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下最要紧的是,他又能和雷诺阿并肩作画了。
邻近赞丹的风车与船 油画 1871年
可是丢朗-吕厄没法越俎代庖,去左右法国官方的意见。1871年春,莫奈的画作再次被沙龙拒绝。这年5月,他离开伦敦,出发去荷兰的赞丹镇——围绕此事,说法颇多。比如,是容金德当初的建议让他下决心出发。比如,是杜比尼劝他去荷兰开开眼界。无论如何,他去了。他去了赞丹镇,还第一次去了阿姆斯特丹。
康斯特布尔和透纳相差一岁,风格几乎为两极。前者沉静克制,后者狂放璀璨。但莫奈和毕沙罗从他们的画作里汲取了新东西。他们琢磨透纳如何描绘雪的质感,他们发现透纳早在18世纪,就已用大量不同色块排列出景象,逼观画者退开几步,才看得清端倪。在异国他乡,找到一个已过世数十年的知音,感觉自然不差。而且,另一个知音正在到来:
青年画家们只得做鸟兽散,纷纷逃到大洋彼岸的伦敦。有些人适应得很快,比如,蒂索一到伦敦,先给杂志画漫画混日子。然后他发现,在伦敦,一个画家最容易致富的手段,就是描油画、刻版画,画些时装美女,让那些富太太们看得高兴。1872年,他已经买得起房子了。而莫奈不够伶俐,他只好在伦敦继续过苦日子,而且不久,他确认了一个极大的坏消息:
干草车(康斯特布尔作) 油画 1821年
“莫奈已经万事俱备了。”
有这么一个家伙,怀揣支票,告诉他们,尽管去画吧——你们的方向是对的!
2 “你还是去荷兰吧!”
巴比松画派的杜比尼,一直在看着莫奈。十三年前,他独自在小船“博坦”上户外作画时,也遭遇过白眼,所以对如今这个坚持户外创作的小子,他甚为推重。他叫来莫奈,把画商保罗·丢朗-吕厄推到他面前。
丢朗-吕厄大莫奈九岁,五年前他34岁时,刚接过家族的画商生意。他和柯罗及巴比松画派过从甚密,一直帮他们处理画儿。普法战争不只让画家活不了,画商也被殃及,逃到巴黎。但也就在这里,他遇到了莫奈们。
“你,不是来当探子、刺探地形的吧?!”
在英国,莫奈有机会亲眼看到康斯特布尔和透纳的画。康斯特布尔,如我们所知,是个拒绝在画前景涂抹褐色、热爱户外写生、忠于目见一切的画家。而透纳却是另一个人物——他大康斯特布尔一岁,几乎可以说是19世纪之前,最为热爱光线、壮丽炫目的画家。在他著名的《暴风雪中的汽船》一画里,他根本没有给出细节,只是制造了狂风疾吹、席卷船体、旗帜飘扬的印象。他的做法,就是只描绘耀眼的光线、层云的阴影、风暴的线路。势不可当、令人战栗。在雄浑狂放、重视大局方面,他和德拉克洛瓦,真可以隔世握手了。
他是个年轻画商,野心勃勃,目光远大。他目睹了十五年前库尔贝那次革命,盯着马奈在争议中推出了《草地上的午餐》。他认同了这一批画家们的天分,认为他们的方向是正确的。这是莫奈第一次有机会,真正摆脱经济危机。丢朗-吕厄没一掷千金,但他的出现,多少让莫奈们从孤绝里喘出一口气来:
1870年7月19日,拿破仑三世对普鲁士宣战。9月1日,色当会战,法国大败。9月2日,拿破仑三世率八万官兵向普鲁士人投降。两天后,法国国内政变,第二帝国被推翻,第三共和国成立。9月19日,普鲁士人进逼巴黎,巴黎市民自募30万人的国民自卫军对抗。1871年2月26日,法德草签凡尔赛和约……很多年后,历史会记下:这是普鲁士统一德国的关键时刻,是德国和法国漫长恩怨的开始,是普鲁士的铁血首相俾斯麦人生最光辉的时刻,都德将写下《最后一课》来祭奠阿尔萨斯与洛林……但对画家们来说,很现实的事情是:战争起来,他们过不了好日子了。1871年3月18日,巴黎工人起义,成立巴黎公社。这在共产主义者来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对画家们来说,实在很糟糕。
