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城东南角的滚滚黑烟吸引了他的视线,那里是皇宫。黑烟过后,接着是烈焰升腾。好大的火呀,那火舌扶摇直上,上承烈日。宫中大乱,远远地可听到人声鼎沸,看到从宫中跑出的人群。他此刻倒异常平静,仿佛看着一出情节单调的戏,他料定一切必然如此,他从北平起兵的那一天就好像已经看到了这一幕,建文皇帝结束的这一幕。让大火尽情地烧吧!他将在这里重新开始。他的心随着升腾的烈焰飞上云空,神游海宇,俯视八极,从现在起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了。
城外的百姓早已惶惶不安了。虽说这场战争已经打了四年,可战场一直远在北方数千里之外。江南地区自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以来已经三十多年没见过军伍了。燕王的叛军已经渡过长江,谁知道是吉是凶?他们只好听从皇帝的命令向城中躲避。军民商贾,撤屋运木,昼夜不停。京师的酷热是有名的,何况又在盛夏之中,百姓们饥渴劳苦,竟然有不少人死在这酷暑之中。一些百姓不堪运木的劳苦,干脆纵火把自己的房屋烧了,眼见着黑烟滚滚,房倒屋塌。烈火的呼啸和百姓的哭喊响成一片。城墙上挖土的人来人往,一阵阵沉闷的号子在杂乱的脚步喧哗中透出。为了防止燕军攻城,朝廷下令军民加固城墙。想不到人多手杂,西南的城墙竟给弄塌了。朝廷又马上派军民修筑。不料,西南的城墙还没修完,东北的城墙也弄塌了。百姓们昼夜不得喘息,难道说皇帝的气数已经尽了?不然为什么连一段城墙也修不牢呢?
燕军自镇江沿江而上,直奔京师。乘胜之军,意气风发。壮士们黑黝黝的面孔沾满汗水,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在几年的征战中,他们风餐露宿,饱尝辛苦,如今遥遥地望见南京城楼了,真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和期待。虽然无风,但因为军队行进得很快,那绣有“燕”字的大旗还是呼啦呼啦地不停飘动。前锋过后,只见中军里数十骑威武剽悍的将军,簇拥着一骑高头大马,骑马的人头戴叫做翼善冠的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红袍,盘领窄袖,前后和两肩都绣有织金盘龙,足蹬皮靴,腰系皮带,那带上的玉饰晶莹剔透。这想必是燕王了。
燕王是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论辈分,他是当今皇帝的叔父。说起来这场战争是自家人打来打去。燕王名叫朱棣,素以善战闻名天下。他生得相貌奇伟,一缕美髯在胸前飘拂。多年的军旅生活铸就了他特有的军人的威仪,顾盼之间显示出他的英武;在决断中带有一股鸷狠肃杀之气。形势发展得真快,距他在北平(今北京)起兵才不过整整四年时间,这四年间他亲临矢石,出生入死,曾几度遭到失败,差点失去再战的信心,但他毕竟骁勇过人,绝不能甘心失败。如今,建文帝大势已去,他将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当胜利在握的时候,他反而感到赢得它是如此轻而易举。
这里是大明国的京师。当今皇上和燕王之间的战争已经打了四年了。朝廷说燕王显有不臣之心,图谋造反,早在四年前便削了他的王号;燕王说朝中奸臣当政,皇帝有难,于是起兵南下,说是要捉拿奸臣。头几年燕王屡败屡起,并没有多大起色。但今年却攻城不守,一直插向南京,这时已经攻破了镇江,指到了京师的咽喉。事情大概就要有分晓了。这年夏天,京城内外突然飞来大批蝗虫,一群一群,好像黑云蔽天,一直闹了有十几天。这说不定是不祥之兆吧?
当今皇上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孙子,御讳允炆,是个少有的仁柔皇帝。他将朝中的大政都交给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侍讲学士方孝孺这些人去办,没想到几年当中竟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就在几天前,镇江失守的消息已经传到宫中,沿江的守军纷纷投降了燕王。皇帝十分忧虑,在殿廷中徘徊不止。他问方孝孺该怎么办,方孝孺说:“城中尚有劲兵二十万,城高池深,粮食充足。尽撤城外居民驱入城,城外积木,皆令民运入,彼无所据,其能久驻乎?”方孝孺所上的是个坚壁清野的计划。但这一来百姓岂不是要受苦了?然而事已至此,只好这样办了。
燕师兵临京城,把守金川门的谷王朱■、曹国公李景隆开门迎降,燕王疾步登上城楼。他凭栏远望,雄伟的京师便尽收眼底了。东面钟山像盘龙一样蜿蜒环抱着京城,西面的石头山像猛虎一样雄踞在大江之滨。浩浩的长江从金川门下向东北方向流去。城内东南角那一片金光耀眼的楼台殿阁便是皇城了。洪武三年,他在那里被封为燕王,到十三年就藩北平,当时他才二十一岁。凭他的才略,凭他的英武,仅仅能做一个镇守边关的藩王吗?现在他又登上南京城楼了!一时间,塞外的飞雪,白沟河的明月,东昌城下的伏尸,又都浮现在眼前,整整二十三年啊!然而他毕竟又登上了南京城楼了。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仿佛他天生就应该是个胜利者。只是当他瞥见钟山之阳的孝陵时,才不免黯然神伤。那一片短松所簇拥的明楼宝城此刻是多么寂寞。神道两侧的文武大臣正在向高皇帝陈述些什么呢?他还依稀记得在皇宫举行的册封皇太子的盛大典礼。他和二哥、三哥一起在文华殿的陛上等着向成了皇太子的大哥祝贺。二哥带领众弟献上贺词,说:“小弟樉,兹遇长兄皇太子荣膺册宝,不胜欣忭之至,谨率诸兄弟诣殿下称贺。”他不明白二哥、三哥在参加典礼时为什么闷闷不乐,在说“不胜欣忭之至”的时候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那时他还不懂得这典礼就已经决定了他们的命运,注定他们一辈子只能到外地去做个藩王。如今他带兵打进了南京,又登上南京的城楼了,如果高皇帝在天有灵,他将以何面目相对?
明朝建文四年(1402年)六月,南京城笼罩在盛夏的酷暑之中。烈日中天,没有云,也没有风。城外一片残破。即使还有些整齐的房屋,也早已人去屋空了。在沉闷的死寂中,只有那从烧残的积木中时时冒出的焦烟显示出时间还没有静止。这些积木既没有熄灭,又没有火焰,它像城中的人们一样,在等待着什么。等来的是狂风,它可以燃成冲天大火,等来的是暴雨,它可以就此求得解脱,而现在只能冒着令人心焦的黑烟。
大江无声地流着,在晴空烈日下,它像一条鳞光闪闪的巨龙,舒缓地游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