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仍然处在战争之中。我想,倘若没有这场战争,现在的我也该变成男子汉了吧。
有人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闭嘴!”是爸爸打的吗?屋里很黑,但我知道打我的人不是他。我的嘴里顿时充满了血腥味儿。我知道血是红色的,到处都是红色的。我用胳膊擦了擦嘴,但汗水蜇得我的嘴唇一阵刺痛。我想看看周围,可只有屋顶那些小窟窿里才透进一点点光。门锁着,我哪里都去不了。我们所有人都无处可逃,因为外面是个子弹乱飞的世界。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准备睡觉,可我浑身上下热乎乎的,而且痒得难受,感觉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咬我的身体。我试着睡觉,但试了半天却连眼睛都无法合上。那情形就像圣诞前夜等着圣诞老人来送礼物一样。
有一天,他们突然关闭了学校,因为政府倒台了。一方面,我觉得难过,因为我喜欢上学,而另一方面,我又暗暗高兴,因为有时候坐在教室里也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满身大汗不说,低年级的孩子们又吵又闹又哭又叫的,实在叫人心烦。总而言之,有一天早上,我无事可做便去找戴克。他一向起得很早。我站在戴克家门外等他出来。我不敢进去,因为他妈妈最烦我们一大早把她吵醒。但我等啊等啊,太阳已经完全升上了天,小鸡们也开始在沟渠里你争我抢地找虫子和垃圾吃,戴克却还是没有出来,而且他们家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妈妈脸朝院子站着,袖子卷到了腋窝下。因为睡觉时出了汗,她的腋毛湿成了一绺。她没有扭头看我们,也没有走开,甚至连走廊上的铁栏杆都没有扶。爸爸一边摸着他的小胡子,一边自言自语:“我们该怎么办呢?”这时,他看到了妈妈的背影。
精灵们死了,而小伙子们如今成了男子汉。
我忽然觉得口渴难耐。
枪声震耳欲聋,尖叫声、怒吼声和狂笑声响成一片。他们发现我们了。
我问我能不能跟他们一起去教堂,他们说可以。于是,爸爸抱起睡着的妹妹——除了睡觉她也无事可做,我跟着妈妈,全家人走上村里通往教堂的路。还没进教堂,我就听到一片喧闹,那显然不是祷告的声音。许多人同时叫嚷着什么,乱糟糟的,我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听到。走进教堂,里面像蒸笼一样热气熏天,而且弥漫着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活似走进了牲口圈。空气仿佛处于完全静止的状态,没办法,断电之后,电扇就成了聋子的耳朵。
有时候闭上眼睛,我会看到雨季中我们的村子。人们总是说,雨季是个充满变故的时节。比如说,你打算用一块地种点什么,可还没有干起来,却发现脚下的土地已被冲刷得面目全非。也许你走在一条路上,可转眼却发现自己游在一条河里。出门时,你浑身干爽、温暖、舒适,回来时却浑身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像多了一层皮。一切都在变化,什么都无法预料。
我问爸爸:“他们会打死我们吗?会打死我们吗?”