关于他在荷兰的细节,世界无从知晓。这片土地究竟如何影响了他?是这里的海港、风车、平原、牛羊、运河,还是这里的名画家?伦勃朗、维美尔们已逝去两个多世纪,但他们对在光线、器物的色泽质地、绘画的神韵把握方面的造诣,依然足以让后辈战栗。
莫奈无可奈何。除了在多年后不断重复“巴齐耶是我们那些人里最有天分的画家”,别无他途。还好,在英国,他还能找到毕沙罗来做伴。他去伦敦的公园,而毕沙罗继续他的老课题:研究伦敦的雾、雪和晴天——在雾都伦敦,他可有得忙了。
阿让特伊的平底船 油画 1874年
先前,1870年12月,丢朗-吕厄在伦敦画廊办了“法国年度艺术家展”——这展他将来得办齐十次。在首届里,出展了168幅法国画家作品,算是给流亡英伦的莫奈们一个舞台。1872年,丢朗-吕厄在伦敦再开一次画展,除了莫奈们的作品,还包括客居伦敦的美国作者惠斯勒的画作。他想法子把法国这代年轻画家的作品推销到美国,让他们有海外销路。对莫奈来说,这是极实在的好事:1871年底,“已经万事俱备”的莫奈,在塞纳河右岸的阿让特伊租了间屋子,和妻子卡米耶住了进去,打1871年住到1878年——这是后话了。
好哥们弗雷德里克·巴齐耶,自战争开始就不断有不祥传说的巴齐耶,在1870年11月就过世了,终年不到29岁。
莫奈回到巴黎,立刻去见布丹,两人结伴,去探望库尔贝。库尔贝因为牵连巴黎公社,加上素来张扬得罪了人,被收押了一段儿。出狱之后,众人多少有些忌惮,不敢离他太近。他自己也52岁的人了,身心俱疲。这时有旧友来探,自然喜出望外。也就是这次会面后,莫奈跟布丹聊了聊心得,展了展他在荷兰的画作。布丹看得目眩神驰。在此后的一封信里,布丹做了如此的预言:
莫奈在荷兰时所做的《邻近赞丹的风车与船》获得了雷诺阿的叹赏。这幅画里,莫奈已经能够在白色的天空里玩出细腻的配色来了。1872年莫奈的《阿让特伊的浴场》,已经能自如地将阳光、树影、水的倒影、波光、人影、衣服、云汇聚在一画之中。这个时候,他和雷诺阿都采用了比以往更细微的笔触、更精细的小圆点。在《阿让特伊的平底船》里,莫奈已经能够完整地驾驭倒影、波光和阳光的关系——相比起来,当年的《格雷鲁伊尔浴场》,就显得工整却缺活泼气了。
唯一能确定的是,五个月后,莫奈带着25幅作品回了巴黎。他画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出了这么个趣闻:有个荷兰警察,看莫奈日复一日在户外作画,还画得行云流水、飞速如电,细看时又觉得,这些玩意不像寻常油画,于是起了疑心。终于拦住莫奈,问了一声:
暴风雪中的汽船(透纳作) 油画 1842年
不是说他们怕死。实际上,巴齐耶、马奈、雷诺阿们纷纷投笔从戎;雅姆·蒂索——很多年后,他是这一代画家中,商业上最成功的一个——不只加入了国民卫队,还在巴黎公社也插了一脚;库尔贝身为革命先锋,在这种事上自然也不甘落后。画家们激情可嘉、热血可表,问题是,1871年5月28日巴黎公社失败后,政府放不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