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道义论又显得过于教条,要求人在任何情境下都不能撒谎。有人曾经举过一个这样的例子:假定在“二战”期间,一名德国士兵到了一位老太太家,老太太家藏了一些犹太人。那德国士兵对老太太说:“老太太,你是一个天主教徒,我知道你是不能撒谎的,那你诚实地告诉我,你家里有没有藏匿犹太人?”
诚信的前提离不开人所持的有关正义的信念,不同的信念决定了人们不同的立命之法。孔子说:“民无信不立。”意思是,国家不能得到百姓的信任就危险了,后引申指做人、为学都应诚信为本,否则无法安身立命。当象牙塔内的学术不端司空见惯,我们不禁怀疑,人为什么要诚信,学术为什么不能不端?这个问题如果不说清楚,人很难诚信,学术也无法摆脱不端的宿命。
卡尔维诺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做《黑羊》,说的是一个窃贼之国,每个人都昼伏夜出,以偷窃为生。“每个人都从别人那里偷东西,别人又再从别人那里偷,依次下去,直到最后一个人去第一个窃贼家行窃。该国贸易也就不可避免地是买方和卖方的双向欺骗。政府是个向臣民行窃的犯罪机构,而臣民也仅对欺骗政府感兴趣。所以日子倒也平稳,没有富人和穷人。”但是后来出现了一个诚实的人,在该国寄居,他从来不去偷窃,每晚在家安静地看书。后来有人告诉他:“你不去偷无所谓,但是你破坏了这个国家的传统,你不出去,就意味着有人无法偷窃,别人会挨饿的。”诚实的人没有办法,最后选择晚上出门,当然他没有偷窃,他只是在河边静静看着流动的河水。每次回家,都发现东西被偷了。但是,他依然没有从众,最后他饿死了。
在学术诚信这个问题上,我想柏拉图应该依旧能带给我们一些灵感,当你认真地读完《理想国》,你会发现,求学问道的过程中,如何看待学术不端,其实就是代表着你对于正义观念的选择。
网上同时也有一则新闻,建校124年的日本京都大学首次因为学术不端而取消了一个博士的学位,该论文因没有明确标记引用9处、借鉴他人的想法等共计11个不正当之处,故被认定为抄袭。
“论文”要自己写,本就是无须特意申明的事,但这个议题之所以能够持续引发社会的热议,一方面是因为“学术诚信”没有成为部分学生内心敬畏的原则,这是诚信教育的缺失;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博士不知知网”“往届变应届”之类学术不端的现象越来越多,这种不公平的竞争伤害了每一个学子内心的公平与希望。
如果你选择了柏拉图所推崇的道义论,认为正义本身就是一种客观的善,坚持正义,人的心灵才可能井然有序,充满喜乐,正义不是幸福的工具,正义乃是幸福本身,那么学术不端就是学者的最大耻辱。这就如康德所说,“道德本来就不是教导我们如何使自己幸福,而是教导我们如何使自己无愧于幸福”。
同时,它还存在着一种道德难题,如果只是根据后果来决定是否诚信,那么诚信只是一种需要权衡利弊的附条件规则,根本就不是一种值得推崇的美德。
比如,张三想和李四结婚,结婚是一个结果,但张三想娶李四的原因是她在北京有8套房,在上海有88套房,在深圳有888套房,所以张三迫不及待地想跟她结婚。那这种以结婚追求利益的功利,当然是不好的。只有当张三爱上了李四,这种基于爱情而追求结婚的功利,才是好的。
如果你是这位老太太,怎么回答呢?康德的解释是顾左右而言他,康德认为人是不能撒谎的,因为你撒谎就是把别人当成了手段,而人只能是目的,人不能是纯粹的手段。
所以用道德主义来进行结果意义上的比较,就是道德功利主义。
这让我想起了苏格拉底在接受死刑判决前的自我辩解中说:我的朋友,如果你认为一个宝贵的生命应该花费时间掂量他的生死前景,你就搞错了。无论做什么,他仅有一事需考虑,即做的是对还是错,像个好人还是坏人。
对于功利论,首先它的结论是不稳定的。长远来看,我遵守诚信原则会带来好处,但这个“长远”是多少年呢?3年够不够长远?我诚信经营3年,亏损300万,隔壁的张三天天卖注水肉,已经赚了上千万。我很难不嫉妒,所以我在想还要不要诚信呢?我豁出去决定再搞一年诚信经营,结果一年过去了,亏得店面都赔进去了。
如果你接受功利论,认为只有当诚信能带来或名或利的好处,人才可以诚信,做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有诚信之名但不行诚信之事,那么学术不端也是可以被理解的,只要充分地权衡利弊得失,在可见的经验领域内利大于弊,那么就没有必要遵守学术道德。学者的最高境界就是拥有完美的学术声誉,但却可以没有任何真才实学。
