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内里经营的事业就是阿莱夫,黑洞洞的地下室里那闪亮的小圆球。阿莱夫是什么呢?它是一切幻想的发源地,又是包罗宇宙的奇迹。从它里面可以延伸出无限的时间,人在身临其境的同时自己也成为了无限。阿莱夫,难以理解的阿莱夫,它是一切,又是每一个,它玲珑剔透,又残忍无比,它在“我”面前打开了一个新世界,“我”看见了美中的丑,生命中的死亡。“我”,这个从狭窄的世界里走出来的头脑狭窄的人哭了,为人的悲哀,也为人的幸运。是的,“我”和贝亚特丽丝相遇了,那种相遇却是“我”承受不了的——因为美的真相是死亡。一走出阿莱夫,大千世界便如山一样压过来(“它饶不了任何人!”),“我”请求达内里离开世俗,皈依到乡村的宁静中去;一走出阿莱夫,生活就变得不可能了,“我”在每个人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印记——那是“我”在阿莱夫里见过的脸。幸运的是“我”拥有遗忘的武器。
《阿莱夫》这篇故事的调子十分伤感。主人公“我”失去了美丽的情人贝亚特丽丝,她临终前消除不了的痛苦留在了“我”的心上,使“我”无法排遣。“我”不断往她家中跑,其实只是为了一次次刷新这痛苦,但一切都是隔膜的,“我”永远失去了贝亚特丽丝,“我”也不可能将痛苦在“我”心中固定下来,因为它会被时间所消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同贝亚特丽丝的表哥达内里熟悉起来。
因为有阿莱夫,达内里终于完成了他的长诗,并获得了成功。乡村的宁静与这成功无关,因为阿莱夫不属于宁静,它只能是喧闹的城市中地下室里的黑暗处那烦人的存在。达内里就是在同阿莱夫一道与外面世界抗争的过程中,写下了那些永恒的、不为“我”所理解的诗篇。阿莱夫使“我”战胜了旧的悲哀,找到了精神的出路,但阿莱夫的认识论将“我”带进更深的悲哀,所谓的精神出路原来是炼狱。“我”终于懂得了阿莱夫。阿莱夫的无处不在,正如同宇宙的无处不在,把耳朵贴在石柱上,就能听到宇宙繁忙的声响,而阿莱夫,它是宇宙的镜子。每一个人,只要他去看,就能看见阿莱夫。只可惜人的生命和记忆都是短暂的,要不断看见阿莱夫,就只能不断刷新记忆,制造创伤。然而即使这样,我也还是在歪曲和遗忘贝亚特丽丝的面貌,因为终极之美是达不到的,它只存在于瞬息即逝的片断里。哪怕如达内里这样的艺术家,也只有生命的某一时期受到阿莱夫的纠缠。但是渴望与痛苦,就是阿莱夫要求于人的,阿莱夫就是为了这而呆在地下室里的。
作者对达内里的描述充满了幽默和反讽,但还是不难看出他究竟要表达什么。达内里是一个内心充满了矛盾的狂热的人,他有一个最大的妄想,就是要将文学的功能提到无限的高度,并在自己狂放的诗歌里超越语言本身,达到极限。而从表面看,他浅薄造作,有点自恋狂,作品有拼凑之嫌,说话也自相矛盾。一开始“我”就和达内里互不相通,“我们”各自的思绪南辕北辙。达内里在谈论永恒,“我”却认为他在玩弄词藻;他在自己诗中的想像空间里飞翔,“我”却认为他的诗空洞苍白;他雄心勃勃地要表现整个地球,“我”却发现他有精神病。达内里的行为也是前后矛盾的。比如他刚刚抨击了作品的前言癖,接下去马上又希望一位有声望的学者为他即将出版的长诗写前言,还逼着“我”去替他做说客,同时又担心自己的创作得不到很好的理解,于是对“我”反复强调他的作品将要有十全十美的形式和严格的科学内容,“因为在那个优美比喻和形象的花园里最小的细节都严格符合真实”。他用他那使“我”深为厌恶的行为麻烦了“我”之后,自己却又将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再也不提起。达内里的这种反复无常正是艺术家对待自己作品的特征。活在世俗中的艺术家,不论他是多么地为矛盾所困扰,他终究有自己的正事要干。不久之后达内里的事业就暴露在“我”面前了,这件事是达内里给“我”的真正的馈赠,由于“我”的长期不变的痛苦,也许还由于“我”对贝亚特丽丝的忠诚。这位奇怪的表哥为“我”无望的精神提供了意想不到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