下午,我们继续吃甘薯,喝山羊肉炖牛尾巴汤,或者吃鸡肉芭蕉拌米饭、烤玉米,以及从田里摘回来的新鲜莴苣。但此时,人们根本快活不起来,因为歌曲婉转忧伤,听着叫人直想落泪。这个时候是没人说话的,因为你一出声就把气氛破坏掉了。
太阳落山,夜幕降临。人们点起一支支火把,将广场照得亮如白昼。我们跳起“公牛之舞”和“猎豹之舞”。舞者身上的油和汗闪闪发光。他们用力踏着脚,衣服上的草抖落一地。在黄色的火光中,他们像一群舞动的精灵。有的戴着牛头面具,头顶红色和白色的牛角;有的戴着猎豹面具,嘴里伸出红色和白色的獠牙。这是我最喜欢看的舞蹈:公牛和猎豹冲向对方又分开,再冲向对方,接着又分开。舞者挥动着胳膊,摇头晃脑地跳来跳去。结束之时,他们个个已是挥汗如雨。在火光的映照下,那汗水看上去像血一样。
晚饭后,我收十桌子,把盘子全都摞起来放在墙角,因为这时天已经黑了,只能等到第二天再刷。收十停当回到屋里时,我看见油灯下的妈妈就像一团黑影。她正把食物分开装进许多小袋子里。我走过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问她我们要到哪儿去。她说:“去哪儿都行,走到哪儿是哪儿。”我听了一头雾水,可又不愿多想,便继续问她害不害怕。她看着我,把我拉进怀里抱住。我的头枕在她的胸脯上,只听她说:“我为什么要害怕呢,阿古?你忘了吗?上帝会保佑每一个人的,我们都会平平安安的。好了,上床准备睡觉吧,别忘了祷告。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上帝只会记得那些虔诚祷告的人。”
“闭嘴!闭嘴!没时间了!”有人吼道。接着,我听到另一人开始数数:“一,二,三。”门豁然打开。光线涌进来,刺得我睁不开眼。一时间,我像个瞎子一样,眼前只剩下一片白光。我听见大家都在深呼吸,于是我也勐吸一口气。空气中有股烧焦的木头、火药和汽油的味道。有人大喊起来,爸爸也喊道:“快跑!快跑!阿古快跑!”我心里说,那得等别人把双腿还给我才行啊。
一曲终了,舞者们转眼间便无影无踪。人们大汗淋漓,叫着,笑着,吃着用红棕榈油煎的甘薯,把鱼、肉和蛋蘸着辣椒吃。那辣椒辣得人嘴里像着了火,就算你不停地喝水也挡不住会被辣得两眼流泪。这时,女人们围在一起闲聊,男人们聚在一起胡扯,孩子们则自由自在地在一旁玩耍。但是我呢,我跳舞心切,想把刚刚看到的舞蹈重跳一遍。
舞者们摘下了面具。
有人喃喃地说着吓人的话:“他们会打死我们,还要带走我们的尸体。他们会把我们的尸体装上卡车,我们的血会从车厢里流下来,流得满地都是。他们会把我们的尸体运到树林里喂野兽,这样我们就无法安葬在自己的村上了。”另一个人说:“他们会拿我们的尸体取乐。他们会掏出我们的肠子做成鞭子互相抽着玩,再砍下我们的手,拿着和彼此握手。”又一个声音说:“他们是魔鬼,我亲眼所见。他们和怪物一个样,半边脸,长长的指甲,尖尖的獠牙。他说他们是魔鬼,是因为只要你看见他们,末日也就到了。如果你没死,那就证明你和他们一样也变成了魔鬼。”
更多的人附和我爸爸:“对,对。说得没错,说得没错。”
紧随其后的是数不清的女人和孩子,还有大量的外地人。他们就像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乘坐着公共汽车和其他各种交通工具浩浩荡荡而来。每一天,村子里的人都会早早起床,来到公共汽车站和停车场等候,期望看到一两个返乡的亲人,同时也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
全村人似乎都挤了进来,不够坐,很多人便站在长凳上,一些人则靠着墙。每个人都汗流浃背,一张张面孔看得我眼花缭乱,有些平时不到这座教堂的人也在其中。他们吵着嚷着,好像天快塌了一样。牧师怒气冲冲,跑到大鼓前使劲敲了起来。咚,咚,咚!直到所有人都闭上嘴巴,教堂里只剩下一片喘息之声。
早上,全村人都裹着清爽的白布单来到广场上。女人们一夜劳顿,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男人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待庆典开始便舞动起来。鼓手们坐在鼓前,活动着手指,或把耳朵贴在鼓面上,仿佛那鼓在对他们说什么悄悄话。气氛越来越凝重,人们的心情就像那紧绷的鼓面,碰一下就能抖三抖。
