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3月25日,万事粗备了。在巴黎市卡皮西纳大街35号——那里曾是摄影家纳达尔的工作室——出现了一大批蓬头粗服但天香国色的画作,挂的牌子自称“无名艺术家、画家、雕塑家和版画家协会”,参展的画家三十位,包括欧仁·布丹、容金德、莫里索、德加、毕沙罗、雷诺阿、西斯莱、柯罗、塞尚和莫奈们。事情并没想象中的顺当,比如,布丹和容金德年纪不小,已经过了血气方刚的时节,对这次张扬的独立行动,并不那么张牙舞爪地支持。比如,德加劝雅姆·蒂索——当时还在伦敦——回来参展,但蒂索在英国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商业上大为成功,一时乐不思蜀,不想回法国。据说莫里索也劝大舅子马奈参加过,但马奈到底没来——那时节,他已经是巴黎画家界的大人物,再扮“无名艺术家”,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他还是给了这次展览足够的支持,呼吁更多人予以正面评价,但没得到太多帮忙。毕竟,那个春天,谁都无法预料到,这次血气方刚的展览,会是历史的转折点。
“文森先生在雷诺阿先生的《舞者》面前先大吃了一惊:‘好可惜啊,这画家还挺懂色彩的,可是画不好,他这舞者的腿画得跟裙纱的棉花一样!’我劝慰他:‘你对他太严厉了,至少画得还挺紧实。’”
莫奈,因为《日出·印象》,而成为这批人的靶心,被挂上十字架,任公众刺击嘲弄。然而,一如罗马诗人奥维德为他的《变形记》收尾时所道:吾诗已成。无论大神的震怒,还是山崩地裂,都不能把它化为无形!——莫奈的画已经完成。无论世界怎么嘲笑他的画“完整度还不如墙纸”,他已经把该表达的表达完了。1874年4月,他,他的《日出·印象》,以及“印象派”这词,永远地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常在盖尔布瓦随他们聊天的评论家保尔·亚历克西,深觉自己该铁肩担道义,于是在1873年5月的《民族未来报》上发表文章,要求取消沙龙评审团,建立一个独立的艺术家协会,造学院派的反。几天后,莫奈提出,应建立一个新的艺术家团体,独立于学院派之外。
首当其冲被批评到满头满脸的靶子,正是最激进的两位画家:莫奈和塞尚。莫奈的《日出·印象》击碎了全世界的眼镜。一个21世纪的评论家站在这幅画前,会试图跟人们解释,这幅画如何更重视色彩与气氛,胜于物质实体的描述;这幅画的笔触如何雄浑而迅速;橙色、紫色和灰色如何交相映衬折叠;斑斓的色块如何打动我们的视网膜——然而,这毕竟是19世纪。
最经典的评论,来自路易斯·勒鲁瓦先生。1874年4月25日,他发表了《印象派画家们的展览》,里面有如下名垂青史的词句:
马奈、毕沙罗、西斯莱,以及莫奈。
他们是山野草民,是叛逆青年,是游侠,是独战风车的堂吉诃德。他们各自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追索,而大众的趣味,依然停留在沙龙展出的那些画上,那些出色之处一望而知的名作中。比如,一个普通人都能觉得安格尔的线条细腻人体逼真、大卫的场面宏伟气度雄浑,但是1874年的这些小子,画的是什么?首先,他们所画的都不像真的嘛!
年轻人们琢磨集资搞一个独立联合展览会。在19世纪60年代,这念头听来离经叛道,但经过普法战争、巴黎公社、帝国兴灭后,法国人被世道变革搅得头晕目眩,来不及众声讨伐这事情了。何况1873年底,经济萧条的势头已现,画商们都买不动作品了,丢朗-吕厄也不例外。莫奈们——确切说,是这批1866到1870年间在盖尔布瓦咖啡馆聊天的年轻人们——需要一个新的舞台。1873年底,这协会初具规模。1874年1月17日,《艺术编年史》发布了一篇文章,宣布:“一个由画家、雕刻家、版画家、石印家组成的,人员和资本机动的合作股份有限公司,于1873年12月27日成立,期限10年。公司的宗旨是:1.组织自由展览,不设评审团也不设荣誉奖,每个公司成员都可自由展出作品;2.出售参展作品;3.发行一份纯艺术报纸。”
1873年,丢朗-吕厄寻思着,他对莫奈、毕沙罗、马奈这一代人的推广,已经足够努力——1872年,他买了莫奈29幅画。于是他细心筹划,打算出版三大卷目录,印有他收藏的当代绘画精品。打开收藏家钱袋的先锋官当然还得是盖棺论定的伟大画家,比如已逝世十年的德拉克洛瓦,比如年已77岁的柯罗,比如米勒和库尔贝。在这些名家背后,丢朗-吕厄藏进了一些鲜亮的年轻血液:
也就是这年,年轻画家们开始交头接耳,一个创意在温柔地流传开去。莫奈们已经拒绝了官方沙龙评选团,但考虑到诸位普遍年过而立了,大家都已不甘躲在年轻的、新晋的、有潜力的艺术家堆里了。继续等待沙龙的垂青、老画家们的评价来步步进益,简直是开玩笑。十年前,马奈在落选者沙龙这个非主流的阵地,吹响了进击的号角。十年之后,大家却在苦等一个新答案——这不太过保守了吗?
