已经准备好杀人了。”可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裤裆里,因为我突然有种想尿尿的感觉。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还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我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上帝会保佑我的。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想起了那些袭击我们村子的军人,手里的砍刀握得更紧了。我喜欢握着刀的感觉,仿佛它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与我融为一体。

“趴下!”司令官喊道,“把手伸出来放在地上!”他们立刻乖乖地照做了。我看到其中一个敌人在哭,眼泪和鼻涕流得满脸都是,嘴里还在小声念叨着什么。我猜他大概在说:我不想死,上帝保佑,我不想死。可惜我离得太远听不清楚。我看着他,觉得他很可怜,可忽然之间我又想到了我的爸爸。

“长官!”我们的一名士兵从敌人的卡车上跳下来,一边喊一边跑过来。司令官的目光从敌人首领移到了这名士兵身上。他把四支枪丢在司令官面前,两支大枪,两支小枪。而后,士兵双手一摊,表示除此之外便再没有找到别的东西。司令官的眼中闪过一道冷光,他反手抽了敌人首领一个大嘴巴。

司令官说:“打仗就像谈恋爱。空想是没有用的,你得上。”

公路上短暂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我便听见司令官在路边的草丛里喊道:“第一,这里是我们反抗军的地盘,你们属于非法闯入。第二,脱掉你们的衣服放在路上。第三,脸朝下趴在地上,伸出双手。十秒钟之内如果不按我的要求做,我们就开枪打死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后来,我瘫倒在地上,看着同伴们把敌人一个个消灭:他们砍掉一个人的胳膊,然后用那胳膊去砸另一个人的脑袋。那个腿上挨了一枪的家伙仍在吃力地爬着,好像他能爬到哪里似的。他身后的路上留下长长的一道血迹,就像汽车漏的油。我还看见无数只蚊子在我们头顶盘旋不去。

他们并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劲。我差点忍不住要笑起来,可与此同时,我也紧张得要死。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因为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卡车上的人丝毫不知道他们正渐渐走进埋伏圈,仍旧像群白痴一样懒懒散散地向我们走来。

我已经学会了如何随部队行军,左右左,左右左;如何在灌木丛中隐蔽,身体一动不动,任谁都发现不了我藏身的地方;如何轻手轻脚地走路,避免暴露自己的行踪;还有跑步、跳跃、翻滚、唱所有的军歌。我们干活儿或行军的时候总是唱着歌。我很喜欢那些大人,喜欢他们持枪的姿势。他们个个看起来都很威武,就像电影里那样。我努力模仿他们的样子。

“你是个骗子!”他吼道,随即又是一个大嘴巴,两下,三下。“骗子加白痴!像驴一样蠢的家伙!”

司令官对着那人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脚。挨踢的人扑通一声跪下去,吐了一地。

大家各自寻找藏身的地方,一时间,场面有些混乱。不过,周围很快就安静了下来,让人感觉这里除了几辆抛锚的卡车,就再也没有别的人了。即便在战争之前,这种情况也很常见,而如今就更是司空见惯了。因为打仗,很多零件紧缺,车子坏了便很难再修好。

“求求你,长官。求求你了。我们什么都没干!”那个敌人像牛一样趴在地上喘着气说,“求你了,长官!”他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和汗水混在一起,蜇得他不停地眨眼睛,“行行好吧,长官。别杀我们。把我们抓起来好了,我们愿意当俘虏。求求你了,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

我静静地观望着。

“谁是领头的?”司令官问他们。可没有人回答。他走上前去,用枪戳了戳那个最先喊别开枪的人。“你说!你们的武器呢?”司令官厉声问,“起来!武器弄哪儿去了?”

不过有时候,我也会想家,想我的爸爸、妈妈和妹妹,越想心里就越难受。还有大力神,我一直都很纳闷儿,自从我当兵以来还没听他说过一个字呢。问他问题的时候,他也总是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所以,我便经常问他问题,引他说话,即便现在我们无所事事地坐在车厢后面。“你是大力神吗?”我问。他点点头。“你有爸爸、妈妈吗?”他摇了摇头。“你喜欢芭蕉吗?”点头。“鱼呢?”点头。“梨?”点头。“你是个傻瓜吗?”摇头。“你为什么不说话?”没有反应。“杀人是什么感觉?”没有反应。“大力神!”我叫道。他呆呆地看着我。