那天晚上,妈妈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都是我爱吃的——米饭和有着很多肉的炖菜。可大家似乎都没什么胃口,平时连吃三盘还要再加饭的爸爸,今天却几乎一口都没吃。
稍后,我们全家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向村子中央走去。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像过节一样,只是人们的脸上看不到笑容。各家各户随便选一个角落,妈妈们带着各自的孩子,身旁放着红白条纹的袋子,里面装着他们一次能拿的全部东西。我们静静等着,直到天上下起了雨。雨点像成千上万只昆虫铺满地面。人们个个愁眉不展,纷纷跑到村广场附近的房子里躲雨。男人们疲惫不堪,女人们战战兢兢,只有小孩子们一脸懵懂,他们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我说:“真不幸,真不幸。”可他哪里听我的,他的嘴巴一刻也没有停下。
“他们让我别再去上班了,学校已经没啦。”他举着衬衣对我说。看他痛苦的样子,我真想替他大哭一场,因为我知道,他是从来不会为自己哭的。我想大喊,想叫醒所有人,让他们听听战争给我们带来了多少苦难。可是爸爸、妈妈全都沉默不语,所以我也就默不作声了。
第二天一早,爸爸叫醒我。我睡意还浓着呢,他也是一脸倦容。但他像风一样在屋里跑来跑去,搞得每个人也都紧张起来。我问他我们要去哪儿。他只是说:“别担心,别担心。”
战争并不是一下子就落到我们头上的,但对我们而言,准备的时间仍然少得可怜。因为很多事情发生得还是太快,我们猝不及防,甚至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至今,我还记得那个老太婆,因为我怀疑现在遭受的这么多不幸都是她诅咒的结果。
于是,我跑过门厅,钻进我和妹妹共享的房间。进屋时,我刚好看见妹妹将一把刀藏在床下。我大感意外,问她藏刀干什么。她说是为了对付敌人,说完便扭头面朝墙壁。尽管心里十分害怕,我还是不由得偷笑起来。我这个妹妹啊,虽然年龄不大,可有时候心眼儿却比谁都多呢。
妈妈说:“别看我,开始祷告吧。上帝是仁慈的,只要你有求于他,他就一定会帮你。”说完,她转身去了厨房,留下我和爸爸望着院子里的草木发呆。爸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把衬衫蒙在头上。我实在想不通,爸爸怎么能像只等死的山羊一样坐在这里发呆呢?我起身去打水洗澡,丢下爸爸一个人在那里。他就那样呆坐了一整天,和谁都不说话,就连平时总能逗他笑、总能引他说话的妹妹,他也不理不睬了。晚上,我锁上大门并挂起钥匙时,他仍然坐在那里。不知道他夜里要不要上床睡觉。
下午晚些时候,大队卡车轰隆隆地驶了过来。庞大的白色卡车,车身一侧写着大大的两个黑色字母:UN。车还没有完全停稳,头戴蓝色帽盔、身穿绿色迷彩服的军人就从车上跳了下来。他们首先整队,然后高声喊我们上车。我看着爸爸帮妈妈拿起行李袋,和其他女人、孩子一起走向卡车。爸爸嘴角低垂,一脸悲痛与无奈。我知道他舍不得离开妹妹和妈妈。妈妈拉着我,一再叮嘱我要记得祷告,祷告。她说:“不用担心,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全家团圆了。”随后,爸爸把妈妈推上了卡车。现在,我仍能想起妈妈拉着我的手时的感觉,想起我和爸爸站在原地,目送载着妈妈和妹妹的卡车开向远方的情景。那成了我们的最后一面。
后来,人们开始陆续返回。村子热闹起来,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最先回来的人看上去还算正常,他们依旧穿着体面的衣服,只是游移不定的眼神总让人觉得他们在害怕什么,就像时刻担心灌木丛中会突然蹿出一头野兽。这些人多半都是开着车子回来的,车上没坐多少人,东西倒是装得满满当当:电工的车上装着各种电气设备;裁缝的车上装满衣服;银行家的车上装满了钱。
听到战争和杀戮那些事,我的心怦怦直跳,但我还是忍不住偷笑,因为我想起爸爸的话。他说牧师之所以能在讲台上长篇大论,是因为他有教士的博士头衔,博士都是很健谈的。
“准备好了吗?”