“这批人就是把几管颜料装进枪膛,轰两发上画布,签个名——这也叫作画!”
艺术史上许多伟大名词,最初都出于嘲弄。“哥特式”一词,曾是南欧人民称呼中北欧蛮族的,以为有别于罗马式,是为非正统;“巴洛克”初指扭曲怪异的珍珠贝,毕竟巴洛克风格刚出来时,对看惯了几何与对称的文艺复兴那一代,实在太卷曲太花哨了。20世纪初,马蒂斯、马尔凯们放肆的用红绿黄蓝涂抹平面构图时,法国记者群流行的娱乐就是拿他们开涮,编各种“野兽派”俏皮话充版面。至于“立体主义”这词,总绕不开这个故事:马蒂斯初次见毕加索的画,一愣:“这不就是堆方块儿(立体)么?”——“立体主义”。
宾客们来得喧嚷。初来者被眼前所见震慑,口耳相传,于是后续客似云来。然而观众并非为了赞美,而是嘲弄。观展者最惯常的心路历程大致如是:来,看,震惊,不理解,连惊带笑,大肆嘲弄,回去跟人引为笑谈,于是吸引更多人来看热闹。一种流行的说法是:
说穿了就是:嘿,是轮到我们革命的时候了!
“这真是让人兴奋的一天……我和约瑟夫·文森先生结伴来到卡皮西纳大街……他去时了无疑虑,以为自己能看到一些正经画——好也罢坏也罢,至少不失艺术家的风度和式样……噢!式样!噢!风度!我们再也得不到了!……
勒鲁瓦先生当时的嘲讽,如今当然只剩了历史纪实文学的价值。但说起来,他至少不失敏锐眼光。他看到了莫奈的《日出·印象》,也多少明白了,这批人想表达的是瞬间印象,是快速截取一切,所以他用“印象”这个词,统摄了这一代人。于他的初愿,自然是想用“印象派”去嘲讽这些年少轻狂的画家——竟以为瞬间的印象和粗疏的笔触,就足以成为一幅画?但无心插柳,他捏造的“印象派”一词从此载入历史。哪怕最初,这是句骂人话。
勒鲁瓦先生就这样和文森先生一吹一唱、信马由缰地嘲笑完了雷诺阿、毕沙罗,又信手讽刺了西斯莱,再说塞尚的画“根本没完成”,挑剔完了莫里索的细节,还感叹了两句“啊,柯罗,多少罪恶之事假你之名而行!就是你使这杂乱的构图,这些轻薄的用色,这些泥浆都成了时髦!”最后,终于来到莫奈的《日出·印象》之前——那是画展第98幅。
吕厄在试图制造这种氛围:虽然世界看这一代画作时,还是会觉得乱花迷人眼,分不清莫奈和西斯莱的差别,以为莫奈和马奈是同一个人,但这些年轻人,已经走到了历史殿堂的门口,只需要时间的流逝,将他们推进去。西斯莱的和谐、毕沙罗的质朴都让人心动,但在这批人里,莫奈最为触目,因为他最为熟练,也最为果敢。
“文森先生说:‘印象——这幅画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多么自由,多么轻易啊!这玩意儿的完整度还不如毛坯墙纸!’”
“……我带他去到毕沙罗先生的《耕地》之前,看到那晕乎乎的风景,文森先生以为自己眼镜片脏了,擦了又擦,最后大叫:‘这究竟是什么?’我答:‘你看到了,霜和垄沟。’文森先生大叫:‘雾?垄沟?他们就是拿调色板割点色彩出来,扔进一条脏运河里了!没头没尾!没前没后!!’我答:‘可能吧,但至少印象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