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接到这样的青年们的来信,就不能不回答他们说:“你的想法是错了,你以为自己的环境坏,要逃出这黑暗圈,是错误的。逃避不是生活的正当方法。因为在目前的社会里,就根本没有一块完全光明的地方,你逃出了自己的环境,仍然要走进一个新的黑暗圈里,逃避也是无用。但你用不着悲观,因为光明是从黑暗中打出来的,不打破黑暗,不会有光明,所以你应该留在自己的环境里,尽可能地实行你进步者的任务——打破黑暗。你不要把黑暗看得太绝对了!”
但我们这样说,并不是就要相信相对主义。事物的相对性是必须承认的,因为事物是不断地变动,没有绝对的永久的存在。但承认了事物的相对性,并不就是要相信相对主义。相对主义为什么不可信?因为它把事物的相对性太夸大了。它使我们这样想:“什么都还不是一样,黑暗也好,光明也好,都是相对的,都没有一定的标准,世界上也没有什么真理,‘因为真理都是相对的,我说是真,别人也会以为是假。生活也是一样,何必努力奋斗呢?将来的光明,也许只是我心里的空想,何必为它白白吃苦?混得一天算一天,这就是过日子的方法。”
相对主义把相对性过分夸大,夸大成一种病态的歪曲思想,这是我们要反对的,在前面已经讲明白了。但我们并不是要完全反对事物的相对性。我们既承认事物的变动性,就不能不承认它的相对性。不过,这种相对性和怀疑一切的相对性不同,这种相对性只指出了事物的变动,却不否认这变动中有一定的规律、法则,有一定的来由和前途,所以,虽然并没有把现在的东西看做绝对永久,但也并没有否认了世界发展的一定秩序和旋律。这就是说,它并不像相对主义那样怀疑一切,不相信任何规律。它虽然承认相对性和变动性,同时也没有忘了变动中的一定的东西,有规律的东西,这也就是说,它在相对性中,仍然看出了一种绝对的东西。绝对的东西包含在相对之中,相对主义就看不到这一点,这就是它和相对主义的不同。
相对主义把相对性太夸大了。夸大到使我们不能相信一切,使我们怀疑一切,相对主义就是一种怀疑主义。人们观察事物,怀疑是要的,但弄到怀疑一切,在生活上思想上没有一点东西可把握,只图目前混日子,那就糟了。
“慢慢地听我们讲罢!”我们要回答他说:“我们所用的一切名词(或概念、范畴),原来都是现实事物的反映,世界上有现实的马,才有马的名词,有资本主义制度,才有资本主义的名词,相对和绝对两个名词,也不是和现实事物离开的,甚至于在民族解放的实践运动中都有联系。是怎样离不开和怎样联系的呢?这篇文章下面会慢慢谈到。现在只先总说一句:人们所以会觉得一讨论到这样的问题就是在抽象词句里打圈子,是因为他们上了旧哲学者的当,因为那些学者忘记了名词和事实的关联,常常把事实抛开,单独地玩名词的把戏。如果我们能够把它从抽象的半空中曳下来,使它立足在现实的土地上,那么,就是实践的人们也需要注意他了。
这一种相对主义或怀疑主义是有毒的,但在青年人中间,受这种毒的人比较少,青年人因为热情很高,容易被绝对主义作祟,但很少中相对主义的毒。这种毒多半在老年人的身上作用着,或者染着暮气的青年人,也会有这种倾向。他们大抵是受着打击而经不起打击的人,没有向前斗争的勇气,容易和眼前的恶劣势力妥协。因此,右倾的毛病,一部分也就是来自相对主义的。如果说绝对主义是青年病,那么相对主义就是一种老年病或成人病。(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有老当益壮,愈老而愈更有锐气的人,所谓老人病不过是一个比喻罢了。)
要把握新哲学和新社会科学的真确意义,也要反对这绝对主义,否则口里虽然谈新哲学,实际上仍成了观念论者。这个哲学和社会科学的出现,是要我们在现实的黑暗社会中,用种种的方法去促进将来的社会和目的的实现。有些误解这种科学的人,他们把将来的社会看成一个理想,很性急地想马上就在世界上建立起来,而不知道从实现社会里促进它。虽然他们所悬的理想好像和新哲学新科学一致,但实际上他们是太看重理想,而忘记了现实,所以还是一种观念论(一切的观念论大部分都是绝对主义)。我们常听到所谓“左倾幼稚病”的名词就是这一种绝对主义的作祟,因为它们把新社会科学的理想看得太绝对了(即忘记了它是从旧社会中孵化成的)。
在我们的生活中,常常有绝对主义的鬼魂在作祟,这是我们首先要注意的。思想进步的青年们,谁都相信世界是不断地在变化,社会是不断地在发展,现社会的不良制度,只在现在的阶段才会存在,将来终有一天要消灭的。但这只是一部分进步的人的思想。我们现在还可以遇到许多另外的人,他们还在相信天命,以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一个最高的主宰在那里安排好了,永远不能改动的,生活的痛苦,也只能怪命运。这就是绝对主义的一种,因为它把世界看做绝对的主宰所玩的绝对不变的把戏,一切事物都是绝对的,依着绝对的秩序安排在那里。这只是就很大的世界观方面来说,如果我们从一些比较小的事情来说起,就更明白绝对主义是怎样有时会支配着我们。
但如果我们把这相对性夸大,说:好了,这样的要求只是暂时的东西,也许明天又不同了,也许后天又再有一个变化。我们即使不必为这样的要求而努力,也没有什么要紧,因为今天的事明天会变得怎样,我们是全不知道,何必白费气力呢?——这就成为怀疑主义了。
谈得太多了,问题也大致已经解释明白,真理的问题,请读者另外去参考别的哲学书,此地不多讲了。
事物不是绝对不变,绝对主义是不可信的。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反过来,相信相对主义,主张一切都只是完全相对的么?