全村人都翘首以待,一点点声音都能引得大家激动莫名。要开始了吗?要开始了吗?可是着急也没有用啊。于是,不耐烦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随后嘭的一声,头鼓敲响了,接着领舞的人一声大喝:“啊咿呀!”意思就是让众人安静下来,开始看他们的舞蹈。于是,一大群舞者跳起了“勇士之舞”。他们脚踝上系着铃铛,手中挥舞着木砍刀,脸上戴着颜色鲜亮的面具。跳舞的时候,铃铛和着鼓点,你会发现连他们面具上的颜色也跟着舞动起来。还有他们头顶上用青草编织的帽子,当他们模仿打仗的样子跳来跳去时,帽子能发出风吹草丛的声音。要不了多久,广场上就会尘土飞扬,咳嗽声连成一片。
我仿佛还看到了村子里的小孩子们。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们一个个变得越来越瘦。因为胳膊和腿越来越细,他们的肚子就显得越来越圆。在村子里奔跑玩耍时,他们不得不紧紧拽住自己的衣服,因为橡皮筋儿已经无法把裤子牢牢固定在腰上了。我妹妹也是这副模样,细脖子、细胳膊、细腿儿。她明显没以前那么生龙活虎了,做什么事都有气无力。刷盘子的时候,她的脑袋恨不得垂在胸口上,胳膊软绵绵的,似乎抬都抬不起来,结果便弄得到处都是水,招来妈妈一通大吼。不过,尽管妈妈天天吼我们,但我知道她为我们操碎了心。我曾听到过她的祷告,她说看着我们一天天瘦下去,她心如刀割。
躺到半夜时,我听到爸爸和妈妈说话的声音。“你们不走?为什么?”妈妈问爸爸。随后便听爸爸回答说:“我和阿古都是男人,怎么能和你们一起走呢?如果别的男人都留下来照看自家的房子,而我们却灰熘熘地随着你们逃之夭夭,那像什么话啊?嗯?我们不能那么做。”接着,妈妈又说了:“不行,不行。你赶快打消这个念头吧。何必要骨肉分离呢?上帝是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爸爸说:“你不懂。”妈妈说:“万一你们死了呢?那我们孤儿寡母该怎么办?难道你要我像有些女人那样半死不活地坐在大路边卖自己的头发?”接着,爸爸便吼了起来:“够了!这是我和我的长子应该为村子做的事!”可妈妈也不甘示弱,她同样吼道:“你的长子,你的长子!有时候,我觉得你根本不讲道理。让儿子跟我一起走吧。如果真的打起仗来,天天都会有人死掉,谁还会在乎你的长子有没有留下?”
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反了过来,像我身上穿的衬衣。有时候,在我们走路、训练或者杀人的时候,我能看到一些东西。有时候,我清楚地知道,我看到的那些东西其实并不存在,它们多半来自战争之前。可它们给我的感觉却无比真实,好像就在我眼前发生着一样。看到有人在营地里载歌载舞——并不是因为欢乐,而只是为了让自己有事可做,好不去想打仗的事,我就闭上眼睛,此时眼前就会浮现出我们村子里的景象。乡亲们都很喜欢跳舞,包括我们这些男孩子,因为人们说只有跳舞才能使我们成为男子汉。年轻人通常要花上一年的时间学习各种舞蹈才能变成男子汉。如果你不学,就没有人会把你当男子汉看待。
“我诅咒夫人。让她从今往后万事都不如意。”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脚,好赶跑嗡嗡围着他的苍蝇。
谁都知道,面具一摘,化装舞会就算结束。
牧师走到教堂前边时,身上连白色的牧师袍都没有穿。他穿了一件蓝衬衫,一条裤子,戴着一顶小帽好遮住他光秃秃的脑袋。他冲人群喊着:“大家听我说!他们已经把战争带到了这里,我们不能像牲口一样坐以待毙!《圣经》有言,上帝只帮助那些愿意帮助自己的人。以色列人被迫离开家园时,难道不是上帝帮助了他们吗?所以,让我们按照上帝的旨意离开这里,直到战争在这里停息。否则,他们会把我们杀光的。到那时,一切就都晚了。”
他对我说,昨天夜里,戴克已经和他妈妈离开这里去找他的爸爸了。如今,他们住在很远的一个镇上。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有时候,当你听到自己不愿听到的消息时,浑身上下的各个部件就都不灵了。这时,你除了看什么也做不了,因为除非你是瞎子,否则眼睛睁着便总是要看的。我当时就是这种状况,呆若木鸡,开不了口,迈不动腿。