这时,我看见一个敌人试图逃进林子里。他的鸡鸡在两腿中间晃来晃去,屁股蛋子左摇右摆。紧接着便传来一声枪响,只见那人腿上被子弹生生撕掉了一块肉,落在公路上,随即他整个人一声不吭便栽倒在地。他既没有尖叫,也没有哭喊,但身体仍在动弹,用两条胳膊和一条腿拖着赤裸的身体挣扎着往前爬。他倒下之后似乎便没有人再多看他一眼,但我仍能听到他蠕动的声音,像蜥蜴在屋顶上爬。

其他敌人都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一下。有些人被吓尿了,空气中很快就充满了尿臊味儿。我连续吐了几口唾沫,因为嘴里的唾沫实在太多了。

他们都说:“别担心,别担心,会轮到你的。很快,你就能知道杀人是什么滋味了。”说完,他们就对着我笑,还朝我身边吐口口水。

蚊子的包围圈越缩越小,越缩越小。

那人被打得跪趴在地上,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司令官又接连踢了他几脚。我耳朵里只听见哐哐哐的声音。这时,司令官解开腰带,掏出了他的鸡鸡,并对我说:“看见了吗,阿古?对待敌人就应该这样。”随后,我便听见哗啦哗啦的响声。司令官一边对着敌人撒尿,一边冲我挤眉弄眼。

“傻瓜!”司令官说,“快拿着你的砍刀过来!”我还是纹丝不动。司令官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脖子。“你这个白痴!”他吼道,“给我过来!过来!”他把我拖到对方首领跟前。“看到这只走狗没有?”他继续吼着,“你想成为真正的士兵吗?嗯?那好,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

敌人们似乎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三下五除二便脱掉了各自身上的衬衣和裤子,随手丢在地上。他们赤裸的身体上全是汗水,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成群的蚊子开始向他们包围过去。他们中有些人穿了内裤,但上面遍布大窟窿小眼儿,仅够勉强遮挡住他们的隐私部位。而另一些人则连内裤都没有穿,只好用双手捂着裆部,免得那里暴露在外被人看见。

敌人们面面相觑。我开始数数,从一数到十,可他们并没有脱掉衣服。接着,我就听到“砰”的一声,像一百万个人同时拍手,然后又当的一声,子弹打在了敌人的卡车门上。敌人们仍旧你看我,我看你,有些还在窃窃私语。司令官在草丛里又喊了起来:“还愣着干什么?我说了,脱掉你们的衣服!所有人,马上脱掉你们的衣服!”

领头的那个人继续喊着:“你们看,你们看!我们手里没有枪,没有武器!”

听到他的指示,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行动起来。栖息在林子里的小动物被我们惊得四散而逃,有的甚至蹿上了公路。蜥蜴、田鼠,还有青蛙,动物们蹦着、跳着、跑着,像无头苍蝇似的乱冲乱撞。大力神拿着他的大砍刀,跑到横在路中间的那辆卡车的车轮后面躲了起来。我跟着他跑过去,因为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跑。不过,我并没有和他藏在同一个轮子后面,因为那轮子并不是很大。

副官说:“什么都不要想。一切顺其自然。”他说,“只要你一开始思考,脑袋就会变得像地上的烂果子一样不中用。”

敌人根本就没有打算战斗。他们看上去疲惫不堪,甚至连战斗的意识都没有。还没看到我们埋伏的士兵,他们就已经连三赶四地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个仿佛要哭的样子。“别开枪!”穿军装的那个男人喊道,“我们没有武器,没有食物,没有钱,也没有弹药。我们什么都没有!请放过我们吧!”

我吓得哭起来,浑身也跟着不停地发抖。我脑子里喊着:“不行!不行!不行!”可嘴上却什么都没有说。我心里想,如果杀了人,我就要下地狱,地狱里到处都是火和烟,会熏得我喘不过气的。所以,我只是站在原地,一边哭,一边哆嗦,还不时拿眼睛看周围的人。

“砍死他!”司令官在我耳边说,并高高举起我拿着砍刀的那只手,“砍死他!”