说到相对真理和绝对真理的关系,也是一样。真理是不断地发展的,我们绝不能一次就把握到世界上一切的真理,我们的真理是一步步地深化,每一个时代,我们所能够把握到的真理,都有一定的限度,在这一点上,它是相对的。但同时,我们每一个时代所把握到的真理,都是以一定的程度把握到了事物的真实性,都能把真理推进了一步,这又是绝对不移的。我们今天所知道的真理,一定比昨天所把握到的更深刻、更进步,这一点是不容我们怀疑的。因此,凡是我们所把握到的真理,都是有着相对的基础(因为它不断地发展),而同时又有着绝对的内容的。
由这一个实例里,我们可以知道,绝对主义是要反对的,它使我们不肯从眼前现实里去工作、去奋斗,只梦想着另外的光明地方,或者想逃避现实。绝对主义是和事物的真实情形不符合的,因为事物都会变动,黑暗的社会也会发展成光明,不是绝对的黑暗。光明的东西也是从黑暗中孵化出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绝对的光明。
即使是进步的、觉悟的青年,我们也常常看见这样的毛病:他们常常写信来说:“我的环境太恶劣了,这样的环境和我不能相容,我必须离开它,到较好的地方去生活,或者请你们把救国团体的关系介绍给我,让我好到里面去痛痛快快地工作。”这样的见解,也正是无意中被一种绝对主义的思想所支配了。虽然这种见解的主人翁是进步的青年,接受了新思想,懂得世界是变动的,懂得中国人现阶段的任务是救亡抗敌。然而他们没有把自己的进步的思想,无遗憾地应用到个人的生活态度上去,他们对于自己的生活,仍是用固定的、非变动的、绝对的观点去观察,不错,他们的环境实在黑暗,然而他们忘记了黑暗也可以打破,前进青年的努力,可以使环境变动。他们周围的人是不觉悟的,然而他们忘记了不觉悟的人也会变动,在一定的情形之下,也有走到觉悟的路上去的一天。他们把黑暗固定化了,把不觉悟绝对化了,以为这全没有变好的可能。于是就绝望地叫道:“我没有办法了,我的生活环境已经不能容纳我,让我到另外的更光明的天地里去吧!”
我们现在把半呆君的这一个问题提出来讨论,不单只是因为它有哲学上的兴趣,而且也想从它里面找出实践上的意义。“这是为什么呢?”有人一定要问说:“相对和绝对,不是两个抽象的哲学名词吗?相对和绝对,绝对和相对,任你说来说去,怕仍只是在空名词里打弯子,实践的意义在哪里,和中国目前所急切要解决的民族解放问题又有什么关系?”
譬如说,中国的民众现在都要求全国一致起来抗敌,这样的事,自然是相对的,因为这是在近几年来才最感迫切的需要。在七八年以前,我们自然也要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的,但那时还没有把全国的怒火集中到一个东亚帝国主义者的身上。在将来呢?这样的事情也会有消灭的一天,因为全国解放的要求,是来源于敌人的加紧的压迫,是和这压迫相对的。如果有一天,帝国主义的敌人失败了,或者因为他们本国的变化,停止了对我们的进攻,我们也自然不会再无缘无故地要把反抗的火焰燃烧在他们身上。抗敌救亡的要求,是会变化的,因此也是有相对性的。
“名词是在人用,用法不同,也就有不同的意义。学究的哲学者是把名词拼拼凑凑,说些‘相对的绝对’‘绝对的相对’‘绝对的绝对’等等的呓语。但是我们呢?我们却要处理这些实际问题:战争的不可避免是绝对的么?现阶段的和平运动只有相对的意义么?中国人必须联合抗敌才有出路,这是相对的真理,还是绝对的真理?如果相对真理和绝对真理不能分开,那么两者中间有什么关系?我们要解答这些问题,还要把这些解答应用到更实际的日常生活中去。”
我们先要说:我们不能不承认事物都有相对性。因为事物都在变动。我们既然承认自己的黑暗的生活环境终有变好的一天,那我们同时也就不能不承认,黑暗只是在今天存在,只要我们看清楚了社会发展的道路,依着这道路奋斗下去,那么,明天或后天总有发现光明的时候。这就是说,黑暗是有相对性的,是和今天的时间相对的,或者是和我们的不努力相对的,我们不努力一天,黑暗势力就可以延长一天。同时光明也有相对性的,社会的发展虽然有光明的前途,但这前途不会突然自己掉下来,而需要我们去促进,也不是凭空地轻易地就可以由我们建立起来,而是需要我们在现实社会中为它奋斗、努力,它的出现和我们的努力是相对的。
这样的夸大,当然是很不对。我们虽然承认,全国一致抗敌只是民族解放运动的现阶段的要求,在“现阶段”这一点上有它的相对性,但同时我们又不能不说,在现阶段上,用全国一致抗敌来实行民族解放运动是绝对必要的事,除了这一条路以外,在现阶段上,绝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总之,在发展观点上,每一件事物都是有相对性的,但在发展的每一阶段,必有一定的规律,一定的事物的出现,这又是绝对的。相对的东西,总包含着一定的绝对的东西,绝对的东西,是作为相对的东西的每一个必然阶段而表现出来。这就是两者的关系。