他在我旁边坐下,双腿使劲伸到前面,只见他满腿都是蚊子叮的包和其他青一块紫一块的斑。看着它们,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我真的经历了这一切吗?现在想想,这些事既像假的,又像刚刚发生过一样真实。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没有人吭声,但我清楚地听到了砍刀刮地板的声音。外面依然枪声四起,子弹呼啸。我害怕极了,两条腿仿佛不再是我的,而是旁边那人的了。我的手像石头一样僵硬。爸爸交代我说,等到了外面,只管跑,朝别的方向跑。“不会有事的,”他说,“不会有事的。只要你跑得够快,敌人就不会发现你。”我问他我们会不会死,可他没有回答。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但每个人都喘着粗气,像被关在围栏里的牛或羊。“我们会死吗?”我问,“他们会打死我们吗?”结果,我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庆典尾声,我们脑子里仍旧回荡着一天当中听到的歌曲。乡亲们拿起火把,沿着村里的大路经过各家各户的院子,最后穿过一片棕榈树林,来到河边。人们步履匆忙,因为成群的蚊子咬得人受不了,况且大家也都争着想看看负责杀牛的会是哪个小伙子。
接着便是一通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联合国是什么东西?我家的地怎么办?我的羊怎么办?我的书?我的车?……声音来自教堂里的各个角落,每当一个声音响起,便有许多人扭头循声望去。这里实在太乱了,大人们的争论此起彼伏,吵得我脑仁儿都快炸开。不过,我只是静静站在爸爸、妈妈身旁,尽量不碍任何人的事儿。集会一结束,人们便从教堂中鱼贯而出,甚至忘了念最后的祷告词。显然,日益迫近的战争已经让人们六神无主了。我什么声响都没听到,但爸爸经历过一次战争,他说当你看到战斗机在天上飞来飞去,听到砰砰砰或者轰隆隆的声音时,你就会知道战争来了,那是他们在开枪和轰炸。
但今天有点奇怪,平时总能听到的音乐、歌声、哭声或叫喊声,这次却一概没有听到。戴克家里静悄悄的,仿佛没人一般。我围着他家跑了一圈,在每扇门上敲一敲,在每个窗户的铁栏杆上拍一拍,可是门全都锁着,窗户也紧闭着。这可不正常,他们家从来不会没人的。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由得开始替我的好朋友和他的家人担心起来,心想千万别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坐在外廊上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就傻站在他家外面,不无羡慕地看着他家气派的大房子。他们的墙壁看上去就像新刷的一样,窗户干干净净,院子里规规矩矩,一看就知道经常有人除草。他爸爸把院子照看得很严实,不准任何人往里面扔垃圾,所以也就没有鸡或山羊之类的家禽到院子里找吃的。我每次都好想进他们家,但每次都忍住了,因为戴克的妈妈不愿让我这样的人进去,她怕我的鞋子弄脏她家的地板。
这时,有人推了我一把,我顺势跑了出去。子弹飞来,我看见爸爸像跳舞一样乱蹦乱跳。他冲天空挥舞着胳膊,仿佛在赞美上帝。我听到恐怖的大笑,但却一刻也不敢停留。我没命似的向前跑,一不留神便跌进了泥坑,差点爬不出来。我浑身臭烘烘的,嘴里叫着:“他们要打死我了!哦!上帝呀,救救我!救救我!”我看见有人跑着跑着便没了脑袋,我还看见遍地的胳膊和腿。随后,整个世界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我只听见急促的脚步,和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这样的庆典每年都会举行,但我妈妈并不支持。她说除了上帝,我们不该祭拜任何其他的神灵,因为上帝会吃醋,继而惩罚我们。但即便如此,每年庆典到来之时,她照例会裹上白布,和其他妇女一道在村长家的院子里忙活一晚上,为第二天参加庆典的人们做饭。所以,每当她又开始抱怨的时候,爸爸就会安慰她说:“上帝知道我们只真心崇拜他一个,但我们也要和其他神灵搞好关系啊。”