除了脑袋,我还砍了他的肩膀、胸口。每一刀下去,司令官脸上都会露出满意的微笑。大力神也过来帮忙,在众人的围观和哄笑声中,我们两人在那人身上不知砍了多少刀。世界在我们周围好像放慢了速度,我能看见飞舞的鲜血和汗水。

这时,一个叫霍普的侦察员叫喊着跑上公路。他刚从灌木丛里钻出来,一边跑,一边大叫:“他们来啦!他们又来啦!”往坡上跑时,他还跌了一跤。他浑身的肌肉好像都不听使唤,想停都停不下来,而且他的枪哐哐哐地砸着他的背,像鞭子一样赶着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个疯子。不,是像头发了疯的骡子。

我数了数。他们一共20个人,每个人看起来都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很多人的衣服和皮肤上都沾着血,有的连眼睛上都是血,但我不知道那是他们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他们步履缓慢,像拄着拐棍的老人家。

鸟儿们扑棱着翅膀飞离树梢,声音像打雷一样震耳欲聋。成群的蚊子在我耳边嗡嗡直叫,我的腿上和脸上溅满了血。此时,敌人早已血肉模煳,他的额头塌陷下去,脸已不再是脸的样子,因为整个脑袋都碎成了一块一块,只剩下一团令人恶心的血、肉和脑浆。

“都不许动!”司令官大喊,“谁敢逃跑就打断他的腿!听明白了没有?”

周围响起一片笑声,我看着那人徒劳地把噼开的脑壳合在一起。他的叫声吵得我心烦意乱,于是我再次举起砍刀,用力砍了下去,一下,两下。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只剩下一片粉红,耳朵里除了咔嚓咔嚓刀砍在肉和骨头上的声音,还有其他人肆无忌惮的哄笑。

他抓着我的手,举刀勐地砍在那人头上。我顿时感觉有股电流袭遍全身。那人疼得惨叫起来:“啊……”声音比开枪还要响亮。他双手捂住头,可那无济于事,因为他的脑袋被噼开了一道缝,血像椰子里面的椰汁一样汩汩往外冒。

“啊……”他舒服地叫了一声,提上了裤子。周围的人全都哈哈大笑。“看到这个蠢货了吗?你给我起来!”然后,他又对那敌人说,“跪下。快点跪下!”

司令官下令说:“搜查他们的卡车,搜查他们的卡车!”于是,我们这边有三个士兵跑过去开始搜查对方的卡车。这时,司令官扭头对我说:“阿古,你过来。快过来。”然后,他又命令敌人的首领跪下,尽管那人已经跪在地上,正吐得一塌煳涂。我愣着一动不动,因为我很害怕。今天,我不想杀人。我永远都不想杀人。

“看见这个人没有?”司令官说,“看看他。他根本就不是人。当着我们的面就撒尿,这和山羊,和狗有什么两样?”他抓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杀了他,别耽误事儿。如果你不杀了他,副官就会怀疑你是间谍。谁知道他会不会枪毙你呢?”他捏了捏我拿刀的手。我的手指和掌心能感觉到结实的木柄。“就像杀羊一样。”他说,“只管抬起胳膊使劲砍下去。”

那人说:“我们不想惹麻烦。我们没有武器。”司令官说:“瞧啊,这个敌人的走狗说他们不想惹麻烦。”除了我和始终安安静静的大力神,其他人都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他们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我躲在车轮后面,手里拿着刀,静静地等着。这里到处都是蚊子,它们在半空中盘旋来盘旋去,好像也在等着什么。如果它们靠近我,我就用手打它们。不过,那只是白费力气,因为蚊子实在太多,打是打不尽的。

司令官浑身是汗,面带微笑地从草丛里走出来。他手里端着枪,随时准备干掉某个不听话的家伙。其他人也跟着他从各自藏身的地方钻了出来。转眼间,敌人就被我们包围了。大力神也从轮子后面爬了出去,我只管跟着他。他把敌人的衣服全都收起来,抱到我们的卡车上。

我相信他的话。除了相信,我又能怎样呢?

司令官凝眉思考起来。我很喜欢看他思考的样子。他一只手插进长长的头发里,另一只手捻着几根胡须,像在笼子里一样踱来踱去,尽管我们站在开阔的平地上。很快,他开始大声地发号施令了:“把这辆卡车开到路那边!把那辆卡车停在这里!全体士兵各就各位!你,藏到林子里去,抓紧时间!快,快,快!”

我吐得到处都是。我忍不住。司令官说杀人就像谈恋爱,可我并不理解他的意思。我只觉得有把巨大的锤子砸着我的脑袋和胸口。我的鼻子和嘴巴里奇痒难耐,眼睛看到的地方尽是绚丽的色彩,肚子里出奇地难受,好像吐空了一样。可我裤裆里的小鸡鸡却硬邦邦的。难道这就是恋爱的感觉吗?

我从轮胎后面偷偷向外望,远处公路上的空气像湖水一样轻轻浮动,仿佛扔块石子就能溅起几片水花。随后,我看到了几辆小卡车,像牛车一样慢慢悠悠地朝我们这边驶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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