除了剽窃学术成果这种恶劣的失信行为,很多时候,你会发现善与善之间会发生冲突。禁止杀人是对的,禁止欺骗也是对的,但是禁止杀人和禁止欺骗这两个戒律之间会有冲突,就像纳粹士兵与老太太的案例,要根据情境主义做一种道德的功利的比较,为了保全别人的生命,欺骗纳粹士兵,我觉得是可以接受的。
所以你也不能把这名纳粹士兵当成纯粹的手段。老太太可以顾左右而言他,说昨天早上七点在村头看到过犹太人。她没有对纳粹士兵撒谎,因为她的确看到了,只是没有说还把犹太人收留了。所以她对纳粹士兵没有撒谎。
严格来说,这三种有关正义的信念都不能完全说服我。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我们无法找到一个为之而死的信念,我们也不可能拥有一种信念为之而生。
如果你拥抱强权论,认为正义是强者的利益,权力决定正确,强者指黑为白,指鹿为马,弱者也必须接受,那么学术不端就是一个伪问题。正如某位“不知知网”艺人被曝光只能证明他不够强大,刷屏的鸡汤文被删道理也是一样。只要你足够强大,即便在众目睽睽下作假,你也可以以人格、生命、名誉担保,你没有作假。
论文抄袭亦是如此。研究生张三写论文,追求学术成果考上博士。考博士是一个结果,但张三发论文的途径是抄袭别人的科研成果,夸大甚至造假实验的成果,那这种剽窃而来的“考上博士”的功利,当然是不好的。只有当张三认真进行学术研究,得到自己的学术成果,才是好的。
这个世界充满着诡诈和欺骗,法律只是对人最低的道德要求,它无力改变人心,虽然它必须在捍卫道德底线层面有所作为。
宋朝大儒朱熹也说:“民无食必死,然死者人之所必不免。无信则虽生而无以自立,不若死之为安。”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祖宗教导,而一切的诡诈与欺骗才是真正的违背祖训。但问题是,我们有多少人会选择成为《黑羊》中那个孤独寄居者?
作为一名老师,我想告诉我的学生:我们应当以何种信念作为我们人生以及学术的动力,这是每一个以学术为志业的人都应该认真思考的问题。
柏拉图用洞穴譬喻告诉人们,那些见过光明的人不得不重下洞穴,等待他们的一定是陡峭崎岖的人生。
道义论的困惑在于,如果在可见的经验世界,诚信根本无法给人带来有利的后果,人们有什么动力去坚持诚信?如果身边充满着学术不端但功成名就的“典范”,又有几人能够坚持坐冷板凳的精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门圣人的操守,凡夫俗子几人能及?
强权论自不必说。
其实大家会发现,我们经常都会这么做,比如说张三赴一个约会,他出门就晚了,结果在路上还堵车,朋友打电话来问,他就说“路上太堵了,只能晚了”。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有意隐瞒部分事实的做法,似乎又有那么一点虚伪和伪善。
如果我是一个“二战”期间的签证官员,有一群犹太人要逃到其他地方去,我在工作上作假,给他们派发了签证,我个人觉得是可以接受的,因为我依然持守道义论,只是这是一个情境主义的多元道义论。
虽然在可见的经验世界中,这种选择可能意味着艰辛无比。经院主义哲学家阿奎那(Thomas Aquinas)在年少时,由于长得笨重,身材跟葡萄酒桶差不多,而且不懂变通,所以有“笨牛”的绰号。有一次有同学说,窗外有一只会飞的牛。阿奎那马上跑到窗边去看,结果并没有看到会飞的牛。全班同学哄笑,取笑阿奎那的愚蠢,牛怎么会飞呢!阿奎那却说,相比于会飞的牛和同学的欺骗,后者更让人感到可笑和荒谬,自己宁愿相信牛会飞,也不愿意相信同学、朋友会欺骗自己。
这就提醒我们,任何一种观点其实都是有短板的,我非常欣赏一种叫做道德功利主义的做法,也就是说,追求结果本身并不坏,关键看这种结果是否符合道义。
每年5月,学校里都会比较忙,因为又有一批学生要毕业答辩。现在的毕业生好像比老师还忙,都忙着在论文查重。毕业生们在网上集体吐槽“不知知网”的博士艺人,好像他是加剧这份“艰难”的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