村长穿着黑衬衣,戴着一顶红帽子。他站起来说:“对。牧师说得很对。我们得离开这里。听说联合国会派人来帮助我们撤离,所以等他们一到,我们就跟着他们一起走。明天,至少所有的女人和小孩子能首先离开,男人们留下来确保房子和财物全都安全,然后也就可以离开了。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至于我呢,我肚里还憋着一股子怨气。我也不想跟这个厨子坐下去了,因为他看起来像个神经病,所以我打算回家。我气得连脑袋都直不起来。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眼睛里只看到一双双脚,有一直住在村子里的,有临时回来的。因为低着头,我没有认出路上的长辈,也就没有像平时那样向他们问安。但此时没人计较我的无礼,因为大家各有各的烦心事。我只管低头走路,一直走到天天坐在一张椅子上卖野豆的老太婆跟前——其实根本没人买她的野豆,因为人们都怕她,说她可能是个巫婆。她对我说:“你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了吗?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啦,跟牲畜一样没规矩。罢了,罢了。你就等着倒霉吧。”
后来有一天,我正趴在地上打扫客厅里的角角落落,爸爸火急火燎地跑回来。看样子似乎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因为他满头大汗,脸上闪闪发光,衬衣也被汗水浸透了。我茫然望着他,而他却冲我喊道:“快起来!我们得马上去教堂!”我更纳闷儿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因为这天并不是星期天,去教堂干什么呢?我本打算去换件衣服,可爸爸连连催促,催完我又催妈妈。我飞快跑进厨房,妈妈正在那儿炖着汤。看到我的样子,她立刻知道出了事,于是跑出去,在外廊下找到爸爸。随后,我便听到一通嚷嚷,妈妈嘴里反复念叨着:“啊呀,要打仗了!要打仗了!”
我睁开眼睛。视野内,有的地方乌黑一片,有的地方则被火光和灯光映成橘黄色。我的周围躺着很多人,他们身边放着各自的枪。我的心脏快速地跳动着。
还有庆祝的场面。闭上眼睛时,我看到乡亲们都来到了村子里的小广场上。男人们站在一边,女人和孩子站在另一边。庆典从早上开始,那时太阳还没有开始发威,空气凉丝丝的,弥漫着炊烟的味道。我记得村里的小广场总是被那些跳舞的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而后扫帚会整齐地摆在沙地上,从村长家一直排到教堂灰色的墙边。
后来,他们停止了供电,但那对我们的生活影响并不大。妈妈从来不用电做饭,爸爸的小广播用的是电池,因此我们的日子一如既往。爸爸每天照例到镇上,他的学校还在上课。有一天,妈妈醒来时发现我和爸爸坐在一块儿,呆呆地注视着他那件被烙铁熨坏的衬衣。破的地方灰不熘丢,皱皱巴巴,看上去就像擦屁股纸。爸爸咬着嘴唇,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他用手背揩去额头上的汗,又用衣服擦了擦手。
我正坐着,忽见给戴克家做饭的厨子从他们家后院走了出来。他问我干吗一大早就坐在别人家的外廊上。如果此刻你能看到我的脸,一定会发现上面满是幸福,因为此刻我心里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看来戴克家并没有出什么事,他们只是出了个门,兴许很快就会回来。我循着厨子的声音抬头看他,尽管他在微笑,但由于双眼像哭过一样通红,眼角低垂,因而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他的衣服皱皱巴巴,布满污渍,让人怀疑他的工作不是做饭,而是和饭菜打架。他用手摸我的头时,我闻到一股浓浓的鸡肉和其他肉类的香味儿。
时间过得很快,时间又过得很慢。白天变成黑夜,黑夜又变成白天。周围发生着什么,哪是我能说得清的?就好像前一天还风平浪静,仿佛战争和我们没有半点关系,但第二天我们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杀人、抢劫。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大人们都搞不懂的事,我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知道呢?
可你还没有准备好,就听:“嘭!啊咿呀!”舞者们又回到广场中央,开始了“女神之舞”。他们戴着白色面具,身上涂着蓝色油彩,腰里缠着蓝色腰带。这一次没有鼓声伴奏,但全村的女人们齐声唱着女神曲,那声音响彻云霄。男人们看着,一步一步地移动身体。
河边,一头公牛的角和腿都被绑在一棵棕榈树上。公牛徒劳地挣扎着,发出阵阵低沉的抗议和呻吟,让人听了不由生出恻隐之心。舞者们在全村人的注视下来到浅浅的河水中继续跳“公牛之舞”。随后,领舞的小伙子走到村长跟前跪下,其他戴着公牛和猎豹面具的舞者把他围在中间。村长将一把真正的砍刀交给这个小伙子,并凑近他的耳边低语几句。于是,小伙子手执砍刀,昂首挺胸地走到公牛面前,照着牛脖子就是一刀。牛血溅了他一身,他擦掉面具上的血,伸手到牛脖子里的伤口处,捧了血涂到自己身上。他涂完之后,别的舞者也如法炮制,直到每个人都成了血人。之后,他们继续戴着猎豹和公牛面具转来转去。终于,嘭!鼓声响起来了。
我一阵反胃,因为躺的时间太久,还因为我不想看见战争里打打杀杀的场面。但我也知道,我不能留下爸爸一个人,自己却跟着妈妈逃命,那样别的男人会笑话他的。所以,我便盯着天花板,听雨滴吧嗒吧嗒地落在屋顶上,以及蜥蜴到处找地方躲雨的声音。可我还是睡不着,因为恐惧填满了我的心。
厨子说,他们应该是趁战火尚未烧到我们的家乡而提前逃难去了。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就呆呆地望着他,但我心里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因为戴克居然没跟我招呼一声就走了。怎么能这样呢?要知道,我们可是亲如兄弟的好朋友啊,我们一向有什么事都会告诉对方的。如今,学校关闭了,戴克走了,我只好整日干坐着,无所事事。我感觉就像有人故意把我喜欢的东西全都带走,好让我难过。我望着厨子,他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此时,他已经喋喋不休地抱怨开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辛辛苦苦为他们做饭。可夫人什么东西都没给我留下就走了。我可不像她那么有钱。没钱我拿什么去找我自己的家呀?”他对我说。
我听到了爸爸的声音:“听着,儿子,现在死或者以后死都是一样的。你想坐在这里等他们放火烧死我们吗?嗯?记住,你只能死一次。要么站着死,要么跪着活,但如果是后者,你就要背负祖先的耻辱。”这个道理我懂。跪着活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如果你跪着,别人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就不得不仰着头,那别人的口水会喷到你脸上的。这时一个声音说:“我宁可活着躲在这间小屋里,也不愿像牲口一样死在外面。”立刻有人低声附和。“对,对。”我爸爸对那个声音说,“那你儿子会朝你的坟墓上吐口水的。”
接下来的经历依旧清晰。村子里只剩下男人和稍大一点的男孩子。人们情绪低落,因为战争夺走了一切。没有了女人,村子已经不像以前的村子:该做饭的时候看不到炊烟,街上没有了卖野豆的老太婆,也没有了拉家常的人堆儿。男人们全都老老实实地待着,好像死了亲人一样。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再后来,情况更糟。我只能透过破烂的屋顶看一眼外面的光。整个屋里热气蒸腾,我大汗淋漓,短裤和汗衫像泡了水一样紧贴在皮肤上。那间屋里藏了多少人呢?我不清楚,但起码有十或十五个吧,甚至更多。十几个人的恐惧集中在一起发酵,那气息连闻都闻得到,况且整间屋子里还充斥着浓浓的汗酸味儿。屋外,到处都是枪声、喊声、惨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